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酷无常的命运拨弄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他仿佛遭到了神秘的诅咒,自幼就在忧患、疾病和苦难的重压下生活,心灵上流血的创伤未曾有一刻愈合过。他在茫茫人海中孤苦无告,好似满天星斗中的一颗孤星。看来,有一股怪异的、致命的毒气,像无形的、透明的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的父亲是穷乡僻壤的一名神父,一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他酷肖父亲,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因此久久没有觉察到灾祸,所以灾祸会接二连三地降到他其貌不扬、头发蓬乱的脑袋上,这全是那凶险、叵测的命运注定的。他在迅速地跌倒后,又慢慢地爬起来,又跌倒,又慢慢地爬起来,凭着他的勤奋,在茫茫的人生道路上,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一颗沙粒一颗沙粒地修复了他的并不牢固的蚁穴。后来,他当上了神父,娶了一个贤惠漂亮的姑娘做妻子,生下一男一女,满以为否极泰来,从今往后就能跟人们一样过上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他为此感激上帝,因为他作为一个东正教的教士,作为一个心无邪念的人,是真心实意地笃信上帝的。

不料在他过了六年的顺遂生活之后,到了第七年却祸从天降。那是七月的一个燠热的中午,村里的孩子都下河去洗澡,瓦西里神父的儿子也跟了去。这孩子也叫瓦西里,而且跟他父亲一样,皮肤黧黑,性情文静。谁知小瓦西里给活活淹死了。神父年轻的妻子跟村里人一起奔到河边,从此再也忘不掉人死之后的那种平常而又可怖的景象;忘不掉当时她心脏那种直往下坠的喑哑的跳动,似乎每跳一次之后,就要停止,不再跳动了;忘不掉那异乎寻常的、透明的空气,在这空气中浮动的都是平日见惯了的熟人的身影,可此刻却显得怪模怪样,仿佛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忘不掉那断断续续的嘈杂的人声,人们讲出来的话就像涟漪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渐渐淹没在新讲出来的话中。从此之后,她终身害怕阳光绚烂的白昼。当时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好些照满阳光的宽大的背,看到了好些光脚丫子牢牢地站在踩得狼藉一地的白菜中间,还看到了一件雪白明亮的东西不徐不疾地在拍动着羽翼,在这件东西的底部,滚动着孩子那圆圆的轻盈的身子,这身子对她来说,异常亲近,异常疏远,又异常陌生。直到很久之后,小瓦西里早已埋葬,他的坟头上也早已长满青草,神父的妻子还像天下一切丧子的母亲那样,不停地祈祷:“上帝啊,把我的生命拿去,换回我孩子的生命吧!”

没有多久,瓦西里神父一家老小只消见到那条被骄阳点燃了的如陷阱一般的河,就全都害怕起阳光绚烂的夏日来。每逢这种艳阳天,周围人人都在欢笑,连牲畜和田野也都喜形于色,唯独瓦西里神父一家却提心吊胆地望着神父的妻子,故意高谈阔论,强装笑颜,而她却懒懒地、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来,两眼直愣愣地、古怪地逼视着家里的人,吓得他们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目光;然后,她神情恍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找出一样样东西:钥匙、汤匙,或者茶杯。尽管家里人把一应日常用品尽可能放在显眼的地方,可她却仍然不停地寻觅着什么东西,而且随着欢乐、明亮的太阳渐渐升高,她寻觅得也越来越执拗,越来越焦灼。她走到丈夫跟前,把一只冰凉的手按到丈夫肩上,疑虑重重地问:

“瓦夏!瓦夏呢?”(1)

“亲爱的,有什么事儿?”瓦西里神父一边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回答说,一边举起黝黑的手索索发抖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他的指甲好久没剪,里边积满了垢泥。她还很年轻漂亮,她那只按在丈夫家常穿的蹩脚长袍上的手,像是大理石的,又白又沉。丈夫问她:“亲爱的,你要什么?大概是要喝茶吧?你还没喝过茶吧?”

“瓦夏,瓦夏呢?”她又疑虑重重地追问道,把那只仿佛是多余的、无用的手从丈夫肩上放了下来,又到处去转悠、寻觅,而且越来越焦灼,越来越不安。

她寻遍了一间间无人拾掇的、凌乱的房间,由屋里走到了果园里,又由果园走到院子里,然后又回到屋里。太阳越升越高,透过树木,可以望到那条静静地流淌着的、温暖的河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她的女儿娜思佳用一只手紧紧揪住她的裙子,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身后到处转悠。这小姑娘才只有六岁,可是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而忧郁,仿佛坎坷的前途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她拼命迈动小脚,以跟上失魂落魄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的母亲。她紧蹙着小小的眉头,不时若有所失地回过头去望着虽然熟悉、却神秘而诱人的果园,随后,没精打采地伸出那只空着的小手,悄悄地摘下一枚酸溜溜的醋栗果;尖利的刺把她的小手给扎破了。刺锋利得跟针一样,加上醋栗果又硬又酸,她心里更加难过了,真想学被遗弃的小狗崽子的样,汪汪地哀嚎一通。

太阳升至中天后,神父妻子把她卧室里的护窗板统统关紧,摸着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每杯酒里都注满了她对亡子椎心泣血的思念和追忆。她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哭泣,一边念叨,慢吞吞地,结结巴巴地,活像一个蹩脚的朗诵者在念一本佶屈聱牙的书。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个文静黝黑的小男孩怎样在世上生活过、欢笑过,而又死去了;她用唱歌一般动听、诗一般优美的词藻来再现那个小男孩的双眸、笑容和老气横秋的聪明话。“‘瓦夏,’我对他说,‘瓦夏,你干吗欺侮猫咪?乖孩子,不该欺侮猫咪。上帝告诫我们要怜恤一切生灵,小马、小猫、小鸡都应当怜恤。’可是他,我的宝贝疙瘩,却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对我说:‘那么猫为什么不怜恤小鸽子呢?大鸽子孵出了好些小鸽子,可猫却把大鸽子吃了,那些小鸽子到处找呀,找呀,找它们的好妈妈。’”

瓦西里神父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听着她念叨,而娜思佳则待在屋外,就坐在紧闭着的护窗板底下那片长满牛蒡、飞廉和荨麻的地上,玩着布娃娃。她的游戏每回都是:布娃娃犟头倔脑地不听话,她就处罚它,死命地拧它的手臂,拧它的腿,还用荨麻抽它。

瓦西里神父第一回见到妻子喝得酩酊大醉时,一看到她那挑衅的、激动的、苦中作乐的神情,就知道她这辈子将永远这么纵酒下去了。他不由自主地缩拢身子,莫名其妙地吃吃窃笑起来,一边搓着干枯、发烫的手。他久久地笑着,久久地搓着手,但终于醒悟过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哀哀哭泣的妻子,竭力想忍住这不合时宜的笑,可还是忍不住,又偷偷地扑哧笑了一下,活像个小学生;但是他马上敛容不再嬉笑,上下颌紧抿得像是铁铸的,怎么也张不开来,面对着心烦意乱的妻子,他讲不出一句慰藉抚爱的话。后来,妻子睡着了,神父给她一连画过三个十字后,跑到果园去找娜思佳,可找到之后,却只是冷冷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跑到田野里去了。

黑麦已经长得很高,神父在麦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很久,两眼望着脚下泛白的浮土,路上有的地方留着很深的鞋后跟印子和不知什么人的光脚丫的脚印,那些圆圆的脚印清晰得跟真脚一般无二。贴近路边的麦穗,不是被人掐得、就是被人踩得倒伏了下来,有的索性横在路中央,一串串麦粒给踩扁了,变成黑乎乎的颜色。

瓦西里神父在小路的拐弯处站停了下来。在他左右前后,长在纤细的麦秆上的沉甸甸的麦穗,如波浪起伏般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一直涌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在他头顶上,则是无涯无际的、热得发白了的天空,此外就空无一物了,没有树木,没有房舍,也没有人影。只有他一个人怅惘地、孤零零地置身在密密层层的麦穗中间,面对着火伞高张的天空。瓦西里神父举目望着苍天(他眼睛很小,眼窝深陷,眼珠漆黑如炭,被天上的烈焰照得炯炯生光),把两只手按在心口,想向苍天吁求什么。然而他那好似铁铸的上下颌却只是颤抖了几下,张不开来。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终于使上下颌开启了,他的嘴巴随着这个好似在抽搐地打哈欠的动作,响亮而又清晰地对天喊道:

“我——信仰你。”

这声祈求的哀号疯狂得迹近于挑战,无声无臭地消失在广漠无垠的天空和密密层层的麦穗之中,没有激起一息回声。接着,他像是在驳斥什么人、狂热地说服什么人、警告什么人似的,又一次哀号说:

“我——信仰你。”

回到家里后,他又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修复他那被毁坏了的蚁穴:跑去查看牛奶挤得怎么样;亲自给愁眉苦脸的娜思佳梳理她那又长又硬的头发;然后不顾天色已晚,骑马赶到十俄里(2)外,去请县里的医生诊断他妻子的病情。医生给了他一小瓶药水。

谁都不喜欢瓦西里神父,无论是堂区的教徒还是本堂的神职人员都跟他格格不入。他主持弥撒很不像样,一无庄严的气氛。他嗓音干涩,吐字不清,忽而把祷文念得飞快,辅祭几乎都跟不上,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放慢速度。他并不贪财,可是在接受教徒捐赠的财物时,举止往往不得体,以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全都在背后嗤笑他。远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时乖命蹇,生活上碰到了一连串倒霉事,所以都嫌弃他、避开他,把在路上遇见他和跟他讲话视作是不吉利的事。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他的命名日,他邀请许多客人来他家吃饭,由于他卑躬屈膝地苦苦求人家赏光,谁都不好意思当面谢绝。可是到了那天,如约前来的只有本堂的神职人员,教徒中的体面人物一个也没有来。这使他在神职人员面前丢尽了脸。不过最难过的还是他妻子,她从城里买来那么多酒菜,全白糟蹋了。

“谁都不愿意上咱们家来。”当狼吞虎咽的客人们酒醉饭饱、对美酒和盛肴未置一句赞词就抹抹嘴一哄而散的时候,滴酒未沾的神父妻子伤心地说。

最不把神父摆在眼里的是教会执事(3)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他公开蔑视倒运的瓦西里神父;自从全乡都知道神父妻子纵酒成癖的那一天起,他拒绝再吻神父的手。为人宽厚的辅祭当时曾白费口舌地开导他说:

“你不害臊吗!你敬重的又不是他个人,你敬重的是教职。”

但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固执地不肯把教职和人分开,反驳说:

“他是个窝囊废。他这人别说管不好老婆,连自个儿都管不好。堂堂一个神父,居然让老婆堕落到成天纵酒的地步,还像话吗?要是我老婆敢喝一口酒的话,我不揍扁了她才怪呢!”

