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时候,

对它的回忆还很新鲜……

我的朋友啊,让我为你们

来讲讲当时的事件——

我讲的故事将十分悲惨。

亚历山大·普希金(1)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出身于一个相当受人尊敬的家庭:他最早的祖先是亚当。可这不是主要的,更加无比重要的,在于他高贵的直接的祖先是闪,也就是闪米特族、赫梯族和红皮肤种族的老祖宗本人(2)。

这里,我们还是转到那些不那么遥远的古老祖先上来吧。

这些祖先原本(好像是)生活在吉尔吉斯卡依萨茨汗国(3)安娜·伊万诺夫娜女皇(4)执政时,参政员的高祖阿勃拉依亲王(5)从那儿到这里来忘我地为俄罗斯帝国效忠,他在接受基督教洗礼时取名安德列,外号乌霍夫。关于他深远的蒙古族血统,俄罗斯帝国徽章图册(6)就是这么记载的。为简单起见,阿勃拉依乌霍夫后来就干脆成了阿勃列乌霍夫。

据说,这位高祖便是他们家族的起源。

……

身穿带金丝饰纽的灰色服装的仆人,用粉扑把书桌上的尘埃抹掉;头戴尖顶帽的厨师往开着的门里探了一眼。

“你看,他自己起来了……”

“正抹香水呢,快要来喝咖啡了……”

“清早信差来了,老爷好像有信——期班牙(7)寄来的:贴着期班牙邮票。”

“瞧我对您说什么来着,您最好少去管那些信……”

“就是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就是说……”

“是啊,我只是随便这么……关我——什么事,什么也没有……”

厨师的脑袋突然不见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意扬扬地走进书房。

……

放在桌面上的一支铅笔引起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好奇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定主意:使铅笔尖变得更细。他快步走到桌子跟前,并抓起……吸墨器,他深深地沉思着,拿着它在手里转了好久,直到想到手里拿的是吸墨器而不是铅笔。

他显得漫不经心,因为那一瞬间有个深刻的思想突然浮现在眼前。而就在当时,在非上班时间,那思想一直在奔驰向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着要到机关去)。他死的当年该按时出版的《日记》,又多了一小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地记下已经展开的思想进程;记下这进程后,他想:“该上班去了。”于是到餐厅去喝他的咖啡。

事先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固执地询问老仆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起来了吗?”

“没有,还不曾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意地抹了一下鼻梁:

“哎哎……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么说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

“他起床稍稍晚一点……”

“怎么个稍稍晚一点,啊?”

没有等到回答,他当时便看了看表,神气地迈步去喝咖啡。

正好是九点半。

十点钟,他老人家上机关去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少年,通常起床是在——两小时之后。每天早晨,参政员都要打听一遍尼古拉起床的时间。而且,每天早晨他都要皱一次眉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参政员的儿子。

 

一句话,他是一个机构的首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以英勇、忘我的行为出名,不止一颗星落在他绣金丝的胸前:斯坦尼斯拉夫的和安娜的,以及甚至——甚至一只白鹰。

勋章带,他佩戴的是蓝色的勋章带(8)。

而不久前,从那个凝聚着爱国主义感情的朱红漆小盒子里又放射出钻石证章的光芒,也就是勋章:一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在此再现的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他原来的社会地位怎么样?

我看这个问题提得十分不妥。阿勃列乌霍夫经常发表精彩、冗长的演说,因此整个俄国都知道他;这些演说不是爆炸性的,它们只明显而悄悄地给敌对的党派施放某种毒药,从而使那个党派对自己的提案作出让步。自从阿勃列乌霍夫被安置到重要的岗位上以后,第九局(9)便闲着无事可干了。为了促使俄国引进美国的打捆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必要时用书面形式发表演说,同第九局进行了顽强的斗争(该局不赞成引进)。参政员的演说迅速传遍所有地区和省,其中有的地区和省的面积不小于德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机构的首脑:嗯,那个……怎么称呼来着?

一句话,是个想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机构的首脑。

如果把我们这位尊敬的活动家的干瘦和极其难看的外貌同他主管的那架无限庞大的机器相比,人们也许会天真地惊讶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瞧吧——所有的人绝对都对这个脑袋迸发出的智力感到吃惊,它反对整个俄国,反对政府的大多数部门,只有一个机构例外。不过这个机构的首脑,受命运的支配,默默地躺在棺材里已经快两年了(10)。

我们这位参政员刚满六十八岁;他那张苍白的脸使人想起灰色的吸墨器(在得意的时候),或——像一张韧性很强的制型纸(在空闲的时候);参政员劳累时,那双嵌入深绿色凹眶里的石头般的眼睛看上去是蓝色的,而且很大。

照个人看,我们还得说一句:当看到在熊熊燃烧的俄罗斯血红的背景上是自己的两只完全绿色的和被无限夸大的耳朵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竟毫不在乎。不久前,画面上出现的他便是这样——在“犹太佬的”一份幽默杂志的卷首页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血红封面的小刊物在那些日子里以惊人的速度增多了……

 

东北方

橡木装修的餐厅里传出嘶哑的钟声:一只灰羽毛的布谷鸟在不断点头打躬,咕咕啼叫着。根据这古老的布谷鸟发出的信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一只瓷杯坐下来,掰开一块还温热的白面包。喝咖啡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岁月;喝咖啡时——他甚至,甚至——开了会儿玩笑:

“谢苗内奇,什么人最受尊敬?”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想最受尊敬的——是一二等文官。”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启动嘴唇微微笑了笑:

“可是你这么想不对,最受尊敬的人——是烟囱清扫工……”

仆人已经知道这双关语的后半句,但出于对主人的尊敬,他对此保持沉默。

“我倒想知道,老爷,为什么烟囱清扫工这么光荣?”

“谢苗内奇,在一二等文官面前大家都得靠边……”

“我想,是——这样的,最尊贵的阁——下……”

“一个烟囱清扫工……在他面前连一二等文官也得靠边,因为——烟囱清扫工会弄脏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仆人毕恭毕敬地说……

“这就是说:只是职位受尊敬些……”

可马上又补充说:

“比打扫厕所的……”

“呸!……”

“烟囱清扫工都得给他让道,而不止是一二等文官……”

说着——咽下一口咖啡。可是,我们得提醒大家:要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本人就是位二等文官。

“是这样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娜·彼得罗夫娜对我说过……”

“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刚出口,头发都白了的仆人又不往下说了。

……

“穿灰色大衣吗?”

“灰大衣……”

“我想,手套也是灰色的那双?”

“不,给我麂皮手套……”

“劳您驾,最尊贵的阁下,稍等一会儿,那双手套在您那个小衣柜里:Б号架,西北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有一次过问这类生活小事:他有一次清点自己的物品,就把物品都分门别类登记成册;并给大大小小的搁物架编了号,每个架子都标上一定的字母,如A,Б,Ц;架子的四边还标明其东南西北等不同的方位。

放好眼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在自己的清册上用细小工整的字迹标记下来:眼镜一副,搁物架Б和СВ,即东北方。仆人手里有清册的副本,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贵重服装所在的方位;他有时睡不着觉就老念叨那些方位,结果都能正确无误地将它们背出来了。

……

在一幢漆得晶光锃亮的房子里,日常生活的风暴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但是,在这里经过的日常生活风暴毕竟是致命的:这些风暴没有成为轰动的事件,不曾像电击雷鸣似的涤荡人们的心灵,但它们经过嘶哑的喉管向外界发放出有毒的液汁。大脑的某种游戏,恰似被封闭在热锅里的稠密的蒸汽,在居住者的意识中翻滚。

 

男爵,耙子

桌面上竖着一根冰凉的铜脚管;灯罩没有透出淡紫红色细巧图案的亮光:十九世纪已经失去了这种颜色的配方;时间过去,玻璃变暗了;灯罩上的精细图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黯淡了。

窗间墙上的金框间壁镜,从四面八方把整个客厅照得一片淡绿色;瞧那上面——一尊张开小翅膀的爱神小金像;瞧那里——火炬的熊熊火苗正穿过编成金冠的桂枝和玫瑰花。间壁镜和间壁镜当间,到处是螺钿小桌子闪闪泛起的晶晶亮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只手抓住有棱的玻璃扶把,很快打开门;他踩着一小块一小块木板镶嵌而成的闪闪发亮的地板迈步走去。迎面四处陈设着瓷器小摆设;这些小玩意儿是他们,他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三十年前从威尼斯带回来的。参政员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对雾蒙蒙的浅海滩,对划桨游船和在远处似泣如诉的咏叹调的回忆……

他的眼睛于是立刻转到钢琴上。

那边,在漆成黄色的顶部,一片片铜制的镶嵌物正散发出明亮的光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又回想起(令人烦恼的回忆!):彼得堡的白夜,一条宽阔的河在那边窗外流过,还有月亮,正鸣响的肖邦的华彩经过句;他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弹奏肖邦(不是舒曼)……

嵌在墙上的小柜、搁架上——片片螺钿和铜制镶嵌物在一闪一闪发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仿古圈椅的浅蓝色丝绸坐垫的一圈圈环形图案上,伸手从中国托盘里取过一叠没有拆开的信,他脸朝信封,低下秃光了的脑袋。在出发去上班前,他在此一边等待着仆人照例不变的“马车已经备好”的通报声,一边埋头阅读早班信件。

今天,他也是这样。

信拆开了:一个信封又一个信封;一封普通的平信——邮票贴歪了,字迹潦草。

“呣呣……是这样——嗯,是这样——嗯,是这样——嗯,很——好……”

接着,这封信被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呣呣……申请……”

“请求和申请……”

这些信粗粗看了看,这——得到时候,到时候——也许自然会……

一个厚灰皮信封——头一个字母是花写的,没有邮票,是火漆胶封。

“呣呣……杜布利韦伯爵……他要干什么?……请求在机关里接待……私事……”

“呣呣……啊哈……”

第九局局长杜布利韦伯爵是参政员的反对者,他是个庄园经济的敌人。

再往下——一个小巧精致的粉红色信封。参政员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熟悉这笔迹——安娜·彼得罗夫娜的。他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西班牙邮票,可是没有拆开信封:

“呣呣……钱……”

“钱已经寄去了呀?”

“钱会寄去的!!……”

“嗯……得记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修指甲的骨制小刷子,并打算用它在信封上注上“照原址退回”,他以为手里拿的是铅笔……

“?……”

“……已经备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抬起秃脑袋,立刻走出了房间。

……

墙上挂着亮光闪闪的油画,亮光晃眼,但还是可以看得清画上那些使人想起希腊女人的法兰西女人,她们穿着执政内阁(11)时期的紧身短袖长衫,头上打着很高的发结。

钢琴上方悬挂着大卫(12)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13)的小型复制品。那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拿破仑皇帝正向盛装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金属权杖,权杖顶头停着一只沉甸甸的雄鹰。

客厅里没有铺地毯,也没有挂壁毯,它的富丽堂皇是冷冰冰的;镶木地板在闪闪发亮;如果太阳刹那间照射进来,一定会使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客厅的殷勤好客,也是冷冰冰的。

但那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建立的原则。

它表现在各个方面:主人身上,那些雕塑像、那些仆人,甚至常待在靠近厨房某处的黑毛哈巴狗上。在这幢房子里,大家都忸忸怩怩,觉得更重要的是嵌木地板、画和雕塑像,他们总在微笑,显得腼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他们相互讨好,点头哈腰,窜来窜去——在这些回音很响的嵌木地板上;并且,那完全无益的讨好劲儿一来,便不停地搓着冰冷的手指。

自从安娜·彼得罗夫娜出走以后,客厅便变得寂静无声了,钢琴合上了盖:再也听不到华彩经过句了。

对了,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或者是(简单点说)关于从西班牙来的那封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刚走过去,旁边两个机灵的小仆人马上便絮絮叨叨聊了起来。

“信没有看……”

“怎么?他会看的……”

“会退回吗?”

“是啊,明摆着……”

“真是的,愿上帝宽恕,像块石头……”

“您哪,我对您说,也该说起话来文明点。”

……

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下到前厅时,那个头发都白了的仆人也下到前厅,并从上往下时不时看着那两只可敬的耳朵,同时一只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一位大臣的礼物。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阶梯上停下来,寻找恰当的词儿。

“呣呣……你听着……”

“最尊贵的阁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儿:

“他平时——对了——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没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身体健康……”

“还有呢?”

“同往常一样:要求把门关上,在读书。”

“读书?”

“此外,还到各个房间走走……”

“走走——是啊,是啊……还……还……怎么样?”

