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夜莺在啼唱。伊格纳季神父的妻子来到丈夫的书房里。她手里哆哆嗦嗦拿着一盏小小的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走到丈夫身边,碰了一下丈夫的肩膀,抽泣着说:

“神父,我们去看看薇拉奇卡(1)吧!”

伊格纳季神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皱紧眉头,从眼镜上面看着神父太太。他久久地、专注地看着她,她挥了挥那只没有拿灯的手,坐到低矮的长沙发上。

“你和她两个人是怎么搞的……都这么冷酷无情!”她以责备的口吻慢吞吞地说,把每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念得很重。她那善良、丰满的脸蛋因为痛苦和气愤而变了相,仿佛想借此表明:她的丈夫和女儿是多么残酷的人。

伊格纳季神父冷冷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把书合上,摘下眼镜,装进眼镜盒里,开始沉思起来。他那满脸的黑须已夹杂着银丝,漂亮地、卷曲地直挂到胸部,随着深沉的呼吸,缓慢地起落着。

“那么我们走吧!”他说。

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很快站起身来,用讨好而胆怯的声音,请求说:

“神父,你可千万别骂她!你知道,她是多么……”

薇拉的房间在阁楼上。到那里去要过一道狭窄的木梯;伊格纳季神父沉重的脚步踩得那木梯哆哆嗦嗦地发出像呻吟一般的咯吱声。为了不碰着阁楼的地板,高大、笨重的伊格纳季神父只好低着头往上走;妻子的白色短上衣轻轻地碰到了他的脸上,他于是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同薇拉的谈话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

“你们来干什么?”薇拉一边问,一边把一只裸露的手举到眼睛上。她的另一只手搁在夏天盖的被子上,手是那么洁白、透明、冰冷,叫人几乎分辨不清,哪儿是手,哪儿是被子。

“薇拉奇卡……”母亲刚开口就抽泣起来,说不出话。

“薇拉!”父亲竭力使自己严厉、生硬的嗓音变得温柔些,“薇拉,告诉我们,你这是怎么啦?”

薇拉沉默着。

“薇拉,难道我们,你的母亲和我,都不值得你信任吗?难道我们不爱你?对你来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比我们同你更亲近吗?敞开心扉,把你的痛苦告诉我们吧。相信我,相信我这个上了年纪的、有经验的人。这样,你心里就会轻松些。我们也好轻松些。你看看你年迈的母亲,她有多痛苦……”

“薇拉奇卡!……”

“还有我……”神父生硬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颤抖了一下,“还有我,你以为我感到轻松吗?莫非我没有看到你正在经受多大的痛苦……可是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呢?连我,你的父亲,也不得而知。难道能这样吗?”

薇拉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捋了一下胡子,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自己的手指无意中会插进胡子里去似的。他接着往下说:

“你违背我的意志,自作主张去了彼得堡,我难道因为这事责备过你不听话吗?还是我没有给你钱?或者,你倒是说呀,是我对你不够慈爱?你干吗沉默?这都是它,你那个彼得堡闹的!”

伊格纳季神父不作声了。他恍惚看到了那个巨大、阴森、可怕、充满神秘莫测的危险和到处是心怀叵测、冷酷无情的人的城市。在那里,他的娇弱的薇拉孤零零一个人,被人们坑害了。一种对这个城市的强烈的仇恨从伊格纳季神父的心头升起;在他看来,这个城市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他对自己的女儿也感到愤恨,她竟然沉默着,一声不吭,顽强地沉默着。

“这跟彼得堡毫不相干,”薇拉闷闷不乐地说,同时闭上了眼睛,“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已经很晚了,你们还是睡觉去吧。”

“薇拉奇卡!”母亲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女儿,你倒是把心里话讲给我们听呀!”

“哎哟,妈妈!”薇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伊格纳季神父坐到椅子上,笑了起来。

“嘿,这么说,真是没有什么啰?”他讥讽地问道。

“神父,”薇拉在床上坐起来,语气生硬地说,“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和妈妈,我不过……不过感到有些寂寞,有些无聊。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你们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也想睡了。到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我们再谈吧。”

伊格纳季神父猛地站了起来,使得椅子都撞到了墙上。他挽起妻子的手,说:

“我们走吧!”