辅祭责备地摇着头,讲述屡屡遭难的约伯(4)的故事:他怎样敬畏上帝,上帝怎样派撒旦去试炼他,后来又怎样为他所受的一切灾祸而加倍赐福于他。可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讥讽地窃笑着,不客气地打断了这番不入耳的话:

“用不着你来讲,这故事我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约伯是个虔敬上帝的人,是个守道不违的圣人,可他是什么东西?他有哪一点是虔敬的,是守道的?我说你呀,辅祭,最好还是记住另一句话:恶有恶报。这句格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等着瞧吧,要是你不吻神父的手,他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把你逐出教堂。”

“咱们走着瞧。”

“咱们走着瞧。”

他俩赌了一俄石(5)的樱桃酒,看神父会不会把执事逐出教堂。结果执事赢了。瓦西里神父伸出他那只被阳光晒成褐色的手,执事却毫无礼貌地把头扭了开去,那只手只好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神父难堪得面红耳赤,但一句话也没说。

这事一下子传遍了全乡。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伊凡·波尔菲雷奇更是认定神父是个无能的蠢材,便挑唆农民去教区告瓦西里神父,要求另派一位神父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广有钱财,生活过得十分美满,是个备受尊敬的人。他仪表堂堂,面颊刚毅、突出,蓄着一大部乌油油的络腮胡子,浑身上下,尤其是胸脯上和两条腿上,都长有同样乌油油的汗毛。他坚信正是这一身汗毛给他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幸福,坚信的程度不亚于对上帝的笃信。他认为世人中数他是上帝的选民,因此骄傲、得意,常常沾沾自喜。有一回火车翻车,许多人死于非命,他却安然无恙,只丢失了一顶满是泥土的便帽。

“况且还是顶旧帽子!”他洋洋自得地加补说,认为自己所以能逢凶化吉,都是命大福大的缘故。

他打心里认为所有的人不是卑鄙的,就是愚蠢的,而他对这两种人毫不怜悯。他甚至亲手吊死一窝窝小狗崽子。他家那头名叫茨冈娘们的黑母狗每年都要下一大窝小崽子,他只留下一头较壮的作种,其余统统吊死;不过,要是人家向他讨,他也会高高兴兴把其余的狗送给他们,因为他认为狗是有益的畜生。伊凡·波尔菲雷奇拿起主意来,总是不假思索就下结论,随即又轻率地加以改变,往往主意已经改变,自己还未觉察。不过他行动起来,却是坚决果断的,从未出过岔子。

所有这一切使得执事在怯懦的神父眼里成为一个令人生畏、不同凡响的人。两人在路上相遇时,神父总是不顾身份,忙不迭首先把宽檐帽摘下来,加快脚步,慌慌张张地避开去,以致两条青筋饱绽的腿老是被长长的袍子绊住,这是自惭形秽、胆小畏葸的人走路时特有的样子。似乎执事那一大把乌黑的络腮胡子、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和那副挺胸腆肚、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就是那拨弄神父的严酷无常的命运的化身;要是他——瓦西里神父——不赶紧瑟缩着身子避开,不躲到家里去,那么这个威严、肥大的汉子就会把他像蝼蚁一般踩成肉泥。凡属于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的一切,凡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瓦西里神父都感到莫大的兴趣,以致有的时候,他成天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就只想着执事以及执事的妻儿和家财。瓦西里神父跟农民一起在田里干活时,他那身打扮——抹了油的粗笨的靴子和麻布衬衫——使他跟农民一般无二。他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回过头去望望乡里,除了教堂外,一眼就可看到执事那幢二层楼房的红铁皮屋顶。然后他好不容易才在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灰绿色的柳树丛中,找到他自己那幢小木屋的已经发黑了的屋顶。这两个有天壤之别的屋顶中仿佛存在着某种东西,使神父感到恐惧和绝望。

在举荣圣架节(6)那天,神父的妻子泪流满面地从教堂里跑回来,向神父哭诉伊凡·波尔菲雷奇怎样当众羞辱她。当她走进教堂,朝自己的位子走去时,执事站在一张斜面高桌后边,扯开嗓门,响得人人都能听见地说道:

“根本不该让这个女酒鬼进教堂!真可耻!”

神父妻子泣不成声地哭诉着,这时瓦西里神父清楚地发现,在瓦夏溺死后的四年内,妻子衰老了,颓唐了,但是这并未勾起他的怜悯之情。她年纪还轻,可是鬓发间已夹有银丝,原先洁白的牙齿发黑了,眼睛下出现了囊眼泡。如今她还抽上了烟。看到她手里夹着支烟,既觉得古怪,又感到痛心。她往往用两根伸得笔直的手指夹着烟,这是女人抽烟时所特有的那种不老练、不自然的姿势。这会儿她一边哭泣,一边还在抽烟。那支烟叼在她由于不停地啼哭而发肿了的双唇间,不停地颤抖着。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上帝啊!”她反复地哀号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口。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九月的细雨。

窗玻璃蒙上了雨帘,变得朦胧不清,只能看到一棵白桦树的透明而又模糊的影子。那棵白桦吸足了雨水,显得沉甸甸的,在雨中微微晃动着。由于舍不得木柴,没有生火,屋里像户外一样潮湿、阴冷,叫人待不下去。

“娜思坚卡(7),犯不着跟这些人斗气!”神父搓着燥热的双手,劝慰她说,“应当忍耐!”

“上帝啊!上帝啊!连个庇护我的人都没有!”神父的妻子哀哀地哭泣着,而阴郁的小娜思佳则缩在屋犄角里,她那对像狼一般的眼睛,透过披散在脸上的又硬又粗的头发,一动不动地射出严峻的亮光。

到天黑时,神父的妻子已喝得醉醺醺的了,于是那桩使瓦西里神父感到最可怖、最可厌,而又最可悲的事开始了,他一想起这事就不由得为自己未能自持而惊恐莫名,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妻子置身在护窗板都关得严严实实因而显得病态的黑暗中,置身在醉酒后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幻影中,翻来覆去地曼声谈着夭折了的头生子,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狂热的想法:再生一个儿子,让夭逝的儿子得以借新生儿的身体复活,让他可爱的笑容,让他晶莹文静的双眸和文静聪颖的谈吐,得以复活,让这个天真烂漫的美丽的孩子——在七月的那个火伞高张、陷阱般的河水发出炫目的波光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得以整个儿复活。这狂热的希望像一捧火似的烧灼着神父的妻子,把她的整个身体烧得分外漂亮又分外丑陋;她渴求丈夫的抚爱,低声下气地央求丈夫同她亲热。她着意地打扮修饰,同丈夫调笑,可是恐怖并未从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于是她痛苦地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十年前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脸上装出一副少女羞涩的神情,悄声地讲着少女天真无邪的话语,但是因纵酒过度而僵硬的舌头却不听她的使唤,她的眼睛透过低垂的睫毛明显地流露出炽热的情欲,所以恐怖非但未从她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反而吓得他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别这样!别这样!”

见丈夫这么说,她跪了下来,嗄哑地央求说:

“可怜可怜我吧!再让我生一个瓦夏吧!神父,再让我生一个!我要你再让我生一个,你这个该诅咒的!”

秋雨执拗地敲打着紧闭的护窗板,阴雨连绵的夜在深沉地太息。四壁和黑夜把他俩同人世隔绝了开来,他俩好似被怪诞、绝望的梦魇的旋风所席卷,在半空中打着旋,同他俩一起无休无止地打着旋的是恶毒的埋怨和诅咒。疯狂这个魔鬼已守候在门口;这炽热的空气就是它的气息,这被熏黑了的玻璃灯罩中奄奄一息的暗红色的灯火就是它的眼睛。

“你不肯?你不肯?”神父的妻子逼问道,要想当母亲的强烈的欲望使她顾不得羞耻,脱光了衣服,裸露出整个身子,那样子既像酒神节时的女祭司,狂热得怕人,又像求子心切的母亲,楚楚动人而又惹人可怜,“你不肯吗?那么我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我这就上街去!精赤条条地上街去!见到第一个男人就搂住他,跟他睡觉。再让我生个瓦夏吧,你这个该诅咒的!”

