年轻的心在他周围的人身上,

不是根本没有看出缺陷,

就是把缺陷看得无比巨大。

这是有一颗火热心灵的年轻人的通病。

《米兰公爵的传说》

有一天,奥克塔夫在巴黎听说,一个跟他经常见面,也是他最愿意交往的人,按上流社会的说法,就是他的一个朋友,采用一种他认为是十分卑劣的手段得到一大笔财产——一份骗取来的遗产,因而用得很大方。奥克塔夫一回到昂迪依,便把这个令人恼火的发现告诉了阿尔芒丝。阿尔芒丝觉得,他对这件事很能容忍,一点儿没有发什么愤世嫉俗的感慨,也丝毫不想同那人公开闹翻,彻底决裂。

还有一天,他到庇卡底的一座古堡去,本来打算消磨一个晚上,却早早地回来了。他对阿尔芒丝说:

“那些谈话真无聊!总是那一套:打猎呀,乡野的美丽风光呀,罗西尼的音乐呀,艺术呀!而且,他们嘴上说感兴趣,其实言不由衷。他们忽然愚蠢得害怕起来,一方面以为身陷一座被包围的城中,另一方面又讳言围城的消息。一群可怜的人!同他们为伍,多让我气恼啊!”

“那好,您就去瞧瞧围城者吧,”阿尔芒丝说,“领略领略他们的可笑之处,对你会有帮助,使你能容忍本阶级的可笑之处。”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奥克塔夫说,“我在我们的一个沙龙里,如果听到哪个朋友说出一个荒谬的,或者冷酷无情的看法,天晓得我会不会感到难受,但我总可以做到沉默不语,维持体面。我的痛苦,别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不过,我要是去拜访银行家马尔蒂尼……”

“好哇,”阿尔芒丝说,“那个人可是精明过人,聪明绝顶,又爱好虚荣,他准会张开双臂欢迎您。”

“那还用问,然而,我无论怎样加以克制,竭力保持谦虚与沉默,最后总是憋不住,不是品评起一件事,就是品评起一个人。一秒钟之后,客厅门咔嚓一声打开,只听到通禀说某位先生到了,他是某地的制造商人,一副大嗓门,跨进门便大嚷大叫:‘亲爱的马尔蒂尼,说起来您会相信吗?有些保皇党人真糊涂、真庸俗、真愚蠢,竟然说……’”

于是,这位忠厚的制造商拉开架势,把我刚刚十分谦虚地提出的一点看法,又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办呢?”

“只当没听见。”

“我也觉得这样好。我生活在人世间,不是为了纠正别人的粗鲁行为、糊涂思想,更不想跟那个人讲话,好让他在大街上遇见我时有权同我握手。不过,在那个沙龙里,不幸得很,我同别人并不完全一样。但愿我在那里能够得到那些先生大肆宣扬的‘平等’!比方说吧,到马尔蒂尼先生家要通报姓名,我的爵衔怎么办呢?”

“这么说,只要您父亲不见怪,您打算去掉这个爵衔啰。”

“当然了,不过,向马尔蒂尼先生的仆人通名的时候,丢掉我的爵衔,不是显得怯懦吗?这正像卢梭叫他的狗一样,狗的名字本来是‘公爵’,他却叫‘土耳其’,就因为房间里有一位公爵。”

“其实,在自由派银行家那里的人,也并不是那么仇视头衔,”阿尔芒丝说,“德·克莱夫人是哪儿都去的,有一天参加了蒙唐日先生举行的舞会;当天晚上,这您是知道的,她告诉我们说,那些人特别喜欢头衔,她甚至听到这样的通报:‘上校夫人到’。她讲的情况逗得我们直笑。”

“自从蒸汽机成为世界的王后,爵衔也就变得荒谬了,不管怎么说,我披上了这种荒谬的外衣。我若是不强力支撑,就会被压垮。这种爵衔能吸引别人注意我。那个制造商一进门就大叫大嚷,如果我不予以驳斥,说我刚才讲的是蠢话,有些人的目光不就会寻找我了吗?这就是我性格上的弱点。我不能像德·欧马尔夫人希望的那样,摇头晃脑,嘲笑一切。

“我要是发现了那些目光,那么晚上余下的时间里,我就会毫无兴致了。我又该满腹狐疑,总在嘀咕别人是不是存心凌辱我;这样一来,我的心情三天也难于平静下来。”

“可是,您把这种所谓的粗鲁举止,如此慷慨地赏给了对方,真的这样有把握吗?”阿尔芒丝接着说,“您那天不是看到了吗?塔尔马的孩子和一个公爵的儿子,是从同一个学校里培养出来的。”

“沙龙里的中心人物,是在大革命中发了财的四十五岁的人,而不是塔尔马的孩子的同学。”