“薇拉奇卡!……”

“我对你讲,我们走吧!”伊格纳季神父扯直嗓门吼道,“既然她把上帝都忘了,眼睛里哪还有我们!……我们算什么!”

他几乎是强制地把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拉出了房门。当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时,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放慢了脚步,愤怒地低声说:

“哼!这都是你,神父,都是你使得她变成了这样。她这种态度就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应该负责。哎呀,我真苦命……”

她哭了,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根本不看阶梯地往下移动着脚步,仿佛下面就是她想纵身跳下去的深渊。

从这一天起,伊格纳季神父不再同女儿说话,但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起来走动走动,只是经常不断地用手掌擦着眼睛,好像眼睛里掉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神父太太本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女人,现在却被这两个沉默的人压抑得战战兢兢,茫然若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有时候,薇拉也出去散散步。这次谈话后一个星期,她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不料就此离开了人世。她在这天黄昏,卧轨自杀,火车把她碾成了两截。

伊格纳季神父亲自把她埋葬了。妻子没有到教堂去,因为一听到薇拉的死讯,她就中风了。她四肢瘫痪,嘴巴也不会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听着隔壁钟楼叮叮当当的丧钟声。她听到大家从教堂里走出来,听到教堂唱诗班的歌手在她家对门唱挽歌。她多么想举起一只手来画个十字啊,但手不听她使唤。她多么想说:“永别了,薇拉!”——但嘴里那根粗大而笨重的舌头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姿势是这么宁静,如果这时有谁见到了,一定还以为她正在休息或者睡觉呢。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张开着。

到教堂里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其中有伊格纳季神父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薇拉死得这么惨,所有集合到这里来的人都为她惋惜。大家都竭力想在伊格纳季神父的举动和声音中找到他悲痛欲绝的迹象。他们都不喜欢伊格纳季神父,因为他待人苛刻、傲慢,仇恨所有触犯教规的人,从不加以宽恕。可是他自己呢,心胸狭窄,妒忌心重,而且贪财,不放过任何机会搜刮教区的居民。因此,大家都很想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悲痛样子,希望他这次能认识到自己对女儿的死负有双倍的责任:他是个冷酷的父亲,又是个愚蠢的神父,竟不能防止自己的亲骨肉犯自戕的罪过。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也感觉到了那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因此,他竭力把宽厚、坚实的腰背挺得笔直;他心里想的,不是惨死的女儿,而是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要失态。

“这神父真是铁石心肠!”木匠卡尔席诺夫用头朝他扬了扬。这木匠曾经给神父家修过窗框,神父却连五个卢布的工钱都不肯付给他。

就这样,伊格纳季神父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一直走到坟地,又同样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从那儿走回来。只有到了妻子的房间门口时,他的背才稍稍弯下一点;但这也许是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身材,大多数的门框都显得太矮了的缘故。他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房间,一时看不清妻子的脸;而当他看清了时,不觉吃了一惊:妻子的神色竟十分平静,眼睛里也没有泪珠。那一双眼睛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看不出痛苦——它们是淡漠无情的,同她把羽绒褥子压得凹陷下去的整个肥胖无力的身躯一样,沉重地、顽强地缄默着。

“你觉得身子怎么样?”伊格纳季神父问道。

但双唇仍是默然无声,两只眼睛也依旧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前额,额头冷冰冰、潮滋滋的。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以表示她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她。当伊格纳季神父将手挪开时,她的两只因为瞳孔扩大而看上去几乎变成黑色的深灰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那么,我回自己屋去了。”伊格纳季神父说,他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来到客厅里。客厅里跟平日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罩着白色椅套的高沙发椅就像一具具裹着白布尸衣的死尸。窗口挂着一个铁丝鸟笼;但笼子是空的,笼门洞开着。

“娜斯塔霞!”伊格纳季神父喊道,这嗓门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鲁。女儿刚刚埋葬,他就这么大声地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嚷嚷,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娜斯塔霞!”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问,“金丝雀哪儿去了?”

厨娘哭得连鼻子都又红又肿了,像根水萝卜。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飞走了。”

“为什么要把鸟放掉?”伊格纳季神父威严地皱起眉头。

娜斯塔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撩起印花布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一边哭诉着说:

“它是……是小姐的……心肝宝贝……难道还能把它留在笼子里吗?”