她的情欲终于制服了不恋女色的神父。在秋夜久久不息的呻吟声中,在疯狂的话语声中,连永远是尔虞我诈的生活也似乎一无保留地袒露了它的黑暗、神秘的内幕,这时,在神父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像反光似的闪现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念头:或许会奇迹般地复活,或许在遥远的将来,真的有可能出现这个奇迹。于是不恋女色的、腼腆的神父非但不拒绝妻子炽烈的情欲,反而报之以同样炽烈的情欲,这情欲中既包含光明的希冀和祈求,也包含违犯戒律的罪人的极度的绝望。

深夜,神父的妻子睡着了,瓦西里神父拿起帽子和手杖,连衣服也不添,就穿着那件破旧的黄色土布做的长袍,向旷野走去。被雨水泡胀了的泥地上蒙着一层如尘粒般细密的寒冷的水珠;天空跟泥地一样黑,秋夜弥漫着孤寂萧瑟的气氛。神父无影无踪地消失在这片黑暗之中;手杖偶然碰到了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发出一下响声,但随即就不响了,四周万籁俱寂,很长时间听不到一丝一毫声音。如尘粒般细密的死寂的水珠,用冰凉彻骨的拥抱扼杀了任何细微的声音,连树叶也冻得麻木了,不再簌簌晃动,没有说话声,没有叫喊声,没有呻吟声。只有长时间的、死一般的沉寂。

后来,在离开乡里很远的地方,在离开人们住地许多俄里的地方,有条无形的嗓子在黑暗中发出了声音。这声音是颓丧的、抑郁的、喑哑的,仿佛是孤寂萧瑟的气氛本身发出的呻吟。但是这条嗓子所吐出的话语,却清晰得像天火一样。

“我——信仰你。”那条无形的嗓子讲道。

这句话中既有威胁,也有祈求,既有警告,也有希冀。

春天,神父的妻子怀孕了。整整一夏,她滴酒未沾,因此瓦西里神父家里日子过得安安静静,融融乐乐。虽说那个看不见的仇人依旧频频暗算他家:一会儿那头阉猪都喂得有十二普特(8)重,快拿出去卖掉了,却好端端地突然瘟死了;一会儿小娜思佳出疱疹了,浑身长满水疱,怎么也医不好。但这一切还是容易挺得过去的,神父妻子甚至为此而暗暗感到高兴呢,因为她认为自己又可得子这件大喜事还未成定局,而这些不愉快的事正是换取这件喜事所应付出的代价。在她看来,既然一头值钱的阉猪瘟死了,既然小娜思佳出疱疹,既然还发生了其他倒霉的事,那就为她未来的儿子消了灾,将来谁也不敢去碰他和欺侮他了。为了这个未来的儿子,别说这个家,别说小娜思佳,哪怕要她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给那个不断使他们家蒙受灾难的看不见的心狠手辣的仇人,她也心甘情愿。

她变得更加漂亮了,不再害怕伊凡·波尔菲雷奇。在教堂里,她总是自豪地挺起圆鼓鼓的大肚子,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大胆地、充满自信地扫视着在场的人。她唯恐动了胎气,不再操持繁重的家务,成天自早到晚在邻近的官家树林里采蘑菇。她对分娩十分恐惧,常常用数蘑菇的办法来占卜,看看究竟是顺产还是难产。占卜的结果往往是顺产。参天的树木绿荫如盖,树荫下到处都铺着一层已经发硬了的去年落下的枯叶,有时,她会在这些发黑了的、有一股霉味的枯叶中找到一簇雪白的蘑菇;这些蘑菇一只只紧挨在一起,全都长着深色的菌冠,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她觉得它们活像招人喜欢的小孩子,不由得大为感动,产生一股强烈的柔情。她脸上挂着心地善良的人在独自一个人时所特有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剥掉蘑菇根四周的呈纤维状的灰白色泥土,坐在那堆蘑菇旁边,久久地观赏着它们。蓊郁葱茏的树荫使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宁静和善良。坐了一阵后,她又迈着孕妇所特有的那种小心谨慎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朝树林深处走去,那里躲藏着许许多多的小蘑菇。在她看来,树林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聪敏的、温柔的。有一回,她把娜思佳也带到树林里去,可是小姑娘一进树林就欢蹦乱跳,又叫又嚷,钻到树丛中去东寻西找,活脱像一匹乐得发狂了的小狼,这妨碍了她沉思,从此她再也不带小娜思佳进树林了。

冬天,瓦西里神父一家仍然过得顺遂,太平。每天晚上神父的妻子都忙着缝小巧玲珑的围涎和束襁褓用的带子,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摊平衣料,明亮的幻光把她白嫩的手指照得熠熠生辉。她把柔软的衣料摊开,深情地把衣料抚平,同时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着做母亲的独特的心事。灯罩把淡蓝色的影子投到她美丽的脸上,瓦西里神父觉得,那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柔和的光把这张脸照亮的。他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妻子美好欢乐的遐想,因此静静地在屋里来回踱着;由于他穿的是软底鞋,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会儿望望这间舒适的、恬静的、像老友一般可亲的房间,一会儿望望妻子,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洋溢着欢洽的、深邃的宁静,跟别人的家庭并无不同。他在心底里微微笑着,他没有发觉也没有料到大难的透明的阴影已经不声不响地落到他的前额上,落在他的眉心上了。因为恰恰在这段他得以舒口气的宁静的日子里,严酷的、变化无常的命运降到了他头上。

在主领洗节(9)的深夜,神父的妻子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仍取名瓦西里。这婴儿头很大,可腿却很细。一对圆圆的眼睛,目光呆滞、迟钝得出奇。神父夫妻俩在惊恐、疑惑和希望中度过了整整三个年头,三年之后已十分清楚,新生的瓦夏是个白痴。

既然是在痴癫中受的胎,生出的自然也是痴癫。

极度的痛苦使瓦西里神父一家都麻木了,他们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中又度过了一年时光。可是他们每天醒来时,都要向四周张望,因为那个白痴的可怖的形象牢牢地主宰着他们的思想和生活。虽然他们仍跟过去一样,照旧生炉子,照旧操持家务,照旧说东谈西,但是毕竟跟过去不同了,一种新的、可怖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都已生趣索然,以致一家人乱得不像了样。雇工个个偷懒,关照他们做的事就是不做,常常谁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就辞活不干了。新来的雇工,不消两三天就染上了这种古怪的忧郁症,对什么事都无所谓,都不起劲,并且开始顶撞主子。每顿饭不是迟开就是早开,而且桌旁总是缺人,不是缺了神父妻子,就是缺了小娜思佳,要不然就是缺了瓦西里神父本人。家里的破衣服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尽管神父的妻子一再说应当给丈夫补补袜子,而且似乎也补了,可袜子仍然没有一双不是破的,瓦西里神父由于总是穿破袜子,连脚也蹭破了。一到夜里,臭虫成灾,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安宁;哪儿有缝,哪儿就有臭虫爬出来,当着人面堂而皇之地在墙上爬行,使尽了各种法子都抵挡不住它们的进犯。

这一家子人在家里时,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时时刻刻都忘不掉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他们断断没有料到的、可怖的、天生的痴儿。当他们走出家门,来到明亮的户外时,竭力不回过头去往后看,但是结果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于是他们觉得连那幢木房子仿佛也意识到发生了可怖的变故,因此整个儿缩了拢来,痉挛地倾听着它体内深处那个可怖的痴儿的动静,所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和紧紧关闭的门扉,都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别发出极度恐怖的惨叫。神父的妻子经常出去串门,往往在辅祭妻子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她在辅祭家里心头也平静不下来,仿佛在她同那个白痴之间牵着无数如蛛丝一般细的线,把他们两人牢牢地、永远地捆在一起了。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她躲进修道院的高墙,或者,即使她死了,那无数牵在她身上的如蛛丝一般细的线,也会跟她一起进入黑魆魆的坟墓,用不安和惊恐缠绕着她。这一家子人即使在深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他们都已沉睡,脸上挺平静,可是在他们脑袋里,却在做着噩梦,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汇成一个狰狞可怖的疯狂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就是那个神秘的、吓人的、半人半兽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四周岁了,可还不会走路,话只会讲一个“给”字;他天性凶恶狠毒,贪得无厌,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而不拿给他的话,他就会像猛兽一样大声嗥叫,把两只手伸向前面,十根手指凶猛地蜷曲着。他像畜生一样,生性邋遢,屎尿都径直拉在身下的褥子上,而每回替他换褥子不啻为一场灾难:他以一种恶毒的狡狯,等母亲或者姐姐朝他伛下身来,看准时机,举起两只手,狠命地揪她们的头发。有一回,他还咬了姐姐娜思佳一口;娜思佳把他按倒在床上,毫不怜悯地揍了他很久,仿佛揍的不是人,不是孩子,而是残暴的野兽;自打那一回起,他就喜欢咬人了,而且常常龇牙咧嘴地吓唬人,就跟狗一样。

喂他吃饭也同样是件不好受的事。他既贪馋又性急,同时又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动作:他抓过碗来,总是一口气就吃得一干二净,结果噎住了,透不过气来,便用蜷曲的手指猛揪自己的头发。他的长相丑陋得怕人,脑门很小,可脸盘却又宽又长,就跟成人的一般,而且神情呆滞,但是顶住这颗脑袋瓜的肩膀却又窄又小,还完全是孩童的。他的脑袋和躯干不相称得到了荒诞的地步,叫人一见就感到惊恐和害怕,使人觉得这是一个孩童忽发奇想,戴上了一副狰狞可怖的大假面具。

神父的妻子心痛欲碎,便故态复萌,又开始纵酒。她狂饮无度,喝得不省人事,甚至病倒了,然而烈酒并不能把她从那个由罕见而且可怖的半人半兽所主宰的铁箍中解脱出来。她又像过去一样,想借伏特加来勾起对夭折的长子的摧肝裂肺的回忆,然而记忆已不复存在,她的脑袋沉重,僵死,一片空虚,怎么也回想不起亡儿的音容笑貌。她绞尽脑汁地去追忆那个文静的小男孩的可爱的脸蛋,唱他在世时唱过的那些歌谣,模仿他当年的笑容,设想着他被沉默的河水呛死时的惨状。可是她刚刚觉得亡儿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及,心头刚刚燃烧起求之不得的伟大的痛楚,突然,在她的视觉和听觉还未及觉察的情况下,这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在她那冰冷的、僵死的、空虚的脑袋里,又出现了白痴像假面具那样狰狞、呆滞的脸。于是神父的妻子觉得,这是她第二次失去长子瓦夏,第二次把他埋葬,而且埋得很深很深。她真想砸碎自己的头颅,因为牢牢地主宰着她头颅的是那个异己的、可憎的痴儿的形象。她害怕得在屋里团团打转,一边向丈夫呼救:

“瓦西里!瓦西里!快来啊!”