“走走……穿着件睡衣——嗯!……”

“看书,散步……是这样……然后呢?”

“昨天他等人来……”

“等什么人?”

“服装师……”

“哪一个服装师?”

“是服装师……”

“嗯——嗯……等他来干什么?”

“我想是,他要去参加舞会……”

……

“啊——是这样,去参加舞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他脸上露出微笑,随即又突然显出苍老:

“你家里是农民?”

“正是这样!”

“这么说,你——是否知道——男爵。”

“?”

“你们家用耙(14)吗?”

“我父亲用耙。”

“啊,瞧见了吧,可还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高筒大礼帽,走出已经打开着的大门。

 

轿式马车驶进雾中

毛毛细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人行道和房屋顶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毛毛细雨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使他们得了流行性感冒,各种各类流行性感冒同尘埃般细小的雨珠子爬进翻起的领子里:中学生,大学生,官吏,军官和一个人的领子。而这个人(通常说的居民吧)正忧郁苦闷地左顾右盼着,他正以自己阴沉沉疲倦的脸对着大街;他战胜了无限,没有任何怨言,在像他那样的人组成的无限的人群流动中,向无限的大街顺流而去——在奔驰、轰隆声、急促不安和四轮小马车中间,在街头报贩不停的大嗓门叫卖声中听着远处传来悦耳的汽车喇叭声和红黄色有轨电车越来越响(然后又减弱)的鸣叫声。

他从一个无限出来,跑进另一个无限里;然后磕磕绊绊到了滨河处,在这里,一切都停住了:悦耳的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有轨电车及这个有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这里既是陆地的尽头,又是无限的终极。

可是在那边,那边: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岛屿从很远很远,从难以设想的远处,颤颤抖抖地显露出来并变得低矮了;土地在变低;建筑物在变低;原来是——水位降低了,于是刹那间都涌出在水面上。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而那黝黑黝黑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正好在这略带绿色的烟雾上面,它在雾中鸣响,颤抖着,向远处奔去。

在这阴暗的彼得堡的早晨,一幢黄色的豪华房子里,一道道笨重的门都打开了,黄色房子的窗户对着涅瓦河。一位脸刮得干干净净、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从前厅跑出来,给马车夫递了个信号。几匹带黑色圆斑的灰马立刻到了大门口,它们拉的是一辆轿式马车,马车上有个突出的古老贵族徽章: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

体态矫健的地段警官刚好从台阶旁边走过,他发愣了,笔直地站在那儿。长着一张吸墨器模样和石头般板着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头戴黑色高筒大礼帽,正快步走下台阶,并迈着更快的脚步跳上轿式马车的踏脚板,他边走边把手伸进黑麂皮手套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投过短暂、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地段警官、轿式马车、马车夫、黝黑的大桥及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在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一身灰装的仆人急忙把马车门关上。轿式马车急速驶进雾中;被偶然路过这里所见到的一切惊呆了的地段警官,在急速奔去的马车背后——转过头去对着脏兮兮的漫雾张望了好久好久;他叹了一口气,走了;这位地段警官的肩膀很快消失在漫雾中了,所有的肩膀,所有的背部,所有阴忧的脸和所有黑黝黝湿淋淋的遮帘、伞罩也同时消失在漫雾中了。可敬的仆人也朝那边看了看,他左看右看,看了看桥,看了看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在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在这一开头,为了给读者介绍一场戏剧性事件的故事地点,我只好打断自己叙述的线索。事先得纠正一处无意中出的差错,出差错的不是作者,而是作者那支笔:这是一千九百零五年,当时城里还没有通有轨电车(15)。

 

正方形,平行六面体,立方体

“喂,喂……”

这是马车夫在吆喝……

接着便是轿式马车经过后向四处飞溅的污泥浆水。

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辅(16)——开始是暗淡模糊的,然后一下子骤然从天而降——坐落在只有潮湿烟雾弥漫浮游的地方。先模模糊糊,然后变得完全清晰的,还有:骑在马上的尼古拉国王纪念像(17)。金属铸成的国王,一身近卫军装束;在纪念碑的台座处开始从漫雾中显露出尼古拉的高大身躯,他头上那顶毛茸茸的帽子又被淹没在漫雾中。

轿式马车正向涅瓦大街驶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摇摇晃晃坐在锦缎坐垫上,垂直的四壁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开。因此,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

规整和匀称,使参政员那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和我们国家机器的轮子总是无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转而过分激动紧张的神经,平静了下来。

和谐的简单明了,是他特有的偏爱。

他最喜欢笔直的大街,这条大街使他想到生命的两点之间时间的流动,还使他想起一点:所有其他的城市都好像是许多木头房子挤在一块儿,而彼得堡却同其他所有城市有着惊人的区别。

又湿又滑的大街,那里的房子都是五层的,像一个个立方体,连接成规规整整的一排;这样的一排与生命之线只有一个不同:它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这里,一个钻石勋章屡次获得者的人生旅途的中心,对许多达官显贵来说便是人生道路的终结。

每当参政员那个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体在涅瓦大街上箭一般飞驰而过时,他心头便会感奋不已。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在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人。

而那里原来是——一些线条:涅瓦河、岛屿。在遥远的过去,确切地说,当在杂草丛生的沼泽地上建起大楼、出现桅杆和高高的尖顶,它们的雉堞钻进潮湿、淡绿色漫雾的时候,有位终身漂泊的荷兰船长(18)驾驶着他那艘不吉利的帆船从阴沉沉的茫茫波罗的海和德国海驶向彼得堡,以便用欺骗手段在这里建立一块雾蒙蒙的陆地,并把聚集起来的云涛称作岛屿。这位荷兰人从这里燃起小酒馆的鬼火,二百年来把信仰东正教的人民吸引到这些地狱般的小酒馆里,伤风败俗,扩散传染病……

不吉利的帆船开走了。地狱般的小酒馆可留下来了。长年来,信东正教的人民在这里昏昏沉沉地嗜酒纵饮:岛屿上就这样出了个低能的家族——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定居在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岛屿:那里的居民——粗野的工人,每天早上成千上万地一群群步履艰难地走进烟囱林立的工厂。而且现在他已经知道,那里正在散发勃朗宁手枪,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住在岛上的人已经成了俄罗斯帝国的居民;他们那里也进行了人口普查,他们有编上门牌号码的住房、地段、官方机关;住在岛上的人——律师、作家、工人、警察局官员,他们自以为是彼得堡人,但是他们,处于混沌中的人,在聚集的云朵里威胁着帝国京都的安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愿再往下想。不安分的岛屿——要压制,压制!得用巨大的桥把它们固定在陆地上,用箭头似的大街从各个方向把它们穿透……

于是,瞧,一个从事国务活动的人正充满幻想地望着那边的漫雾,同时感到自己从轿式马车的黑色立方体里突然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在漫雾上空飞翔;而且他希望马车直朝前奔驰,希望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希望地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他希望被无数大街挤得紧紧的整个大地在遥遥无边的线形奔驰中因为垂直定理的作用而中断,成为一张由互相交织的直线构成的无边大网;希望这一条条纵横交叉的大街构成的大网会扩展成世界规模,那上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每个正方形一个人,以便……以便……

在所有这些平衡对称的线条之后,正方形——这样的图形使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常常处于久久不思不想的观察之中:锥形体,三角形体,平行六面体,立方体,梯形体。只要一观察到平截圆头锥形体,他便会感到惶恐不安。

对曲线,他就不能容忍了。

在这里,在轿式马车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置身在黑色优美的和用锦缎扎得紧紧的立方体中心,无所用心地久久享受着马车四壁带给他的满足。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生来就是个孤独封闭的人,唯有对国家平面几何学的爱,才使他担任多方面的重要职务。

……

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同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交叉着,交叉处成九十度直角;两条线的交叉点上,站着一位警察……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流动着这样灰溜溜的人群,那里也弥漫着这样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防雨套鞋摩擦着地面;居民们的鼻子神气地浮动。许许多多的鼻子在流动:鹰钩鼻、鸭嘴鼻、鸡嘴鼻,淡绿色的鼻子、白鼻子;从这里经过的也有完全没有鼻子的(19)。人们从这里走过,有一个人走的,有成双成对走的,也有三个四个人一起走的。一顶圆顶礼帽接着一顶圆顶礼帽: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头巾,一把阳伞,一根羽毛。

但是,与同一条奔驰的大街并行的,有一条带着同样一排盒子形状的物体、同样的号码和同样的云朵的奔驰的大街,还有同样的一位官员。

这是一种无限,它存在于奔忙的大街的无限之中,而奔忙的大街的无限又带有融入奔忙的、纵横交错的阴影的无限之无限。整个彼得堡就是n次幂的大街的无限。

在彼得堡外面呢——什么也没有。

 

生活在岛上的人使你们吃惊

生活在岛上的人那种贼头贼脑的机灵劲儿,使你们感到吃惊;他们的脸比所有陆地上的人显得年轻和苍白。有个岛上的人——某个平民知识分子要穿过门缝进来了:也许是留小胡子的;瞧着吧,他会管你要钱——为了武装工厂的工人;他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笑了起来,因为您答应他了。于是,从此您晚上再也别想睡觉了;您整个屋里都在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地笑起来。这是他,岛上的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老也不见他来;他已经——在外省了。你瞧——遥远的县城那边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放低声音说话了;在遥远的县城那边,俄罗斯——已经开始大声议论纷纷了。

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十七条深处,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一幢灰色的大楼;一条脏乱的暗梯从小院通到屋里,大楼设有好几道门,其中的一道门开了。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走到门口。

陌生人随手关好门,开始慢慢往下走;他从五层楼的高处,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下走;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外面用一块红色的带脱毛野鸡图案贴边的脏兮兮的方巾包着的包裹,在他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着。

我的这位陌生人对这个包裹特别小心。

那梯子不用说,自然很暗,还掉着许多黄瓜皮和被脚踩了多遍的白菜叶子。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梯子上滑了一跤。

当时他一只手抓住梯子栏杆,另一只手(提着包裹的)慌慌张张在空中划了道曲线;不过,划曲线的其实是他的胳膊肘:我这位陌生人显然是想保护包裹不至于出什么令人伤心的意外——不至于一下子摔倒在石砌阶梯上,因为他那胳膊肘的动作显示出技巧运动员般真正高超的灵活性,那动作的微妙灵巧让人察觉出他的某种本能。

然后,不巧遇到肩上扛着一捆山杨木劈柴正顺着梯子上来的院子管理员。因为被挡住了去路,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再一次特别表现出对自己那个包裹的命运的微妙爱护,生怕它被劈柴碰着,包裹里放的该是很容易打碎的东西。

不然的话,我这位陌生人的举止就无法理解了。

当这位重要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后门出口处时,有只黑猫在他脚旁扑哧一声竖起尾巴拦路跑过,在他脚跟前留下一堆鸡内脏。我这位陌生人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脑袋神经质地往后一仰,露出脖子上细嫩的皮肤。

这是美好时光富家女子特有的动作,那时候她们开始觉得很渴:喝了醋和吮了柠檬后,她们便用一个异常的动作显露出招人喜欢的苍白的脸。

一些受失眠症折磨的当代年轻人有时表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动作。这位陌生人就患有失眠症,他过夜的地方总有一股烟味暗示了这一点;还有皮肤细嫩的脸上那种稍稍发青的光泽,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的这位陌生人的皮肤真细真嫩,要不是留着一撮小黑胡子,你们大概会把他看成是位乔装的小姐。

瞧这位陌生人——他已经来到铺沥青的四方形小院里,周围尽是些多窗户的五层楼庞然大物。院子中央放着受了潮的山杨木劈柴,从这里可以看到被风呼呼吹着的十七条的一段。

线条!

只有在线条中,还保留下对彼得时期的彼得堡的记忆。

彼得当年曾经在沼泽地上拉了许多平行的线条(20),顺着这些线条,有的给铺了花岗岩,有的给砌上石板,而有的,建起了木栅栏。彼得时期那里许多平行笔直的线条,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彼得的线条改变成了以后时期的线条:叶卡捷琳娜时期的环形线条,亚历山大时期的白色大理石柱廊建筑的线条。

只有这里,在庞然大物之间,还保留下彼得时期的小房子。瞧,那不是原木小房子吗,那不是——绿色的小屋吗,而那——蓝色的平房,挂着鲜红的“食堂”牌子。这里还可以闻到各种各样扑鼻而来的气味:海盐味,鲱鱼味,绳索味,皮夹克味,卷烟味及沿海的粗油布味。

线条!

