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人,在书中和口头上

尽管朋友们都取笑我,

可你们知道我是个市民,

在这个意义上是个民主派。

亚历山大·普希金(1)

 

每日记事

我们尊敬的公民们是不读报上的“每日记事”的;在一九〇五年十月,“每日记事”更完全无人读了;不错,我们尊敬的公民们读《同志》(2)的社论,只要他们不是最新、最轰动的一些报纸的订户;后边提到的这些报纸逐日报导另一些事件。

而所有其他真正的俄罗斯居民,都非常喜欢读“每日记事”,我也喜欢“记事”,因为读这些“记事”,所以我消息非常灵通。老实说吧,在上述一九〇五年,有谁去读所有关于偷盗、巫婆、香水的报导呢?大家当然读社论啦。这里提到的报导,大概无人记得。

这——是些往事……瞧,当时的剪报(作者将保持沉默):与有关偷盗、暴力、钻石被窃及一位文学家(好像是达尔亚里斯基(3))和价值可观的钻石一起从一个外省小镇失踪的报导的同时,我们得到一系列有趣的消息——难以想象,简直能使柯南道尔(4)的任何一位读者晕头转向。总之——瞧,剪报。

“每日记事”。

“10月1日。据高级医师训练班女学员某某口述,我们刊登一起神秘的事件。10月1日深夜,女学员某某从切尔内舍夫桥旁边经过。在桥边,女学员某某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夜间在运河的桥栏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身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脸上戴着个有黑纹镶边的假面具。”

“10月2日。据中学女教员玛·米口述,我们向尊敬的读者报导一起在郊区一所中学附近发生的神秘事件。中学女教师玛·米在奥·奥·市立中学上课,学校的窗子是朝一条马路开的,突然一扇窗口刮起一股非常剧烈的带尘土的旋风;女教师玛·米带着一帮当然是欢蹦乱跳的孩子扑向奥·奥·市立中学的窗子,当看到一件红色多米诺式斗篷正处于被它卷起的带尘土的旋风中央并把有黑纹镶边的假面具贴到窗子上时,全班的学生及其女班主任是何等惊慌不安!这所奥·奥·地方自治局学校的课都停了……”

“10月3日。在尊敬的男爵夫人丽·利家举行的一次招魂会上,友好地集合在一起的招魂者正在摆招魂阵。可是他们刚摆好阵,突然发现中间有一件多米诺式斗篷,它扬起的皱边碰在了九等文官斯·德鼻尖上。经格乌斯基医院大夫检查确定,九等文官斯·德鼻子有很严重的烧伤:据说,鼻尖上有一青紫块。总之,到处是——红色多米诺式斗篷。”

最后:“10月4日。城郊伊镇的居民在发现多米诺式斗篷后,一起全都跑了,斗篷的出现引发许多抗议,城郊的伊镇上来了一个哥萨克骑兵连。”

多米诺,多米诺——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女学员某某,还有班主任玛·米、丽·利男爵夫人等等,究竟是什么人?在一九〇五年,我们的读者当然不读“每日记事”。那只怪自己,而怪不得作者。请相信,“每日记事”进了图书馆了。

什么叫报刊工作者?他首先是定期报刊的活动家,而作为(地球的第六部分的)报刊活动家,他在一行行报导凡是有过的或从来不曾有过的一切时,因每行字拿到——五戈比(5)、七戈比、十戈比、十五戈比、二十戈比的银币不等。如果把任何一位报刊活动家写的一行行东西连接起来,能绕遍整个地球,使它到处是曾经有过和不曾有过的事儿的新闻。

极右的、右的、中间的、温和自由派的、最后还有革命的报纸,连同它们的数量、质量一起,其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具有这种值得尊敬的特点——这种值得尊敬的特点简直是了解一九〇五年的真实情况——了解“每日记事”的通栏标题《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真实情况的一把钥匙。问题是:一家无疑是受尊敬的报纸的一位可敬的工作人员得了五戈比的硬币突然决定利用在别人家里听说的一个事实,一位夫人曾是那人家的女主人。可见,问题不在于按字数拿钱的可敬的工作人员,问题是在一位夫人身上……

这位夫人是谁?

我们就从她说起。

夫人嘛:哼!长得倒不错……什么叫夫人?手相术师不曾揭示夫人的特点,手相术师对被称作“夫人”这个问题毫无办法。既然如此,叫心理学家,或者——呸!——作家又怎么能解决这个难题呢?如果夫人——是个年轻女子,或者人家说她长得不错,难题就会更难。

这么说,是有一位夫人,因为无聊,她常到妇女训练班去,只要晚上没有舞会,不去参加招魂术小组的活动。她有时也因为无聊还去顶替奥·奥·市立中学的一位女教师。没有什么可说的,某某女学员、玛·米(中学班主任)和丽·利(信招魂术的男爵夫人)只会是夫人:还是长得不错的夫人。那位可敬的报刊工作人员晚上常常是她家里的座上客。

有一次,这位夫人哈哈大笑着告诉他,说自己在一个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碰见了有个穿什么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这样,长得不错的夫人的无辜自白就出现在报上的“每日记事”栏里了。而一落入“每日记事”,就被作为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危及宁静生活的一系列事件之一传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火甚至往往产生出一缕缕腾升的烟。产生这家整个俄国都读的报纸的这些烟雾之火又是什么?大概是难为情,你没有看那些东西吧?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

那位夫人……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是那位夫人,我们只好马上先对她啰唆几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特点,可以说是毛发非常多;同时,她又非常灵活。只要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自己的一头黑发披开,这些黑发能把她直到小腿肚子的整个身子都盖上。坦率地讲,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简直不知道拿自己的这些黑头发怎么办,它们那么黑,大概没有更黑的东西了。只是,只是——因为头发过长过密,也因为它们过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嘴边露出了蓬松的毫毛,等她上了年纪就会成为真正可怕的小胡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脸色非同一般,这种颜色——简直好得没法说,白得像苹果花瓣,偶尔间——略带点温柔的粉红色;如果有什么事出乎意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感到激动,她就立刻变得满脸绯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小眼睛不是小眼睛,而是这样一双眼睛:要是不怕听大白话,我要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一双小眼睛不是小眼睛,而是昏暗、蓝色的——深蓝色的大眼睛(我们姑且称它们是明亮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时而冒出闪光,时而变得暗淡,有时使人感到迟钝、萎靡不振,深深耷拉在疲惫的、蓝兮兮惶恐不安的眼窝里:还斜着看人。她鲜红的嘴唇太肥厚,然而……那牙齿(啊,牙齿!):绝好的牙齿!此外还有——天真的欢笑……这欢笑赋予鼓鼓的嘴唇某种魅力。富有魅力的还有她灵活的身段,而且还过于灵活:这个身段以及绷得紧紧的背部的全部活动,显得时而激烈迅速,时而倦怠缓慢——笨拙得难以形容。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经常穿一件扣子在背后的黑丝绸连衣裙,它使她全身具有华丽的外表:如果我说华丽的外表,这意味着我已经没有词儿了。“华丽的外表”这个词儿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来说不管怎么是一种威胁:说明她过早地接近三十岁了。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二十三岁。

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住在一套门朝莫依卡街开的不大的寓所里,寓所的四面墙上波状下垂地悬挂着不时光芒闪烁的鲜花:这里和那里——到处是熊熊烈火般的颜色——天地间都是这样的颜色。墙上还挂有日本扇子、钩花织品、垂饰、花结,而电灯泡上:绸缎灯罩伸展着自己像热带国家蝴蝶似的缎子和纸做的周边,而且使人觉得——一群蝴蝶突然从墙上飞下来,翅膀啪啪响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周围飞舞(一些军官朋友称她为安琪儿·彼里,显然是把“安琪儿”和“彼里”这两个概念简单地合二为一:安琪儿·彼里(6))。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家所有的墙上都挂着描绘富士山的日本风景画——全部都是;所挂的风景画全没有远景;而且在摆满靠背椅、沙发、软凳子、扇子及日本鲜菊花的各个房间里,也是没有远景的。有点儿远景的,只有那个套间,那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轻捷地从里边出来或当她轻捷地从里边出来时带动门上插着的一根芦苇沙沙沙抖动的地方,而那座富士山——便是她华丽头发的花花绿绿的背景。应该说: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穿着粉红色的和服每天早晨一蹦一跳经过通向里室的那道门时,她还真有点像日本女人。可还是没有远景的。

房间——都很小;每个房间只放一件庞然大物:在狭小的卧室里,床便是庞然大物了;小得可怜的浴室里——洗澡盆;客厅里——一个凹进去的带点浅蓝色房间;餐厅里——一张摆着小吃的桌子;仆人房里的庞然大物——一个女仆;男人房里的庞然大物——显然是丈夫。

这样,哪里还有什么远景呢?

六个小房间全是用的汽暖,因此在小小的寓所里您会感到又潮湿又闷热,玻璃窗上凝满水珠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客也都得冒汗;总是汗津津的——仆人和丈夫都是如此;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老是一身汗,就像日本菊花上日落时暖和的露珠。

是啊,在这样暖烘烘的地方,哪来什么远景呢?也确实没有远景。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

安琪儿·彼里,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小小暖房的来访者(顺便说一句,他必须给安琪儿送菊花)总是夸奖她的日本风景画,顺带加上自己对绘画的一般看法;而安琪儿·彼里便皱起眉毛,突然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这幅风景画出于葛饰北斋(7)之手……”安琪儿把所有本国的人名及所有外来词儿都完全搞混了,来访的艺术家为此生气。于是,后来人家也就不再在安琪儿·彼里面前发表关于绘画的高谈阔论了:其实当时这位安琪儿已经是拿自己口袋里最后的一点儿钱购得风景画,独自一个人久久久久地进行欣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什么使来访者感兴趣的:要是这是个热衷于娱乐的上流社会青年,她认为在与他不管是可笑的或完全没有什么可笑的严肃交谈中都得哈哈大笑;她对一切都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笑得可爱的小桌子上都是汗珠;那样,上流社会的青年不知怎么也会满脸通红,鼻子上都是汗。上流社会的青年为她充满青春活力但远不体面的大笑感到惊奇,惊奇得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成是娼妓一类人。这时桌子上出现一个附有纸条的罐子,纸条上写着“募捐集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即安琪儿·彼里哈哈大笑着叹息道:“您又对我说了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付钱吧。”(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创办了一个帮助每个无业的交际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的募捐团体: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一词来自“呸”(8)这个词,不知为什么她故意把所说的蠢货叫做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这位女皇陛下的穿黄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穿蓝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阿温伯爵、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以及阿勃列乌霍夫办公处负责特殊使命的官员韦尔葛顿(都是上流社会的青年)说应当保护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把一枚接一枚的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里。

为什么有那么些军官到她那儿去呢?我的上帝,她在舞会上跳舞;而且,作为一名非娼妓类的女性,她是一位长得不错的夫人;最后,她是个军官太太。

而要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本人是位音乐家或音乐批评家,或就这么个音乐爱好者,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会向他说明,她崇拜的偶像是——唐肯和尼开什(9),她不止使用热烈赞赏的言词,而且手舞足蹈,解释说自己曾想研究音乐唱片,以便不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而是在巴依莱依特(10)演出《女武神》里的奔放舞。音乐家,音乐批评家或就这么个音乐爱好者为她对人名的错误发音感到吃惊(他们本该是邓肯和尼基什,而不是唐肯和尼开什),认定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不过是个轻浮的娘们罢了,于是便轻薄起来。同时,长得很不错的女仆把一台留声机搬进小小的房间里来:留声机上的红色管子就向客人放出硬呛呛的女武神的奔放舞曲。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不放过一部时髦的歌剧,客人没有忘记这一情况:变得满脸通红,并过分地放肆起来。这样的客人往往被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撵到门外,因此,暖和的小房间里难得有为上流社会演奏的音乐家,上流社会的代表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和韦尔葛顿,他们不允许自己对利胡金娜有不规矩的行为,她毕竟是位有一个古老贵族姓氏的军官太太,因此,无论是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韦尔葛顿,他们仍继续是那里的常客。他们之中,有一段时间常去的还有大学生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可是后来,他突然消失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好像自然地分成两个范畴:上流社会的客人和一般的客人。这些所谓一般的客人完全不是客人:他们都是女主人盼望的人……为了散散心;这些来访者并不想到小暖房里去,丝毫不!几乎是安琪儿硬拉他们进来的,而且,硬拉来后,马上对他们进行回访。他们在场时,安琪儿·彼里便紧闭嘴唇坐在那儿:不大笑,不耍脾气,一点儿也不卖弄,表现出非常羞怯的样子,保持绝对的沉默,而一般的朋友则热烈地进行争论。只听到他们在说:“革命——进化。”又听到他们在说:“革命——进化。”这些所谓的朋友争论的尽是一个问题;他们并不是金子般的,甚至也不是银子般的青年,而是些铜质的、贫穷的青年,他们靠自己劳动挣的几个钱获得教育。一句话,他们是些高等学校的在学青年,炫耀自己懂许多外国字:“社会革命”。而且还有:“社会进化”。安琪儿·彼里老是搞混这些个词儿。

 

一个军官: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

其他的在学青年中,常到利胡金家的有一位在那个圈子里名声好、受尊敬的人:训练班女学员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在这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能碰上尼古拉(11)·阿勃列乌霍夫本人)。

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有一天亲自参加了——大家想想啊——群众集会!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把自己的那个铜罐放在桌子上,上面附着一张意思含糊的纸条:“募捐集资”。这个罐子显然是为客人们设置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使所有属于一般来客的人物都由此免了苛捐杂税,但是,无论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还是韦尔葛顿,他们都交了税。还是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开始一清早便到奥·奥·市立中学去,毫无意思地死啃卡尔·马克思的《宣言》(12)。因为当时大学生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每天都到她家去,她可以不担风险让他既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爱上了尼古拉)又同这位女皇陛下的穿黄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相识。作为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当然到哪儿都会被接待的。

可是,自从尼古拉突然不再上安琪儿·彼里家的时候起,这个安琪儿便悄悄地而且迅速地从一般的客人那儿离开了,突然去找招魂术者,找准备进修道院的那位男爵夫人(嘿,她叫什么来着?)。从那时起,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面前的小桌子上就放着一本装订极精致的小册子《人和他的肉体》,是一个叫什么昂里·贝扎松太太(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又搞混了:不是昂里·贝扎松——是安妮·贝桑特(13))写的。