“我敢打赌,他们比我们中间许多人都聪明。在贵族院里,什么人表现得最出色呢?有一天您本人都痛心地注意到了。”

“哼!我要是还给我美丽的表妹上逻辑课,看我怎样奚落她!一个人的智慧有什么用?令我不痛快的是他的风度。我们中间最愚蠢的人,比方说×××先生吧,他可能显得非常可笑,然而他从来不伤害别人。有一天在德·欧马尔夫人那里,我讲述去利昂古尔的一次游览,提到善良的公爵从曼彻斯特购买的新机器。在场的一个人突然说:‘没这么回事儿,这话不确实。’我肯定他不是想驳斥我,但是,他那种粗鲁的态度,使我沉默了一个小时。”

“那人是银行家吗?”

“反正不是我们阶层的人。有趣的是,我给利昂古尔梳棉厂的工头写了信,询问的结果证明,驳斥我的那个人其实毫无道理。”

“蒙唐日先生到过德·克莱夫人的府上,我丝毫也不觉得那位年轻的银行家举止粗俗。”

“他那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是粗鲁的举止的变态,怕的是粗鲁吃不开。”

“我看他们的夫人都很漂亮,”阿尔芒丝又说,“我真想知道一下,是不是我们当中有时表露出来的这种仇恨的情绪,或者怕受伤害的凛然难犯的情绪,破坏了他们谈话的兴致。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像我表哥这样出色的评判者,能够把那些沙龙里的情况讲给我听啊!在歌剧院,我看见银行家的太太们坐在包厢里,真想听听她们之间讲些什么,真想参加她们的谈话。她们中间有些非常可爱,当我瞧见一个特别美的,真想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在您看来,这一切也许幼稚可笑,可是,哲学家先生,别看您精通逻辑学,我要对您说:您要是仅仅看到一个阶级,怎么去了解人呢?再说,这个阶级最缺乏活力,因为它距离实际的需要最远。”

“它还是最矫揉造作的阶级,因为它总觉得全社会在看着自己。要承认,作为一个哲学家,能向对手提供论据,这是相当了不起的,”奥克塔夫笑着说,“说起来您相信吗?×××侯爵先生,有一天就在这里,大肆嘲笑那些小报,声称他根本无视它们的存在,可是,昨天在圣伊米埃府上,他简直高兴极了,因为《震旦报》恶毒地挖苦了他的仇敌×××伯爵先生。他当时兜里就装着那份报。×××伯爵先生是最近当上国务秘书的。”

“这就是我们处境可悲的地方,眼看着蠢人讲出最可笑的假话,却不敢对他们说:漂亮的面具,我认得你。”

“最快活的玩笑,我们却开不得,因为,万一让对立的一方听到了,可能会给他们取笑。”

“我仅仅通过虚情假意的蒙唐日,以及那部引人入胜的《故事》,才了解一点银行家,”阿尔芒丝说,“不过,在崇拜金钱这个实质问题上,我怀疑他们会超过我们中间的某些人。您知道,要使整个阶级完美,有多难吗?我多么有兴趣了解那些太太的情况,就不想跟您再谈了。但是,正如彼得堡的×××老公爵不惜触怒亚历山大皇帝,花高价买去《帝国新闻》时说的那样:‘对方的陈述,难道不应当读读吗?’我要对您讲得更透彻一些,不过这是私下里讲,正如塔尔马在《波利厄克特》中说的那样:其实,我同您,我们肯定都不愿意和那些人为伍;然而,在许多问题上,我们同他们的想法一样。”

“在我们这样的年龄,”阿尔芒丝又说,“甘心终生在输掉的一方,确实很可悲。”

“我们现在就像从前基督教即将取胜时的那些崇拜偶像的异教徒。我们今天还掌握着警察和财政预算,还可以施行迫害。但是,到了明天,我们也许会受到舆论的谴责。”

“承您抬举,把我们比成那些善良的异教徒。我看,您我的处境还有更名不副实的地方:我们在这一方,仅仅是为了分担不幸。”

“这话对极了。我们看着本阶级的可笑之处,却又不敢笑,而它的优越地位又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古老的姓氏,对我有什么用呢?要从这种优越中捞取好处,我还真感到难堪呢。”

“听到像您这样的年轻人讲话,您有时准想耸耸肩膀,您怕按捺不住,真的做出来,就急忙谈论德·克莱小姐的美妙画册,或者帕斯塔夫人的歌声。另一方面,您的爵衔,以及那些人粗鲁的举止,都是您去看他们的障碍,尽管在四分之三的问题上,他们的看法同您的一致。”

“啊!我多么想指挥一门炮,或者管理一台蒸汽机啊!我要是在一个工厂当化学师该多幸福啊!其实,他们粗鲁的举止我并不在意,有一个星期我就能习惯了。”

“况且,他们是不是那么粗鲁,您也实在没有把握。”阿尔芒丝说。

“即便再粗鲁十倍,”奥克塔夫又说,“学学那种陌生的语言,也是很有趣味的。不过,那我就要称作马尔丹先生,或者勒努瓦尔先生了。”

“您何不找一个有头脑的人,让他到自由派的沙龙里侦察一番呢?”