它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些严峻的日子给它们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陌生人记起来了:夏天的六月傍晚,瞧,不正是那幢亮晶晶小屋的那个小窗口中,有个老太婆不停地嚼着两片嘴唇;打八月份起,那扇小窗关上了;到了九月,人们就抬来了一口盖着锦缎的棺材。

他想,生活在急剧恶化,工人群众很快——就没有吃的了。彼得堡正以自己笔直的大街,连同它们两侧矗立的砖砌高楼,从桥那边直逼这里。那一排排巨人般的高楼,很快将无耻和卑鄙地把全部岛上的贫民埋葬在地下室或顶屋阁楼里。

我的这位岛上来的陌生人,对彼得堡早就恨透了:那里,彼得堡正挺立在云涛之中;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也在飘忽;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个凶恶、阴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气息仿佛花岗岩和石头般的冰块死死压住了当年曾经草木茂密的岛屿;那个阴郁、威严、冷酷的人,正在那里从悲号混乱中用石头般的目光凝神盯着,拍打着翅膀疯狂地腾空而起;他从漫雾中显露出一个头颅和两只耳朵,用重要的决定鞭打岛上的贫民。不久前有本小杂志封面上画的一个人,正是这样。

陌生人想到这种情况,缩在口袋里的一只手握紧了拳头,他回想起那通令,并想到树叶正在凋谢。我这位陌生人全都知道,能把那通令背出来。这些落下的叶子——对许多人来说是最后的几片树叶了,我的这位陌生人——成了个稍稍发青的影子。

……

我们不过自己说说:啊,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们别把岛上那群不稳定的影子放进自己屋里!提防着点岛上的人!他们有了在帝国自由定居的权利!要知道,为此架设了一座座横跨勒忒河(21)的通向岛屿的黑的和灰的桥。得把它们拆掉……

晚了……

警察还没有想打开尼古拉耶夫斯基桥(22):桥上拥满了影子,这些影子之间又增加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的包裹,在影子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

 

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在彼得堡早晨稍稍发绿的亮光下,一种通常的奇观在正处于一遇到为难时便用“似乎、好像”搪塞的状态的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面前流驰:周围环境的一种现象——人流;这里,人们沉默不语;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的一股股人流——在轰鸣,在咆哮;通常的耳朵还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人流的波涛是雷鸣般的波涛。

被热腾腾的蒸汽融成一团的人流,分裂成许多环形的流体:一个环形接着一个环形流动而过;它们恰似一群群彼此分开的行星,可以理解地互相离开着;相近的人流所处的大致状态,就好比天空中的一道光束之于视网膜一样,那视网膜按神经系统往大脑中枢传递星星般一闪一闪的模糊信息。

上了年纪的参政员有导线(电报的和电话的)帮忙,已经得到大量预兆性的消息;一群流动着的影子就像远处平静而来的消息,浮现在他的意识中。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到星星,想到不可理解的雷鸣般飞奔而过的人群;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色的坐垫上,计算着萨图耳努斯(23)播向人间的种子有多大力量。

突然,他的脸皱起来了,并抽搐了一下;两只眼圈已经发青的石头般的眼睛不安地转了转;伸出黑色麂皮里的两只手急速举到与胸部相齐的高度,他好像是要用双手保卫自己。接着,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碰到了后壁的高筒大礼帽便掉在光秃秃的脑袋下方的膝盖上。

参政员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能按常规加以说明,参政员的规则法典没有任何预先规定类似的……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它们看作好像是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但其中有一颗星点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绯红色的球,它脱离开轨道,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冲他而来,也就是,我想说: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大檐帽、带羽毛的帽和圆顶礼帽,发现角落处有一双疯狂的眼睛:这双眼睛表现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点;这双眼睛认出了参政员;认出之后,它们充满了愤怒;也许,这双眼睛是在角落里等着的;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这种愤怒的目光是有意投过来的,它属于一位留一撮黑胡子、穿一件领子翻起的大衣的平民知识分子。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深入地思考起环境的详细情况来,他与其说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如说猜想到了什么——这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右手提着个用一块湿方巾包着的包裹。

事情就这么简单:被川流不息的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挤得紧紧的一辆轿式马车,在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位警察在那里举起他那白色的警棍);一些平民知识分子从旁边经过,他们被飞驰的轻便马车挤到一边,正向垂直地疾速横穿涅瓦大街的一股人流靠拢——这股人流现在简直要贴到参政员的轿式马车上了。顺着涅瓦大街奔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以为自己距离那在同一条大街上爬行的多足虫似的人群有无数俄里,他的这个幻想现在破灭了:神情不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紧紧靠着马车玻璃,终于发现自己同人群总共只有薄薄的一层板和一个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之隔。他从这里看到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于是就细看起来,他发现这个很不起眼的人身上有某种可敬的东西。假如有个会通过看相判断性格和心理状态的人在马路上偶然见到这个人,他显然会吃惊得停住脚步的,然后还会在工作中常常回想这张见到过的面孔。这张面孔的表情的特点在于,很难把它归入任何一个迄今已有的范畴——无论如何都不……

只要这一观察能维持一秒钟,参政员的头脑里就会闪现出这一点,可是它没有能维持。陌生人抬起眼睛,而且——在马车的玻璃镜外面,在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里,他看到的不是脸,却是……套着高筒大礼帽的头颅和一只苍白得发绿的特大耳朵。

就在这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参政员在陌生人眼睛里看到的是——那种无边的混沌,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和瓦西列夫斯基岛正用老早以来就有的那种无边的混沌的目光注视着参政员的家。

恰恰正是那个时刻,陌生人的那双眼睛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而且瞧吧,正是那时刻,被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和马车壁隔在玻璃外面的双手很快地举起来,蒙住了那双眼睛。

轿式马车飞驰着过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随着它飞驰到了那潮湿的地方。那里,从那里——晴朗的日子是美妙的——出现金光灿灿的尖顶(24)、云彩和绯红的晚霞;那里,今天从那里——升起脏兮兮的重重烟雾。

在那里,在脏兮兮的重重烟雾中,仰身靠在马车壁上的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也是这一切:脏兮兮的重重烟雾;心脏的跳动加速了,而且在扩大,扩大,扩大;胸部感觉到一个绯红的球正在不断鼓胀开来,马上就要爆炸和裂成碎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了心脏扩张症。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一瞬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戴好高筒大礼帽,并将一只套着黑麂皮手套的手按在刚才心脏跳动加速的部位,随即他又沉浸到对立方体的观赏之中,以便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得出心平气和的和合理的总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从马车里往外瞥了一眼,现在他看到的已全然不是刚才的情况,只见: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和许多块又湿又滑的长方形石板,在九月的阳光下兴奋地闪闪发亮!

……

马车停下来了。警察行了个举手礼。在入口的玻璃门外,在托住阳台石板的一尊长着胡子的女像柱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了全部原有的情景:那里,一根圆头锥形铜杖在闪闪发亮;那里,年已八十的看门老人的肩膀上正耷拉着一顶黑色的三角制帽;八十岁的看门老人拿一张《交易所公报》(25)垫着睡着了。前天,昨天,他便是这么睡过来的。那个决定性的五年(26),他都是这么睡过来的……往后的五年,他还将这么睡过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这个机构担任机构的不担负责任的首脑已经五年了:从那时,已经过去五年多了!而且发生过一些事件:中国发生了骚乱,旅顺口失陷了(27)。但这些年所看到的——老样子:八十岁看门人的肩膀,金丝饰纽,胡子。

……

门敞开了。铜杖敲了几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石头般的目光从马车里直视着敞开着的入口大门。门又关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住了,喘着气。

“最尊贵的阁下……您请坐……瞧,您气都喘不上来了……”

“您总是忙忙碌碌,像个小孩子……”

“您坐着,最尊贵的阁下……喘口气……”

“这样——这样,瞧……”

“也许……喝点水?”

但是,这位赫赫活动家的脸容光焕发了一阵,马上又变得稚气、苍老了,满脸的皱纹显示出他疲惫不堪了:

“您倒说说看,伯爵夫人的丈夫叫什么?”

“伯爵夫人的?……请允许问一声,是哪一位的?”

“不,就是通常一般的伯爵夫人的。”

“?”

“伯爵夫人的丈夫——长颈玻璃瓶(28)!”

……

“嘿——嘿——嘿……”

……

而一个有头脑的人感到有颗难以控制的心在颤抖和跳动。由此,周围的一切: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两个穿得可怜巴巴的女大学生……

缓缓而过的人群中有一个陌生人,说得确切点,在交叉路口他被人流挤到一辆黑色的轿式马车旁边时,他十分仓皇地逃跑了:马车里的那个头颅,那只耳朵,那顶高筒大礼帽,正盯着他。

这只耳朵和这个头颅!

陌生人记起它们后,拔腿就跑。

一对接一对地走过去,三人一堆、四人一堆地走过去。每一堆都向空中升起一股谈话声,它们同烟雾互相交织,融为升腾的一体。从中穿过时,我的这位陌生人捕捉到它们的一些片断,由片断构成一些词组和句子。

涅瓦大街的一个流言蜚语,慢慢传开了。

“您知道吗?”右边一个地方有人说,这声音随即消失在奔驰的辘辘声中。

然后,它又突然冒出来:

“正准备……”

“什么?”

“掷……”

背后有人悄悄说起来。

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转过身,他看到:脑袋,身体,大衣;耳朵,小胡子和鼻子……

“到底向谁啊?”

“谁,谁……”悄悄话的声音远去了;接着,黑黝黝的一对儿说:

“向阿勃列……”

这一对儿说完,就过去了。

“阿勃列乌霍夫?”

“向阿勃列乌霍夫?!”

但是,他们的话到那边的一个地方才说完……

“阿勃列……真的,寻……找我……了……你试试……那个……”

一对儿便寻找起来。

但陌生人被听到的一切吓坏了,他呆呆站着:

“正准备?……”

“掷?……”

“向阿勃列……”

……

“不是的,不是准备……”

……

而四周围都悄悄在说:

“快点……”

接着,从背后又传来:

“到时候了呀……”

过了一个交叉路口,又遇上新的交叉路口:

“到时候了……真的……”

陌生人忽然听到不是“真的”,而是“挑衅”(29),接着便自己把话说完:

“挑衅——行为?”

涅瓦大街上,挑衅行为盛行,挑衅行为改变了所有听说的话的意思:它使无可非议的法律具有挑衅意义,它使“阿勃列……真的”变成了鬼知道什么。

“向阿勃列……”

陌生人于是想到:

“向阿勃列乌霍夫。”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给加了个前置词“向”;因为加了个带硬音符号的前置词“向”,听到的几个无辜的音节便具有了可怕的内容;而主要的:陌生人给加了个前置词。

可见挑衅行为在他自己身上,而他却在躲避挑衅行为,他在躲避自己。他是他自己的影子。

啊,俄罗斯人,俄罗斯人!

您可别把一群群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岛上放出来:那些影子会悄悄进入您的身体,它们再从身体进入您灵魂的偏僻小巷,您也将成为一团团飞奔的云雾的影子。这些云雾自古以来就从大地的边沿处往外飞奔:从铅灰色的空间,通过波罗的海沸腾的波涛;那里,在云雾中,自古以来矗立着一排排威严的大炮。

每晚十二点钟,按照传统,低沉的大炮射击声庄严地响彻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圣彼得堡:所有的云雾被驱散了,所有的影子消失了。

只有我的影子——一个捉摸不定的年轻人——没有因为射击而震惊,而消失,他毫无障碍地一直跑到涅瓦河。突然,我的陌生人的灵敏的耳朵听到背后一个兴奋的悄悄声:

“捉摸不定的人!……”

“您瞧——一个捉摸不定的人!”

“多么勇敢!……”

被发现的他转过自己那张岛上居民的脸时,看到的是两个穿得可怜巴巴的女大学生正睁大眼睛凝神注视着他……

 

您住嘴!……

“吧嗒……吧嗒……”

坐在小桌子旁的一个男人发出很响的吧嗒声:一个魁梧的男人,他把一块烤黄的鲑鱼塞进嘴里,边嚼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他好像在说:

“您呀(30)……”

但听到的是:

“吧——嗒……”

一伙消瘦的穿短皮袄的人便开始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

……

秋天里,彼得堡的马路深入到整个机体:严寒刺骨,冻得打颤,脊柱咯咯响;但很快一下到暖和的去处,就会觉得彼得堡的马路一片热气腾腾。陌生人走进脏兮兮拥挤的前厅,马上感觉到这条马路的特征:前厅里挂满黑的、蓝的、灰的、黄的大衣,和豪放的、耷拉着帽耳的、短小的皮帽,堆满各式各样的防雨套鞋。四周围都是暖烘烘的潮气;空中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带发面煎饼香味的蒸汽。

一个留小胡子的平民知识分子从大衣口袋里像使手掌烫了一下似的取出号牌,终于走进大厅……

“啊——啊——啊……”

那声音起初使他什么也听不清。

……

“虾——虾……啊……啊——哈——哈……”

“您瞧,您瞧,您瞧……”

“别说话……”

“咩——咩……”

“还有伏特加酒……”

“您得了吧……等等……好像不是这样……”

……

那一切在他脑海里翻腾,就在背后,从涅瓦大街上一直跟踪着他:

“到时候了……真的……”

“什么真的?”