这时,伊格纳季神父觉得,那只欢乐的、唱起歌来总是侧着头的黄色的金丝雀,确实是薇拉的灵魂,如果不放它飞走,不就等于薇拉还没有死吗?于是,他更生厨娘的气了,便怒冲冲地吼道:

“滚开!”因为娜斯塔霞没有立刻朝门口走去,他又添了一句,“蠢货!”

自从埋葬了女儿的那一天起,沉默就笼罩了这幢小小的房子。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只意味着不存在音响;这是沉默,沉默就是人们可以说话而不想说。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同她执拗的目光相遇时,他正是这样想的;那目光是如此沉重,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压到了他的头上和肩上。当他凝视着铭刻有女儿的声音的乐谱,凝视着她的书和她的肖像画时,也正是这么想的。这张大幅油画肖像是她从彼得堡带回来的。伊格纳季神父看这张肖像画有一定的顺序:先看肖像上那闪闪发亮的面颊,同时想象着这面颊上横着一道伤痕,因为薇拉遗体的面颊上是有这么一道伤痕的;至于怎么会有这道伤痕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关于这道伤痕的由来,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火车压的,那一定会把整个头部都碾碎,可是薇拉遗体的头部却是完整无损的。

也许,是人们在收尸时用脚踢的,或者是指甲无意中划破的?

但是,长久地去设想薇拉死亡的详情细节是可怕的。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转而看画上的眼睛。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真漂亮,因为睫毛很长,所以睫毛下边有一道明显的影子,把眼珠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两只眼睛恰像被镶嵌在挂遗像用的黑色小镜框里一样。那位虽然寂寂无名却很有才华的画家赋予这双眼睛一种神奇的表情:仿佛在这双眼睛同它们所看的东西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有些像乌油油的钢琴盖,上边落着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薄的尘埃,使抛光过的木质琴盖的闪光显得比较柔和。而且,不管伊格纳季神父从哪个角度看这幅肖像画,那双眼睛总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肖像画,这眼睛,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是如此强烈,以致仿佛可以听得到它。渐渐地,伊格纳季神父开始觉得他听到了这沉默。

每天早晨做完弥撒,伊格纳季神父便来到客厅里,先扫视一眼那只空鸟笼和屋里所有的旧物,随后坐到高背沙发椅上,闭上眼睛,谛听这幢房子里的沉默。这里边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鸟笼寂静而温柔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中,可以感觉到悲伤和眼泪,以及那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笑。妻子的沉默虽然因为有墙壁隔着,比较轻一些,但是却顽强、沉重,就像铅块一般,而且很可怕,非常可怕,以致在溽暑蒸人的大热天里,伊格纳季神父也都感到寒气逼人。女儿的沉默则如同坟墓一般冰冷、久长,如同死亡一般神秘莫测。沉默本身仿佛也感到痛苦、难受,竭力想转化为语言,但是某种像机器一样强有力的笨重的东西却把这沉默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动一动,并把它拉长成钢丝。终于,在很远很远的屋角落里,那钢丝开始摇晃,开始缓慢地、怯生生地、悲戚戚地呜咽起来。伊格纳季神父怀着欢乐和恐惧的心情捕捉这一正在诞生的音响,双手握住高背沙发的扶把,头朝前伸出,等待着那音响朝他靠近过来。但是这音响中断了,又变得默默无声。

“胡闹!”伊格纳季神父生气地说着,从高背沙发椅上站立起来,身子依旧是那么笔挺,那么高大。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块洒满阳光、墁有整整齐齐鹅卵石的广场,正对面竖立着仓库的一道长长的、没有窗口的砖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像一尊泥塑似的马车;这令人莫名其妙:整整几个小时连一位过客也没有,这马车为什么还一直停在那儿?

伊格纳季神父一离开家就不得不常常说话。例如在行圣事(2)时就得同神职人员和教民说话,有时玩纸牌就得同朋友们说话。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以为自己整天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是因为伊格纳季神父对任何人都无法讲述那件主要的、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反复思考的那件事情:薇拉为什么要死?