关于自己新的爱好,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既向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也向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竭力保守秘密;别看安琪儿·彼里笑起来富有感染力,前额狭小,可是她保守起秘密来却严得惊人。结果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竟一次也没有见到阿温伯爵,甚至都没有遇见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只有一次,她在前厅偶然见到一顶带缨饰的御前骠骑兵皮帽,但是关于这顶带缨饰的御前骠骑兵皮帽,后来再没有被提起过。

天晓得这一切背后搞的什么名堂!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有一位拜访者:一个军官,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14);其实,就是她丈夫。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他一清早离家,而回家则不早于午夜;他见到客人和一般的客人都同样简单地问候打招呼,出于礼貌同样温和地提到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同时把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里(如果阿温伯爵或奥马乌-奥梅尔加乌在场),要不就在听到谈论“革命——进化”时谦逊地点点头,然后喝一杯茶便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上流社会的青年私下称他是大兵,而在学青年则称他——粗暴无知的军官(一九〇五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曾不幸以自己半个连的兵力阻挡工人们过尼古拉耶夫斯基桥)。其实,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更喜欢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和关于“革命——进化”的谈论保持距离。其实,他倒是愿意参加男爵夫人的招魂术活动的,但他绝不坚持一个丈夫应有的这点简单的愿望,因为他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点也不专制:他全身心地爱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况且,两年半前,他已经违背自己的父母——西伯利亚最富有的地主的意愿同她结了婚。从那时起,他一直遭父亲的诅咒,还失去了家产;从那时起,出乎大家的意料,他谦虚地进了格尔戈里团。

还有一位来访者: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15)利潘琴科。此人贪婪好色,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他不叫安琪儿,而叫……心肝宝贝;可私下里,这个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利潘琴科就称她:骚货,骚——女人,骚娘们(竟用这样的词儿!)。但是,利潘琴科当面保持礼貌,也正因为如此,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最最好心肠的丈夫,格尔戈里亲王殿下西阿姆斯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于自己亲爱的那口子结识的革命圈子,态度是温和的;而对上流社会圈子的代表,他只是故作温厚;对小俄罗斯的一簇毛利潘琴科,他则是仅仅能容忍罢了。这个狡猾的一簇毛,顺便说一句,又完全不像一簇毛,更像是闪米特人和蒙古人的混血儿。他又高又大;这位先生啊,浆得笔挺的衣领紧紧裹着自己的下巴,下巴托着一张黄皮肤的面孔;利潘琴科还系一条带人造钻石的橙花色丝绸领带,穿一身时髦的深黄色格子西装及一双同样颜色的皮鞋;此外,利潘琴科还放肆地把头发染成咖啡色。利潘琴科私下说,他把俄国的生猪倒到国外,想靠这种生猪买卖扎扎实实地发财致富。

不管怎样,利胡金少尉最不喜欢利潘琴科这个人:利潘琴科的名声不堪入耳。但利胡金少尉不喜欢某个人,这有什么可打听的。利胡金显然喜欢所有的人。可要说他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谁,此人便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因为他们从最初的少年时代便相识了。首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利胡金结婚时的男傧相;其次,在不少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是莫依卡街宿舍每天必到的拜访者。不过,后来他销声匿迹了。

参政员儿子的消失显然不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过错,而是参政员的儿子或者甚至是安琪儿·彼里自己的过错。

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一位夫人……而对于夫人,能要求什么呢!

 

潇洒的傧相美男子

还在成为所谓“夫人”的头一天,在教堂进行婚礼的时刻,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最庄重的婚礼冠举在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头上的时候,潇洒的傧相美男子那双深蓝非凡的大眼睛、大理石般洁白的面孔及神妙的浅亚麻色头发,就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心,感到痛苦和吃惊。这双眼睛可不是后来戴上昏暗的夹鼻眼镜的那双眼睛,而脸的下部被新礼服的金丝领子(可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有这种金丝领礼服的)托着。是这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往利胡金家跑,起初是每两周一次;然后——每周一次;每周两次、三次、四次;最后,就每天都去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很快注意到,每天借口来探望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像上帝一样严峻的脸,变成了一副假面具:扭捏作态,毫无目的地搓着往往出汗的双手,最后还有笑起来像蛤蟆似的表情,脸部没完没了地出现的所有种种不同的嬉戏模样,好像永远把那张脸蒙住,不让她看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发觉这一点,便可怕地知道自己已爱上了那张脸,是那张而不是这张。安琪儿·彼里想当个模范的妻子,但是,一想到自己虽是个忠诚的妻子却不热恋丈夫,不由得感到可怕——这种可怕感完全打乱了她。可是后来,后来——从假面具下,从扭捏作态、蛤蟆形状的嘴巴里,她不由自主地在呼唤那无可挽回地失去的钟情:她折磨阿勃列乌霍夫,不断侮辱他;但这是自欺欺人,她不停地寻找他的踪迹,弄清他的意图和趣味,总是身不由己地跟踪他,仍指望从中搞清他真正的像上帝一般的脸。这样,她一步步陷了进去:起初登上舞台的是轻音乐唱片,然后是穿护身甲式军装的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最后出现了带一个为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募捐集资的小罐的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一句话: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陷入了窘境——恨他,却爱他;爱他,又恨他。

从那时起,她真正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则成了仅仅只是莫依卡街寓所的一名来访者:他开始在一个什么地方主管军粮,一清早离家,午夜回来。出于礼貌说说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把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要不便是对关于“革命——进化”的谈话谦虚地点点头,喝上一杯茶便去睡觉,因为第二天早上得尽早起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主管军粮。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在一个什么地方主管军粮,为的只是不想使妻子感到拘束。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并没有得到自由:要知道,她的前额是那么狭小;同时,前额很小的她却蕴藏着最深刻的感情火山。因为她是个夫人,而在夫人们身上是不能激起混乱的。在一个夫人的这种混乱里,潜伏着一切形式的冷酷无情、犯罪、堕落,一切形式剧烈的疯狂,就像地球上一切形式的空前的英雄行为;每一位夫人身上都包藏着一个女罪犯,但罪恶完成后,在一位真正的夫人的心灵中,除了圣徒,不再会留下什么。

我们很快无疑也将向读者证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它实际上分裂成两个独立的部分:形同上帝的一块冰——以及一团泥泞。任何一位夫人也具有那种两面性:两面性——实质上讲不是男人的,而是妇女的特点。偶数——夫人的象征;男人的象征——单数。只有这样,三位一体性才成立,没有它能成个家庭吗?

上面我们已经指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两面性:行动的神经过敏——以及笨拙的疲沓;前额太小,而头发过长过密;富士山,瓦格纳,一颗忠诚的女人的心——及“昂里·贝扎松”,留声机,奥梅尔加乌男爵和甚至利潘琴科。如果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真正的单数,而不是偶数和三位一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也就在同男人的结合中找到了生活的和谐(16);留声机、旋律、昂里·贝扎松、利潘琴科,甚至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也就全都见鬼去了。

但是,阿勃列乌霍夫却并不是个一致的人:一方面,像个上帝;而另一方面,像只蛤蟆。一切都因此而发生。

发生了什么事?

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身上,吸引作为蛤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是一颗高于一般庸人的深沉的心:不是狭小的前额——不是头发。而像上帝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一边蔑视爱情,同时又下流地为肤浅的雕塑品而陶醉。在他身上,两者争吵不休:爱谁,小娘们,还是安琪儿?安琪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自然像其他安琪儿一样,只爱上帝;而小娘们却糊涂了:她一开始就讨厌那令人不愉快的微笑,可后来她爱的正是自己所讨厌的这一点;爱上了憎恨,爱上了卑鄙的微笑,但是一种古怪的(大家会说是淫荡的)爱情。这一切里有某种反常地炽烈的、不曾体验过的甜蜜、致命的东西。

难道是那个女罪犯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身上觉醒了?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夫人就是夫人……

而对一位夫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红色的丑角

其实,最近几个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与自己相爱的人一直保持极富挑衅的态度:在播放《齐格弗里特之死》(17)的留声机管子前,她学习了身段动作(而且还是怎样的动作!),把自己沙沙响的丝绸裙子几乎提到膝盖上;后来,她的一只可爱的脚在小桌子底下不止一次两次接触到了阿勃列乌霍夫。后者也不止一次力图拥抱安琪儿,这并不值得惊讶;但当时安琪儿回避了,给崇拜者浇了一瓢冷水,后来又一切照旧了。可是有一次为了捍卫希腊艺术,她提议成立一个纯洁的裸体小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了,他多日来无处宣泄的激情涌上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搏斗中把她撞倒在沙发上)……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痛苦地咬得那寻找她嘴唇的嘴唇出了血,而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因为觉得疼痛而手足无措时,整个日本装饰的房间里传出了一下响亮的耳光声。

“废……废物,蛤蟆……废——红色的丑角。”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平静而冷淡地回答:

“如果我——是红色的丑角,那么您是——日本的布娃娃……”

他非常尊严地站在门边上,这一刹那间,他的脸上显示出正是她有一次捕捉到的那种遥远的表情,回想起这种表情,她不知不觉便爱上了他。于是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离开时,她啪的一声倒在地板上,乱抓乱扯地哭着咬地毯;她忽然跳了起来,把双手伸向门处:

“你来呀,回来——上帝!”

但她得到的回答,是出口大门砰的一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向彼得堡大桥跑去了。下面我们将看到,在桥上他作了一项性命交关的决定(在完成某项行动时毁了自己的生活)。“红色的丑角”这个称呼极大地刺痛了他。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再也没有见过他,出于对阿勃列乌霍夫那种革命——进化热情的一种粗鲁的抗议,安琪儿·彼里无形中离开了在学青年,参加了丽·利男爵夫人的招魂术者集会。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也来得少了。不过,有些人却来得经常了,他们是: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什波雷舍夫,韦尔葛顿,以及甚至利潘琴科,而最经常的是利潘琴科。同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同什波雷舍夫和同韦尔葛顿,甚至……同利潘琴科,她没完没了地哈哈大笑;突然,她中断了大笑,挑衅地问道:

“我可是个洋娃娃——不对吗?”

他们则拿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作回答,不断往附有一张“募捐团体”纸条的小罐里投银币。而利潘琴科对她的回答是:您是美人,骚货,骚娘们。还送给她一个黄脸蛋的小布娃娃作礼物。

而当她把这事也告诉了丈夫后,她丈夫——格尔戈里亲王殿下西阿姆斯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什么也没有说,走开去了,好像是睡觉去了。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但走进自己的房里,他坐下来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短信中他冒昧地通知阿勃列乌霍夫说,他,格尔-戈里团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最恳切地请求:他原则上不想干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他无限钟情的太太的关系,不过还是坚决地(在“坚决地”一词后边加了三个惊叹号,以示强调)请他永远别再进他们家,因为他无限钟情的太太的神经受到了伤害。关于自己的行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讲,他的行动丝毫没有改变:还是一清早离家,午夜才回来;出于礼貌说说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要是见到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稍稍皱起眉头,如果见到利潘琴科,对进化——革命的谈话最宽容地点点头,喝上一杯茶,便悄悄走开: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高高的身材,留着浅色的胡子,有身子、嘴巴、头发、耳朵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好眼睛。但可惜的是,他总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眼睛的颜色,也不知道这双眼睛的奇妙表情。

 

卑鄙,卑鄙和卑鄙

在冰冷的十月初,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异常激动;一个人待在温暖的小房间里时,她忽然开始鼓起狭小的前额,怒气冲冲,变得满脸通红;她走到窗前,用柔软光滑的细麻纱布手绢去擦蒙在玻璃上的水汽。玻璃吱扭一响,她看到一位戴高筒大礼帽的先生正顺着运河边走过——此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安琪儿·彼里仿佛受了预感的欺骗,开始用牙齿又咬又拉那已经湿了的手绢,然后跑过去穿戴上黑长毛绒皮袄及同样料子的皮帽(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穿戴十分朴素),套上毛暖手筒,急急忙忙在莫依卡街和滨河街之间来回走着;她甚至进了一次契尼齐里杂技场(18),在那里看到了大自然的奇观:一个大胡子女人。但她更经常是往厨房里跑,同穿围裙和戴蝴蝶形包发帽的年轻女佣、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玛弗鲁什卡说悄悄话。而且斜着双眼——她激动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这样斜着的。

而有一次,她当着利潘琴科的面,哈哈大笑着从帽子上取下一枚别针往手指尖上戳:

“您瞧,不疼;也没有血:我是一个蜡制的……洋娃娃。”

但是利潘琴科什么也不明白,放声大笑起来说:

“您不是洋娃娃,是心肝宝贝。”

安琪儿很生气,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了。利潘琴科从桌子上拿起带耳套的礼帽,就走了。

她则在暖烘烘的小房间里来回走着,皱起狭小的前额,怒气冲冲,擦擦玻璃;清晰地看到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顺着运河飞奔而过。此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此外?

是这么回事:几天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丽·利男爵夫人那儿回家。那天晚上,丽·利男爵夫人家有敲击的声音;墙上映出几个跳来跳去的小白点;甚至有一次,桌子都跳动起来(19)。没有什么别的;可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神经变得极其紧张(活动完了,她在马路上徘徊),她家的门口却暗着(廉价的公寓,门口没有照明)。而在一片漆黑的大门里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块更黑的东西正凝视着她,那好像是个黑色的假面具,假面具下是某种模模糊糊发红的东西,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拼命拉门铃。而当门打开时,过道里出来的一道亮光照在台阶上,玛弗鲁什卡举起双手轻轻一拍,惊叫了一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没有瞧见,因为她正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里。玛弗鲁什卡可看见了太太背后有一件红色的丝绸多米诺式斗篷正朝前伸长自己那自下而上散开着显然是黑色花边的假面具,因此那黑色的边纹正好对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肩部(还好,她没有回头);红色多米诺向玛弗鲁什卡伸出自己一个血红的袖子,袖子里是一张名片;而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随手把门关上时,发现门上有一张名片(对,是从门缝里飞进来的)。名片上写着什么?代替贵族冠形徽纹的,是两根肢骨架着一个骷髅,并用时髦的字体写着:“在假面舞会上等您——××地点、××时间”,下面的署名是:“红色的丑角”。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整个晚上都非常激动。有谁会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显然是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她有一次正是用这个称呼叫过他……于是红色的丑角就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女人采取类似的举动,怎么说好呢?这不是卑鄙吗?