“合欢——金合欢——撤销……”(31)

“谢……”

“还有伏特加酒……”

……

餐厅在一个肮脏的小房间里:地板打了蜡;墙上挂着劣等画家的作品,画的是彼得一世站在一艘瑞典军舰的残骸上,居高临下,伸出一只手指向空间。一片蓝白色浪涛滚滚的空间,陌生人的头脑里则是一辆飞奔的轿式马车,它四周围被一连串……

“到时候了……”

“正准备掷……”

“向阿勃列……”

“真的……”

啊,无聊的思想!……

墙上是一幅惹眼的静物素描,画着绿油油蓬松的菠菜,其形状像用曲线勾画的彼得戈夫娱乐景点,那里有开阔的空间、云朵及像精制的亭台似的圆柱形大甜面包。

……

“您要加香精的?”

虚胖的店主从售酒柜台里问我们的陌生人。

“不,给我不加香精的。”

而自己心里则在想:马车玻璃窗里——目光为什么惊恐?鼓起的眼睛,呆呆的,然后闭上;刮过脸的僵死的脑袋摇摇晃晃,消失了;手缩在黑麂皮手套里——像鞭子一样凶恶的通令没有使他的脊背暖和过来;一只拿着黑麂皮手套的手,在那里无力地颤抖着;那不是手,而是……爪子……

他看看:柜台上的小吃已不新鲜,玻璃罩里所有一片片干枯的东西都变酸了,那大堆的煎肉饼还是前天的,都发霉了。

“再来一杯……”

那边远远地坐着一个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一脸马车夫的大胡子,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肥大的灰色军裤腿管套在擦过油的长筒靴里边。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推倒了小酒杯,他叫过跑堂的:

“有点什么?……”

“您要什么……”

“甜瓜?……”

“开玩笑,肥皂加白糖,你的甜瓜……”

“香蕉?”

“那是上不了桌的水果……”

“阿斯特拉罕葡萄?”

……

我的陌生人喝下三杯呛鼻的无色透明的毒液,其作用使人想到马路上的情景:通过干燥的舌头、食道和肠胃,燃起他复仇的火焰,而脱离身体的意识,像机械杠杆的把手开始绕着整个机器转动起来,变得异常的清晰……但只有一瞬间。

陌生人的意识清晰了一瞬间。他记起了:失业者在那里挨饿;那里的失业者请求他,他也答应了他们;于是,从他们那里拿了——是吗?包裹在哪里?瞧它,就在旁边——在这里……从他们那里拿了一个小包裹。

实际上,那次涅瓦大街上的相遇使他一时忘了这些。

……

“西瓜呢?”

“开玩笑,西瓜只会弄得牙齿咯咯响,而嘴里——哪怕是……”

“那就来伏特加酒……”

但大胡子男人突然说:

“给我来,虾……”

……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找一张桌子坐下,等那个女的,她……

“不想来一杯?”

无聊地冒汗的大胡子男人乐呵呵地眯了眯眼睛。

“多谢……”

“干吗不呀?”

“我喝了……”

“再来一杯嘛,我请客……”

我的陌生人想到了什么:他警觉地看了一眼大胡子,抓住湿包裹,拿起一张撕破的报纸(装出要看报的样子),并好像无意中把报纸盖在包裹上。

“您是图拉人?”

陌生人不满地摆脱思想,很粗鲁地——用假嗓子说:

“完全不是……”

“那是打哪儿来?……”

“您要干什么?”

“随便问问……”

“是这样:从莫斯科来……”

他耸了耸肩膀,生气地转过身子。

……

他于是想,不,他没有想——思想自己在想,边想边扩大,展现出一幅图景:防雨布,缆绳,鲱鱼;还有塞满货物的麻袋,无数只麻袋;麻袋中间有一个穿黑皮袄的工人,他鲜明地在雾蒙蒙的水面上奔腾,用发青的手把一只麻袋放到自己的脊背上;一只麻袋无声地落下来,从脊背落到一艘装着长方木的平底船上;一只麻袋——接一只麻袋;一个工人(认得的工人)站在麻袋堆上,从放肆地在风中大幅度飘荡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斗。

……

“商业部门的?”

(啊,上帝!)

“不,就——这样……”

心里则对自己说:

“密探……”

“瞧这事,我们——赶马车的……”

……

“我有个内弟,在基斯津津·基斯津津诺维奇(32)家当马车夫……”

“那又怎么样?”

“哪里话,没有什么——这里都是自己……”

明摆着的事——是个密探。那个女的快来就好了。

大胡子这时面对着一盘没有吃完的虾哀伤地陷入沉思,张大嘴巴打起呵欠来:

“啊,上帝,上帝!……”

……

想些什么?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麻袋和工人?对——当然,生活艰难,工人没有吃的。

为什么?因为彼得堡将黑黝黝的桥梁刺到那里;用桥梁和马路的指箭头——以便把贫民死死压在石棺堆下;他憎恶彼得堡;在从云涛滚滚的对岸建起的大堆该死的高楼大厦中——从混沌中,飞腾出一个矮小的人,他像一个小黑点在那里飘游,从那里一个劲儿地尖叫着,号哭着:

“把岛屿压死!……”

他到现在才明白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当时一只发绿的耳朵在距离他四俄寸的地方正对着他——隔着马车玻璃窗;里边一个瘦小、颤抖的临死的人本身就像一只蝙蝠,他一边飞腾,一边——痛苦、威严、冷酷地在威胁,在尖声叫嚷……

突然——

但是关于突然,我们——以后再说。

 

那边放着一张办公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着手处理当天的公务,瞬息间,明确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昨天一天的报告。他记得清清楚楚放在自己桌子上的理好的文件,它们的顺序及他在这些文件上做的记号,那些记号的字体,用以在边角上漫不经心地做记号的铅笔字:蓝色的“照办”一词用拖小尾巴的硬音符号,红色“查对”一词中的字母a用的是花体。

在从机关楼梯到办公室房门的短短一瞬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任意拨动了意识的中枢;所有大脑的游戏,就像白色糊墙纸背景上那些浅白色的花纹,退居到了视野的边沿。一堆事先想好同时要做的事,像刚刚落到办公室中央的照片,闯到那个视野的中心。

啊——照片?就是说:

他不在了——他丢下了俄罗斯……(33)

他是谁?参政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不对,维亚切斯拉夫·康士坦丁诺维奇……(34)而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该是——轮到我了,

可爱的杰尔维克在召唤……(35)

轮到——轮到:顺着次序——

新的乌云在地面上汇集,

还有飓风……(36)

无聊的大脑游戏!

几页公文跃居首要的位置,着手处理当天公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一个官员说:

“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劳驾给我准备那个案子——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有一绺胡子模样的东西做物证的助祭兹拉科夫案件?”

“不,不是那个……”

“地主普佐夫的,编号以外的?……”

“不对,乌赫托姆坑洼案……”

刚要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他记起来了(他完全忘了):对,对——一双眼睛鼓胀起来,感到吃惊,发了疯——一双平民知识分子的眼睛……一只手为什么弯曲着,为什么?……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他仿佛见过这个平民知识分子——在某时某刻,某个地方;也许,在任何地方从来都没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桌在原来的地方,上面放着一堆公文,劈柴在壁炉角落里噼啪作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壁炉前烤着冻僵了的双手,准备投入工作,而限制着参政员视野的大脑的游戏,继续在那里构筑自己烟雾弥漫的平面。

 

他看见了一个平民知识分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在这里的,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不,对不起。”

“?”

“多么荒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门旁停下了,因为——不然怎么?

无辜的大脑游戏又径自闯进大脑,也就是闯进一堆纸夹和呈文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把大脑的游戏看成了两个房间,在那里形成了种种规划方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于想象的结合的随意性,就同对于平面一样。但是,这个平面有时扩大,因为意外事件而进入智力生活的中心(例如,就像现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有一次他见到过那个平民知识分子。

有一次他见到过那个平民知识分子——你们想想——在他自己家里。

他记得:有一次这个人下楼梯,朝出口处走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弯着身子伏在梯子栏杆上,同一个人开心地说着话。对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交往的朋友,这位国家的人不认为自己有权过问;当时,分寸感自然地妨碍他直接问问:

“告诉我,柯连卡,亲爱的,刚才上你这儿来的人是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耷拉下眼睛:

“普通朋友,爸爸,来看我……”

谈话也许就这样中断了。

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身穿黑大衣在前厅里看着他的那位平民知识分子的个人情况,也就根本没有注意;那个陌生人也留着这样的小黑胡子,有着一双这样令人吃惊的眼睛。(夜间您在莫斯科尼科尔斯基大门附近大苦大难的潘捷列依蒙小教堂里见到的,正是这样的眼睛——那小教堂因为治愈精神病人出了名;您在一部伟人传记的一张插图照片上,也会见到这样的眼睛;此外,还有在神经病医院以及精神病院里也会见到。)

那时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鼓胀起来,狡黠地闪闪发亮。就是说,过去已经有过,也许,还将反复出现。

“关于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将会有用的……”

“整理出最确切的材料……”

国家的人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地得到了自己要的最确切的材料。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往办公室门里边看了一眼:办公桌,办公桌!一堆堆的案卷。全神贯注在案卷上的脑袋!笔尖的沙沙声!翻动纸张发出的哗哗声!多么沸腾和强大的文牍主义生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下了心,全神贯注地工作起来。

 

古怪的特点

钻石证章佩戴者的大脑游戏与众不同,具有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特点:他的脑颅成了立刻体现为这个透明世界的想象形象的腹部。

注意到这个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最好别抛掉自己的任何一点无聊的思想,继续把无聊的思想全装在自己的脑袋里。因为每一个无聊的思想都顽强地发展成为时空的形象,它在参政员的脑袋之外——继续自己的——现在已经是无人监督的行动。

在一定意义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宙斯:从他的脑袋里产生出男神、女神和天才。我们已经看到:一个这样的天才(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作为一个形象产生的同时,他便融汇在黄兮兮的涅瓦大街的空间了,他确信自己——正是从他们中间来,而并非出自参政员的脑袋。原来,这个陌生人也有无聊的思想;而且,那些无聊的思想具有同样的那些特点。

它们跑散了和巩固了。

陌生人的这些奔跑的思想之一,便是他陌生人确确实实存在着。这个思想从涅瓦大街跑回到了参政员的大脑里,并在那里使意识固定下来,仿佛陌生人在这个脑袋里存在本身——是一种幻想的存在。

圆圈就这样封上了。

在一定意义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宙斯:带一个包裹的陌生人——帕拉斯(37)刚从他脑袋里诞生出来,从那里同时爬出另一个也是这样的帕拉斯。

参政员的家便是这个帕拉斯。

大脑中蹦出大堆石块;瞧那房子正敞开好客的大门——对着我们。

……

仆人顺着阶梯往上走,他有气喘病,现在问题不在他,而在——阶梯:非常好的阶梯!它——一级一级的,软软的,像大脑的脑回。不过,作者来不及向读者描述这大臣们不止一次走过的阶梯了(他以后再写它),因为——仆人已经在大厅里……

再说——大厅:非常好的大厅!窗户和墙:墙稍稍有点冷……但仆人在客厅里(我们看到客厅了)。

我们以参政员赋予所有东西的一般特点为指导,环视了一下非常好的住所。

是这样的:

当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来到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环境中,在这里见到的也和我们一样,也就是他看到——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环境。然而对我们来说,这个环境转眼间分裂成不同的部分:紫罗兰,毛茛,蒲公英和丁香花。但是参政员又把这些个别的东西看作统一体。我们当然会说:

“这是毛茛!”