瓦西里神父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一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她呼救,不知道她丧失了理智,不晓得她心里是那么怔忪惧怕。他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在沉甸甸的高突的眉骨下面,有两个木然不动的深深的黑洞,这对黑洞使他枯瘦的脸像是骷髅。他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托住下巴,就这么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始终令人压抑地一语不发。他妻子终于不再害怕,以一种疯人的勤奋劲,动手把通往白痴那间屋子的房门牢牢堵住。她把几张桌子和好些椅子拖到门旁,把枕头和衣服也统统扔到那里,可她觉得这还不足以堵住那扇房门,便以醉酒的人所特有的蛮劲,把一口沉重的老式五斗柜拽离了原来的位置,向房门前拉去,那口五斗柜一路在地板上磕碰着。

“把椅子挪开!”她喘着粗气,朝丈夫吼道。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把那张挡住了她路的椅子搬开,然后又坐回到那个角落里。

有一瞬间,神父的妻子静了下来,坐到椅子上,用一只手来回抚着胸口,使气平复下来,可就在这时,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遮没耳朵的头发撩开,惊恐地倾听着,她觉得白痴的屋里有声音:

“你听到了吗?瓦西里,你听到了吗?”

两个黑洞直愣愣地凝视着她,一条嗓子显得遥远而又冷漠地回答说:

“那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睡着了。放心吧,娜思佳。”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像儿童似的粲然一笑,迟疑不决地坐回到椅子边上。

“真的吗?他睡着了?你亲眼看到的吗?你可别撒谎:撒谎可是罪孽。”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他睡着了。”

“那么谁在那儿讲话呢?”

“那儿谁也没有。是你的错觉。”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放声大笑,戏谑地摇晃着脑袋,微微地挥了挥手——那样子好像有谁恶作剧,想吓唬她一下,可她及时识破了,开心得哈哈笑了起来。然而这声孤寂的狂笑,好似投进无底深渊的石头,没有丝毫反响,掷了下去就寂然无声了。她的嘴巴还因刚才的那声笑而歪扭着,可她眼睛里已经积聚起了阴冷的恐惧。屋里一片死寂,仿佛在这间死屋里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笑过。某种可怕的灾难和人类至今还未碰到过的无数祸害,正从撂得一地的枕头那儿,从翻转过来摞在桌上的椅子那儿(从下边朝上望去,这些椅子是那么地古怪),从那口沉重的、由于挪了地方而显得很笨拙的五斗柜那儿,总之,正从四面八方,怀着饥渴的心情,窥伺着她。她转过身来对着丈夫,只见在黑魆魆的角落里,有个灰不溜丢的东西,长长的,笔直的,飘飘忽忽的,像个幽灵;她弯下身子,再凑近一些看去,看到了有张脸在望着她。然而这张脸并不是用被浓眉的阴影遮蔽了的眼睛望着她,而是用布满了白斑的、尖削的颧骨和额头望着她。她吓得迫促地喘着粗气,轻声地埋怨说:

“瓦夏!你叫我害怕。说真的,你太吓人了!你过来,到亮光里来。”

瓦西里神父顺从地走到桌子跟前,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可是并未使他的脸温暖。然而他的脸是宁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这就足以使他妻子定下心来了。她把嘴唇贴到瓦西里神父的耳边,悄声问道:

“神父,喂,神父!你还记得瓦夏……那个瓦夏吗?”

“不记得了。”

“嚯,太好了!”神父妻子高兴地说,“你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神父,你不感到害怕吗?嗯?害怕吗?”

“不怕。”

“那你为什么梦里要哼哼呢?你为什么要哼哼呢?”

“没什么。我身子不大舒服。”

神父的妻子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不大舒服?你居然不大舒服?”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虽然瘦骨嶙峋却宽阔而又坚实的胸脯,“你干吗要撒谎?”

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神父妻子恼恨地瞥了一眼他冷冰冰的脸和他的久已没有梳理过的络腮胡子,这些胡子好似透明的一般,一簇簇地戳起在塌陷的两腮上,使她不由得嫌恶地耸了耸肩膀:

“嘿!看你糟成什么样子!又凶,又冷酷,活像一只蛤蟆,叫人看了也讨厌。哼!生下这么个儿子,难道是我的罪过?你讲话呀。你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你老是在想呀,想呀,都在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瓦西里神父依然一声不吭,只是愤愤然地审视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她语无伦次的话音刚落,无法打破的可怕的寂静,重又用无数的铁环紧紧地箍住她的脑袋和胸脯,从那里挤出没头没脑的鲁莽的话:

“可我知道!……可我知道!神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神父妻子突然住口不说了,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她丈夫远些,“你……不信仰上帝了。你就在想这件事!”

她话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言之过重,便张开浮肿的嘴,作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请求丈夫原谅她失言。她的嘴唇有好多地方被咬破了,被伏特加烧伤了,红得像血一样。后来,她释然了,因为神父听她这么说后,虽然脸色骤变,却用教训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这话不对。你说话前,应当先想想。我是信仰上帝的。”

夫妻俩又不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但是在神父妻子的心头却涌起某种温情脉脉的感情,好似温暖的水流一般,团团围住了她。她垂下眼睛,羞愧地央求道:

“瓦夏,我可以稍微再喝一点儿吗?喝一点儿后,我好早点儿睡着。要知道已经夜深了。”

她斟了四分之一杯伏特加,迟疑了一下,又加了点儿,然后按照女人喝酒的方式,一小口接一小口地把这杯酒饮尽。胸口顿时变得热乎乎的,她渴望热闹热闹,寻寻开心,看到亮光,听到响亮的说话声。

“瓦夏,你知道咱们该做件什么事吗?咱们应该来打扑克,玩‘捉傻瓜’。你去把娜思佳叫来。那可够意思的了;我喜欢玩‘捉傻瓜’。瓦夏,亲爱的,去叫她!你答应我,我就亲亲你。”

“时间太晚了。她已经睡了。”

神父妻子跺了跺脚。

“去喊醒她!……喂,快去。”

小娜思佳来了。她长得像父亲,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手由于干活而又粗又硬。她冷得发抖,紧紧地裹着一条短披肩,默默地洗着油污了的纸牌。

在这深更半夜,无论人,无论畜生,无论田野都早已入睡了,可神父一家三口却坐在这间所有家具都七颠八倒地挪了地方的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玩着开心有趣的牌戏。神父的妻子开着玩笑,咯咯地笑着,抽冷子偷主牌,她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也在快乐地欢笑,但是只消她话音一落,那无法打破的可怖的寂静便又立刻在她头顶上合拢来,压迫得她透不过气。使她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有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沉默的手;这两双手无声无息地慢吞吞地在桌面上移动,仿佛它们已脱离人体,单独地活着。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疯狂的醉意壮了她的胆,她急于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物在作祟,于是抬起眼睛,望着桌子上边,只见从黑暗中戳起着两张同样冷漠、同样惨白、同样忧郁的脸,这两张脸不停地晃动着,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沉默的舞。神父妻子嘟哝了句什么,又喝干了一杯酒,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手重又没一点声音地移动起来,而寂静却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声,她觉得桌旁多了一个人,出现了第四个人。那人用凶猛地蜷曲着的手指翻阅着一张张纸牌,然后把手指伸向神父的妻子,像一群蜘蛛一般,从她的膝盖直向她的喉咙爬去……

“你是谁?”神父妻子霍地站了起来,喝问道,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而其余的人一共只有两个:丈夫和小娜思佳。

“娜思佳,你放心。就我们三个在这儿。没有别人。”

“那么他呢?”

“他在睡觉。”

神父的妻子坐了下来,有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晃动,牢牢地停留在原地。连瓦西里神父的脸也变得和蔼了。

“瓦夏!他会走路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小娜思佳回答说:

“今儿我给他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他一只小脚在牵动。”

“瞎说。”神父讲道,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显得喑哑乏力。

神父妻子顿时觉得一切都被猛烈的旋风卷了起来,连灯火和黑暗也在飞舞,无数没有眼睛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摇晃着身子,朝她扑来。它们摇来晃去,肆无忌惮地爬到她身上,用蜷曲的手指摸她,撕她的衣服,掐她的喉咙,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什么地方拽去。她一面死劲地用折断了的脚趾甲抵住地板,一面惨叫起来。

神父妻子拼命用头顶撞着,竭力夺路而逃,一边还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她疯病发作的时候,力气大得瓦西里神父和小娜思佳两个人休想对付得了她,于是只得把厨娘和那个雇工叫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制服了她,用毛巾捆住了她的手和脚,把她放到床上。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留下来陪她。他木然地站在床前,看着她的身子怎样抽搐,怎样痉挛地弓起来,泪珠又怎样从她紧闭的眼睑中滚滚地流出来。她用喊哑了的嗓子祈求着: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这孤零零的呼救声是极度悲戚的,令人毛骨悚然,而且是徒劳的,谁也不会来救援她。那毫无恻隐心的冷漠的寂静,像白色的尸衣一样裹住了呼救声。这呼救声裹在死尸穿的衣服里也就变成了死尸。翻倒的椅子怪样地翘起着椅脚,椅座的底板羞怯地闪着光;那口老式的五斗柜张皇地侧着身子。夜缄默着,一声不作。孤零零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凄惨:

“救救我吧!我疼啊!救救我吧!瓦夏,我亲爱的瓦夏……”

瓦西里神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用冷漠的、沉着得令人诧异的姿势,举起双手,像他妻子半小时前所做的那样,抓住自己的脑袋。后来,他又同样沉着地把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可是他的手指间却有好几根长长的花白的头发在颤动。

瓦西里神父落落寡合,避免与人交往,避免与人交谈,从不过问别人的事。他同别人是那样地格格不入,那样地孤僻乖戾、不可捉摸,以致大家都认为他并不是人,而是行尸走肉。尽管他和常人并无不同,一样说话、工作、吃喝,可有时人们却觉得他不过是在模仿活人的动作,而他自身却在另一个世界上——那个世界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不禁自问:这家伙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明显地流露出他忧虑重重,在沉思着什么。他的迟钝的举动和他的缓慢、木讷的谈吐都表明他忧虑重重、神思恍惚,他讲出来的每两个字之间都隔着一道黑洞洞的沟壑,这是他嘴虽在讲话、心却在想着完全与此无关的隐蔽的念头造成的。那隐蔽的念头像一幅沉甸甸的帷幕悬在他眼前,因此他浓眉下的那双老是望着远处的浑浊无神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雾。跟他打招呼,常常要连喊他两遍,他才听到,才回答你,而且往往忘了向别人点头、问候,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为人倨傲。有一回,他也这样忘了向伊凡·波尔菲雷奇点头问候;那人起先不禁一怔,后来回过身去,快步追上了慢吞吞地朝前走去的神父。