伊格纳季神父不愿意理解现在要弄清楚这一点是办不到的,他仍然以为可以弄清楚。现在几乎每天夜晚他都失眠,回忆那天深夜的情景:他怎样同神父太太站在薇拉床边,恳求薇拉说,“你说呀!”可每次回忆到这句话后,往下的情形,在他看来,就跟真情不一样了。他那紧闭着的眼睛里虽然一片漆黑,却始终保留着那个夜晚的明晰的、一点也不见暗淡的图景。他看到薇拉怎样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微笑着,说着话……但是,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句薇拉不曾说出来的、必定能使一切迎刃而解的话,仿佛已经离得那么近,只要俯下身子,竖起耳朵,控制一下心脏的跳动,就立刻可以听到了;但同时,那句话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可指望。于是,伊格纳季神父从床上起来,伸出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请求说:

“薇拉!”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有一天黄昏,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卧室里,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进去过了。他走了进去,坐在妻子的床头,眼睛避开她那依旧执拗、沉重的目光,说:

“孩子她娘!我想同你谈谈关于薇拉的事。你听见了吗?”

她的双眼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威风凛凛地,用那种对待向他忏悔的人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认为薇拉的死是我造成的。但你倒是想想,难道我对她的爱不及你吗?你这样想是错的……我是个严父,可是难道这妨碍了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吗?当她不怕我的诅咒,上……那儿去的时候,我不顾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尊严,顺从地弯下了自己的脖子。而你呢,老东西,在我关照你不要作声之前,你难道不是也哭哭啼啼劝她留下不要走的吗?难道我生出她来就是这么冷酷的?难道我不曾努力使她相信上帝,懂得顺从和爱情吗?”

伊格纳季神父迅速地看了一眼妻子的眼睛——又把目光移开了。

“如果她一定不肯敞开自己的心扉,不肯述说自己的痛苦,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下命令吗?——我下了;恳求她吗?——我恳求了。依你,我应该像个老太婆似的跪倒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泣、哀求?她头脑里……我从哪儿知道,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儿!”

伊格纳季神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

“她不爱父母——这就是原因所在!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谁都知道……我……是个暴君……那么你呢,她爱你吗?你不是向她哭哭啼啼吗……你低声下气,可她因此就爱你了吗?”

伊格纳季神父无声地大笑起来。

“哼,爱——你!所以才选择这种死法,好让你得到慰藉。死得多么残酷,可耻。死在砂子上,死在稀泥里……像一条狗,人们都用脚踢她的脸。”

伊格纳季神父放低了嗓门,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感到羞耻!上街感到羞耻!从圣坛上走下来时感到羞耻!在上帝面前感到羞耻!残酷的、丢脸的女儿!她躺在棺材里都应该受诅咒!……”

当伊格纳季神父把目光又转移到妻子身上时,发现她已经失去知觉;直到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清醒过来,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沉默的,使人弄不明白她是否记得伊格纳季神父刚才对她讲的话。

就在这天夜晚——这是七月里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是一个静悄悄的、温暖的、无声无息的夜晚,为了不惊动妻子和助理护士,伊格纳季神父踮起脚尖,沿着楼梯,往上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自从薇拉死后,阁楼上的窗子就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屋里的空气又干燥又闷热,有一股铁皮屋顶被太阳烤晒后散发出来的那种焦煳味。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有一种弃屋的荒凉气氛,家具、木头墙壁以及其他物品都隐约散发出一股腐味。一道月光投到窗户上和地板上,而细心洗刷过的洁白的地板又把月光反射出来,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房间的四个角落,那张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的洁白的床,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而且轻盈得同空气一样。伊格纳季神父把窗户打开,一股新鲜空气,羼杂着尘土、不远的小河以及盛开的椴树花的气息,像滔滔流水,涌进屋里;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合唱声,大概是那些划船游玩的人在歌唱。伊格纳季神父光着脚,像个白色的幻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空着的床前,弯下双膝,朝着枕头伏下身去,抱住了枕头,那儿理应伏着薇拉的头颅。他就这样久久地伏在床上。歌声更响了,可后来又消失了,而他却依然俯伏着,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和床上。

月亮游到了另一边,房间里暗了下来。这时,伊格纳季神父抬起头,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是一种长久被抑制和长久不曾意识到的爱;他谛听着自己的声音,那样子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薇拉在听。