“这是毋忘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说起来则既简单又明了:

“鲜花……”

“花朵……”

有人悄悄告诉我们: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把所有的花统统都一律叫作风铃草……

对自己的家,他也会给以简明扼要的说明:对他来说,他的家是由成正方形和立方体的一些墙,由开设的一些窗户及嵌木地板、凳子、桌子组成的;然后——是一些细节。

仆人到了走廊里。

我们在这里不妨记住:近旁出现的(绘画、钢琴、镜子、螺钿小桌)——近旁出现的一切,都不会具有空间形式;只要不患有慢性病,那都只是大脑皮层的一次兴奋……也可能是小脑的。

关于房间的错觉形成了,然后层层迷雾模糊了意识的界线,那错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仆人砰的一声关上笨重的客厅门,当仆人声音很响地经过走廊时,这都好像只是太阳穴在跳: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痔疮充血症。

关上的大门里边,仿佛不是客厅,好像是……大脑的空间:脑回、灰色和白色的物质、松果体。而(涨潮时)水花飞溅的厚墩墩的墙——那些光秃秃的墙也只是一种压抑的和疼痛的感觉:一种属于这个尊敬的头颅的后脑壳、前额、太阳穴和头顶骨的感觉。

房子——一大堆巨石——已不是房子,一大堆巨石是参政员的脑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桌子一旁埋头工作,受着偏头痛的折磨,感到自己的脑袋比原来大了六倍,比原来沉重十二倍。

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特点!

 

我们的角色

彼得堡的马路具有确凿无疑的特点:把过往的行人变成影子,影子又把彼得堡的马路变成人。

拿神秘的陌生人做例子,我们看到了这一点。

他作为一个思想出现在参政员的脑袋里,不知怎么又与参政员本人的家联系上了。在那里,他浮现在脑子里,在大街上,他随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故事更加巩固起来。

我们描述了陌生人从十字路口到密里昂纳街一家小饭馆的路;接着,我们描述了坐在小饭馆里的情况,直到那个著名的“突然”,因为它,一切都中断了;陌生人在那里突然出了点什么事,使他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

现在,我们来考察他的心灵,但我们得首先考察这家小餐馆,甚至这小餐馆的四周围。我们这样做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们作者如果像学究那样精确地注意头一个遇见的人的道路,读者就会相信我们:我们的行为将来会得到证实。在我们采取的自然侦察中,我们只能预料到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愿望,以便保安局的密探能坚定不移地跟踪陌生人;光荣的参政员也会亲自拿起电话筒,通过它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需要的地方。这话我们自己说说,幸好他不知道陌生人住的地方(而我们知道那住所)。我们向参政员迎面走去,趁那位轻率的密探还无所事事地待在局里,我们来充当密探。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是否自投罗网?事实上,我们算什么密探?密探——有的。而且,他们没有打瞌睡,真的,没有打瞌睡。我们扮演的是一种徒劳的角色。

当陌生人消失在小餐馆的门里边时,一种愿望随即也把我们带到那里。我们转过身,看到两个身影慢慢穿过烟雾,其中一个,身材明显地相当高大,可是我们无法弄清那身影的脸(身影没有脸)。不过我们还是仔细看了看:一把新的打开的丝绸伞,一双惹眼的发亮的套鞋和一顶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子。

一位个子矮小、形象丑陋的先生构成另一个身影的内容,脸部轮廓相当清晰,但我们同样没有来得及看清这张脸,因为我们被他那巨大的赘疣吸引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偶然性遮住了那张实实在在的脸(就像在这个影子的世界里所应该发生的那样)。

我们装作举目仰视的样子,放过这黑黝黝的一对。在饭馆门前,这黑黝黝的一对停了下来,说了几句人话。

“嗯?”

“这里……”

“我也是这样想,想了些办法,这是为了防止在桥边您不把他指给我看。”

“而您想了些什么样的措施?……”

“我在那里,在小饭馆里安排了一个人。”

“啊,您白费心思了!我对您说了,我说了不知多少次……”

“对不起,我这是出于好意……”

“您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您的办法妙极了……”

“您自己在说……”

“对,可您的办法妙极……”

“嗯……”

“什么?……您的办法极妙——把一切都搅乱……”

……

一对儿走了五步,停下了,又说了几句人话。

“嗯!……我只好……嗯!……现在祝您成功……”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事情像钟表一样摆着了,我要是不把这事儿圆满办成,那就请友好地相信我:我——草包一个。”

“嗯?”

“您说什么?”

“该死的鼻炎。”

“我是说事情……”

“嗯……”

“心灵的安排,像乐器:它们演奏音乐会——您说的是这?指挥留在后台挥舞指挥棒。给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发通知,捉摸不定的人将面临……”

“该死的鼻炎……”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将面临……总之,一次演奏会的三重奏,俄罗斯在那里——池座观众。您明白我吗?明白吗?您干吗老不作声?”

“您听着,有赏金吧……”

……

“不,您没有懂我!”

“我懂。嗯——嗯——嗯——小手绢真不够。”

“怎么了?”

“这鼻炎呀!……而猎物——嗯——嗯——嗯——不会跑掉?”

“嘿,他往哪儿跑……”

“那样的话,该拿赏金……”

“赏金!我干活不是为赏金:我是个演员,您明白吗?——演员!”

“特殊的……”

“怎么啦?”

“不怎么,我拿脂油蜡烛治病。”

矮个子掏出一块擦鼻子小手绢,鼻子又嗯嗯起来。

“我说的是事情!真的,您转告他们,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答应过……”

“脂油蜡烛是一种治鼻炎很有效的药……”

“您把从我这里听到的全告诉他们,这事儿已经明摆着了……”

“晚上拿它擦鼻孔,早晨——就好……”

“事情已经摆着了,我再说一遍,像钟表……”

“鼻子清爽了,呼吸就畅通了……”

“就像钟表!……”

“啊?”

“钟表,见鬼,钟表一样准确。”

“耳朵堵住了,我听不见。”

“钟——表——”

“啊嚏!……”

一块小手绢又在赘疣上擦了几下,两个影子慢慢消失在蒙蒙湿雾中。头戴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的胖子的影子,很快又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他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彼得保罗大教堂的尖顶。

那影子接着便进入小饭馆。

 

而且一张脸亮了一下

读者!

“突然”你觉得熟悉他们。当灾难性的和不可避免的“突然”临近时,你为什么像只鸵鸟把头缩进羽毛里?当无关的人同你谈起“突然”时,你大概会说:

“阁下,对不起,您该是个臭名昭著的颓废派。”

想必你会揭露我是个颓废派。

现在你在我面前也像一只鸵鸟,但你想躲藏起来是白费心机——你对我了解得很清楚,你也了解那不可避免的“突然”。

你听着……

你的“突然”偷偷躲在你背后,有时它比你先到房间里。你最先会惊恐万状,背上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有大批无形的东西扑向敞开的大门似的扑到你背上。你转过身,请求女主人:

“太太,请把门关上吧,我的神经很特别:我无法忍受背对开着的门坐。”

你笑了,她笑了。

有时进客厅,见到你人家都这样说:

“我们刚刚谈到您……”

你就回答:

“这,不错,心心相印嘛。”

大家都笑了。你也在笑,仿佛这里不存在“突然”。

而有时候,别人的“突然”隔着谈话者的肩膀看着你,想同你自己的“突然”互相串通。你和话伴之间便会出事,你会因此晃晃眼,你的话伴便会变得冷淡。此后,他会因为一点什么事一辈子不原谅你。

你的“突然”靠你的大脑游戏而存在,它像一条狗,乐意吞食你的卑鄙思想;它会鼓胀起来,你则像一支蜡烛似的融化掉。如果你的思想是卑鄙的,你生活在颤抖中,而灌足了各种卑鄙思想和行为的“突然”就像一只养肥了但是无形的狗,开始到处都跑在你前头,你的目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乌云遮挡着:这是一种乱哄哄毛茸茸的“突然”,你的忠实的守门神(我认识一个不幸的几乎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是个文学家(38)……)

……

我们把陌生人撂在小饭馆里了。陌生人突然猛地转过身子,他仿佛觉得有一种讨厌的黏液钻进领子,顺着脊背往下淌。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背后却没有人。餐馆的大门不知怎么显得很黑暗,而且有个无形的东西从大门外扑进来。

这时他想到:当然是他等待的人登阶梯上来了,他正往里边走;但是没有进来,大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而当我的陌生人从门的地方一转身,那个讨厌的胖子立刻就进来了。他向陌生人走去时,踩得地板嗒嗒响;刮过胡子的蜡黄的脸稍稍有点歪,双层下巴均匀地晃动着;而且脸上发出一层亮光。

我的这个陌生人转过身,并哆嗦了一下,那人对他友好地挥了挥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利潘琴科!”

“我——就是……”

“利潘琴科,您让我等了很久。”

那人脖颈上系着领带——一条惹眼的带人造钻石别针的红缎子领带,身穿带暗黄色条纹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晶光锃亮的黄皮鞋。

在陌生人的桌子旁找个位置坐下来后,那人便满意地惊叹道:

“咖啡壶……您听着——白兰地,那里我有一瓶——我订的。”

而周围有人在说:

“你和我喝了?”

“喝了……”

“吃了?……”

“吃了……”

“我要说,你是头猪……”

……

“小心点,”我的陌生人嚷嚷道。陌生人称之为利潘琴科的那个令人不愉快的胖子想把自己一只暗黄色的胳膊肘搁在一张报纸上,报纸下面是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利潘琴科拿掉报纸,发现是个小包裹。利潘琴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这……这……就是?”

“对,这——就是。”

利潘琴科的嘴唇继续哆嗦着:这嘴唇使人想起切成片的鲑鱼——不是黄红色,而是油腻而黄色的(你在不富裕的人家里吃发面煎饼时,想必吃过这种鲑鱼)。

“我对您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利潘琴科把自己有点粗糙的手指伸到包裹上,人造钻石戒指在指甲被咬过的胖乎乎的手指头上闪闪发亮(指甲上还留着同头发的颜色相一致的褐色暗斑呢,细心的观察者能得出结论,此人经过化装)。

“要知道,稍不小心(只要我放下胳膊肘),就会……遭殃的……”

那人特别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到椅子上。

“是啊,如果我们俩……”陌生人不高兴地说起俏皮话来。“我们俩就得……”

看样子,他为那人的不安感到高兴——这话我们自己说说——他憎恶那人。

“我,当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

“当然,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陌生人随声附和说。

……

周围则有人在说:

“您别拿猪猡骂人……”

“我没有骂人……”

“不,您骂了。您抱怨您付钱……您付钱,这有什么。那时您付了,这次……我付……”

“来,我的朋友,让我为你的这一行动好好吻你几下……”

“我不为猪生气,可我吃——我吃……”

“您吃吧,吃吧,这就对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这样,亲爱的,您把这包裹,”利潘琴科斜过眼睛瞅了瞅,“立刻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那里去。”

“阿勃列乌霍夫?”

“对,送交他——保存。”

“可是对不起,要保存,可以把包裹保存在我这里……”

“不方便,您可能被捕,那里保险。不管怎么样,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家……顺便问一下,您听过那尊敬的小老头最近发表的极重要的讲话了吗?……”

这时,胖子弯过身子对着我的陌生人的耳朵悄悄说: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阿勃列乌霍夫的?”

“叽叽咕咕……”

“向阿勃列乌霍夫?……”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和阿勃列乌霍夫?……”

“对,不是和参政员,而是和参政员的儿子。您如果到他那儿,那就劳您驾,请把这封信同包裹一起转给他——瞧这封信,就在这里……”

利潘琴科那个前额窄小的脑袋直碰到陌生人的脸上;眼眶里射出探询而锐利的目光;嘴唇微微启动,吸进一口口空气。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仔细听着胖子先生的悄悄话,竭力设法听清受餐馆里嘈杂声干扰的悄悄话的内容。小餐馆的嘈杂声压倒了利潘琴科的悄悄话,是嘴唇发出某种咝咝沙沙的声音(一种像捅开的蚂蚁窝上无数蚂蚁多节的爪子活动的声音),而这声音具有可怕的内容,好像这是在悄声地议论宇宙和星系。但只要仔细倾听,那可怕的内容原来是日常普通的事儿:

“把信转交给他……”

“怎么,难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特殊的联系网络?”

那人眯起小眼睛,舌头咯啰响了一下。

“我原来以为,同他的一切联系——都通过我……”

“可您瞧——并非如此……”

……

周围有人在说:

“你吃,你吃,朋友……”

“给我切块牛肉冻。”

“真理在食物中……”

“什么是真理?”