“我的好几位朋友到那里去跳舞,回来说那里的冰淇淋非常可口,仅此而已。总有一天,我要亲自去冒冒险,因为,连续考虑了一年有多么危险,也许危险根本不存在,那岂不是太傻了吗?”

阿尔芒丝终于把他的话逼出来了。原来,他在想办法到只讲财富、不讲出身的那些人当中去。

“嗯,好了,我想到办法了,”奥克塔夫又说,“然而,治疗的方法可能比疾病还要痛苦,因为,这要耗费我生命中的好几个月时间,我还得远离巴黎。”

“什么办法呀?”阿尔芒丝问道,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我要到伦敦去;到了那里,我自然要拜会所有的社会名流。到了英国,怎么能不去拜访德·兰斯顿侯爵、布鲁汉先生、霍兰德勋爵呢?那些先生必然要向我提起法国的名人,他们会奇怪我竟不认识,我便表示非常遗憾;回国之后,我就去拜见我们法国那些深孚众望的人。即使有人瞧得起我,在当克尔公爵夫人府上谈起来,我这种行为也根本算不上背弃思想,也就是说,背弃别人以为同我的姓氏分不开的思想。我的愿望其实极其自然,只不过想了解本世纪的优秀人物。要是见不到弗依将军,我要引为终生遗憾。”阿尔芒丝沉默不语。

“那个阶级除了出身之外,什么优越条件都具备,”奥克塔夫又说,“所有支持我们的人,甚至那些每天早晨在报上登文章,鼓吹门第与宗教优越的保皇派作家,也都是那个阶级输送给我们的,这难道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吗?”

“哦!您这种话,可别让德·苏比拉纳先生听到!”

“迫不得已地整天说假话,这是我的最大不幸,您就不要触碰我这个痛处了……”

这种亲密无间的语气,容得下无休无止的题外语,他们却谈得津津有味,因为这证明了他们之间无限信赖,不过在第三者听来,未免十分乏味。我们只想指出,德·马利维尔子爵令人瞩目的地位,对他根本不是什么纯粹快乐的源泉。

我们要是做秉笔直书的历史学家,不是没有危险的。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被政治打断,其效果很可能像音乐会中间的一声枪响。再说,奥克塔夫根本不是哲学家,他对当时社会两部分色彩的描绘,是非常不公正的。他不像一个五十岁的智者那样进行推论,这又算得上什么丢脸的事呢?

◎原文为意大利文。这段引言可能是作者的杜撰。

◎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卢梭(1712—1778):生于日内瓦的法语作家。

◎法语中的“公爵”与“土耳其”两个词的发音相近。

◎其实同卢梭一样,可怜的奥克塔夫在同幻想搏斗。尽管他的姓氏冠以爵衔,他无论到巴黎的哪座沙龙,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那部分社会他从来没见过,描述起来采取了可笑的敌对的口吻,后来他放弃了这种调子。哪个阶级都有愚蠢的人。不管对与不对,如果一个阶级被人指责为粗俗,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个阶级就会以无比伪善、庄严的举止闻名。——原注

◎利昂古尔:巴黎北部乌瓦兹省的城市。

◎曼彻斯特:英国重要工业城市,以纺织、机械制造、化学工业著称。

◎《故事》:拉维尔·德·米尔蒙于一八二五年创作的喜剧。

◎《帝国新闻》:拿破仑统治时期的官方报纸。

◎塔尔马(1763—1826):法国著名演员,他的演出给戏剧的朗诵与服装带来深刻的改革,使之更自然,更合乎历史真实。

◎《波利厄克特》(1642):法国悲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悲剧。

◎弗依将军(1775—1825):自由派政治家,两度当选为议员,他的葬礼成为人民的盛大示威。

◎对维莱尔内阁,大家表达的感激恐怕不够。百分之三税法、长子继承权、新闻法,这些促进了党派的融合。贵族院与众议院的必然联系也开始密切起来,这一点奥克塔夫不可能预见到,而且,这个既骄傲又胆怯的年轻人今天的看法,幸亏比他几个月之前还不准确;不过,根据他生来的性格,他就应该这样看待事物。能因为他对所有的人不公正,就让这个古怪性格的描述残缺不全吗?他的不幸正是他这种不公正造成的。——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