卑鄙,卑鄙和卑鄙。

丈夫,一个军官,快点回来就好了:他会教训这个下流东西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满脸通红,斜着眼睛,不断地咬手绢,全身冒汗。随便有谁来也好,就是阿温吧,奥马乌-奥梅尔加乌吧,要不什波雷舍夫,或者甚至……利潘琴科。

但是,谁也没有露面。

可要是,不是他呢?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明显地感到不安起来:不知怎么好像不愿放弃这样的想法,即丑角——是他;这种想法同愤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蜜的、熟悉的和在劫难逃的感情。她希望是他——这个彻头彻脑的坏蛋。

不——不是他:他可不是坏蛋,不是个孩子!……如果红色的丑角就是他,这算个什么红色的丑角?她对此无法对自己作出明确的答复,可是——毕竟……心情一下子变得沮丧了:不是他。

她立刻叫玛弗鲁什卡不要声张,不要说她参加假面舞会去了;而且瞒着百依百顺的丈夫,她是头一次参加假面舞会。

这是因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绝对禁止她参加假面舞会。这个古怪的人:珍惜肩章、长剑和军官的荣誉(不会是一名赳赳武夫吧?)

尽管百依百顺……只要事关军官的荣誉,哪怕细微小节也决不迁就。总是说:“以军官的荣誉保证——应该如此,而那样的事——决不允许。”而且——寸步不让,一副坚决、冷酷的样子。常有这样的情况,把眼镜推到前额上,变得严厉,令人不悦,像块洁白的柏树木头,用柏树木头似的拳头支着桌子。这时,安琪儿·彼里便恐惧地从丈夫的房里跑出去——蹙着个小鼻子,泪珠滚滚,愤愤地锁上卧室的门。

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家拜访的爱谈论革命——进化的一般的朋友中,有一位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他黑皮肤,满脸皱纹,长一个鹰钩鼻子,留着向两边撇开的大胡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绝对地尊敬他,而且信任他。也正是他,把她带到假面舞会上,在那里,所有穿杂色带拼块的衣服的丑角,意大利的、西班牙的和东方的女人,都头戴黑天鹅绒假面具,用冒着不祥的火星的眼睛互相看来看去。身穿黑色多米诺式斗篷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由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一只手扶着,谦恭地在舞厅里来回走着。一个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在舞厅里不停地来回转,他朝前伸长着自己的黑面具在寻找什么人,那假面具布满自下而上散开的显然也是黑色的边纹。

到这时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才向忠实的涅英捷普方讲了那件神秘的事儿,当然是略去了所有的联系。于是小个子的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以每一行字五戈比硬币的报酬写起报导来,从此在“每日记事”上就出现一篇接一篇的报导——一天也不缺:红色多米诺,红色多米诺!

人们对多米诺议论纷纷,大家感到非常不安,争吵不休;有些人从中看到了革命的恐怖活动,另一些人则默不作声,只耸耸肩膀。

人们说到那多米诺曾经奇怪地出现在彼得堡的马路上,甚至出现在暖烘烘的小房间里;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以及韦尔葛顿都以此为理由放走了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二十戈比的硬币像不停的雨水似的落进铜罐里;只有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利潘琴科不知怎么在讪讪发笑。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则不由自主地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青,浑身冒汗,并不停地咬小手绢。涅英捷普方原来是头畜生,但涅英捷普方总也不来:他日复一日,把报上的稿子拖长,报上瞎编的东西用纯粹的胡说八道把世界掩埋了起来。

 

一张满面烟容的脸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身穿花色睡衣站在楼梯的柱形栏杆旁边,把闪闪亮光撒向四面八方,恰好与圆柱和石膏柱子形成对照,在柱子那边洁白的尼俄柏正举起自己的石膏眼睛仰望苍天。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曲身通过栏杆朝前厅里嚷嚷着,但起初那里一片静悄悄的,然后十分清晰地传来很低微的出人意料的抗议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大概把我当成另一个人……”

“这是我——我……”

那里下边站着个留一嘴黑小胡子的陌生人,身上的大衣翻起领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从柱形栏杆处龇着牙,露出令人不愉快的微笑:

“这是您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

然后,他口是心非地补充说:

“不戴眼镜没有认出来……”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克服了陌生人来到漆得锃亮的屋里的不愉快感觉,从柱栏杆处继续点着头:

“我得承认,刚从床上爬起来,因此穿着睡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仿佛是无意中的这一提醒,想让来访者明白来访的时间不合适;我们私下补充一句:所有最近几个夜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由古代武器组成的丰富的装饰图案背景下,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显得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不过陌生人还是壮着胆子,继续热心安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让人弄不清他是在嘲笑人家还是个绝对憨厚老实的人:

“您刚从床上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并不说明什么……完全无所谓的小事,请您相信:您不是小姐,我也不是小姐……您知道,我也刚起床……”

毫无办法。强忍着内心不愉快的感觉(它由于陌生人的出现而引起——在漆得精光锃亮的房里,仆人们有充分的理由产生误会,而且陌生人在这里还有可能被爸爸碰见)——强忍着不愉快的感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准备下去,以便隆重地按照阿勃列乌霍夫家的规矩把微妙的来客引进漆得锃亮的屋里。但是遗憾,他的一只绒毛便鞋掉下来了,于是,睡衣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只光脚;此外,他还使陌生人摔了一跤: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以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像通常那样殷勤地往下向他扑过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朝这个方向做出剧烈的手势),所以也迎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扑过去,在阶梯的灰色天鹅绒地毯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证。现在,我的这位陌生人正手足无措地置身在前厅和顶层之间,而且他看到地毯上出现一个污点,我的陌生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请脱下大衣。”

仆人客气地提醒说,怎么也不能穿着大衣进少爷的房间,陌生人便无所顾忌地把自己那件已在仆人手上的潮湿大衣掸掸干净。现在,他穿着一套被虫蛀了的灰格子西装站着。发觉仆人想伸过手来接湿包裹,我的这位陌生人忽然变得脸红耳赤了;在脸红耳赤的同时,他还更加倍地感到不好意思了:

“不,不……”

“请交给我……”

“不,这个我自己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还是穿着捅出窟窿的皮鞋,一步一颠地踩着精光滑亮的镶木地板;他带着惊讶的目光,忽东忽西地张望着房里豪华的配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特别仔细地撩起睡衣下摆,走在陌生人的前头。但是,他们在这些珠光宝气的配景中的默默旅游,使两人都觉得难受:两人都忧郁地沉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容易地不使自己的脸而以自己五颜六色的背部对着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正因为这样,不错,笑容也始终不曾从他在这之前勉强微笑着的嘴唇上消失。我们私下坦率地指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害怕了,他的脑袋里很快地在打转:“大概是一个什么募捐团体——为了某个遭受苦难的工人;万不得已时——准备武器……”而心里则在苦恼地隐隐作痛:“不不——不是这,而要是那事呢?”

到了自己书房的橡木门跟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向陌生人急转过身子,两人的脸上霎时间掠过一丝微笑,两人都突然用期待的神情互相面对面地看了看对方。

“那么请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您用不着操心……”

“您请……”

“啊不,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会客室同他严肃的书房完全相反:它同……那件,那件布哈拉睡衣一样,花花绿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睡衣,这么说吧,是会客室里所有陈设的继续:例如低矮的长沙发,它很容易使人想起东方的织锦面卧榻;布哈拉睡衣在深褐色的小板凳上得到继续。小板凳上镶嵌着一条条细小的象牙和螺钿;睡衣还进而在黑人用厚厚的死犀牛皮做的盾上,以及一支箭把很重、并生了锈的苏丹箭上得到继续,不知为什么把这支箭挂在这里的墙上;最后,睡衣还在那张斑豹皮上得到继续,那豹正张开大嘴扑向他们的脚部;小板凳上放着深蓝色的水烟用具和一只呈半月形朝上的多孔球状金三足烟灰缸;而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五彩鸟笼,有几只绿虎皮鹦鹉在里边时不时地拍拍翅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那条花花绿绿的小板凳推到客人面前: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在凳子边上坐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

“可以吗?”

“请便吧。”

“您本人不抽烟?”

“不,没有这个习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又感到不好意思,便补充说:

“其实,别人抽时,那就……”

“您打开通风的小窗?”

“您说什么,什么!……”

“有通风器?”

“啊,不……完全不是——我想说,我对抽烟感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说,但不听他说的客人继续打断他:

“您就走出房间?”

“啊,不对,我想说我喜欢闻烟味,特别是香烟的。”

“不必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不必……吸过烟后……”

“是吗?……”

“应当……”

“是这样吗?”

“赶快给房间透透风。”

“您说什么呀,噢,您说什么呀!”

“把通风的小窗、通风器都打开。”

“不必,不必……”

……

“别为抽烟辩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是凭经验对您这么说的……烟渗入灰色的大脑物质……大脑半球就会发生障碍,机体就会全面萎靡不振……”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亲昵地使了个郑重其事的眼色,陌生人随即发现,主人还是怀疑灰色的大脑物质的渗透性,只是出于一个好客的主人的习惯才不再同他辩论。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于是开始伤心地捋起自己的黑小胡子来:

“您看看我的脸。”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找到眼镜,便把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皮直贴到陌生人的脸部前边。

“您看到了脸?”

“对,一张脸……”

“一张苍白的脸……”

“对,有点儿苍白。”说着,阿勃列乌霍夫的脸颊上露出全部种种可能的谦恭和客气的表情。

“一张完全发青的、满面烟容的脸,”陌生人打断他说,“一张抽烟人的脸。我会弄得您满屋烟味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预感,仿佛室内空气里弥漫的是铅,而不是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他的大脑半球怎样发生障碍,他的机体怎样变得全面萎靡不振。但他现在考虑的不是烟的特性,他考虑的是自己怎样自尊地摆脱这种微妙的处境。“如果陌生人,如果……”他想,“处于那种冒险的情况,自己怎么办……”

这种铅一样的沉重感觉同正在腾升起缕缕青烟的廉价香烟毫无关系,它首先是因为主人感到受压抑的一种精神状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分分秒秒地等待着,这位令人不安的来访者会打断胡扯,这种胡扯看来出于唯一的目的——用等待折磨他,是的,打断自己的胡扯,并提醒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时许诺的通过借助古怪的陌生人——怎么确切地说呢……

一句话,当时曾答应过对自己来说一项可怕的任务,这任务他必须付出不仅仅只是荣誉才能完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许下那可怕的承诺,也许只是出于绝望;一件日常生活上的倒霉事儿促使他这样做;后来,那倒霉事渐渐平息了。原以为,那可怕的承诺已经自然失效,但是,可怕的承诺依然有效。即使就凭没有宣布撤回这一点,它也依然有效。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彻底把它给忘了。可在一个轻率小组的集体会议上,人们仍继续提到了它,这个承诺,而正在这时候,因为倒霉事对生活产生的痛苦感觉平息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无疑把自己的承诺看成是开玩笑性的承诺。

留黑小胡子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出现,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在这两个月来头一次充满了确确实实的恐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楚地记起那极度哀伤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清楚地记起他自己在作出承诺时全部最微小的详情细节,并发现那些详情细节对自己是灾难性的。

为什么……不在于他许下了可怕的承诺,而在于是他把这种可怕的承诺许给了一个轻率的政党?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热心于研究社会现象的方法,认为决定世界的是火和剑。

于是,瞧他变得脸色苍白了。蔫了,终于不知怎么办才好了,甚至脸都突然变青了。这最后的表情,大概只因为房间里的空气被烟熏得不堪忍受了。

陌生人站立起来,伸了个懒腰,温情地斜过双眼看了看小包裹,突然天真地微微一笑。

“您知道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恐地打了个寒颤)……我到您这里来其实不是为了烟,也就是说不是来谈论烟的……烟的事纯粹是偶然……”

“我知道。”

“烟归烟,而我,其实不是来谈论烟,而是来谈事的……”

“很高兴。”

“我甚至也不是来谈事的,全部的实质是请帮忙——这个忙,您当然是能帮我的……”

“当然,很乐于……”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更加脸色发青,他坐着,不断地揪那沙发套扣子;扣子没有揪出来,便动手揪起沙发里的鬃毛来。

“我实在非常不好意思,可是记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颤抖了一下,陌生人尖细而又很响的说话声把空气切开;在尖细的声音之前有过一秒钟的沉默;而他觉得,这一秒钟就像一小时,当时就停顿了一小时。而现在,听到这一声尖细的“记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惊叫起来:

“是我的建议?……”

不过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说:

“这样,我帮您这个忙。”同时他在想,是讲礼貌毁了他……

“记得您的同情,我就来了……”

“凡是能办到的,我全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声说,同时心想,自己——完全是个木头人……

“小小的,噢,一个完全小小的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关切地注意听)

“对不起……我可以用这只烟灰缸吗?……”

……

 

街上的争论多起来了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阴毒的十月以冰冷的步伐通过俄罗斯的北方;而南方则是一片尘雾弥漫。阴毒的十月刮走了金黄树林的悄声细语,金黄树林的悄声细语便顺从地落在了地面上——顺从地落在了地面上的,还有山杨树沙沙响的一片深红,以便卷曲着追赶徒步过客的行踪,嘁嘁喳喳同树叶编织出橙黄的零散话语。九月里充斥着林海绿波的山雀的甜蜜尖叫声,在林海绿波中早已听不见了,山雀本身现在已只是孤零零地在黑黝黝的枯枝间跳来跳去,那树林、秃光的灌木、篱笆和公园正吹着口哨欢送恰如掉光了牙齿的残冬老人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冰冷的飓风卷着青灰色的云朵,已经来临,但大家都相信春天:报纸上写的是春天,四等官员(20)们谈论的是春天;当时一位有名的大臣指望着春天;一个彼得堡的女学员流露的热情,散发着简直像五月初的紫罗兰一样的芳香。