“神父,怎么,抖起来了!连点个头都不愿意了?”那人嘲笑神父说。

瓦西里神父还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望着那人,微微涨红了脸,致歉说:

“伊凡·波尔菲雷奇,请别见怪,我没看到您。”

执事目光严厉地从头到脚审视着神父,看看他讲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这时,他第一次发现神父的身材比他还高,而他原先以为自己是附近一带最高的人了。这个发现使他高兴,于是他连自己也没料到,竟邀请神父说:

“有空的话,上我家来坐坐。”

分手后,他还一再回过头来,打量着神父的背影。连瓦西里神父也感到高兴,不过只高兴了一刹那工夫。神父才走出没两步,那日日夜夜紧紧缠绕着他的沉重的念头,就像磨坊里的磨盘一样,把他对执事刚才那番好意的回味,把他嘴边那丝怯生生的笑意,统统碾成了粉末。他重又沉思起来,思考着上帝,思考着芸芸众生,思考着人生神秘莫测的命运。

连在办神工(10)的时候,瓦西里神父也发生过这种神思恍惚的情况。有一回,有个老妇人向他作忏悔,他却心事重重,无法摆脱沉思的束缚,信口盘诘那老妇人一些寻常的问题;突然间,一个他过去从未察觉过的奇怪现象使他大为诧异。过去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盘问忏悔者最隐秘的思想感情,而忏悔者在把决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真情和盘托出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可这个老妇人却不然,她的布满皱纹的脸顿时变得异样开朗,仿佛周遭是沉沉的黑夜,唯独她一个人的脸上辉耀着白昼的阳光。他没等老妇人讲完,就打断她的话,问道:

“那么老婆婆,你说的可是真话吗?”

可是那老妇人的回答,他却没有听进去,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他那双仿佛洗涤过似的炯炯放光的眼睛惊异地注视着老妇人的脸。那脸是异乎寻常的,上面镌刻着有关上帝和生活的既清晰又神秘的真理。他在老妇人的那条印花布头巾下面,看到了一道头路——一长条灰不溜丢的头皮,位于细心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央。这道可怜巴巴的头路,以及她对年老色衰、谁也不再需要的头颅的这种徒劳的操心,也同样是真理,不过是一条可悲的真理,说明人生永远是孤独、痛苦的。这是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出生四十年来,第一次凭自己的视觉、听觉,凭自己的全部感觉意识到世上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人——跟他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和自己的命运。

“你有子女吗?”他又打断老妇人的话,急速地问道。

“都死了,神父。”

“统统都死了?”神父惊愕地问道。

“统统都死了。”老妇人又说了一遍,眼圈都红了。

“那你怎么过日子的呢?”瓦西里神父不解地问。

“我们这种人还谈得上什么过日子,”老妇人哭了,“还不是靠人家的施舍,有一天过一天呗。”

瓦西里神父伸长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妇人,一声不作。老妇人觉得他那头发披垂的、瘦骨棱棱的长脸既古怪又怕人,吓得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都发凉了。

“好了,你走吧。”在她头顶上响起了这句严酷的话。

……瓦西里神父觉得日子跟过去不同了,变得古怪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盘旋在他的脑际。过去他一直以为,世界是个小而又小的天地,在这个小天地中只生活着高个儿的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独自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受着巨大的疑虑,至于其他的人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现在,这个天地却扩大了,而且是无限地扩大了,其中住满了人,全都是跟他瓦西里神父一样的血肉之躯。人多如恒河沙数,每个人各有其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希望和自己的疑虑。置身其间,瓦西里神父觉得自己原先好比是旷野中的一棵孤树,可如今在这棵孤树的四周却突然生长起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孤独固然已不再存在,然而阳光却也被遮断了,而且再也看不到荒凉而明亮的远方,夜色变得更黑更浓了。

所有的人都把真情告诉给他听。真情中蕴含着真理。他即使听不进他们倾诉真理的话语,但是从他们家所住的房子上,从他们的脸上,却能看到这些话语,因为他们的房子上和脸上都镌刻着生活的严酷真理。他意识到了这个真理,却无以名之,便如饥似渴地去寻找新的人,倾听有关真理的新的话语。在主降生节(11)前的斋戒期内,来忏悔的人固然不多,但是每个来忏悔的人,神父都要留住他们,把他们的忏悔延长好几个小时,刨根究底地、执著地盘诘他们,非要窥探到他们心灵中最隐秘的角落才肯罢休,而这样的角落是连他们本人也很少去看、甚至害怕去看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探求的是什么,他只是无情地把灵魂赖以维持、赖以生存的一切,全都抖出来看看。他残酷地、恬不知耻地向忏悔者提出各种问题,他脑子里已经产生的思想已使他忘掉了畏惧。没消多久,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的、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主宰一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都企待着这个真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

瓦西里神父开始感觉到这个真理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真理就是绝望和极度的恐惧,而有时候又觉得这个真理是怜悯、愤怒和希望。虽然从外表上看,他还是跟过去一样严峻和冷漠,可是他的理智和心灵却已经融化在这个不可知的真理的烈焰之中,他旧的躯壳中已注入了新的生命。

在主降生节前最后一周的礼拜二,瓦西里神父很晚才从教堂回到家里;在又黑又冷的门厅里,有一个人用手拦住了他,并用嗄哑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

“瓦西里,别进屋去。”

从讲话时那种惊恐不安的口吻听来,他知道这是他妻子,便站停了下来。

“我已经等了你一个钟点了。浑身都冻僵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出了什么事?走,进去看看。”

“别去!别去!你听我说!小娜思佳……我刚才进屋去,看到她在照着镜子,学他的样子做鬼脸,手也学他的样子……”

“走,去看看。”

他用足力气把挣扎着不肯进屋的妻子拉到了屋里。她由于冷,再加上害怕,浑身索索发抖。她一边惶惶然地向四下里张望着,一边把经过情况讲给丈夫听。她当时进屋去打算给花浇水,却看到小娜思佳默默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那脸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呆滞得吓人,嘴巴怪样地歪扭着,眼睛变成了斜白眼。然后小娜思佳又默默地举起双手,学那白痴的样,死命地弯曲着手指,去抓她自己在镜子里的映像——而周遭又是那样地静,这一切又是那样地可怖,简直不像是真有其事,神父妻子惊呼起来,喷壶掉到了地上。小娜思佳一溜烟逃掉了。直到此刻,神父的妻子还确定不了这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她的幻觉。

“去把小娜思佳叫来,你自己走开。”神父吩咐说。

小娜思佳来了,站在门口。她的脸像父亲一样又瘦又长,她站立的姿势也跟他平常站着讲话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脖子微微歪着,眉头蹙紧着,目光忧郁。连她的双手也跟他一样,反剪在身后。

“娜思佳!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瓦西里神父严厉地然而平心静气地问道。

“什么事?”

“你母亲看见你站在镜子面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跟他不一样,他有病。”

“不,他没病。他还老揪我的头发哩。”

“你为什么要学他的样?难道你喜欢他那种脸?”

小娜思佳把脸掉开,忧郁地望着一边。

“我说不上。”她回答说。接着,她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加补说:“我喜欢。”

瓦西里神父端详着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你不喜欢吗?”小娜思佳以不怎么肯定的语气问道。

“不喜欢。”

“那您为什么要为他操心?换了我,早把他弄死了。”

瓦西里神父觉得,小娜思佳此刻正在扮那个白痴的脸相:在她的面颊上掠过某种痴呆的、兽性的表情,两只眼睛成了斗鸡眼。

“你给我走开!”他声色俱厉地吆喝道。

可小娜思佳却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而且仍然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这时她的脸跟白痴那副可憎的面具没有丝毫共同之处。

“可您却从不为我操心。”她无所谓地说道,好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于是,在冬日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这两个既相像又迥异的人,作了一次简短而又离奇的交谈:

“你是我女儿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女儿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走吧,来吻我一下。”

“不愿意。”

“你不爱我吗?”

“不爱。我谁都不爱。”

“跟我一样!”神父为了忍住笑,连鼻孔都张大了。

“您不也是谁都不爱吗?您爱妈妈吗?她拼命喝酒。换了我的话,也要把她弄死。”

“也要把我弄死吗?”

“您,我不弄死。您总算还跟我讲讲话。我常常挺可怜您。您知道吗,生了这么一个白痴儿子,是够难受的。他野蛮极了。您还不知道他有多野蛮。他还吃活蟑螂。我给了他十只蟑螂,他统统吃下了肚去。”

她把一张椅子拖到门旁,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活像个女佣那样,把两只手搁在膝上,等待着下文。

“娜思佳,真闷得慌呀!”神父若有所思地说。

她从容地、老气横秋地同意说:

“可不,闷得慌。”

“你向上帝祈祷吗?”

“那还用说。不过只是在晚上祈祷,早上没空,活儿太多。要打扫房间,收拾床铺,洗碗。还得给瓦夏煮茶,喂他喝。您自己也知道有多少活要干。”

“就像个女仆。”瓦西里神父含糊地嘟囔说。

“你说什么?”娜思佳没有听懂。

瓦西里神父垂下头,不再作声;在白蒙蒙的窗户的映衬下,他显得又大又黑,而他讲的话,在娜思佳听来,活像是一串亮晶晶的黑玻璃珠。她久久地等父亲的下文,可父亲一声不吭,于是她怯生生地喊道:

“爸爸!”

瓦西里神父没有抬起头来,挥挥手叫她走开——挥了一次,又挥了一次。小娜思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刚一转身朝房门口走去,就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索索地响了起来,紧接着父亲的两只瘦骨棱棱的手把她抱了起来,一个可笑的声音凑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搂住我的脖子。我抱你去。”

“你说什么呀!我已经是大孩子啦!”