“真理——就是存在……”(39)

“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那就算了。把盘子放近点,吃……”

……

利潘琴科一身暗黄色的西装,使陌生人想起他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住所的糊墙纸的颜色——一种同无论是春天白天或是九月阴暗的夜间失眠都相联系的颜色;而且,那可恶的失眠突然在他的记忆中想起一张有着蒙古人小眼睛的不幸的脸,那张脸曾无数次从黄色糊墙纸上望着他。陌生人白天仔细观察时,看到的只是有潮虫在爬行的一个湿块。为了摆脱对烦人的幻觉的回忆,我的陌生人抽着烟,出乎自己意料地变得爱叨叨起来:

“您仔细听那嘈杂声……”

“是啊,奇妙的嘈杂声。”

“吵吵闹闹时,字母И听起来却成了Ы的声音……”

利潘琴科困倦无神,陷入某种沉思。

“字母Ы听起来使人感到有某种笨拙而黏滋滋的味道……也许是我错了?……”

“不,不,一点也不。”利潘琴科没有听,只嘟嘟哝哝着,并刹那间中断了自己的思想……

“所有带字母厄的词都俗气又难听,不像‘伊’,‘伊——伊——伊’——像是湛蓝的天空、思想、晶体,字母伊——伊——伊使我想起弯着的鹰喙。而带‘厄’的词则很俗陋,例如:‘鱼’这个词,您听,尔——厄——厄——厄——巴,有一种冷血的味道……‘肥皂’也是,姆——厄——洛或梅——洛,某种黏滋滋的东西;‘巨块’,格尔厄贝——一种无形之物;‘后方’(40),特厄尔——打架的地方……”

我的陌生人中断了自己的话,利潘琴科像一个无形的格尔厄贝(巨块)呆在他面前,他抽烟冒出的德厄姆(烟)使空气变得像洒过肥皂水一样黏滋滋的。利潘琴科坐在烟雾中。我的陌生人看了他一眼,心想“呸,坏蛋——鞑靼人”……坐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什么“厄”……

……

邻桌有个人边打呃,边在嚷嚷:

“嗝住了你,嗝住了!……”

……

“对不起,利潘琴科,您不是蒙古人?”

“为什么提这样荒唐的问题?……”

“就这样,我好像觉得……”

“要知道,所有俄国人身上都有蒙古人血统……”

……

一个胖个子大肚皮向邻桌倒去,就在这一刻邻桌的一个大肚皮迫着他站立起来:

“向阿诺弗里的斗牛士!……”

“致敬!”

“向城市屠宰坊的宰牛工(41)……您坐下……”

“伙计!……”

“来了,您要点什么?……”

“伙计,给咱们放《黑人之梦》(42)……”

接着,留声机里响起为斗牛士庆贺的小号声,像是公牛面对宰牛工的屠刀的哞叫。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住处由几个房间组成:卧室,工作间,会客室。

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很大的床,上面铺着一条红色的丝绸被——以及带花边外套的软枕头。

工作间里摆着几个塞满书籍的橡木架,架子上装有拴在小铜环上很容易拉动的丝绸帘子——一个勤快的人——既完全可以把架子遮起来不让人看到其内容,相反也可以使一排排黑黝黝的书脊敞露在外,书脊上是各种字体的标记:《康德》。

工作间的用具,表面一律墨绿色;还有一尊半身像……显然,也是康德的。

已经两年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曾在中午前起过床。两年半前,他醒得要早些:九点钟醒来,九点半便整整齐齐穿好制服到餐厅喝咖啡了。

两年半以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不至于穿一身布哈拉长衫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他的东厢会客室里还不曾有瓜皮小圆帽。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母亲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在一名意大利演员的鼓动下,彻底抛弃了家庭。自从母亲随演员出走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便穿一件布哈拉长衫出现在冷漠的家里的地板上;父亲和儿子每天在喝早餐咖啡时的相聚,不知怎么也自然而然中断了,咖啡由仆人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床头。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喝咖啡,要比儿子早得多。

父亲和儿子只有在吃午饭时才碰在一起,是啊,连这也是短时间的。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从一早便穿一件长衫;脚上是一双带毛边的鞑靼便鞋;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

一个出色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东方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收到一封信,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是一首带爱情和革命色彩的打油诗。署名令人吃惊:“火热的灵魂。”为了确切了解打油诗的内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笨手笨脚地在房间里团团转,找眼镜,翻书本、羽毛笔、钢笔杆以及其他小摆设,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

“啊……眼镜在哪里?……”

“见鬼……”

“丢了?”

“告诉我。”

“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己对自己说话。

他动作迅速,和他最尊贵的爸爸的动作一样;他还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其貌不扬,小个子,不停地微笑着的脸上带着不安的目光;在认真观察不管什么东西时,这目光便慢慢变得像石头一样;苍白得完全像圣像画一样的脸庞的线条,显得干巴、准确而冷漠,具有一种贵族特有的高贵气质。面部高贵气质的明显表现是前额——清秀,脉管突出:脉管里血液的快速流动,在前额上露出明显的过早硬化。

青蓝色的脉管同仿佛被安装上去的那双深色矢车菊般大眼睛四周的青蓝色相一致(只有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才因为瞳孔扩大而变成黑色)。

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瓜皮小帽;但是一脱掉它,他——就会是一头淡亚麻色头发,这样,他那刻板、固执、冷漠到近乎严峻的外表就会显得温和些。很难见到成年人长这种颜色的头发的;一些农家小孩——特别是在白俄罗斯,常常能碰见长这种成年人少有的头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漫不经心地放下信,在一本打开着的书面前坐下来,昨天阅读过的内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是篇什么论文)。一章一页都记起来了,脑子里还浮现出圆圆的指甲轻轻划过的曲线——弯弯曲曲的思想,以及自己做的记号——用铅笔做在旁边的。依然是严肃和清秀的脸,这时活跃了:受思想的鼓舞。

这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从一系列产生事先决定思想、心灵及这张桌子的逻辑前提的中心——成长为自己的中心:这里,他是一切时代都永远存在的可思议的和不可思议的整个宇宙的唯一中心。

这个中心——作出结论。

但是,今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摆脱生活琐事和大堆由世界及生命引发的形形色色的模糊不清,刚进入自我,那模糊不清又再次闯入他的世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自我意识便可耻地捆在这模糊不清中,就像用六个爪子自由自在地在盘子边上跳来跳去的苍蝇,连爪子带翅膀突然牢牢地被粘在了稠密黏腻的蜂蜜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书本,有人敲他的门:

“谁呀?……”

“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轻轻的恭敬的声音。

“是那边……”

“有人找您呢……”

为了集中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钥匙把自己的书房锁上,当时他开始觉得:他,房间及这间房里的东西都从现实世界的客体变成了纯逻辑结构的合理象征;房里的空间同他丧失感性的身体混合成总的他称之为宇宙的存在混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脱离身体的意识,直接同书桌上称为“意识的太阳”的电灯结合成了一体。在用钥匙锁在门里并考虑自己一步步被纳入统一体系的情况的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同“宇宙”,也就是同房间融合成了一体;这个身体的头部则融合在精美灯罩下低矮宽大的玻璃电灯泡里了。

把自己这么一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个有创造性的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关在屋里的原因: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说话声、沙沙声或脚步声把宇宙变成房间,把意识变成灯泡——会打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思想的奇妙结构。

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听不见……”

而从空间的远处传来仆人的答话:

“那儿来了个人。”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突然露出满意的表情:

“啊,那是服装师,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提起长衫的下摆,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在楼梯的圆柱形栏杆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侧过身子嚷嚷道:

“这是——您?……”

“服装师?”

“从服装师那儿来?”

“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我们暗自重复一遍:什么样的服装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房间里出现了一个硬纸盒,他把门用钥匙锁上;他匆匆忙忙割断绳子;接着,他拉开顶盖;然后,从硬纸盒中取出:先是一个留一圈黑胡子的假面具,继假面具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一件因为皱褶而沙沙作响的华丽鲜红的多米诺斗篷。

他赶快站到镜子前——一身的大红锦缎,把假面具套到脸上;撩起的一圈黑胡子散落在两个肩膀上,像是长在左右两边奇妙的翅膀。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镜子里一张脸——从两个黑翅膀之间痛苦而古怪地望着他——就是它:他自己的脸。您会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从镜子里看自己,那是神秘、苍白、忧郁的——空间的恶魔。

这场假面舞会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眉飞色舞地先把红色多米诺斗篷,然后再把黑假面具都放进硬纸盒里。

 

潮湿的秋天

潮湿的秋天降临到彼得堡,忧郁的九月开始了。

天上飘游着一片片淡绿色的云朵,它们凝聚成黄兮兮的烟云,胁迫着房顶。淡绿色的云朵不停地从涅瓦河平原无边的远处升起来,深得发黑的河水像钢铁般的鱼鳞冲击着两岸,彼得堡那边的尖顶奔驰着……躲进淡绿色的云朵里。

轮船的烟囱口冒出一股黑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忧郁的弧形,并把尾巴落在了涅瓦河上。

涅瓦河在咆哮,呜呜呜驶过的轮船在那里像吹哨子似的发出绝望的叫喊,把自己钢盾般的波涛堆到石墩旁边;波涛冲击着花岗岩;凶猛的涅瓦河寒风把男式便帽、雨伞、外套和大檐帽刮走。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灰白色的腐烂物质;湿漉漉的骑士雕像依旧从这里的悬崖上把沉甸甸的发绿的铜块投往涅瓦河,掷向在白色的污浊之中。

在这种像两岸湿淋淋的石栏杆似的悬挂着的大尾巴状烟柱的阴暗背景下,鲜明地露出身穿尼古拉耶夫式灰色外套和歪戴着大学生便帽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影,一双眼睛注视着被杆状菌污染的混浊的涅瓦河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朝灰暗的大桥走去,他没有笑,形象显得十分滑稽:裹在外套里,他成了个稍稍有点驼背的好像缺了两只胳膊的人,外套的两只袖子荒唐地在风中飘扬。

到靠近黑黝黝的大桥处,他停下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刹那间露出不愉快的微笑,他忍受着寒风的抽打,沉浸在对一次失败的爱情的回忆中。他回忆起一个雾蒙蒙的夜:那个夜里,他跨过栏杆;转过身来,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举起一只脚,一只穿着光滑的胶皮套鞋的脚举在栏杆上,是的……就这样——举着一只脚。本应该接着就去侦察,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举着一只脚站着。过了一会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把自己的一只脚放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未经仔细考虑的计划:对一个轻率的政党许下可怕的诺言。

现在想起自己这次倒霉的行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不高兴地笑了笑,使自己的形象显得十分滑稽:裹在外套里,他成了个稍稍有点驼背的像缺少两只胳膊的人,外套的两个长长的袖子在风中飘扬。就这副样子,他转身到了涅瓦大街上。天开始变黑了,有的橱窗里亮起点点灯光。

“一个美男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听到周围有人这样说……

“一尊古代雕像……”

“观景殿里的阿波罗。”

“美男子……”

见到过他的太太们大概都这样说他。

“一脸的这种苍白……”

“这个大理石侧面像……”

“神妙……”

见到过他的太太们大概都互相这样说。

但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同太太们进行谈话,太太们便会暗自说:

“丑陋的东西……”

桥头两尊忧郁的狮子像是在讥笑他,把一只脚爪放在另一只脚的灰色花岗岩爪子上——那里,在那地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停了下来,并感到吃惊,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位路过的军官的背部;他晃动着外套下摆,追上那军官: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军官(留着山羊胡子的高个子金发男人)转过身,透过蓝色的眼镜玻璃,期待地望着正晃动外套下摆笨拙地朝他追来的大学生——从那个熟悉的地方,即从那个有两尊讥笑地把一只脚爪放在另一只脚爪上、长着光滑的花岗岩毛发、神情忧郁的狮子的桥头。刹那间,有个思想出现在军官的脸上;根据军官哆嗦着的嘴唇,可以想见他很激动;他仿佛在苦思冥想:自己是否认得他。

“啊……您好……您到哪里去?”