庄稼人已经停止收拾粉腐的土地了;庄稼人放下了耙子、木犁;贫困的庄稼人一堆堆聚集在小屋里,共同讨论报纸上的消息;他们进行解释和争论,以便突然兴奋地一群群拥向伏尔加河畔、卡马河畔乃至第聂伯河畔竖立的老爷大院。俄罗斯农村的上空,每个漫长的夜间都是一片鲜红的火光,到白天便冒着一股股浓烟。但在当时,四处的树林子里都可以看到潜伏的头戴皮帽、警报一响就举枪瞄准的哥萨克部队;然后,哥萨克部队便跨上毛茸茸的战马,一溜烟地往前冲:留灰白胡子的人们挥舞皮鞭,叫喊着,在秋天的草原上久久久久地东奔西跑。

这是在农村。

而在城市里,也是这样。在作坊、印刷所、理发馆、奶厂及旅馆里,到处都有爱夸夸其谈的人在转悠;他把大概是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土地上(21)带回的黑皮帽子低低地压到前额上;腰间口袋里别着一支不知哪儿寻来的勃朗宁手枪,不断给头一次碰见的人手里塞一张印刷得很差的传单。

大家都在等待什么,在担心和希望什么;听到一小点动静便赶快跑到街上,聚成一堆,然后又重新散开;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拉普人、卡累利亚人和芬兰人这么干,在尼日涅柯雷姆斯克——是通古斯人,在第聂伯河畔——犹太人和乌克兰人都是这样。在彼得堡,在莫斯科——大家都这样;中等的、高等的和初等的教学机关是这样:在等待,在担心,在希望;有一点儿动静,便赶快拥到街上;聚成一堆,然后又重新散开。

街上的争论多起来了:同客栈老板,同守卫人员的争论;贫困区街头的争论多起来了;非常无耻地向客栈老板、警察及特别是向地段警官挑衅。工人,预科生,市民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和他的老婆伊万尼哈,甚至连小店主——一等商人普查诺夫,警察分局长在美好的以及不久前的日子里曾因从他那里不时得到鲟鱼肉、鲑鱼和颗粒状的鱼子而过得美满富足;可是现在,且不说他不再给鲑鱼、鲟鱼肉、颗粒状的鱼子以及其他的“破烂东西”,这位不管怎么在伏尔加河上经营渔业并有一艘汽船而多次出入省长府邸、并非无名之辈的一等商人普查诺夫先生,突然也起来反抗了:不管怎么,对这样的情况,警察分局长妥协了。他现在穿着一件灰色的破大衣灰溜溜地走过时,像个不被人注意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提着帽子,眼睛总朝下看,而这是因为背后有人说他坏话,指责、讥笑,甚至用下流话骂他。地区警察署长却不管这一切,说:“要是您不能取得居民的信任,就请退休。”他于是取得了信任:跟着起来暴动,反对政府的专横,要不,是他与监狱里羁押解送犯人的人达成了特殊的协议。

这些天里,凯姆那边有个地方的地段警官,日子过得就这么痛苦:彼得堡、莫斯科、奥伦堡、塔什干、索尔维契戈德斯克,总之,俄罗斯帝国版图上所有那些(省辖、县辖和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城镇的地段警官的日子,都是如此。

彼得堡处于烟囱林立的工厂包围之中。

一大早,成千上万的人群就缓缓向它拥去,郊区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没完没了的人群。所有工厂当时都可怕地动荡起来了,人群里的工人代表毫无例外地都成了夸夸其谈的家伙。一支勃朗宁手枪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还有别的东西。在那里,通常的人流这几天里无限地增多了,这些人流互相汇合成多脑袋、多嗓门的黑压压的一片。工厂监督员这时抓起电话筒——照例,他一拿起电话筒,往往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人群中飞出的石头暴雨般落在窗玻璃上。

笼罩在彼得堡四周围的不安情况,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彼得堡最中心的地区,先是控制了岛屿,经过里捷依路和尼古拉耶夫斯基桥,再从那里拥到涅瓦大街;涅瓦大街上,人群虽然还是像一条多足虫在蠕动,但多足虫的各个部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旁观者的富有经验的目光早已注意到一顶压到前额、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土地上带到这里来的毛茸茸的黑皮帽:那是有个夸夸其谈的人阔步从涅瓦大街上走过,过往的高筒大礼帽的比例降低了;夸夸其谈的人发现这里还是老样子,他耸了耸肩膀,把自己冻僵的手指头塞在袖子管里。涅瓦大街上还出现了反政府小伙子们不安的惊叫声,他们挥舞着红色的小报,是从火车站拼着命跑到海军部大厦(22)来的。

在其他的一切方面,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有一次,由神甫们陪同的人群挤满了涅瓦大街:他们双手举着一具教授的棺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前面是绿色的海洋,血一样鲜红的丝绸条带在高高飘扬(23)。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阴毒的十月,一片冰天雪地;猛烈的旋风刮得满城都是冰冻的尘埃;金黄树叶的悄声细语顺从地飘落在夏日花园的小径上,顺从地飘落在脚下的,还有沙沙作响的一片深红色,以便卷曲着追赶徒步过客的行踪,嘁嘁喳喳用树叶编织出橙黄色的零散话语;整个八月充斥着林海绿波的山雀的甜蜜喳喳尖叫声,如今在林海绿波中早已听不见了,夏日花园的山雀现在只是孤零零地在黑黝黝的枯枝间,在铜栏杆及彼得的小屋(24)的房顶上跳来跳去。

白天是这样。而夜间——夜间你曾出去,到这偏僻市郊的空旷地方,去听过那种讨厌的、凶恶的“呜呜”声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空旷地方发出这种声音;声音——有那种声音吗?如果有这种声音,它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声音具有罕见的威力,并很清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莫斯科、彼得堡、萨拉托夫市郊的田野里都这么不很响亮地鸣叫着:工厂没有鸣汽笛,天没有刮风,也没有狗叫。

你听到了一千九百零五年这十月之歌?这歌声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这歌声:永远没有。

 

亲爱的德里维克呼唤我

经过机关的阶梯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手扶在冰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脚尖被地毯绊住——差点儿摔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因此很自然,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停在了大臣的巨幅照片上,大臣始终用阴郁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拉过门铃,便有一股寒气袭来:机关里供暖不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这个洁白的房间像一片平原。

他害怕开阔的空间。

他对开阔的空间,比对曲线、断线和角体更害怕;乡下的风景简直使他恐惧:那里,在冰天雪地和森林的冠状棱形线上,暴风雪常常刮得空气来回流动;由于偶然的一时糊涂,在那里他差点儿给冻僵。

那是在五十年前。

在这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时刻,仿佛有人把冰凉的手指残忍地插到他胸口,残忍地触摸他的心脏,这只冰手引导着他。随着这只冰手,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眼前具有的依旧是那个决定命运的不可思议的空间;那里,从那里——一只冰手在召唤,一种无限的东西在飞奔:俄罗斯帝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城市的大墙外面待了很多年,他全身心地憎恶孤寂边远的县城、乡村小屋及歇在稻草人上的乌鸦。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乘坐特别快车,带着特殊使命,从彼得堡出发到东京去。

关于自己在东京的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谁也没有说过。

是啊——因为大臣的照片……他多次对大臣说过:

“俄罗斯——是狼群在上面跑来跑去数百年的冰天雪地……”

大臣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和满心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叹口气。大臣把整整一批可控制的机构看成是痛苦的、要作出牺牲的和折磨自己的十字架,他准备完成使命后就退休……

但是,他死了。

他现在已经安息在棺材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现在——完全是一个人;他的后面——岁月已逝向无限;前面——一只冰手揭开了——无限。

迎面在飞奔的,是无限。

俄罗斯,俄罗斯!看到了——你,他看到了你!

这是你用风、雪、雨、结起的薄冰和暴风雪在大吼——是你用千百万活生生祈求的声音在大吼!参政员在这一瞬间觉得,仿佛空地里一具孤零零隆起的棺材上有个声音在呼唤他;那边——一个孤零零的十字架没有摇晃;长明灯面对卷着雪的旋风没有眨眼;只有几头饿狼在风中哀号,准备回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参政员身上那种对开阔空间的害怕无疑是发展了。

病情加重了:从那个悲剧性的死亡之日起,不错,亡友的形象夜间常来拜访他,在漫漫长夜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目光看看他,因为亡友的形象在意识里现在常常同这样的诗句结合在一起:

他去世了——并丢下了俄罗斯,

是他把俄罗斯提高……(25)

当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过大厅时,他的意识中出现了这几行诗。

在上引的诗句之后,浮现出一首诗的一节:

还仿佛证得,轮到了我,

亲爱的德里维格在呼唤我,

他是我活泼少年时的同窗,

他是我忧郁少年时的伙伴,

是青年们歌唱、欢宴

和纯洁思考的挚友,

一个永远离开我们的天才,

他进入了祖国英灵的行列。(26)

源源浮现的诗句愤怒地中断了:

于是大地上又乌云密集,

还有飓风……(27)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这几行诗,就变得特别冷淡,他向求见者跑过去,特别明确地伸出自己的手。

 

其时谈话在继续进行

其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在同陌生人进行谈话。

“委托我,”陌生人说,同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手里接过烟灰缸。“是的,委托我把这个小包裹交给您保管。”

“就——这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叫起来。他还不敢相信,陌生人令人不安的出现竟然毫不涉及那个可怕的建议,仅仅只为这最平安无事的小包裹。于是在满不在乎的兴奋中,他已经准备要吻那小包裹了;他脸上忸怩作态,向小包裹走去。但在这时,陌生人不知为什么也站立起来,并突然跑到小包裹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中间;而当参议员的儿子把一只手伸向那小包裹时,陌生人用一只手的指头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手指头:

“小心,看在上帝面上……”

沉浸在欣喜中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含含糊糊说了句表示抱歉的话,又满不在乎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那玩意儿,而陌生人则又一次恳求地伸出一只手,不让他拿那东西:

“不,我严肃地请您要小心,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小心……”

“啊……对,对……”这一次,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但他刚一抓住盖在小包裹上那块毛巾的边边时,陌生人便立刻非常生气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要——小——心……”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下才惊异起来……

“看来,是文件?……”

“啊,不……”

……

这时,听到一种清晰的金属声:有东西撞了一下,寂静中响起耗子被逮住时那种低微的尖叫声。就在这刹那间,一条板凳倒了,陌生人退到一个角落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惊恐地嚷嚷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耗子,耗子……赶快吩咐您的仆人……这个,这个……收拾一下——这个给我……我不能……”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小包裹,为陌生人那种慌乱的样子感到吃惊:

“您怕耗子?……”

“赶快,赶快拿走……”

跑出自己的房间按了一下门铃后,应当承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处于一种十分可笑的情景;而最最可笑的,是他手里拎着……惊慌地跳来跳去的一只小耗子。小耗子来回跑着,不错,是在铁丝网捕鼠器里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心不在焉地把自己很特别的脸紧紧贴着捕鼠器,这时正非常注意地观赏着自己的这个灰色囚徒用修得很漂亮的淡黄色长指甲抚摸着那些铁丝。

“一只小耗子。”他举目看着仆人,仆人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

“是小耗子……正是一只……”

“瞧它,跑来跑去,跑去跑来……”

“是——跑来跑去……”

“它也害怕……”

“还能怎样呢……”

这时,陌生人从开着门的会客室里探出头来,慌慌张张瞅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不——我不能……”

“可是它们害怕吗?……没有关系,耗子是神兽……怎么的……它也是的……”

有几秒钟,仆人和少爷都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囚徒,最后,可敬的仆人接过了捕鼠器。

“耗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满意地重复说,并笑眯眯地回到正等着他的客人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耗子怀有一种特别的温情。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把小包裹拿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当时使他觉得奇怪的,只是这小包裹相当重,不过,对此他没有去考虑。走进书房时,他跌倒在五彩的地毯上了,因为一只脚被一道柔软的皱褶钩住了。当时小包裹里的金属嘀嗒响了一下,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听到这声音立刻一跳跑过来;陌生人的一只手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背后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就是不久前使参政员惊恐万状的那种曲线。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陌生人看到的,只是隔壁房间厚实的靠背椅上蓬松堆着一件红色多米诺斗篷和一个黑色的丝绸假面具。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开自己的书桌,腾出足够的地方,小心地把小包裹放到那里时,陌生人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黑色假面具(应当承认,它使他吃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一边继续观看那件多米诺斗篷,同时兴奋地开始讲述自己经过认真考虑的想法:

“您知道……孤独要命地折磨着我。这几个月来,我变得完全不会谈话了。您注意到了没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说话语无伦次。”

身穿布哈拉睡衣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背对着客人,他心不在焉,只是慢吞吞地含糊其辞地说:

“这个啊,知道吗,大家都有这种情况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六寸的金发女郎照片盖在小包裹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金发女郎的照片盖在小包裹上的同时,目光不离照片地沉思起来,他那稍稍显得苍白的嘴唇顿时变成一只蛤蟆的形状。

背后听到陌生人在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很乱。我想说一个词,结果说出来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我总在周围或附近转来转去……要不,我突然忘了一些最普通日常的东西怎么个叫法;有时候想起了什么,却又怀疑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死死地记住——灯,灯,灯,可是后来突然发现,竟找不到这个词:灯。有时候,连个可以问一声的人都没有;再说即使有人在,随便谁都问——您知道吗,不好意思——人家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的。”

“嘿,您说什么……”

顺便提一句小包裹: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客人关于对包裹要小心些的话稍细心点,他显然应该明白,他以为最平安无事的小包裹并不那么平安无事,不过我重复一遍,当时他只热衷于那照片;他是那么热衷,以至陌生人说的话没有进入他的脑子。而且这时他听到了个别词儿,也未必明白其含意。而在他背后,还听到声音很细却很响亮地在说:

“像我这样一个被开除的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艰难啊,在托里切利真空(28)里……”

“托里切利真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奇怪,他没有转过身,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正是——托里切利真空,而且这,您注意到,是为了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社会——可是请允许问一句,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社会?是某个人的社会,您知道这个人,是我住的客栈老板马特维·莫尔佐夫的社会,是灰色潮虫的社会——嘘……我住的亭子间长了潮虫……啊,怎么样?您喜欢这样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是啊,您知道……”

“共同的事业!对我来说,它其实早已成了不允许我与别人见面的个人的事业:要知道,共同的事业并没有把我从活人的名单上勾销。”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看样子是完全偶然地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的,可是,完全偶然地一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他显然也忘了自己那个湿淋淋的小包裹,甚至忘了消耗了多少支香烟,它们使屋里的烟味更重了。同所有万不得已被迫保持沉默和本性爱说话的人一样,他有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需要,把自己思想的结论告诉别人,不管对方是谁:朋友,敌人,客栈老板,警察,孩子,甚至……陈列在窗户上的理发店发型模特儿。夜里,陌生人有时同自己交谈。在花花绿绿的豪华会客室里,这种想说话的要求突然不可遏制地觉醒了,就像是被迫一个月没有喝过酒的狂饮症患者。

“我——不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的;要知道,我在这可笑的情况中已经生活了两年多;这是您可以开的玩笑,您,一个社会各方面都欢迎的人;而我的社会——是一个臭虫和潮虫的社会。我是——我。您在听我说吗?”