“薇拉,我的女儿!你明白吗,女儿是什么意思?心爱的女儿!我的心肝,我的亲骨肉,我的生命。你那年老的……年老的父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孱弱无力了……”

伊格纳季神父的肩膀开始哆嗦,他整个笨重的身躯摇晃起来。伊格纳季神父克制住颤抖,就像跟一个幼儿说话那样,温存地低声说道:

“你的年老的父亲……在请求你。不,薇拉奇卡,是在恳求你。他在哭泣。他从来也没有哭过。好孩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悲伤和痛苦。而且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

伊格纳季神父摇了摇头。

“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薇拉奇卡。是啊,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老人,死又有什么?而你……要是你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脆弱、多么羞怯就好啦!你可记得,你曾因为一个小手指头刺破了,滴出血来,就哭了起来?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深深地爱我的!每天早晨,你都要吻我的手。你说,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使你的小脑子那么忧愁——那我就用这双手把你的悲伤和忧愁掐死。这两只手啊,薇拉,还有力呢。”

伊格纳季神父甩了甩头发。

“你说呀!”

伊格纳季神父两眼直盯着墙,伸出双手。

“你说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蒸汽机车持久的、断断续续的汽笛声。

当伊格纳季神父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一具损坏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的可怕幻影,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缓慢地站立起来,将手哆哆嗦嗦地举到头上,手指头硬绷绷地叉开着。伊格纳季神父一边朝门口退去,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你说啊!”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第二天,伊格纳季神父独自一个人早早吃过午饭,就上坟地去了——这是女儿死后他第一次到坟地去。天很热,街上静谧无人,这个炎热的白天就像月光下的夜晚一样。可伊格纳季神父仍习惯性地竭力把身子挺得笔直,严肃地望着街道两旁,他以为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既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十分乏力,也没有察觉自己那长长的大胡子已经完全白了,犹如被一层浓霜覆盖着一般。通往坟地去的是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缓坡路。路的尽头就是坟地的入口处,有一座白色的拱门。它像一张永远张开着的黑色大嘴,嘴里布满闪闪发亮的牙齿。

薇拉的坟位于墓地深处一条铺满砂子的小路的尽头。因此,伊格纳季神父不得不在狭窄、弯曲的小径间转来转去,两旁尽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冷落的绿色小土丘。到处都是因为年深日久而长满苔藓的墓碑、残缺不全的栅栏和陷入地里的沉甸甸的大石板,这些石板全都阴郁地、积愤满腹地压迫着土地。薇拉的坟就紧挨着其中的一块石板。坟上覆盖着黄色的新土,但坟的四周却是一片葱绿。一棵花楸树同一棵槭树盘根错节地交错在一起,一丛葳蕤的榛树将它柔韧的枝条和毛茸茸的叶子伸展到坟顶上。伊格纳季神父在旁边的一座坟上坐下来,稍稍休息一会。他朝四野扫了一眼,然后举目仰望着晴朗、空旷的天空,太阳像一只炽烈的圆盘,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坟地在风止树静时那种无可比拟的、深邃的寂静。但是伊格纳季神父马上又觉得这不是寂静,而是沉默。这沉默笼罩着整个坟地,并且沉重地跨过坟地四周的砖墙,淹没了整个城市。只有那双灰暗、执拗、沉默的眼睛,才是这片沉默的尽头。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寒而栗,耸了耸肩膀,垂下眼睛,俯视着薇拉的坟墓。从辽阔原野的不知什么地方随风落到坟墓上的带泥的短短草茎,已经枯黄;它们脱离了母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在这异乡的新壤里扎根发芽。他觉得难以想象,薇拉就长眠在离他只有两俄尺远的这些枯草下边。她离他这么近,真是不可思议,这使他感到惶惑,感到莫名的惊恐。伊格纳季神父原已习惯于认为女儿已经消失在昏暗的无底深渊之中,可此刻却发现她就在这里,就在身旁……所以很难相信,她已经不在,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觉得只消他讲一句话,而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或者只要稍稍动一动,薇拉就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像原先一样高高的个子,一样的美。甚至不只是她一个人走出来,所有的死者都将站出来,尽管这些死者都庄重而冰冷地沉默着,却令人悚然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伊格纳季神父脱下宽边黑呢帽,理了理头上的鬈发,低声呼唤道:

“薇拉!”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于是从坟堆上站了起来,越过十字架往四下看了看,四周围没有人,他就大声地重复说:

“薇拉!”