“我到潘捷列莫诺夫街。”为了同军官一起经过莫依卡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撒谎说。

“那我们走吧……”

“您去哪儿?”为了同军官一起经过莫依卡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再次撒谎说。

“我——回家去。”

“就是说——同一条路。”

黄色的政府建筑物的窗户之间,两边都有像是向上伸的石雕狮子头;每个狮子头都顶着一个石刻花边组成的徽纹。

他们俩仿佛都在竭力回避某种沉重的往事,谁也不打断谁,互相关切地交谈着:关于天气,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篇哲学作品中反映出的最近几周的不安,关于军官在军粮委员会发现的诈骗勾当(军官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

黄色的政府建筑物的窗户之间,两边都有像是向上伸的石雕狮子头;每个狮子头都顶着一个石刻花边组成的徽纹。

整个路上,他们就这样交谈着。

瞧,到了——莫依卡街:也有一幢亚历山大时代的明亮的三层五圆柱建筑;二层楼上也是绕着一圈装饰性雕塑: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每个圆圈里都是两把交叉的剑上放着一顶罗马盔形帽。他们已经过了建筑物,他的家——就在建筑物后面。瞧——窗子……军官在房子旁边停了下来,不知怎么突然涨红了脸,他突然涨红了脸说:

“好,再见……您还往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跳加剧了:他想问点什么,可是——不,没有问;他这时就好像站在关上的门口,他沉浸在对一次失败的爱情——确切地讲——是感情的吸引的回忆之中;两鬓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这时他在考虑自己怎样进行报复:给侮辱他感情的人一次侮辱,那人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他就这次的报复已经考虑近一个月了;可——对此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也是一幢明亮的五圆柱带一圈装饰性雕塑的建筑物: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每个圆圈里都是两把交叉的剑上放着一顶罗马盔形帽。

……

傍晚昏暗的灯火淹没了大街:中间整齐地竖立着一道道圆形的电灯光,两边则是不停地变换颜色的霓虹灯。在这里,这里和这里,红宝石突然迸发出火焰;那边——绿宝石在闪烁。瞬息间——那边——红宝石;绿宝石——则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傍晚昏暗的灯火淹没了涅瓦大街。许多房子的墙上都闪烁着宝石的光芒,一个个由金刚石的光芒组成的词儿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咖啡馆”、“滑稽剧院”、“人造钻石”、“欧米加钟表”。白天时绿莹莹的,而现在,光辉灿烂的橱窗正在涅瓦大街上张开烈火熊熊的大嘴,到处都有数十、数百张地狱的烈火般的大嘴:它们痛苦地把自己又白又亮的光芒喷吐到石板上,还喷吐出铁锈在燃烧似的浑浊湿气。大街在冒火。白色的亮光洒落在圆顶礼帽、高筒大礼帽和带羽毛的帽子上;白色的亮光往前涌向大街中心,驱散人行道上傍晚的昏暗;黄昏的湿气融化在涅瓦大街上空的闪烁中,把空气染成暗洞洞、黄兮兮、血一般的颜色,恰似血和污泥的混合物。这个在芬兰湾沼泽地上形成的城市将向你表明自己疯狂的栖身之地是一个红色的斑点,这个斑点正默默地呈现在远处昏暗的夜间。顺着我们辽阔的故乡走,在昏暗的夜间你远远就会看到一个血红的斑点,你会惊恐地说:“那不是地狱里火焰山的所在地吗?”你会边说边艰难地往前走:你将努力绕过那地狱。

但如果你,一个丧失理智的人,敢于迎着地狱朝前走,远处那使你恐惧的鲜血般的亮光就会慢慢融化在一片不完全纯净的白兮兮的明亮之中,四周围都是熊熊燃烧的房屋——只不过,你终将倒在无数的火花之中。

什么地狱也就不存在了。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看见涅瓦大街,他的眼里一直就只有那幢房子:窗户,窗户里边是些影子;窗户里边,也许是欢乐的谈笑——穿黄色护身服的军官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的声音,穿蓝色护身服的军官阿温伯爵的声音和她的——她的嗓子……瞧,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坐在那儿,他是个军官,就会参加到可能是愉快的谈笑中去:

“我啊,刚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起走来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听到一个有关自己的并无恶意的笑话。

官员们说:

“咱们的家蝠(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机关里的外号)握来访者的手时,完全不像果戈理描写的官吏那样,握手时的表情不是从完全蔑视,经过不在意,到完全不蔑视(43):从十四等文官到五等……”

讲到这事时,他们还指出:

“他总共就一个调:蔑视……”

这时,为他辩护的人就说了:

“先生们,请别再说了。他——有痔疮……”

大家也都同意。

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进来了。玩笑惊恐地中断了(您一进房间,一只灵巧的小蝙蝠迅速从门缝中飞了进来)。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玩笑没有生气;再说,这里有一点是对的:他为痔疮而痛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那边一幢房子的窗里有两个小孩子的脑袋,他们发现自己对面一幢房子的玻璃窗外有一张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子的脸。

那边窗里的两个脑袋消失了。

……

这里,在一个上层机构的办公室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一个中心:一系列国务机构、办公室和绿色桌子(只是布置得稍简朴点)的中心。在这里,他是强大的放射点、权力枢纽和无数多方面计谋的推动因素。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有牛顿意义的力量;而牛顿意义的力量,不错,诚如您知道的,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在这里,他——是告密、请求和电报的最终一级。

他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国家机体中的最终一级:最终一级是关在自己身上的中心——意识。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流淌在四周围的各堵墙之间,变得不可思议地清晰,把如此巨大的力量集中到唯一的点上(眼睛和前额之间)。它像眼睛和前额之间突然迸发出的一个看不见的白色火团,把一束束蛇形的闪电抛向四周围;思想的闪电像蛇一样从他的秃脑袋飞快地爬开来。此时此刻,如果有个先见之明的人站到这位可敬的男人面前,他无疑会在自己面前看见梅杜萨的戈耳戈涅斯的脑袋(44)。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会用梅杜萨式的恐惧抓住那个人。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个性具有种种全部可能(心灵生活那种附带结果的)激动的漩涡,在参政员看来它像个脑袋壳,像一个此时此刻被掏光的空盒子。

在机关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时光是在看公文中度过的:所有的通令都从一个发亮的中心(在眼睛和前额间)飞出来,落到下属机关的头头那里。他的生活多少次从这把靠背椅上被意识打断,就有多少通令从这个地点直接打击分散的居民的生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这种生活比作动物、植物的或任何其他的需要(例如比作得乘马车快速跑遍彼得堡的大街)。

走出冰冷的墙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成了个居民。

只有从这里,他腾升而起,并疯狂地在俄罗斯上空翱翔,招得仇人给他取了个要命的比喻(比作蝙蝠)。这些仇人——毫无例外——全是居民;在墙围外边,他也是自己的这样一个仇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今天特别严肃,他没有朝报告点过一次光秃秃的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怕暴露弱点——在变动职务时!……要提高到合乎逻辑的明确性,今天他特别困难,天知道怎么回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得出结论,认为他自己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

一扇窗户使人能看见阳台的下半部。走到窗前,可以看到一尊大胡子石雕像:入口处的女像柱。

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大胡子石雕像是超越街头喧闹和一年四季的:一八一二年把它从森林里被解救出来了(45);一八二五年人群在它的脚下怒号(46);现在——一九〇五年,又有人群在通过(47)。已经五年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每天都从这里看到那在石块上雕刻出来的微笑,它经受着时间牙齿的啃咬。五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安娜·彼得罗夫娜——在西班牙;维亚切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48)——不在了;铁蹄凶猛地踏上了旅顺口高高的山冈;中国发生了骚动,旅顺口失陷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微笑着准备去见等待着的一群请愿者;这微笑出于胆怯——门外有事等着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生活是在两张办公桌之间度过的:书房里的办公桌和机关里的办公桌。他喜欢的第三个地点,是参政员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

瞧:他——胆怯了。

可是,门已经开了。秘书,一个在浆过淀粉的领口上随随便便挂着枚小勋章的年轻人,恭敬地弹了弹淀粉浆得过量的洁白袖口,飞快跑到自己的上级跟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声音低沉地回答他胆怯的问题:

“不,不!……照我说的办……你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说着,停了停,作了纠正:

“你……您知……”

他想说“您知道吗”,结果成了:“你……您知……”

关于他的心不在焉,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有一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去出席一次重要的招待会,你们想想——没有系领带;遭到门卫的阻止后,是一个仆人提议给借了条领带,才使他摆脱极大的窘境。

 

冰冷的手指

身穿灰大衣、头戴高筒黑色大礼帽,有一张使人想起吸墨器的石头般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迅速从轿式马车中出来,疾步登上大门的台阶,边跑边脱下麂皮手套。

他快步到了前厅。小心翼翼地把礼帽递给仆人。并同样小心翼翼地递过大衣、公文包和围巾。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仆人面前。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问道:

“劳驾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常到这里来——对,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会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仆人,当然没法猜测老爷打听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嘛,大人,难得有……”

“那么……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呢?”

“留小胡子的?”

“留黑的……”

“黑的?”

“是啊,对,还……穿一件大衣……”

“穿大衣来的……”

“对,是翻起领子的……”

看门的仆人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呀,您是说他来着……”

“对,是说他……”

“有一次来过,这样的……是来找少爷的。只不过,那是老早的事了,怎么呢……来看望看望……”

“看望,看望?”

“那还怎么!”

“留小胡子的?”

“正是!”

“黑的?”

“留小黑胡子的……”

“还穿着领子翻起的大衣?”

“正是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顿时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一旁走过去了。

梯子铺着灰色天鹅绒地毯;梯子,当然,被沉重的墙壁包围着;墙上挂着灰色天鹅绒壁毯。装饰在墙上的古代兵器在闪闪发亮;一张长满铜绿的盾下边,挂着那圆尖顶特别耀眼的立陶宛皮帽;一把骑士剑,十字形的剑把亮得像一团光芒四射的星火;剑在这里都生锈了;那里——是几把笨重而弯形的斧钺;多环的铠甲不透光地在墙上显得五彩夺目;还挂着——一支手枪和一个六叶锤。

梯子的上端通向柱形栏杆;在这里,洁白的尼俄柏(49)像没有光泽的白色石膏柱向天空睁着一双石膏眼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着多棱的把手,认真地把自己面前的门打开——令人生畏的沉重脚步声响彻整个长度不成比例的巨大客厅。

 

从来如此

空荡荡的彼得堡马路上空,一片稍稍透亮的昏暗飘散后,几块云朵正在你追我赶地奔驰。

有个发磷光的斑点,在天空中雾腾腾地毫无生气地移动;磷光刺破高处的雾气,因此,照出了铁板房顶和烟囱。发绿的莫依卡河水从这里流过;河一边所有的三层楼建筑及它们的五根白色圆柱,也显得更高了,顶层突了出来。那边,在明亮建筑物的明亮背景上,女皇陛下的一名穿护身甲的士兵慢慢走着;他头上戴着亮光闪闪的钢盔。

钢盔上停着一只张开着翅膀的银鸽。

洗了个澡把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皮衣经过莫依卡街,脑袋缩在外套里,一双眼睛却奇妙地炯炯有神。在心里——那里正在莫名地颤抖,那里充满了某种厌恶而又甜蜜的东西:他本人恰似危险的埃俄洛斯口袋(50),分裂成许多个部分飞散开来,而一些受异乡激情影响的男儿正鞭子抽得呼呼响,残忍地把他驱赶到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国家。

他想:难道这——是爱情?他记起来了:一个雾蒙蒙的夜里,他正是飞快地从那个大门口跑出来,直奔那座彼得堡的铸铁大桥,以便在那里,在桥上……

他打了个寒颤。

一团火光在飞奔:是一辆黑色的宫廷轿式马车疾驰过去了,挂着一盏像洒过血那样鲜红的灯笼从就是那幢房子明亮的凹进去的窗子一旁过去了。路灯光在发黑的莫依卡河面上一跳一跳地闪闪发亮;仆人的三角形制帽的透明轮廓和外套两翼的轮廓,带着火光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幢房子前边,胸中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站着,站着——他突然消失在熟悉的大门里了。

以前,他每个晚上都到这里来;可如今,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迈过这道门槛了;而且,他——现在跨这道门槛,像个小偷。以前,穿白围裙的姑娘殷勤地为他开门,并说:

“您好,少爷。”带着狡黠的微笑。

可是现在呢?没有人出来迎接。要是按门铃,同一个姑娘会惊慌地对他眨眨眼睛,而且不再说“您好,少爷”。不,他不会按铃的。

他在这里干什么?