“当然在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真的在听了。

“我是——我,可他们对我说,好像我——不是我,而是某个什么‘我们’。请允许问一句——这是为什么?瞧,记忆又不行了——不好的征兆,不好的征兆,说明大脑已经开始某种失调。”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来回迈步走着。“您知道,孤独要命地折磨着我,有时甚至让人生气:共同的事业,社会平等,可是……”

陌生人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因为挡着桌子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向陌生人转过身来,他于是看到后者已经在他的小书房里来回迈步,把烟灰抖落在桌子上和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觉了这一切后,由于某种理智无法思议的原因,他的脸一下红了,并马上跑过去拿多米诺式斗篷,他这样做只促使陌生人大脑里注意力的转换。

“多好的一件多米诺式斗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多米诺式斗篷跑过去,就好像他想用花色的睡衣把斗篷盖上,可是晚了:陌生人已经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闪闪发亮沙沙作响的丝绸:

“绝好的丝绸……一定很贵。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样子常参加假面舞会……”

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变得更红了:

“就这样,有时随便……”

他几乎是把多米诺式斗篷夺过来,把它当作一件罪证似的收藏到柜子里;他就像一个被捉住的小偷,慌慌张张把多米诺收藏起来;就像一个小偷,又回过头去取假面具;把一切都收藏好了后,他才放心了,同时沉重地呼吸着,并疑虑重重地看看陌生人。但是,应当承认,陌生人已经忘了多米诺式斗篷,现在又回到自己喜爱的题目,一直继续来回走着,边走边抖撒烟灰。

“哈,哈,哈!”陌生人哈哈大笑,同时边走边急速地抽着烟。“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至今是不无名气的运动的一员?这个运动对有些人是解放,而对另一些就像您老爷子那样的人,则相当为难。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直到最近我都严格遵守既定的纲领行动,这全是无稽之谈。要知道,这——您听着:我是按自己的考虑处理自己的行动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我的观察、考虑每次给他们的活动添入的,仅仅只一点儿新的印迹;老实说,不是我参加了党,而是党在我心里……这使您感到奇怪吗?”

“是啊,应当承认,这使我感到奇怪;还应当承认,我也许完全不会同你们一起行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更留神倾听陌生人说的话,他的话说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楚、响亮了。

“可是,您还是从我手上收下了我的小包裹;瞧,可见我们在一致行动。”

“啊,这不能算,这算什么行动……”

“噢,当然,当然,”陌生人打断他说,“我这是开玩笑。”他随即默不作声了,亲切地瞅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后,这下便完全放开地说了。

“您知道吗,我早就想见到您,真诚地谈一谈;我是这么难得同谁相见。我想谈谈自己。要知道,不仅对运动的敌人,就是对它不很同情的人,我——都是捉摸不定的。就是所谓革命的精华,而奇怪的是,对社会现象的研究方法,您全懂,您深入研究图表、统计学,大概您还完全熟悉马克思;可是我——我什么也没有读过;您别以为我一无所知,我学识渊博,而且很渊博,我只是不熟悉那个,不熟悉统计数学。”

“您在说些什么?……不,您等等,等等,我小柜子里有白兰地——想喝吗?”

“不反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手伸到小柜子里;一个多棱的玻璃酒瓶和两只多棱的高脚小酒杯,很快摆在了客人面前。

同客人们谈话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通常用白兰地招待。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随便地(同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们一样,他也非常随便)给客人斟白兰地,同时仍一直在想,觉得对他来说现在正是完全拒绝当时那个建议的最好时机;但当他想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怯懦,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怯懦来;此外还有,在也可以采用书面形式加以拒绝的时候,他为不必以极微妙的谈话使自己遭罪而高兴。

“我正在读柯南道尔,为了休息,”他像爆炒豆子般地说,“您不要生气,这是玩笑,当然。其实,就算不是玩笑,如果要承认的话,对您来说,我读书的范围同样也是不合理的:我在读诺斯替教(29)史、格里戈利·尼斯基(30)、西里阿宁(31)和《新约》的《启示录》。在这一点上,您知道——我有优势,不管怎么说——我是运动中从前线调到总部(根据功劳)的一名团长。对,对,对,我是团长。显然是因为多年的功劳,可瞧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尽管聪明,懂得方法,您——军士一个。您,首先是个军士,因为您是理论家;而说到理论,在我们的将军们那里——情况不大好,您可是也承认——不大好。而且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高级僧侣,高级僧侣则来自修士。一个研究过哈内克(32)的年轻学联分子,但绕过经验的阶段,没有当过苦行僧——在高级僧侣看来,只不过是教会的可怜附庸;您和您的全部理论——都是附庸;请您相信,是可怜的附庸。”

“知道吗,我在您的话里听出了点民意党人的味道。”

“这又怎么呢?是民意党人有力量,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过,请原谅,我扯远了……我在说什么?对,在说服务年限和阅历。这么说吧:我的精神食粮的独特性全部来自同一种古怪行为;我同所有佩戴格奥尔基(33)、夸夸其谈的斗士一样,是个革命的夸夸其谈者——对一个老的夸夸其谈者,一个刀术高超的人,大家都会原谅的。”

陌生人沉思起来,斟了一杯酒:喝了——又满上。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自我,我好像就这样度过业余的时间——在四堵黄色的墙里边,我的声誉在提高,社会不断重复着我的那个党内外号,可是对我能以人相待的人的圈子,请您相信,等于零;人们头一次认清我,是我待在零下四十五度处的那个光荣的时刻……”

“您可是被流放过?”

“对,在雅库茨克省。”

一阵尴尬的沉默。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小窗口看了看涅瓦河流过的一边,那里弥漫着一片灰白色的污脏;那里是陆地的边缘,那里是无限的终端;那里,阴毒的十月已经透过灰白色的污脏悄声地在絮絮叨叨,同时以风和眼泪拍打着玻璃;玻璃上眼泪般的雨珠子互相追逐着,以便汇成一道道流水,画出钩子形弯弯曲曲的文字模样;烟囱里响彻着风儿甜蜜的呼啸,一张由黑黝黝的烟囱织成的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往天空中输放自己的浓烟;浓烟过去了,把尾巴留在深色的水面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将嘴唇凑到酒杯口,看了看黄色的液体:他的双手在颤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仔细听完客人的叙述,带着某种……几乎是憎恶的口气说:

“那么对一般人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希望您暂时谈的是自己的理想,还一个词儿也没有?……”

“当然,我暂时不表示意见。”

“这就是说,您在撒谎,请原谅,但实质不在乎说不说——您毕竟在撒谎,而且始终在撒谎。”

陌生人吃惊地瞟了一眼,继续不知趣地说:

“眼下我什么都读,并在想:所有这一切,绝对只为自己一个人。正因为这,我才读格里戈利·尼斯基。”

一阵沉默。又喝完一杯,倒过杯子,在卷烟的烟雾中,陌生人看上去像个胜利者;当然,他一直抽着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破了沉默。

“那么,从雅库茨克省回来后呢?”

“我成功地从雅库茨克省逃跑了,我是被藏在装载圆白菜大车底部的一个大圆桶里运出来的;现在,我还是我现在的样子——地下工作者,只是您别以为我的行动是为了社会的空想或您的那种铁路线般的思维——您的那些范畴使我想起轨道,而您的生活——好像是在轨道上飞奔的车厢。那时候,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尼采哲学的信徒,要知道,就连您——您的那些铁路线的工程师,示意图和方案的作者——您也是尼采哲学的信徒,只是您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好了,瞧吧,对我们,即尼采哲学的信徒们来说,热衷于宣传的和为社会本能操劳的群众(您大概会说)变成了一种执行机器(也是你们工程师的用语),在那里,人们(甚至像您这样的人)——是一个键盘,钢琴家的手指头(注意:这是我的用语)为困难而克服困难,自由地弹奏;只要有个毫无出息的党员在音乐会舞台下听着贝多芬的神奇美妙的音响,对演员及对贝多芬来说——实质不在音响,而在于某种七和弦。您可懂得什么叫七和弦?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也就是革命的运动员。”

“这有什么,难道运动员不是演员?我是个对艺术怀有纯洁的爱情的运动员,因此,我——是个演员。从社会的一个不成形的泥团可以很好地塑出永久性的绝妙半身像。”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您陷入了矛盾:七和弦,也就是公式、术语和半身像,也就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技术——和创作灵感?对技术,我非常了解。”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地揪着自己花花绿绿坐垫上的马鬃毛,他认为没有必要进行一场理论争吵,他习惯于正确地进行争论,不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

“世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的:我要对这个社会有所用的想法把我带到冰雪、阴郁的空间;这里在想到我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我在那边——是孤独的一个人,在荒漠中;而且,随着我进入荒漠,同时也就高出于一般人,甚至高于军士(陌生人并无恶意地冷冷一笑,捋了捋小胡子)的时候——我身上您会说的那些全部党派的偏见,所有的范畴,都将渐渐烟消云散:您知道,我与雅库茨克地区是同一个范畴。您不知道属于什么范畴?”

“什么范畴?”

“冰的范畴……”

“也就是说,怎么?”

不知道是因为在想事儿还是因为喝了酒,反正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脸真的露出某种古怪的表情:脸的颜色,甚至连脸部的大小,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有这样一种脸,转瞬间会发生变化);现在,他看上去成了个完全喝醉的人。

“冰的范畴——这是雅库茨克省的冰,您知道吗,我的心里装的是它,是它们把我和大家分开:我随身带着冰;对,对,对,冰把我隔离开。首先,这冰让我成了个凭假护照生活的地下工作者;其次,这冰使我头一次产生特殊的感觉:甚至当我和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到自己被抛到了一个无限的空间……”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悄悄走到小窗口,那边,隔一层玻璃外面,在绿莹莹的雾中正走过一个排的近卫军士兵:全是身材魁梧的小伙子,穿着灰大衣。他们走着,挥舞着左手——一队接一队地走着,刺刀在雾中成了黑色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寒气,他又一次变得难受起来:自己对党的承诺没有收回。现在听着陌生人的话,他害怕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不喜欢空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话,使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个冰冷的空间,更使他觉得可怕。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在靠近窗子那边微笑……

“我不需要革命的条条框框,这是你们,理论家、政论家、哲学家,需要条条框框。”

这时他往窗外瞥了一眼,立刻中断了自己的话。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开始凝神注视着那潮湿多雾的空中,是这么回事:潮湿的漫雾中露出一辆四轮轿式马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看到马车的门开了,还看到身穿灰大衣、头戴高筒大礼帽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仰起使人想到吸墨器的石头般的脸向玻璃镜的反光迅速而惊恐地扫了一眼,很快跳下马车;他很快登上大门的台阶,边走边脱下黑色莱卡狗皮手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自己方面讲,这时有点害怕了,突然将一只手举到眼睛处,仿佛他是想掩饰自己的一个思想。从他的胸腔里冒出一个压低的悄悄声:

“他……”

“看到什么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也走到了窗前。

“没有什么特别的,瞧,您爸爸坐马车回来了。”

 

墙壁——是雪,而不是墙壁!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自己宽敞的住宅,那里的家具是那么令人厌烦,那么永远不变。而套上布罩,那套上白色布罩的家具就像积上雪的一堆堆小丘刺人眼睛。参政员走路时,镶木地板就发出响亮、正确的回声。

参政员走路时,那很像非常宽敞的走廊的大厅也发出响亮、正确的回声。一片白色花纹装饰的天花板的一圈果实状雕塑中央,悬挂着一盏套着细纱般薄的透明罩具的水晶玻璃枝形吊灯;那枝形吊灯好像是透光的,它均匀地摇晃着,恰似一滴哆哆嗦嗦的水晶眼泪。

而镶木地板就好比一面镜子,闪泛出一块块长方形的亮光。

墙壁——是雪,而不是墙壁;沿这些墙壁,摆满了高脚椅子;又高又白的椅子脚上是一道道镀金的沟槽;包着淡黄色长毛绒的椅子间,到处竖立着石膏柱子;而且每根石膏柱上都站着个阿基米德石膏像;不是同样的阿基米德——是姿态各异的阿基米德,因为他们有一个总的名称——古希腊男子汉。严整的、冰一样的玻璃在四周墙上发着寒光,但有一只关怀的手给墙上挂了几个圆框框;透过玻璃显露出暗淡的写生画;暗淡的写生画是临摹庞贝城的壁画之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看了一眼庞贝壁画,记起是谁的一只关怀的手把它们挂到墙上的,这只关怀的手属于安娜·彼得罗夫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地闭紧了嘴唇,走进自己的书房。在自己的书房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于用钥匙把门锁上,空旷的穿廊式房间勾起不由自主的哀伤——全部是从那儿,仿佛有个永远熟悉而又古怪的人,正朝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倒是很愿意从宽敞的房子搬到简朴一点的地方去住,因为他的下属都住在比较简朴的房子里;而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却应当拒绝那迷人的拥挤——高级的职位迫使他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样被迫无聊地在滨河街冷冰冰的住所里忍受苦恼。他还常常想起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过去的女主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安娜·

彼得罗夫娜同一位意大利演员离他出走已经两年了。

 