“那有什么!搂住我。”

两条手臂像两根铁箍似的箍住了她,憋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走出门去时,她把身子缩了拢来,免得头撞着门楣。她说不上心里感到高兴还是仅仅觉得突兀。她也说不上是她的幻觉呢,还是父亲的确向她耳语说:

“要可怜你的妈妈。”

小娜思佳做完祈祷后,已经上床打算睡觉了,可还是久久地弓着背,坐在床上,反复思索着。她的背瘦成皮包骨头,肩胛瘦削得像两把刀,一节节的脊椎骨明显地凸了出来;肮脏的衬衫打她瘦削的肩膀上褪了下来;她双手抱住膝盖,晃动着身子,那模样活脱像一只在旷野里突然遇上寒潮的黑鸟正在生着闷气。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眼睛既单纯又神秘,就像野兽的眼睛。她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固执态度,轻声说道:

“换了我,说什么也把她弄死了。”

深夜,大家都睡着了,瓦西里神父蹑手蹑脚地走进儿女的卧室,他的脸色冷漠而又严酷。他把灯放到地板上,连一眼也没看娜思佳,就伛下身去,俯视着静静地睡着了的白痴。那白痴仰面朝天地躺着,畸形地挺着胸部,两手摊开,缩成一团的小脑袋向后仰着,翘起了好像给刀削去了一截的又小又白的下巴。他睡着后,阖上的眼皮遮没了呆滞的眼珠,在天花板反射下来的苍白的光线下,他的脸看上去不像白天那么怕人。他脸上充满了倦容,就像一个被一出难演的戏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演员的脸。在他紧闭着的大嘴四周蒙着忧郁的阴影。他仿佛有两个灵魂,当一个睡着时,另一个无所不知的痛苦的灵魂就醒了过来。

瓦西里神父慢慢地伸直身子,脸色依旧是那么严峻而冷漠。他连看也不看娜思佳一眼,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他慢吞吞地、平静地走着,那是一种陷身在思虑之中的步伐,沉重而且没有生气,黑暗在他面前散开去,化作一条条长长的黑影,狡狯地躲到他身后,一步也不放松地紧跟着他。他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只要他的两只脚还在慢吞吞地、沉重地向前移动,他的双眼就一直专注地望着前方,望着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直望到没有尽头的空间的最深邃的地方。

夜很深了,鸡都已经啼过第二遍了。

大斋节(12)到了。小教堂那口喑哑的钟单调地敲响了起来,可是这乏味的、忧伤的、低声下气地发出召唤的钟声,并不能打破依然笼罩在白雪皑皑的田野上的冬日的寂静。这钟声怯生生地打钟楼上跳入雾霭沉沉的空中,坠落到地下,就消亡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响应小教堂所发出的畏葸的,然而越来越固执、越来越迫切的召唤声。

直到大斋节第一个礼拜的周末,才有两个老婆子来到教堂。这两个老婆子都已耳聋眼花,就跟正在死去的冬季的空气一样,灰不溜丢的,阴郁得像蒙上了一层雾。她们落光了牙齿的嘴含糊不清地、翻来覆去地、没完没了地诉着苦,她们的话既没头也没尾,连不成句子。她们的眼泪、她们的话语仿佛也因长年的辛劳而枯竭了、衰老了,在祈求着安息。其实她们的罪孽早已得到赦宥,可是她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还在久久地祈求着什么,而她们的祈求是含混不清的,似迷雾一般阴郁恍惚,犹如噩梦的断片。继她俩之后,人们接踵而来;有多少年轻人流出了凝集着青春活力的热泪,讲出了充满青春活力的、闪闪发光的、敏锐的话语呀,这使得瓦西里神父永志难忘。

当农民谢苗·莫夏金磕过三个头、小心翼翼地朝瓦西里神父走近时,神父目光锐利地、专注地打量着那人。神父站在那里的姿势和他的身份很不相称:脖子向前伸出,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的手指捻着络腮胡子。莫夏金走到神父紧跟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神父一边望着他,一边轻声笑着,鼻子鼓得大大的,活像一匹马。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神父微笑着说,“莫夏金,你来干什么?”

“来忏悔。”莫夏金心甘情愿地迅速说道,友善地启齿一笑;他的牙齿洁白而又整齐,就好像是顺着一条直线切出来的。

“怎么,作了忏悔,心头就会轻松些吗?”神父微笑着继续问道。莫夏金觉得神父笑得挺开心,挺友善,于是以同样的笑容回答他说:

“那还用说,当然轻松些。”

“听说你把马卖掉了,把最后的一只绵羊也卖掉了,大车抵押了出去,这是真的吗?”

莫夏金收敛了笑容,不满地瞥了神父一眼,只见神父脸色冷漠,两只眼睛向下垂着。两人都不再作声。后来,瓦西里神父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走到讲经台前,吩咐说:

“好吧,讲讲你都有些什么罪孽。”

莫夏金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作祈祷时的庄重神色,小心翼翼地把胸部和脑袋贴近神父,大声地耳语起来。他越往下说,神父脸上的表情就越显得冷峻,越显得高不可攀,仿佛这个庄稼汉噜苏得令人生厌的话语,像冰雹一般击痛着他的脸,使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般冷酷了。他连呼吸都迫促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谢苗·莫夏金那种空虚、愚昧、野蛮的所谓生活,使他窒息了,仿佛有一条神秘的蟒蛇用黑魆魆的躯体团团盘住了他。似乎连不可违逆的因果律本身对这种普普通通而又离奇古怪的生活也无能为力,因为在这种生活中,前因所导致的后果是出人意料的,荒谬得可笑的:人们不过是犯了点微乎其微的罪孽竟会因此而遭受莫大的苦难;人们怀着与生俱来的坚强意志渴望去进行同样是与生俱来的壮丽的创造,可结果却不过是在生死之间的交界线上浑浑噩噩地把日子混过去。莫夏金的头脑是清楚的,所以对世事抱着一丝讥嘲的态度,而且他强壮得就如一头出没林莽的野兽,他的忍耐力也是不同凡响的,仿佛在他胸膛中有三颗心脏在搏动,当其中一颗由于难以忍受的苦难而死去的时候,另外两颗就给予他生命,使他获得新生——看来,他本来完全有力气把他的双脚笨拙而又牢固地站立其上的地球兜底翻个身。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终年饥肠辘辘,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家畜也是终年饥肠辘辘;他的头脑糊涂了,就像醉汉一样迷失了道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他绝望地挣扎着,力求建造些什么,于是便在地球上一层又一层地垒起房舍来,结果他所建造的一切统统坍塌了、垮掉了,对他的劳动报以野蛮的嘲笑和讥讽。他这人富有怜悯心,曾收养过一个孤儿作养子,为这事一家人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那孤儿由于经常挨饿,再加上疾病缠身,没活多久就死了。这时连他也痛骂起自己来,再也闹不清一个人到底应不应该做善事。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一定终日以泪洗面,愤懑的叫骂不绝于口,可事实上却不然,他经常开开心心,说说笑笑,连他那火红色的大胡子,也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一根根胡须都在旋转着,相互盘绕着,没完没了地跳着一种奇妙的舞蹈。他经常跟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一起跳轮舞,而且劲头不下于他们,他还时常用高亢婉转的嗓子唱着悲歌,听的人都淌出了泪水,可他自己却讥讽地微笑着。

他的罪过都是微不足道的,压根儿算不上是什么罪孽。譬如说,他在彼得节(13)前的禁食期内,曾用车接送过一位土地丈量员,那人送给了他一个荤的大馅饼,他竟把这只馅饼吃了。就这么件事,他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逢人就讲,仿佛他不是吃了馅饼,而是杀了人。再譬如,去年,他在领圣餐前抽了支烟,这件事他也讲了很久,而且痛不欲生。

“忏悔完了!”莫夏金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一边说,一边揩去额上的汗水。

瓦西里神父慢条斯理地把瘦骨棱棱的脸转向他。

“那么有谁周济你吗?”

“有谁会周济我呢?”莫夏金反问道,“谁也不会周济我。你自个儿也知道,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话要讲回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倒还是肯帮忙的,”这庄稼汉谨慎地向神父眨了眨眼睛,“他借给了我三普特面粉,只是到秋收后得还他四普特。”

“那么上帝呢?”

莫夏金叹了口气,顿时满脸愁云。

“上帝吗?看来,我不配。”

神父这些毫无必要的问题,使莫夏金感到无聊;他扭过头去扫了空荡荡的教堂一眼,细心地数着神父稀疏的络腮胡子共有几根。这时他发现神父的牙齿都蛀坏了,发黑了,便想道:“准是糖吃得太多了。”随即又喟然长叹了一声。

“你在巴望什么呢?”

“巴望什么?我还有什么好巴望的?”

又是一阵沉默。教堂里暗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钻进了庄稼汉的衬衫。

“这么说,已经活够了?”神父问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喑哑,就像是一块块泥土撒落到放进了圹穴的棺材上。

“是的,已经活够了,已经活够了。”莫夏金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谛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了他生活中的种种景象:子女饥饿的脸,人们对他的詈骂,苦役般的劳动,心头像遭到钝刀子宰割那样的沉痛,这种沉痛感使你想去纵酒,想去打架;而且这种景况将反复出现,将长久地继续下去,只有到死方休。莫夏金不停地眨着白色的睫毛,把他那双湿润的、蒙上了一层雾翳的眼睛迅速朝神父瞥去,恰好同神父明亮、锐利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的、极其忧郁的东西。两人情不自禁地彼此靠近,瓦西里神父把一只手像秋日的蛛丝那样轻轻地、温存地按到那个庄稼汉的肩上。莫夏金温存地颤抖了一下肩膀,信赖地抬起眼睛,半张着嘴,可怜巴巴地微微笑了笑,问道:

“兴许,今后日子会稍微好过些吧?”

神父没有一点声音地把手拿了下来,沉默不语。庄稼汉白色的睫毛眨巴得更快了,他那火红色大胡子的一根根胡须更快活地跳着舞,从他的舌头上滚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费解的话:

“是呀。看来是不会好过的。不用说,还是您的话有道理……”

但是神父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克制地跺了跺脚,一边用充满敌意的、冒出怒火的目光烧炙着那个庄稼汉,一边像条被激怒的蛇那样恶狠狠地冲着他说:

“你可别哭!不许哭!只有牛犊才哞哞地叫。我有什么办法?”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胸脯,“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什么,难道是上帝不成?你去求他。听到吗,去求上帝!快求吧。”

他推了一下那个庄稼汉。

“跪下来。”

莫夏金跪了下来。

“祈祷!”