出入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出入的大门冲他的背部吱扭的一声。黑暗围住了他,正像一切都随他倒塌了(人死后最初的一刹那,仿佛整个身体随着灵魂掉进腐烂的深渊时,大概就是这样)。但此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想到死——死还远着呢。在黑暗中,他大概是在考虑自己的动作,因为他在黑暗中的举动具有古怪的特征。他在一道门的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把脑袋埋进皮衣服里,听着心脏的跳动。前面是空荡荡漆黑的一片。

就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

……

而在他坐着的时候,涅瓦河依旧在亚历山大广场和马利奥诺广场之间流淌;冬宫小运河弯弯曲曲的石砌堤岸向人们展示出哀伤的开阔地带;涅瓦河受潮湿风涛的袭击,由此奔流向前,它那奔流的水面无声地一起一伏,愤怒地把白色的闪光洒向漫雾。月亮使布满线条而整齐的四层楼冬宫侧墙,痛苦地闪闪发亮。

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

运河依旧在此把杆状菌污染的河水输入涅瓦河,还是那座桥,它打开了。每晚出现的一个女人的影子依旧跑到桥上,是为了——跳进河里?……丽莎的影子(51)?不,不是丽莎的,而是普普通通的——彼得堡女人的影子;一个彼得堡女人跑到这里,没有跳进涅瓦河:她急急忙忙从一幢黄色的房子里跑出来,穿过运河到了加加林滨河街,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那里,久久仰视着那扇窗子。

她把轻轻的溅水声留在背后。前面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周暗红色的围墙上,到处是无数的雕塑像,浅绿色的,铜质的;赫尔库勒斯和波塞冬(52)夜间依旧在巡视着广阔天地;涅瓦河对岸矗立着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由岛屿和房子的轮廓组成;一双琥珀色哀伤的眼睛注视着漫雾,好像是——在哭泣;沿岸一排路灯把火红的眼泪掉进涅瓦河里;表面沸腾的亮光,仿佛是在燃烧。

稍高处——一只只软绵绵的蓬松的手痛苦地在把天空中一些模糊的轮廓擦掉,它们一团团地在涅瓦河的波浪上升腾起来,向天顶飘去。可是当它们触及天顶时又迅速往下降,天上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了它们身上。只有在一个不曾被混乱触动过的地方——就是白天横着一座笨重的石桥的那个地方——透过雾气奇怪地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钻石群。

一个用暖手筒捂住脸的女人的影子沿着莫依卡河朝那个院门口奔去,每天黄昏她都从那里跑出来,现在,在那个院门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坐在屋前冰冷的台阶上。院门在她面前打开了;她进去后,院门随即关上了;黑暗围住了她,就像一切都随她倒塌了一样。黑暗中,太太在院门内想到的,全是日常普通的事,瞧她马上就要吩咐把茶炊点上火;她已经一只手伸到屋门的门铃上了,可——这时发现:好像有个人在她跟前从台阶上站立起来,那人像是戴着假面具。

当屋门打开时,门里的一道亮光刹那间照到漆黑的院内,受惊的女仆的一声惊呼向她证实了一切,在开着的门里首先露出的是过道和淀粉浆得太多的包发帽;接着,过道和包发帽——同时都晃晃悠悠地消失了。耀眼的亮光中显示出一幅无法描述的景象,太太的黑色轮廓扑进打开着的门里。

在她背后,黑暗中沙沙沙响着站出一个丑陋的大胡子来,他一身深红色,抖动着假面具。

在黑暗处可以看到一件尼古拉式的皮外套(53)怎样无声地缓慢地从沙沙响的丝绸肩膀上落下来,有一双鲜红的手懒洋洋地伸到门上,这时,门当然已经关上了,它切断了亮光,大门的台阶又恢复到了完全空荡荡的黑暗之中:这样,在跨越死亡之门的同时,我们把身体又扔回到刚才有亮光照着而这时突然变得漆黑的深渊里。

……

一秒钟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蹦到了马路上,他那件外套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块吊着的红丝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缩进尼古拉式的外套里,朝大桥的方向飞奔而去。

……

彼得堡,彼得堡!

在漫雾的包围中,你还在追踪我那无聊的大脑游戏:你——冷酷无情的折磨者;你——不安静的幽灵;你往往使我想到年岁;我在你那可怕的大街上奔跑,并跑到从陆地的边缘处开始的那座铁桥上,以便通往无边的远方;在涅瓦河那边,在另一个世界的绿色的远方——重建岛屿和房子的幻影,抱着空虚的、以为那边就是现实的希望,因为它——是个没有号哭的广阔天地,不把惨白的烟云驱散到彼得堡的马路上。

那些从岛上来的不安静的影子,拖拉着双腿走着,它们像一串重复出现的幻觉,通过大街反映出来,它们在像镜子对着镜子相互反映的大街上相互追赶,在那里,最短促的一瞬间扩展成为永恒的无限:在从一个大门口到一个大门口地慢慢踱步中度过岁月。

啊,电灯光下闪烁的大桥!

我记得一个关键的时刻,九月的一个夜晚,我跨过你那潮湿的栏杆:刹那间——连我的身体仿佛也飞进了漫雾里。

啊,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河水!

再过一瞬间,您会把我也变成我自己的影子的。一个保留着居民面目的不安静的影子,会模糊不清地出现在运河边上潮湿的穿堂风中。过往的行人会在自己的肩膀后边发现: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件大衣,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他继续往前走到铁桥。

铸铁桥上,他会转过身来,结果什么也没有瞅见。在潮湿的栏杆上,在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水面上,在涅瓦河边的穿堂风中飘忽的,只有——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你永远不会忘记他!

在这一章里,我们看到了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通过参政员的房子,通过头脑里同样装着自己无聊的思想的参政员的儿子,我们还看到了参政员的无聊的思想;最后,我们还看到了无聊的影子——陌生人。

这个影子是通过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意识偶然产生的,它在那里的存在是瞬息即逝、不牢靠的。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是影子的意识,因为连他——也只有短暂的存在,是作者想象的产物:无用的、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向四面八方展开幻想的各种图景后,作者应当赶快把它们清除掉,用哪怕就这么一个句子把叙述的线条扯断也好。但是……作者不会这么干的,他对此有充分的权利。

大脑的游戏——只是个假面具,在这个假面具的掩饰下,我们不知道的一些力量进入到大脑里:就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由我们的大脑编织出来的,他还是能用另一种即在夜间进行进攻的惊人的存在吓唬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他的全部大脑的游戏都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

既然他的大脑拿神秘的陌生人玩得出了神,那个陌生人——就有,真的有。只要参政员连同类似的思想存在着,他就不会从彼得堡的大街上消失,因为思想也——存在着。

我们的陌生人会来的——一个现实的陌生人!我们的陌生人的两个影子将是现实的影子。

是的,那些暗黝黝的影子将随着陌生人的足迹,就像陌生人自己直接跟踪参政员一样。是的,读者,年迈的参政员还将乘自己的黑色四轮轿式马车追逐你:而且从现在起,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第一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原注

(2)据《圣经》记载,闪是诺亚的长子,其众多的后裔统称闪米特人,而赫梯族是诺亚的幼子含的后裔。因此,这里虽典出《圣经》,却与《圣经》记载不符。另外,所提“红皮肤种族”含有讽刺的意思。——原注

(3)18至19世纪一个吉尔吉斯部族的名称。——原注

(4)彼得一世的侄女,1730至1740年为俄国女皇。——原注

(5)疑指吉尔吉斯中部一汗国苏丹阿勃拉依,他于1739年宣誓效忠俄罗斯帝国。——原注

(6)指《全俄贵族徽章总图册,1797年起》(共10卷),内容包括各贵族的徽章图形及文字说明。——原注

(7)说话人口齿不清,把“西班牙”说成“期班牙”。

(8)这里列举的“斯坦尼斯拉夫的”、“安娜的”和“白鹰”都是俄国勋章的名称;蓝色勋章带是供高级官员佩戴的,上面饰有俄国最早一枚勋章。——原注

(9)局是旧俄国家机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有时权力相当于一个部。——原注

(10)指维·普列维(1846—1904),沙皇政府内务大臣和宪兵头目,因推行镇压反对派政策,1904年7月15日被社会革命党人萨佐诺夫所杀。——原注

(11)指1795年10月至1799年11月由五名选举产生的成员组成的法兰西共和国政府。——原注

(12)雅克-路易·大卫(1748—1825),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执政时的杰出画家。——原注

(13)此处原文为法语。

(14)俄语中“男爵”和“耙子”两个词发音十分相似,作者用这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谐音词表示主人公此时随意的自由联想。

(15)彼得堡第一条有轨电车首次通车在1907年9月15日。——原注

(16)即伊萨基辅大教堂,1818—1842年建成,位于涅瓦河东侧。——原注

(17)即尼古拉一世纪念像,1856—1859年建成,位于伊萨基辅广场。——原注

(18)欧洲神话形象,他命中注定在大海里漂荡而不能靠岸,凡同他相遇者都得船翻人亡;这里提到这个形象,带有影射彼得一世的意思。——原注

(19)据果戈理短篇小说《鼻子》(1836),该作品写一个热衷于升官发财的小官吏丢失了鼻子。——原注

(20)遵照彼得一世的指示,建设瓦西列夫斯基岛时的街道都是直的,中间贯穿许多条平行的运河。这个计划后来没有完全实现,而沿运河铺设的马路,后来被称为“条”。——原注

(21)希腊神话中的河,也称“忘川”、“冥河”,河水能使灵魂忘却人世间的苦难。——原注

(22)彼得堡市内有许多桥,每当夜间过往的车辆行人稀少后定时将桥打开,便于太高或有高桅杆的船只通过。

(23)萨图耳努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老农神,名字的意思为“播种者”,每年12月7日起的三至七天为萨图耳努斯节,有狂欢性质,届时一切社会工作停止,法院停止审讯,奴隶也暂时获得自由等等。

(24)指彼得保罗大教堂,1712—1733年建成,上有镀金的尖顶。——原注

(25)1861—1917在彼得堡出版,是当时俄国发行量最大的综合性日报之一。——原注

(26)指二十世纪的头五年,作者认为这是两个历史性时代的交接点。——原注

(27)“中国发生了骚乱”,指我国义和团起义。“旅顺口失陷”指我国旅顺口原被沙皇俄国侵占,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失败后转被日本侵占。

(28)伯爵夫人的丈夫“通常一般”应是伯爵,但在俄语中“伯爵夫人”和“长颈玻璃瓶”发音极相似,作者借二词的谐音表现仆人的无知。

(29)俄语“真的”和“挑衅行为”两个词的前半部分发音完全一样。

(30)俄语表示“吧嗒”声的词与“您呀”谐音。

(31)此句原文头一个词词义不详,后两词分别为“金合欢”和“撤销”,和小说里有些句子一样,并无意义,只是传达直接的听觉而已。

(32)即康士坦丁·康士坦丁诺维奇,是当时俄国的一位大公、诗人,说话的人这么说表明他无文化。——原注

(33)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4)即维·普列维(1846—1904),沙皇政府内务大臣和宪兵头目,因推行镇压反对派政策,1904年7月15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

(35)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6)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7)希腊神话中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她从宙斯脑袋被劈的裂缝中出生。

(38)可能是指勃留索夫(1873—1924)。1904至1905年两人关系不善,别雷把他看成是为黑暗效劳的诗人。——原注

(39)在《圣经·新约》中的《约翰福音》里,彼拉多审讯耶稣时问:“什么是真理?”耶稣并未作答。作者在此说“真理——就是存在……”含有真理是“存在”、“日常生活”的意思。——原注

(40)鱼、肥皂、巨块、后方四个词俄文都带Ы(厄)字母。

(41)原文此词同时有“斗牛士”和“宰牛工人”的意思。

(42)据作者回忆录《世纪之初》中提到,《黑人之梦》是当时流行的一部音乐剧。——原注

(43)果戈理在《死魂灵》的第一部第三章中写一个官员,他对人的态度因对方的地位不同而不同。

(44)戈耳戈涅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蛇发女妖,能使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人化为石头,梅杜萨是三位蛇发女妖之一,她因脑袋被佩尔修斯割下,使看到她的人变为石头。

(45)指1812年俄法战争,同年底俄国战胜入侵的拿破仑及其率领的法军。

(46)指1825年12月十二月党人在彼得堡发动反对沙皇专制的起义。

(47)指当时正爆发1905年革命。

(48)即维·普列维。——原注

(49)希腊神话中的忒拜王后,她的七个女儿均遭杀害,她因悲痛化为岩石。——原注

(50)埃俄洛斯是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风神首领。他曾盛情接待漂泊到此的奥德修斯,临别时赠给客人一个口袋,把一切恶风装在里边;后来奥德修斯的同伴以为袋中装的是宝物,乘他沉睡时打开口袋,结果恶风都飞了出来。

(51)据普希金小说《黑桃皇后》由柴科夫斯基改编的同名歌剧的女主人公丽莎被盖尔曼遗弃后投冬宫运河自尽。

(52)赫尔库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和人间女子而生的儿子大力士,波塞冬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在彼得堡涅瓦河边、冬宫附近,有他们的石雕像。——原注

(53)尼古拉一世时流行的一种式样特别、带短篷的外套。——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