一位要人

参政员出现后,陌生人便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他至今流利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是酒起作用了。一般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健康很令人担心,无论自言自语还是同别人谈话,都在他身上激起某种精神上的不良状态,在脊神经上痛苦地反映出来;在他身上,出现了某种对于自己激动谈话的阴郁厌恶感;并且,他把这种厌恶感转到自己身上。表面上看,这些神经质的谈话使他精疲力竭,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越来越想说话,直到嗓子嘶哑,喉头有苦涩黏液的感觉;他已经停不下来,尽管已经越来越虚弱。有时,他甚至没完没了地直说到后来感觉受迫害至狂的病症的真正发作——边说边做梦;有时,他越来越经常地做极其不祥的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有时一晚上惊醒三次。他梦见自己被一些丑恶的嘴脸团团围住(不知为什么,更经常的是一些鞑靼人、日本人或一般东方人的嘴脸);这些嘴脸总是都一样肮脏;他们用下流的眼睛挑逗他;而最奇怪的,是这时总使他想起那个毫无意义的词,好像是个希伯来神秘哲学的词,而实际上,鬼知道它是个什么词:恩弗朗希什。他借助这个词,在梦里与那些围住他的精灵作斗争。后来,大白天在他住所的暗黄色斑斑点点的糊墙纸当间都会出现一张性命交关的脸;最后,才偶尔看到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是彼得堡真正的秋天,而不是带暗红色反光的黄兮兮绿莹莹的天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大白天也看得见。在这种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觉到的一切,同参政员昨天遇到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目光时的感受一样。所有那些性命交关的现象,在他身上显然是因为老坐在一个地方引起的一阵阵致命的烦闷导致的。于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惊恐地跑到黄兮兮绿莹莹的雾中(防止被盯梢的危险),顺着彼得堡的马路跑着跑着,跑到了一家小饭馆里。喝了酒。喝过酒,顿时产生了可耻的感觉——倒在一个完全无关的老实的训练班女学员的脚下,对不起,是倒在她袜子边上;招来了一阵表面上毫无恶意的嘲讽、窃窃私语和讪笑。一切以一场野蛮的和带恩弗朗希什的可怕的梦结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这一切,耸了耸肩膀,见参政员回到这幢房子后,所有那一切仿佛再次涌上他的心头,某种外界的思想总也使他不得安宁。他走到门旁,去听那传来的刚好能听到的远去的脚步声;这大概是参政员在自己的房里踱步。

为了打断自己的思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开始把这些思想变成枯燥的语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瞧您在听我胡扯,可其实呢,在我所有的谈话里,例如在我对自己个人的肯定中,还是包含点病态。我对您说话,同您争论——我不是同您,而是同我自己在争论,仅仅是同自己。您知道,对我来说,话伴等于什么也不是,我会同墙壁,同雾,同完全的白痴说话。我不听别人的思想,也就是说,我只听那些牵涉到我,与我有关的东西。我在奋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孤独在向我进攻,我整整几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地待在自己的亭子间里,抽着烟。我仿佛开始觉得全都不对。您了解这种心情吗?”

“我无法清楚地设想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听说这往往发自内心。而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情况下……对我来说,这比较清楚。”

“可我——就不,瞧你坐在那里并且说,为什么我——是我,于是感到那不是我……您知道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张小桌子。可鬼知道它是什么,是小桌子——或者不是小桌子。您对自己说:鬼知道,生活拿我干了什么。希望我——是我……可这里是我们……一般说,我蔑视所有带‘Ы’(34)音的词儿,这个‘Ы’音本身包含某种鞑靼的、蒙古的、东方的因素。您听呀:Ы。任何一种文明的语言,都是没有‘Ы’这个字母的,它带有某种愚钝、虚伪和模棱两可的东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回想起一个使他激动的人的脸,那张脸使他想字母“Ы”的声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是故意接过话头来,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进行谈话。

“您一个劲儿地谈论个人的重要性,可是您倒是说说,难道在您上头没有监督,您自己不是同人有联系吗?”

“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指某个要人吧?”

“我谁也没有指,我只是随便这么……”

“是啊——您是对的,打我从冰天雪地逃跑之后,很快来了一个要人:从赫尔辛福斯(35)来的。”

“这是个什么人物——照贵党的级别?”

“高级的:围绕着他才生出一系列迅速发展的事件,也许是最重大的事件。您知道这个要人?”

“不,不知道。”

“可我知道。”

“啊,您瞧,方才您还说,好像您根本不在党内,而是党——在您的体内。这就是说:您本人就是个要人。”

“啊哟,是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中心。”

“他有重任?”

陌生人打了个寒颤。

“对,对,对,一千个对,这个要人交给我最繁重的任务;这些任务把我送进那个冰天雪地——雅库茨克省的寒冷地方。”

“这么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说起俏皮话来,“一个遥远省份大自然的平原变成了玄妙的心灵的平原。”

“对,我的心灵就像一个世界空间,我从那儿,从世界空间的角度看待一切。”

“您听着,可是在你们那里……”

“世界空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有时候使人感到烦闷,要命的烦闷。您知道,我把什么叫做空间吗?”

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补充说:

“我把自己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住所叫做空间:四堵垂直的、贴着暗黄色糊墙纸的墙。当我坐在这些墙里边时,没有谁会来找我,只有扫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还有,就是一个要人。”

“您怎么到那里去的呢?”

“对,一个要人……”

“又是一个要人?”

“还是他,这时他也就成了我那道所谓难迈的门槛的守护者。只要他想,为了安全起见我可以几个星期不出门地待在那里,要知道,我在马路上露面一直有危险。”

“瞧您从什么地方把影子带到了俄罗斯生活中——一种铁石心肠的影子。”

“对,是从四堵暗黄色的墙里边。”

“您倒是听着:您的自由在哪儿,它从哪儿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要对方才的话进行报复,就拿他取乐说。“连着抽十二支烟,您的自由难道就是这?您听着,那位要人可是抓住您了。您付多少钱房租?”

“十二个卢布,不,对不起——还要加半个卢布。”

“这里您倒是屈从于对世界空间的直觉了?”

“对,这里,这里也并非全都像样——东西不像东西;在这里我得出一个信念,窗户——不是窗户;窗户——是通向广阔空间的一个切口。”

“在这里您大概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运动的旋风统管下层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上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讥笑说,“上头是什么?”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平静地回答说:

“运动的上头——是一片世界性的深不可测的空地。”

“那其余的一切,为的什么?”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受鼓舞了。

“为了病啊……”

“怎么为了病?”

“就是为那种折磨着我的病,暂时我还不知道那种病的古怪名称,可它的症状,我很清楚:不由自主的哀伤,幻觉,伏特加酒,抽烟;因为酗酒——脑袋常隐隐地疼;最后,还有脊神经的特殊感觉——它每天早上折磨你。您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病吗?好像不是。就连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连您——也有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病。啊,算了,请吧;知道,我知道,我预料到您要说些什么,不过毕竟,哈——哈——哈!几乎所有思想先进的党员——他们也都患着同一种病,它的特征,在我身上已经够明显的了。您知道,老早在和一位党员同志见面时,我就已经喜欢研究他了,知道吗;常常是这样的——一连几小时的会议,各种事情、想法、谈话,全都是关于美好、高尚的事儿,我的同志就很激动,而然后,知道吗,这位同志让进餐厅。”

“这又有什么呢?”

“于是,不用说,是伏特加酒,以及其他什么——一杯接着一杯;而我就注意看,如果喝完一杯后这位话伴的嘴唇上出现这样一种讥笑(是什么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说不好),我就知道,我的这位有先进思想的话伴不可靠;他的话和行为都不能相信,我的这位话伴患有意志薄弱和神经衰弱症;请相信,没有什么保证他的脑子不发软;这样的话伴不仅会在困难的时候不履行诺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了个寒颤),他还会偷窃、叛变、强奸姑娘。他出现在党内——是一种反间行为,反间行为,可怕的反间行为。我从那时起就明白,您知道吗,那些嘴唇边上的这种皱褶、弱点、嘲笑和鬼脸的全部意义了。而且,不管我把目光转向哪里,到处见到的都是同样的紊乱心情,一种共同的、秘密的、难以捉摸地流行的反间行为,就这么一种在共同的事业的名义下的嘲笑——它怎么样,对不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确切地,我还难以向您完全说清楚。我只能准确无误地猜度它,在您身上,我也猜到了它。”

“而在您身上没有?”

“我身上也有,我早就不相信所有那些什么共同的事业了。”

“这么说,您是个奸细。您别生气,我说的是纯粹思想上的反间行为。”

“我。对,对,对。我——是个奸细。但我的全部反间行为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神秘地引向某处的思想;不是的,它不是思想,而是——一股潮流。”

“什么样的潮流?”

“要说潮流,我没法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我可以称它是一种对死亡的共同渴望;我也怀着欢呼、欣悦和害怕的心情,为它陶醉。”

“当您开始为死亡的潮流感到陶醉的时候,您的嘴唇边上大概也出现那种皱褶。”

“也有。”

“您也开始不断抽烟,喝醉酒。”

“对,对,对。还有了特别的性欲冲动感。您知道吗,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我爱上的——怎么说呢,是女人身体的一些个别部位,化妆品,比如长筒袜。而男人们,则喜欢上了我。”

“而正好在那时候,某一个要人出现了?”

“我真恨他。您知道——对,显然,您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凭悬在我头上的命运——捉摸不定的命运的意志——知道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个性,变成了自己影子的附属品。一个捉摸不定的影子——大家都知道;而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大家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要知道,忍饥挨冻和受种种折磨的不是那捉摸不定的人,而是杜德金。例如,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非常富于感情;那捉摸不定的人却既冷漠又残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生来非常开朗,爱好交际,不反对过富足满意的生活;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却应当清心寡欲,默默无闻。一句话,捉摸不定的杜德金的影子直到今天仍在完成自己得意的行动。当然,是在青年人的头脑里;我自己则受了要人的影响——您瞧瞧我成了什么样子?”

“是呀,您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的神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也出了点古怪的毛病。受这种毛病的影响,我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我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明白了自己在冰天雪地的死界燃起内心深处的仇恨之火完全不是对政府,而是对——某个要人的。要知道,是这个要人把我杜德金变成了杜德金的影子,把我逐出三维世界而禁锢在我那顶层亭子间的一堵墙上(知道吗,往两边伸开双臂贴墙站着,这是我失眠时喜爱的姿势)。就这样贴墙站着(我能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几个小时地站着)。有一天得出了我的第二个结论,如果注意到我那正在发展的毛病,这个结论仿佛古怪地——仿佛古怪地同一种已经理解的现象联系在一起。”

对那种现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种现象是一种古怪的幻觉:在他住所黄褐色的两边时不时有一张透明的脸。它有时像闪米特人,脸上又常常露出蒙古人的特征:满脸令人不愉快的黄红色反光。一会儿是闪米特人,一会儿是蒙古人,他们充满仇恨地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点着一支烟,那闪米特人或蒙古人便通过卷曲升起的青灰色烟雾,微微翻动着自己的黄嘴唇,而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里则仿佛始终只有同样一个词儿:

“赫尔辛福斯,赫尔辛福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置身于赫尔辛福斯之中,是在他从不远的地方逃跑之后;他同赫尔辛福斯没有任何联系:在那里,他只同一个要人见了一次面。

那么,为什么恰恰是赫尔辛福斯呢?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继续喝着白兰地。酒精慢慢地在起作用:喝了伏特加酒(葡萄酒他喝不起),出现单调的同一种效果——波浪形的思想线路变得弯弯曲曲的,弯曲互相交织起来了。要是再喝下去,思想的线路就会变成一堆割断的,对他的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是天才的阿拉伯式的图案;但也只有对他来说在这一时刻是天才的;只要他稍稍清醒点,天才的意义就消失了;天才的思想原来不过是一派胡言,因为在这几分钟里,思想无疑走在了语言和大脑的前头,开始疯狂地快速旋转。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激动,感染了阿勃列乌霍夫:青灰色的烟雾和第十二支抽完的烟头使他十分生气;从烟雾和这一堆烟灰烟头中,仿佛产生出了一个无形的第三者,他正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这第三者一产生出来,现在已经统治着所有的人了。

“请等等,也许,我和您一块儿出去;我的脑袋疼得要裂开似的。外边空气新鲜,可以无拘无束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您等一会儿。我只换件衣服。”

“这是一个绝好的思想。”

门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打断了谈话;还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了解一下是谁敲门之前,懒洋洋半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很快把门打开了:一个长着大耳朵的秃头正像要扑过来似的在门洞处对着陌生人,那头颅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脑袋差点儿前额相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尴尬地退开,并看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却只是个……理发模特儿:一个苍白、蜡制的美男子,脸上挂着令人不愉快的微笑,把嘴巴拉开到耳根附近。

他往门口望了一眼,而在开着的门口站着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腋下……夹着一个大西瓜……

“这样——嗯,这样——嗯……”

“我好像打搅了……”

“我,柯连卡,你知道吗,给你拿来个西瓜……瞧……”

照家里的习惯,在这个秋天时节,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家来有时买个阿斯特拉罕的西瓜——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喜欢吃。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最坦率的,纯粹是动物本能的惊恐。

“啊,爸爸,这是我大学同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

“哦,原来是……很高兴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自己的两个手指。那双眼睛并不可怕,真的——这是街上朝他看的那张脸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看到的,只是个受贫困折磨的羞怯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热烈地抓起参政员的手指头,那种性命交关的感觉消失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眼前见到的,只是个可怜的老头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以一脸令人不愉快的微笑瞅着两位,不过他也安下心来了——一个羞怯的年轻人向一个疲惫的老朽之躯伸过一只手。

但三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三个人的目光却在互相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去穿大衣,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她昨天在窗下徘徊,就是说,她在发愁、想念;但是今天等待着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

他的思想被打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多米诺,并拿它披在自己的长礼服上;他用佩针把红色的锦缎前襟别上;在这之前,他已经戴好了尼古拉式的礼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当时在和陌生人进行谈话;儿子房里的混乱,卷烟,白兰地——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里留下不快和痛苦的印象。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回答使他放了心: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红着脸,牛头不对马嘴地作着回答。在自己面前,他看到的只是些慈善的皱纹;这些慈善的皱纹中间嵌着一双东张西望的眼睛——一双受到了伤害的眼睛;可那激动的低沉嗓子在嚷嚷什么,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听到的只有最后几个词儿,他仅仅只捕捉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惊叹……

“您知道吗……还是个中学生时,柯连卡便知道所有的鸟……读了卡依戈罗德(36)……”

“他好学……”

“现在可不了,他全丢了……”

“也不到大学里去……”

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断断续续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哼哼唧唧说,在捉摸不定的人心中引起某种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进房里。

“你上哪儿?”