空旷、昏暗的教堂从莫夏金身后逼近过来,而在他头上则是生气的神父在厉声吼着:“祈祷,祈祷!”于是莫夏金不由自主地迅速画了个十字,连连磕起头来。这个庄稼汉由于迅速而单调的叩头膜拜,由于他正在做的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由于他意识到此刻他整个人已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主宰,不觉毛骨悚然,可是心头却反而因此异样地轻松了。因为正是他对冥冥中那个法力无边、无上威严的神明的惧怕,使他萌生了获得庇护和恩佑的一线希望。正当他的额头越来越狂热地磕碰着冷冰冰的地板的时候,神父喝令他说:

“够了!”

莫夏金站了起来,朝着离他最近的所有的圣像一一画了十字,然后重又向神父走近去,这时,他那一根根火红色的胡须已怀着欣然从命的神情,欢快地旋转着,跳起舞来。此刻他已经有几分把握,他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了,所以平静地等着神父还有什么吩咐。

但是瓦西里神父仅仅怀着严酷的好奇心打量了他一眼,没再作什么吩咐,就赦免了他的罪孽。莫夏金走到教堂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神父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黑乎乎的,变得模糊不清了;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把他整个身影照亮,因此这身影显得又大又黑,仿佛没有明确的界限和轮廓,只不过是壅塞着整个教堂的黑暗的一部分而已。

上教堂来忏悔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布满皱纹的脸和年轻的脸不断地交替出现在瓦西里神父跟前。他仍然那么顽固地、冷酷地盘诘着忏悔者,一连好几个小时听着他们含糊不清的怯生生的忏悔,他们的话中包含着苦难、恐惧和巨大的期望。所有的人都詈骂生活,可是谁也不愿意死,全都在期望着什么,紧张而热烈地期望着。期望之存在于人世已久远得难以穷其起始,看来世上自有第一个人的那天起就已存在着期望了。期望通过已经弃世而去的人和尚在世间的人的头脑和心灵,绵亘不绝地流传下来,因此强大有力,主宰着所有的人。然而期望也是痛苦的,因为它郁积着夙愿未能实现而引起的忧伤,郁积着信仰遭到欺骗而引起的愤懑,郁积着无限孤独引起的炽烈的苦闷。所有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以心脏的汁水哺育着期望,因此期望长成为一棵枝叶葳蕤的参天大树,覆盖在生活的上空。瓦西里神父置身于开启的心灵中间,有好一会儿工夫就如一个旅人置身于无涯无际的密林中一般,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他历尽苦难所换得的一切,丢却了他头上那顶以严酷的悲痛所编成的荆棘冠(14),自己也开始期望着什么,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苛刻地期望着。

如今他已不想看到人们的泪水,可是泪水却偏偏同他作对,滚滚地流出来,而且每滴泪珠都是一项要求,所有这些泪珠,就像浸过毒药的针,纷纷刺入他的心房。他怀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意识到他既不是人们的主宰,也不是可以同人们平起平坐的邻居,而是人们的仆人和奴隶。巨大的期望正瞪出它那灼灼生光的眼睛在寻找他,命令他,呼唤他。他越来越频繁地克制着怒火,讲道:

“去求他!求上帝!”

每次说罢,他就赶紧把脸扭了开去。

而到了夜里,所有的活人都变作了幻影、幽灵,成群结队地同他一起没有一点声音地踱来踱去,同他一起想着心事。他们把他家的墙壁变成透明的空壁,使他家所有的锁和门闩都形同虚设。一个个痛苦、奇异的梦魇连成一条火带,在他颅骨下边的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展现开来。

在大斋节的第五个礼拜,田野泄露出了春意,暮色变得湛蓝透明了,可这时神父的妻子却患了狂饮病。她一连四天终日纵酒,不时害怕得发出狂叫,浑身打着战,到了第五天上,也就是在礼拜六的晚上,她灭掉了她卧室里的灯,用毛巾绾成圈套,就上吊自尽了。可是她刚刚觉得呼吸困难,就吓得惨叫起来,幸好房门是敞开着的,瓦西里神父和娜思佳立刻冲进卧室,把她放了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因为毛巾绾得不得法,靠它根本吊不死人。可神父妻子本人却吓得比谁都厉害,她哀哀地哭着,请求家里人原谅她。她的手和脚不停地哆嗦,头一个劲地颤抖,整整一个晚上不让丈夫离开一步,而且尽量坐得离他近些。她要家人把她屋里灭掉了的灯点亮,然后又要家人把所有圣像前的圣体灯统统点亮,于是,屋里呈现出一派喜庆前夕的气氛。瓦西里神父在最初一瞬间,吓得心惊肉跳,随后就平静下来,又变得冷冰冰的,但是挺温存,甚至讲起笑话来;他谈了他在神学院里念书时的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然后又把话题转到遥远的童年时代,讲了他怎么跟孩子们一起偷苹果吃。虽然瓦西里神父自己也发出了轻轻的、童心未泯的笑声,而且脸色慈祥,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讲的是实话,可是很难设想看园子的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撵走,小娜思佳既不相信,也没有笑。渐渐地,神父妻子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去斜睨黑魆魆的屋角了。等到把娜思佳打发去睡觉后,她怯生生地微笑着,问丈夫:

“你吓坏了吧?”

瓦西里神父脸上那种慈祥、诚挚的神色顿时一扫而光,只是在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回答说:

“当然吓坏了。你怎么会想到走这条绝路的?”

神父妻子打了个寒噤,仿佛是吹着了一股穿堂而过的阴风。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理着御寒围巾的穗子,一边迟疑地说道:

“我说不上,瓦夏。总之,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觉得一切都可怕极了。一切。世上的事没一件我闹得清。比方说吧,现在春天来了,可是春天之后却有夏天。然后又是秋天,冬天。到了冬天,咱俩又将像现在这么坐着,你坐在那个角落里,我坐在这个角落里。瓦夏,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我也知道只能这个样子。可总是……”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始终没抬起眼睛,一直望着身上的那条围巾,继续说道:

“过去,我好歹还不怕死,我一直想,等到我实在不行了,我就去死。可现在我却连死也怕了。瓦夏,亲爱的,这可叫我怎么办?再去……喝酒?”

她困惑地抬起悲伤的眼睛望着瓦西里神父。在她那双眼睛里蕴积着致命的忧郁、无边的绝望和默默的、逆来顺受的祈求,祈求人们怜悯她。有一回,瓦西里神父在他念书的那个县城里,看到一个满身油腻的鞑靼人牵着一匹马去剥皮场:那匹马有一只蹄子断掉了,晃晃悠悠地吊在什么东西上,马就径直用血淋淋的踝骨踩在石子路上走着;那天,天寒地冻,可马却疼得遍体汗湿,毛皮闪着光,一团白蒙蒙的热气像雾一般裹住了马的身子,马的眼睛呆滞地直视着前方——眼睛中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神父妻子的眼睛也正是这副样子。于是神父想,要是有人掘一个墓穴,将这个女人扔进去,把她活埋掉——那人无疑是做了件阴功积德的好事。

神父的妻子竭力想用颤抖的双唇把早已熄掉了的烟卷吸燃,可是怎么也吸不燃,便继续说道:

“又是他害得我心神不定。我指的是谁,你是知道的。当然啰,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怪可怜他的。可眼看他就会走路了,到那时,他会把我活活咬死的。谁也不会来救我的命。我这会儿向你诉苦又有什么用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轻轻摊开双手。和她一起长叹的还有整个这间低矮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房间,而在这片忧伤的氛围中,黑夜的那群幽灵正在匆匆地来回走着,悄无声息地团团围住了瓦西里神父。它们疯狂地号啕大哭着,伸出一双双无力的手,祈求着怜悯、宽恕和真理。

应和着它们的是神父骨瘦如柴的胸口中发出的一声长吟:“啊——啊——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把椅子也带翻了,随即快步在屋里踱来踱去,抄在身后的双手索索地抖着,嘴里咕噜着什么,身子不时撞着椅子和墙壁,同盲人或者疯子一般无二。每回他撞到墙壁上时,总是伸出瘦骨棱棱的手指迅速地摸一摸墙,急忙向后退去;他在这个由四堵死寂的墙壁围成的狭小的樊笼里转来转去的样子,活像是个外貌狰狞、奇特、光怪陆离的幽灵。而且他的身子和他的眼睛矛盾得出奇。身子发狂似的活动着,可眼睛却像瞎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噙满了泪水。自从长子小瓦夏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神父的妻子忘掉了自己的痛苦,惊骇地望着丈夫,喊道:

“瓦夏,你怎么啦?怎么啦?”