这是伊格纳季神父苍老的、干巴巴的、恳求的声音。奇怪的是,像这样出自肺腑的恳求,竟然也没有得到回答。

“薇拉!”

这声音洪亮而执拗地鸣响着。而当这声音静下来时,有一瞬间,他恍惚听到从地下某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伊格纳季神父又一次看了看四周围,然后撩开遮没耳朵的头发,将耳朵贴到坚硬、扎人的草土块上。

“薇拉,你说吧!”

这时候,伊格纳季神父惊骇地感觉到,一股坟墓的寒气冲进他的耳朵,冻住了他的脑髓;他感到薇拉在说话——不过依旧是用持续的沉默在说话。这沉默越来越令人不安,越来越可怕;当伊格纳季神父用力把苍白得像死尸般的脸从泥地上抬起来时,他觉得整个空气都由于这响亮的沉默而在动荡、而在颤抖,犹如可怖的海洋中升起了激浪。这沉默窒息着他,用冷彻骨髓的浪涛淹没他的头颅、淹没他的头发;这沉默在撞击着他的胸膛,疼得他不停地呻吟。伊格纳季神父浑身颤抖着,用一种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扫视了四周一眼,慢慢地站立起来,痛苦地使劲挺起腰,竭力使自己哆嗦着的身躯显出威严的模样。他做到了这一点。伊格纳季神父故意缓慢地抖了抖两个膝盖,戴上呢帽,面对坟墓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迈着稳健、坚定的步子走了;但他已认不得熟悉的坟地了,竟找不到出去的路。

“迷路啦!”伊格纳季神父冷笑着,停步在错综交叉的小道上。

但是,他只站停了一秒钟,随即就不假思索地往左拐,因为不能老是站在那儿等待。沉默在驱赶着他。这沉默从绿色的坟墓中腾起,使阴郁失色的十字架得以呼吸它;它以一道道令人窒息的细流,从满是尸体的地底下的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伊格纳季神父走得越来越快。他茫然若失,在几条小径上转来转去,跳过一个个坟头,撞倒在栅栏上,用双手去抓住那些带刺的铁花冠,柔软的衣衫被扯成了碎片。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走出去。他慌慌张张,从这边走到那边。后来,他终于不出声地奔跑起来,圣衣在他高大的身上飘荡,一头长发随风飞扬,使他显得很特别。任何人,遇到这个挥舞着双手、狂奔乱跳的野人,看到这张斜着眼睛的疯狂的面孔,听到这张嘻开着的嘴里发出的嘶嘶声,都一定会感到他比从棺材里站出来的死尸更吓人。

伊格纳季神父拼命奔跑着,终于跑到了一个广场上;广场的一边是一座不高的、白晃晃的坟地教堂。在门旁那条长矮凳上,有个小老头正坐着打盹儿,看样子,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香客;他身旁有两个行乞的老妇正在你推我搡地争吵、谩骂。

当伊格纳季神父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房间里亮着灯。伊格纳季神父不脱外衣也不脱帽子,带着一身尘埃和扯破的衣裳,快步走到妻子跟前,跪倒在地上。

“孩子她娘……奥丽雅(3)……可怜可怜我吧!”他号啕大哭起来,“我要疯啦。”

他用脑袋撞击着桌子的边沿,像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人那样,痛苦地号啕大哭着。他抬起头,自信立即将出现奇迹,妻子将开始说话,并且会可怜他。

“亲人哪!”

他把整个巨大的身子俯向妻子,但看到的,仍然是那双暗淡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也许,妻子已经原谅他、可怜他了;但她的那双眼睛却既没有怜悯,也找不到原谅的表示。这双眼睛是无声无息的,它们沉默着。

而且,整个这幢黑洞洞的、凄凉的房子都沉默着。

1900年5月1—5日

(靳戈 译)

(1)薇拉奇卡是薇拉的昵称。

(2)圣事指东正教的重要礼仪。圣事共有七件,即领洗、坚振、告解、圣体、终傅、神品和婚配。

(3)奥丽雅是奥尔加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