“我有事,爸爸……”

“你们……这么说……和亚历山大……和亚历山大……”

“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是……就是说,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里则在想:“好吧,也许是好事,可眼睛,也许——刚才是发花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此还暗自在想,贫穷——不是罪过。只不过他们干吗喝白兰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讨厌酗酒)。

“是的,我们有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煞费苦心在想怎么说合适:

“也许……吃了午饭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和我们一起吃……”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

“不过……我不想为难……”

……

“再见,爸爸……”

“祝你们好吧……”

……

他们打开门顺着回音很大的走廊往前走时,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落在了他们后头——在半暗不明的走廊上。

他们走过半暗不明的走廊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在那里站住了;他伸长脖子,用好奇的目光在后边看着两人。

不过——毕竟,不过——毕竟……昨天有一双眼睛看过他(37):它们流露出的有憎恨又有惊恐。而这双眼睛:是他这个平民知识分子的。还有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曲折——有过,还是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大学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阔步追了上去。

……

在豪华的前厅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抓住自己一个正要消失的思想,在老仆人面前停了下来。

“喂——喂……喂……”

“有什么吩咐?”

“啊……一只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毫无办法地擦着前额,追想着他借助“耗子”这个语言符号应当表达的东西。他常常这样,尤其是在阅读通篇都是由不可思议的词汇组成的很严肃的论文之后。读完这些论文之后,任何一件东西,甚至——任何东西的名称都仿佛变得难以想象;反之,所有可以想象的东西都显得完全非物质和虚无缥缈的了。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此气恼地说:

“一只耗子……”

“是的!”

“它在哪里?听着,您拿它怎么了?”

“是踩死的一只吗?扔到滨河街上了……”

“是这样吗?”

“怎么不呢,少爷,从来都是这样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种幼小的生灵怀有特殊的感情。

对耗子的命运放下心来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一起动身了。

其实,两人都动身了,因为两人都感到,台阶的柱形栏杆处好像有个人在用探问、忧伤的目光望着他们。

……

 

出来了,出来了

一条阴森森的马路上,矗立着一幢阴森森的建筑物。天稍稍黑下来,路灯开始发出苍白的微光,照亮着大门口;第四层还被日落的余辉映成一片红色。

人们从彼得堡的各个角落拥向那里,这人群由两部分人组成:第一部分是工人和戴着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大地带回的帽子的人,第二部分是一般的抗议者。抗议者迈开长长的双腿走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他有时服用菲丁(38);有时也服用与没有喝完的杂酒掺和在一起的混合物。今天他带着多节杈的棍棒。如果我的这位抗议者站在天秤的一端,而把他多节杈的棍棒放在天秤的另一端,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抗议者的器械一端往下沉。不完全清楚的是:谁跟着谁在走;是棍棒在抗议者面前晃动,还是他跟在棍棒后边走。但最不可思议的是,棍棒本身从涅瓦大街、普希金大街、维保大街那边飞奔过来,甚至从伊兹马依洛夫部队一边飞奔过来。抗议者在他后面缓缓移动着,他气喘吁吁,勉强才跟得上。晚报增刊出版时,一个机敏的男孩子飞奔着过去——要不是我的抗议者是个工人,而比方说——只是个一般的抗议者,这机敏的孩子会把他撞倒的。

最近一个时期,这种所谓一般的抗议者到处游逛绝非偶然,在彼得堡、萨拉托夫、查列沃科克夏依斯克、基涅什莫。他并非天天总这么游逛……通常不过是傍晚时出门散会儿步。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街头的贵族小姐也是这么静悄悄地笑着;我的抗议者就和贵族小姐一起悄悄笑起来——不带任何棍棒;开玩笑,抽烟;以最温和的姿态同看院子的人寒暄,还用最温和的姿态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交谈。

“怎么,您哪,勃雷卡切夫,大概在这里站腻了吧?”

“当然,老爷,职务在身——不轻松啊。”

“等着吧,很快要改变了。”

“愿上帝保佑,有什么好的——这样,违背良心的事,您自己知道,行不通。”

“就是嘛……”

抗议者这人没有什么,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什么:两个人都笑了。一枚五戈比硬币飞到勃雷卡切夫手里。

第二天又出门游逛——出什么事儿了?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自然界的一切依旧丰富多彩;剧院和马戏团——全都在照常演出;城市的自来水管也完好无损;而——可是,不,一切都不对头。

昨天那位和善的人穿过小公园、马路、广场,在一座伟人纪念碑前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便带着根很大的木棍大步走了。此人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可以说是故意朝前伸出一只套着防雨套鞋的半高靿系带子的靴子;他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用棍棒敲着人行道;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连个招呼也不打,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说什么,他只面对空中坚决地嚷嚷着:

“请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别堵住。”

一看: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正在一个地方来回转。

我这位抗议者的目光也在转:一会儿朝那里,一会儿朝这里。像他一样的抗议者是否都已经在伟人纪念碑前集合到一起了?他们会不会都集合在人满为患的那个监狱门前的广场上了?但是伟人纪念碑四周围都是警察,而广场上——空无一人。

我的抗议者走着,走着,边走边遗憾地叹着气。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妈妈给他沏炼乳茶喝。因为,那天报上登了点什么,是登了点什么,说是要采取措施——加以制止,说是要——不惜一切。举措一发表——抗议者也就徘徊不前了。

第二天不见有举措,街上也不见这个人。这个人感到满意,我的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感到满意,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也满意。伟人纪念碑周围也没有警察了。

我的抗议者在这十月的一天出来了没有?出来了,出来了!毛茸茸的满洲皮帽也拥到了街上,人们和那些皮帽融合在一起,人群这儿那儿毫无目的地走着,人们和满洲皮帽都朝一个方向走去——向顶上金光闪闪的那幢阴森森的大楼拥去。到了落日余晖照映下阴森森的大楼旁边时,人群成了清一色的抗议者和皮帽;一位在校的小姐也混到了里边。

大楼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人声鼎沸——嗬,鼎沸,鼎沸!还能怎么样呢?工人没有工夫讲究礼貌,空气很糟,墙角落那边已经拥挤起来。

角落深处,在靠近便道的地方,一位警察和善地臊红着脸在原地跺脚(天很冷);警察分局长的脸——臊红得更厉害。本身灰溜溜穿一件灰大衣的他,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影子,叫了几声,同时规规矩矩地提起马刀,目光一直朝下。这是因为背后——市民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和他的夫人伊万尼哈及路过这里的尊敬的一等商人普查诺夫和他的雇员们(伏尔加河上的渔工)正向他表示不满——用口头指责,警告,嘲笑,以及甚至——猥亵下流的谩骂。灰溜溜的警察队长越来越胆怯地嚷嚷着:

“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

但他越来越羞怯,栏板外边连毛腿的马鼻子扑哧得越来越厉害。从圆木的锯齿形顶上——突然不知不觉地——探出一个蓬乱的脑袋;如果站得高点,可以看见栏板外边一些刚从草原上来的人正手执马鞭,扛着步枪,在那儿为了点什么事发火,全都气鼓鼓的;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焦急、愤怒、默默无言地在马背上又蹦又跳;鬃毛蓬乱的马儿——也在又蹦又跳。

这是一队从奥伦堡来的哥萨克骑兵。

阴森森的大楼里边是一片混浊的红黄色,这里的一切都在蜡烛的照亮下,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些人体,人体和人体:弯曲的,半弯曲的,稍有点弯曲的和完全不弯曲的。那些人体,只要能围着坐和围着站的,都围在一起坐着、站着,形成一个逐渐递高的半圆形大厅;看不见讲台,也听不到讲台上发出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空间里这样鸣响着,通过这“呜呜呜”的声音有时能听出:

“革命……进化……无产者……罢工……”然后又是:“罢工……”又一次:“罢工……”

“罢工……”一个声音突然说,鸣响声更重了,在两声很响亮地说出的罢工之间,声音很低地冒出一句:“社会民主党。”然后一下子又是一阵密集的“呜呜呜……”的低音。

很显然,这里指的是在那边,那边,那边已经开始罢工了;而那边,那边,那边则已经准备好要罢工了,所以在这里和这里——也将举行罢工:就在这个地方罢工。因此——不许离开!

 

逃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顺着靠近涅瓦河的一条空旷的大街往家走,一辆宫廷四轮轿式马车的照灯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从冬宫排水渠的石拱下看到涅瓦河,那边,在弧形的小桥上,他注意到一个每天晚上都在的影子。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以便独自一个人坐在咖啡色的斑斑点点之间,注视生存在潮湿墙缝里的潮虫的活动。他一夜过后早晨出门,更像是从那些爬行的潮虫堆里逃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次观察早已使他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自己一夜的宁静直接取决于头一天的活动的平安无事。最近一个时期他带回的,不过是一些在街上,在小餐厅和茶馆里经受过的心情。

今天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家的呢?

他的感觉被一根脱落的、有力的但眼睛看不见的尾巴拖拉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相反的方面去体会这些感觉,他通过意识沉浸在尾巴上(也就是躲到背后):这几分钟里,他老是觉得自己的背部裸露着,而有个巨大的躯体正像冲出大门似的从这个背部出来,准备奔向深渊——这个巨大的躯体便是他这一昼夜的感觉,尾巴使感觉冒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只要一回到家,这一昼夜的活动就会关上大门。他还是竭力想用他亭子间的门把尾巴和背部隔开,可是,尾巴还是夺门进来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自己保留下了一座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桥。

桥那边的更远处,从绿莹莹朦朦胧胧的夜间伊萨基辅的背景上,矗立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块悬崖;还是涅瓦河岸边那个神秘的骑士(39),他正伸出一只沉重、发绿的手,高举着自己的铜铸桂冠;一匹马在一个戴着毛茸茸皮帽的睡着了的近卫军士兵上方疑惑地举起两只前蹄;而在两个前蹄的下边,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在一个要睡着了的老近卫军士兵头上慢慢摆动,号牌从帽子上掉下来,落在了刺刀上。

摇摇晃晃的半影遮住了骑士的脸;脸的金属于是因为含糊不清的表情而成了双影;一只手掌伸进在绿松石色的空气中。

从金属骑士疾驰到涅瓦河岸的那个孕育着后果的时候起,从他把马掷到芬兰灰色的花岗岩上那些日子起,俄罗斯分裂成了两半;分裂成两半的,还有祖国的命运本身;俄罗斯——受苦受难,号哭着,直到最后一刻,分裂成两半。

你啊,俄罗斯,像一匹马!两个前蹄伸向了空荡荡的一片黑暗之中,而一双后腿——牢牢地长在花岗岩根基上。

你想脱离拖住你的巨大石块吗,就像别人脱离坝基一样同自己疯狂的儿子们分手吗?你是否想脱离拖住你的石块,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以便然后倒在水的混沌之中?或许,你是想扑向前去,划破雾霭,穿过空气,以便和自己的儿子们消失在云中?要不,你,俄罗斯,竖起前蹄,面对把你抛到这里的严峻命运,在这阴霾的北方,在这落日的余晖特别长久、时间本身忽而是严寒的夜晚忽而是光明的白昼不断变换着的地方——沉思了多少年?或许,你是害怕跳跃,又停下四蹄,以便扑哧着鼻子把伟大的骑士带到那些靠不住的国家所处的开阔平原的深处?(40)

不会这样的!……

铜马既然纵身跃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就不会停下四蹄:历史的跳跃——将发生;将出现大的动荡;土地将被割裂;高山将在地震中倒塌;可爱的平原将因为地震而到处高低不平——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41)就在那隆起的高处。

彼得堡则将一片荒芜。

这些日子里,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将抛开自己的地方;将大吵大闹——世界上不曾有过的大吵大闹;大批黄皮肤的亚洲人将离开久居之地,把欧洲原野变成血的海洋;将会有,将会有——对马岛!将出现——一个新的卡尔卡(42)……

库利科沃之战,我等待着你!(43)

这一天,新的太阳将普照我家乡的土地。太阳啊,如果你不升起,那么,啊,太阳,欧洲的海岸将被沉重的蒙古黑斑所覆盖,这些岸上将到处漂满泡沫;生活在陆地上的生灵将重新沉入海底——沉入早已被遗忘了的发源地的混沌之中……

啊,出来吧,太阳!

……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绿松石色的决口,一个燃烧着的磷斑正穿过云层,迎它飞去,突然停在了遍体光明耀眼的月亮上;刹那间,一切都冒出火焰:水,管筒,花岗岩石,闪着银光的沟槽,拱门上的两尊女神像,四层大楼的屋顶;伊萨基辅大教堂的圆尖顶显得纯洁,豁亮;骑士的前额、铜铸桂冠——也冒着火焰;岛上的灯火变得黯淡了;而涅瓦河中心的那艘模糊不清的船,变成了普通的捕鱼帆船;船长桥楼上那个明亮的小点,也更光芒四射了;也许,这是那戴着有耳套的荷兰皮帽的灰蓝鼻子水手长正燃着的烟斗,要不——是岗位上值班水手那明亮的信号灯。从铜骑士上落下一个恰似烟黑的轻盈的半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刹那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的命运:可以看见将会怎么样,可以认识到什么事永远不会发生——于是,全都清楚了。原来,命运变得明朗了;但是他害怕看到自己的命运;面对命运,他感到震惊、激动,经受着苦闷和寂寞。

一团团的云朵又疯狂地飞奔起来;飞奔起来的,还有拖着妖魔尾巴的烟雾;其中远处正隐约闪现出一个燃烧的磷光斑点……

这时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人巨响:是一辆汽车,那巨大的反光镜令人无法忍受地一闪,冒出一股汽油味,打旁边疾奔掠过——从拱形结构上掉到了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仔细一看,有一群黄皮肤的蒙古人已经穿过广场;因为太突然,他跌倒了;那顶湿透了的皮帽先掉落在他前头。这时,在他背后响起一阵像是似泣如诉的声音。

“上帝啊,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宽恕我们吧!”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子,明白了,是他旁边的一个尼古拉耶夫斯基的老掷弹兵在低声诉说:

“上帝啊,这是什么?”

“一辆汽车,几位日本贵宾……”

连汽车的影子也没有。

一个由一顶仆人戴的三角制帽和一件在风中飘起两个下摆的大衣及一辆挂着两盏灯的四轮轿式马车组成的模糊轮廓,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

 

斯捷普卡

一条铁路干线从科尔皮诺伸展到彼得堡附近:这个地方——没有比它更阴暗的了!大家一清早乘火车到彼得堡,清醒过来——一瞧:窗外一片死气沉沉;见不到人,也看不到村庄;仿佛人类已经死绝,连土地本身——也像一具尸体。

瞧那冻僵的杂乱低矮树丛的表面,从远处到地面竖着一道乌云;地平线是铅灰色的;天空下面是一片阴暗的土地……

烟囱林立、烟雾腾腾的科尔皮诺!

从科尔皮诺到彼得堡有一条铁路干线:它伸展着,像一条带子;道路两边铺着碎石和一排电线杆。一个工人用木棍扛着个小包裹打那儿经过,他原来在一家火药厂工作,为了点什么被赶了出来,便徒步到彼得堡去。周围一片枯黄的杂草;路旁的碎石没有一点生气;高起来又低下去的枕木;一块接一块的条纹路标;电话线没完没了地发出刺耳的颤抖声。这工人是个破落的小店主的儿子,他的名字叫斯捷普卡,在郊区一家工厂才干了一个月,便离开工厂走了:彼得堡矗立在他面前。

工厂的那边已经显露出高大的多层建筑物,工厂本身在烟囱那边——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那些地方的地平线像是用烟黑抹成的,那里的一百五十万居民都生活在烟黑中。

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粘着有毒的焦糊物质;焦糊物质中竖立着烟囱;这里的一根烟囱竖得高高的;那边的一根——稍稍矮一点儿;再远去——矗立着一排细小的烟囱,最后它们终于细得——像头发丝;远处可以数出几十根头发丝;在较近一根被熏黑的烟囱口上,装着一根避雷针,那箭头好像在威胁天空。

这就是我这位斯捷普卡所见到的,可是对于所有这一切,我的斯捷普卡——他的理解等于零。他脱下靴子,坐在碎石堆上;把脚重新裹一裹,吃了点筛过后剩下的面粉做的粗面包。接着,他继续往前——拖着步子向那个有毒的地方,向那个烟黑处,向彼得堡走去。

当天傍晚,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开了。开始时,门尖叫了一声;一块门板砰的一下掉了下来:中间站着看院子的人。马特维·莫尔若夫埋头在读报,喏,读的当时是《交易所公报》;当然,看院子人的胖太太(她一直耳朵痛)把几个枕头推到桌面上,她在用俄罗斯松节油消灭臭虫——看院子人的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呛鼻的气味。

那一分钟,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尖叫一声打开了,并砰的一下掉下一块门板,斯捷普卡正跨门槛犹豫不决地站着(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他在彼得堡唯一的同乡:斯捷普卡当然——是来找他的)。

到了傍晚,桌面上出现了一瓶伏特加酒,摆着一些酸黄瓜,来了一位身带吉他的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斯捷普卡不喝酒,就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两人喝。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

“采列别耶沃村的老爷子他咋样啊?”

“一句话:整天醉醺醺的。”

“而女教员呢?”

“女教员没有啥,听说嫁给驼背的弗洛尔了。”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马特维·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同时用两个指头拿起一条黄瓜,把黄瓜吃了。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而斯捷普卡在讲述,一个劲儿地讲述着:他们村里怎么出了几个古怪的人,这些古怪的人干了一切的一切之外,还宣告新一代的诞生,也就是解放——普遍的解放。还说道:说道是快要实现了;至于他斯捷普卡自己,他曾经去找那些最古怪的人恳求过——这事,一字未提。他还讲到一位外来的老爷,以及与此全部相关的一切:这是个怎么样的老爷等等。是从一个富裕的新娘子那儿逃跑到村上来的,如此等等。本人便去找——古怪的人们,可是他(虽然是个老爷)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那些人的古怪想法。听说报导过,好像是他悄悄走掉了。关于一切,对了,还有:另外他还骗走了一个商人家的姑娘。总之一句话:新一代的诞生,解放,以及等等——快要实现了。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对这种说着玩的事儿十分吃惊,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却并不感到奇怪,一个劲儿地喝着伏特加酒。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抢劫,老爷,下一代,普遍解放,全都是因为这;因此才有古怪的人;缺乏任何概念,不过,谁也没有什么概念。”

一个指头拨着弦线,于是——“嘣”、“嘣”!

斯捷普卡对这事只字未提——避而不谈他在科尔皮诺工厂,从那些人那儿得到一张便条以及有关的一切:什么及怎样。最主要的,是他避而不谈自己在科尔皮诺工厂同一个小组发生联系的事情,他们在彼得堡附近开过会,以及等等。如果相信那些人的话,其他的一些人从去年开始就参加开会了——采取极端行动,而且——大家一起……关于所有这些事儿,斯捷普卡对别斯梅尔特内也一字未提,然而却唱起了歌来:

咚隆啪——

香豌豆,

一只大公鸡,

啄食在窗下。

嘚咚啪——

亲爱的阿涅塔,

别碰鸡冠花,

就给你报答。

但修鞋匠对这歌只耸了耸肩膀,他一巴掌按在吉他上:“咚隆——啪,嘣——嘣——嘣——嘣。”他也唱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

有氨水一小瓶,

藏在我上衣口袋里

有氨水一小瓶,

倒进我发干的喉咙里,

哆嗦着,我倒在便道上——

心爱的小鸽子,我再也见不到你!

一巴掌击在吉他上:咚隆,咚隆,嘣——嘣——嘣……斯捷普卡对此感到吃惊。

不顾过失和屈辱,

安琪儿带着金喇叭来了——

主啊,主啊,

不朽的主啊!

保佑我们,不朽的主啊——

在你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你——在

天上!

住在顶层一位很年轻的老爷走进看院人的屋里,听了后,向斯捷普卡问起那些很古怪的人:他们怎样宣告人生的观念;这些观念将在什么时候实现;但他想听的更多的是那位外来的老爷达里亚尔斯基的情况——和大家一样。顶层年轻的老爷本人瘦瘦的,很明显有病;渐渐地,老爷把一小杯酒喝完了,因此斯捷普卡又开导他说:

“老爷,您有病,又抽烟又喝酒,您啊——快完蛋了。您,应当承认,嗜酒如命,而如今又要戒酒,都是坏在又抽烟又喝酒上。我还知道,是谁把大伙儿连在一起的,是日本人!”

“你打哪儿知道的?”

“说酒吗?首先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本人,他写过一本书叫《第一个酿酒师》(44),读过吗?——就是他说的,还有彼得堡城下的那些人也这么说。”

“那么日本人呢,你从哪儿知道的?”

“而日本人嘛,关于日本人,大家都知道……我还要提醒您莫斯科遭过一次飓风,大家也都说了——如此这般,死难者的灵魂,就是说从那个世界过来,横扫了莫斯科,就是说,没有悔罪就死了。这还意味着:得在莫斯科暴动。”

“而彼得堡,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中国人将修建什么佛庙(45)!”

老爷于是把斯捷普卡带到自己住的顶层亭子间——老爷的住处不怎么样;再说老爷一个人也觉得可怕,于是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他们在那里过夜。

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封撕得破破烂烂的信,他给斯捷普卡把信念了一遍:“你们的政治信念,我十分清楚:同一个魔鬼,同一个靠可怕的力量达到的目标。你们不相信我,其实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们很快会认识清楚,就像许多人不久会认识清楚一样……把我也救出魔掌。

“伟大的时代临近了:到末日开始不超过十年了。请记住、写下并转告后代:一九五四年比任何年代都重要(46)。这将关系到俄罗斯,因为在俄罗斯有着费拉德尔菲亚教堂的摇篮,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曾亲自为这座教堂祝福。现在我知道,索洛维耶夫为什么谈到对索菲娅的崇拜(47)。这一点——您记住了吗?与此相联系,在尼日戈罗德一个女教徒那里,等等,等等。”斯捷普卡擤了擤鼻子,老爷则读着信——信读了很久。

“是啊,它——瞧,瞧,瞧,它是怎样的一位老爷写的?”

“他在国外,是个政治流放犯。”

“原来这样。”

……

“会出什么事呢,斯捷普卡?”

“我听说,一开始将发生残杀,然后是普遍的不满;然后各种各样的疾病——瘟疫,饥饿。那边一些最聪明的人说,将发生各种各样的动乱:中国将起来保卫自己,穆斯林们显然也将发生骚乱……只是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么,然后呢?”

“其余的一切得看一九一二年结束之时(48);不过,到一九一三年……对了,有这么一种预言,老爷,尖刀对着我们……结果,日本人获全胜,然后又是——诞生出新一代的青少年。还有,据说在普鲁王国那里……怎么了,是的,这就是预言,老爷,得建造一艘诺亚方舟!”

“可是怎么建造?”

“好吧,老爷,我们等着瞧。您对我,我对您,我们私下说说。”

“我们私下说些什么?”

“全关于那件事:基督二次降世。”

“得了吧,这全是胡诌……”

……

“哎,当心,主耶稣!”

第二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一首未完成的长诗《耶席尔斯基》(1832)。——原注

(2)其实1905年俄国还没有《同志》报,它于1906年4月至1907年12月和1906年11月至1909年6月分别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出版发行。——原注

(3)安德列·别雷另一部长篇小说《银鸽》的主人公,死于宗派活动。——原注

(4)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作家,著名系列小说《福尔摩斯侦探故事》的作者。——原注

(5)俄国的货币单位,一卢布为一百戈比。

(6)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1783—1852)写过一首长诗《安琪儿和彼里》(1821)。“安琪儿”即天使,“彼里”照诗人解释是高于人却低于生活在天堂的安琪儿的精灵,彼里生活在彩虹之中,飘舞在芳香的地上。——原注

(7)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末期浮世画家,代表作有《波间的富士山》、《风中的富士山》等。——原注

(8)原文“呸”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两个词的词根相同,都含蔑视的意思。

(9)唐肯即邓肯(1878—1927),美国女舞蹈家。尼开什即尼基什(1855—1922),匈牙利指挥家。——原注

(10)巴依莱依特是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城市名,当时刚建成一座专为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剧院。《女武神》是瓦格纳创作的四部曲歌剧《尼贝龙根指环》第二部,其第三场以奔放舞开始。——原注

(11)“尼古拉”原文为法文。

(12)指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原注

(13)安妮·贝桑特(1847—1933),英国女作家及神智学运动领导人之一。——原注

(14)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同一人。

(15)旧俄时代俄罗斯人称乌克兰为小俄罗斯,蔑称乌克兰人为一簇毛。

(16)小说里这一段关于偶数、单数、三位一体性及和谐的生活等的描写,来源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观点。该学派认为宇宙的和谐是通过诸如单数-多数、右边左边、男-女等对立的范畴实现的,并假定数是一切事物的元素。——原注

(17)瓦格纳歌剧《齐格弗里特》(1856—1857)的结局情节。——原注

(18)位于喷泉路的非流动杂技场,为意大利出生的杂技演员契尼齐里所有,苏维埃年代改名为列宁格勒国家杂技场。——原注

(19)指当时正在举行招魂术活动。——原注

(20)按当时俄国官阶,四等文官、检察长、贵族铨叙局长、陆军少将和海军少将,属于四等官。——原注

(21)指我国东北。

(22)旧俄海军部所在地,位于彼得堡涅瓦大街西端、冬宫广场南侧。

(23)指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特鲁别茨科依(1862—1905)的葬礼,他是位哲学家、政治家、教授,主张君主立宪的自由派政治活动家、莫斯科大学第一位选举产生的校长。他在1905年9月25日去世。“绿色的海洋”这里指送葬路上两旁高大的树木。——原注

(24)即夏日花园内彼得一世的避暑小屋,建于1710—1712年。

(25)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6)出自普希金的诗《皇村中学的周年纪念》(1831),所引诗句同原作不全相符。——原注

(27)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8)托里切利(1608—1647),意大利物理学家,他在1643年发现在一种封闭容器内液体上方形成一个无空气的空间。——原注

(29)产生于公元一至三世纪的一种宗教学说。它是基督教、犹太教、各种多神教及希腊、罗马唯心主义哲学某些成分的综合体。——原注

(30)格里戈利·尼斯基(约公元335—394),尼斯城主教,其学说受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及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影响。——原注

(31)公元七世纪神父,写过分析善恶的宗教训诫著作。——原注

(32)鲁道夫·哈内克(1851—1930),德国新教神学家,柏林大学教授,其著作《基督教的实质》本世纪初多次在俄国出版。——原注

(33)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为褒奖军功卓著的人和鼓励军事艺术”设立的一种勋章,勋章分四等,1807年起给低级军官颁发。——原注

(34)俄文复数第一人称“我们”的第二个字母Ы发“厄”音。

(35)即今芬兰的赫尔辛基市,1917年前叫赫尔辛福斯。——原注

(36)德米特里·卡依戈罗德(1866—1924),俄国物候学家、教育家,发表过许多关于俄国动植物的通俗读物作品。——原注

(37)作者的叙述这里有误,据情节,参政员和杜德金在马路上及在参政员家中相遇发生在同一天。——原注

(38)一种神经系统疾病或癔病发作时服用的药剂。——原注

(39)指涅瓦河边策马向前的彼得一世铜像。

(40)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中,有“你要奔向何处,高傲的马,你要把四蹄停在何方?”之句。——原注

(41)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均系俄国城市名。

(42)对马岛,指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一个海军舰队在对马岛海峡全军覆灭事件;卡尔卡是中亚地区卡尔密乌斯河的一条支流,1223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当地发生激战,以俄军大败告终。——原注

(43)1380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库利科沃地区发生激战,俄军获胜,是双方交战多年的转折点。——原注

(44)作家列·托尔斯泰的喜剧,作于1886年,讲第一个做出酒来的人遭受的灾祸。——原注

(45)指1909至1915年在彼得堡郊区老村修建佛教庙宇。——原注

(46)原文如此。

(47)索洛维耶夫(1853—1900),俄国诗人、宗教哲学家。“索菲娅”是其学说中的基本概念,相当于“世界灵魂”、“圣洁而又神秘的理想的人”。——原注

(48)依照作者的看法,1912年在俄罗斯起着决定性作用。——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