瓦西里神父猛地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妻子跟前,就像要把她揿死似的,将一只沉甸甸的、抖动的手按在她头上。他一声不响地久久按着她的头,仿佛在替她祝福,为她禳灾祛邪。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讲的每一个字都铮铮有声,像金属的泪珠: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说罢,他又急速地来回走着,绝望使他显得更加庞大,更加可怕,活像一头被人夺走了崽子的野兽。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双唇讲出了断断续续的、哀痛已极的话: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世人全都是可怜的。全都在哭泣。却得不到救助!啊——啊——啊!……”

他站停下来,举目望天,呆定的目光穿透了天花板和春夜的黑暗。他刺耳地、狂乱地朝着天空吼道:

“可你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你还算什么……”

他高高地扬着攥紧的拳头,他的妻子歇斯底里发作了,扑到他脚下,用手抱住他的双膝,瑟瑟地打着抖,又哭又笑地喃喃讲道:

“别这样!别这样!亲爱的人儿。我再也不上吊了!……”

白痴醒了,哞哞地叫着;小娜思佳吓得心舂股栗地跑进屋来,神父连忙闭住了嘴,把上下颚咬得紧紧的,像铁铸的一般。他表情冷漠地默默照料着妻子,服侍她躺到床上。她用两手捏住他的一只手,沉沉睡着了,而他呢,就这么坐在她床旁,一直到天亮。圣像前那几盏圣体灯也燃了整整一个通宵,就像是喜庆的前夜。

第二天,瓦西里神父仍像平日那样冷漠、平静,只字不提昨晚那件事。但是当他和妻子说话时,当他望着妻子时,他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中,却蕴含着隐隐的柔情,而这柔情只有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才能捕捉到。这种百折不挠的、默默无语的柔情是那么地强烈,使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也破涕为笑了,并把这微笑当作最珍贵的赐予密藏在心灵的深处。他们夫妻之间很少谈话,即使偶尔谈几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话;生活使这对夫妻很少有时间聚首,然而,他俩却无时无刻不在用充满痛苦的心寻觅着对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出他俩怀着那么无望的忧愁和柔情相爱着,大概连冷酷的命运本身也没有看破这一点。已经很久了,还是从生下白痴那天起,他俩就不再过夫妇生活,他俩就像一对温情脉脉地相爱着而又无法成为眷属的恋人,已不指望有结合的一天,不指望获得这种幸福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于是这个妇人又恢复了原已失去的羞耻心,又恢复了求美的愿望。每当丈夫望着她裸露的手臂时,她就会羞涩得脸上飞起红晕。她悄悄地梳妆打扮,使得脸容和头发焕然一新,年轻了不少,加上原有的郁悒不乐之色,就益发显得异常美丽了。每当可怕的狂饮病发作的时候,她便躲进她那间黑洞洞的卧室,就像预感到狂犬病即将发作的狗那样躲藏起来,独自一人默默地同癫狂、同癫狂所产生的幻影搏斗。

每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神父的妻子便没有一点声音地走到丈夫床前,朝他的头画着十字,以驱走他脑袋里的忧思和邪念。她渴望亲亲他的手,可是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得悄然离去,返回自己的屋里;她白乎乎的身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活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沼泽地,从久已被人忘却了的亡人的坟茔上,冉冉升起的阴森森的、忧郁的幻影。

大斋节的钟声依然那么单调、凄切地发出召唤,看来,喑哑的钟声每响一下,对人们良知的号召力就越大;人越聚越多,像钟声一样灰溜溜的人影,默默地、络绎不绝地朝教堂走去。当黑夜还笼罩着积雪已经消融了的田野、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还未发出汩汩的响声时,所有的大路和小径上便已出现许许多多行人,孤孤单单地、同时又被某种东西联结在一起地朝着同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忧心忡忡地鱼贯行去。如今,每天自清早到迟暮,瓦西里神父的眼前尽是一张张人脸,有的脸被教堂黄澄澄的烛光照得通亮,所有的皱纹里都闪耀出光彩,有的脸从黑洞洞的角落里向外伸出,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教堂的空气也变作了人,变作了渴求赦罪和渴求获得真理的人。人们挤满了教堂,你推我搡,踩痛着别人的脚,杂乱无章地跪到地上,长吁短叹,死乞白赖地把他们的罪孽,把他们的痛苦一股脑儿地端给神父。

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辛酸,即使分摊给十个人,也够他们终身忍受的了。神父听得耳朵发聋,惘然失措,只觉得整个人世将它的全部泪水和痛苦统统倾注到他的身上,企待着他的救援,这企待是驯顺的,又是不容分说的。他当初曾寻求过各种真理,而此刻,却被它——被这苦难的无情的真理——淹没了,呛得喘不过气来。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得逃往天涯海角,一死了之,那样就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召唤人们来向他诉说痛苦,于是痛苦蜂拥而至。他的心灵好似祭台一般在熊熊燃烧,他真想把每一个走到他跟前来的人当作同胞手足那样拥抱,并对他们说:“可怜的朋友,我愿同你一起搏斗,一起哭泣,一起探求,因为人是从哪儿都得不到救助的。”

但是备受生活煎熬的人所期望的并不是这一点,于是他苦恼地、愤懑地、绝望地反复说道:

“去求他!求上帝!”

他们忧郁地听信了他的话,一个个走了。可是继他们之后,又涌来一批又一批愚昧的善男信女。他气愤若狂,一再重复那两句可怕而又无情的话:

“去求他!求上帝!”

他听人们诉说真理的时间,虽只几个钟点,可是他却觉得足足有好几年那么长了,以致今晨办神工之前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像久远年代的圣像一样昏暗、朦胧,失去了光泽。当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堂时,夜色已经四合,星星静静地在空中闪烁,春夜沉寂的空气含情脉脉地抚爱着他。但是他并不相信星星是宁静的;他恍惚觉得从那里,从那些邈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叫和祈求赦宥的喑哑的声音。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他犯下了世间所有的各种罪孽,他的泪水滚滚而下,他折磨了人们的心灵,把它们撕成了碎片。当他走过备受摧残的一户户人家时,他同样觉得羞愧,连走进自己的家,他也觉得羞愧,因为有个狰狞的半人半兽的孩子,凭借邪恶与疯狂的力量,蛮横地、恬不知耻地主宰了这个家。

每天早晨,他向教堂走去时,他的心情就跟死囚被押赴可耻而又可怖的刑场时一模一样,刑场上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冷漠的天空,无论是张皇失措的、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的人群,无论是他自己的冷酷无情的想法,全都是刽子手。每个受苦受难的人,无不是刽子手,要把他这个全能的上帝的无能的仆人置于死地——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刽子手,有多少企待、信赖的目光就有多少条鞭子。所有来教堂的人都极其严肃,谁也没有嘲笑神父,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某种可怕的狞笑声的爆发,以致都不敢转过身去背对人群。人们总是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当着面就不敢讲了。于是他面对着众人,用使人难受的目光望着他们,还不时望着站在斜面高桌后边的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

教堂里只有伊凡·波尔菲雷奇一个人在高声说话,坦然地出售着蜡烛,两次派司阍和一个小男孩向买主们去收钱。然后,他叮叮当当地数着铜币,把它们一摞摞叠好,放进抽屉,迅速地喀嚓一声把钱锁好。当所有的人都跪下去时,他却只是低下头,画个十字;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上帝的亲信,是上帝所不可或缺的人,他深知,如果没有他,上帝就难以把这一切安排得这么好,这么井井有条。已经很久了,还在大斋节开始的时候,他就对瓦西里神父花这么久的时间办神工大为生气,他没法理解这些乡巴佬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同他们噜苏。因此他认为这正表明瓦西里神父不善于过日子,不善于同人打交道。

“你以为神父这么做,大伙儿会说他好话吗?”伊凡·波尔菲雷奇对好心肠的辅祭说道,辅祭跟所有神职人员一样,被大斋节内繁重的工作闹得精疲力竭,“连一个好字都不会说。只会笑话他。”

不过,瓦西里神父办神工时那种严峻的态度,就跟神父高高的身材一样,倒是叫他喜欢的。他认为一个称职的神职人员应当像一个严峻正直的掌柜,要求伙计们正确地、毫厘不爽地报出账来。伊凡·波尔菲雷奇本人每年都要到大斋节的最后一个礼拜才开始禁食(15),用很长的时间来准备忏悔,搜索枯肠地回忆和收集自己的一切最微小的罪过。他总是能把自己的罪过无一疏漏地讲出来,有条不紊得就像他所做的买卖那样,这使他感到自豪。

到复活节前一周的礼拜三,瓦西里神父已劳累得心力交瘁,可是那天来向他忏悔的人却特别多。最后一个忏悔的是二流子特里方。他是个残废,经常撑着拐杖在兹纳缅斯克乡和附近各乡游荡。他的两条腿,很久以前在工厂做工时被轧坏了,齐大腿根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两截被皮肤包没的残肢;他的双肩被两根拐杖撑得耸了起来,中间深深地嵌着个脑袋瓜,脑袋瓜脏得像是落满了麻屑;大胡子也同样又脏又乱,眼睛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个乞丐、醉鬼和小偷。他跟畜生一样邋遢得叫人掩鼻,跟爬虫一样在烂泥里和尘土里爬行,他的心灵也跟畜生的心灵一样愚昧难测。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怎么活得了,可是他却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酗酒、干架,甚至还有几个姘妇。他那些姘妇,跟他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一点人气。

瓦西里神父不得不伛下身去听取这个残废者的忏悔;他身上发出一股恶臭,可他却安之若素,他的头上和脖子上有许多虱子在爬来爬去,就像他本人在地上爬行一模一样。凭此两点,神父就已了然,这个败坏的心灵已丧尽了天良,可怖地颓唐了,空虚得到了可耻的地步。神父严峻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已可怕地、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所有的人性,而本来他同宫殿里的国王和禅房中的修士一样,是完全有权拥有人性的。神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上帝赦免了你的罪过。”瓦西里神父说道。

“请您别急。我还要忏悔。”那个乞丐昂起涨得通红的脸,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他讲述了十年前,他曾在森林里强奸了一个幼女,事后给了那个泣不成声的小姑娘三个戈比(16);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这些钱,就把她掐死埋掉了。虽然人们四处寻找她,可没有一个人找到她的尸体。他曾先后十次把这件事讲给十个神父听过。由于反反复复地讲述,他渐渐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且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一则故事而已。有时候,他讲述的情节有些出入,把夏天改成秋天,把金发小姑娘改成褐发小姑娘,不过三个戈比这个细节却始终没有改过口。有些神父不相信他讲的话,嘲笑他撒谎,并肯定地说,近十年来,这一带没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也没失踪过一个幼女;他们捉出了他话中许多破绽,言之凿凿地证明,这件可怕的事,不过是他醉倒在森林里时臆想出来的。这可使他勃然大怒,他大喊大叫地指着上帝起誓,可是骂粗话的次数却跟提到上帝的次数一样频繁。他开始详细地叙述肮脏得不堪入耳的细节,连一些年纪最老的神父听了也为之脸红,感到愤懑。因此这会儿他在等待着,看看兹纳缅斯克乡的神父是不是信他的话。只见神父听了他的叙述后,往后急退一步,脸色煞白,举起一只手来,像要打他的样子。显然,这个神父相信了他的话,他感到满意。

“这是真的?”瓦西里神父声音嗄哑地问。

乞丐连忙画了个十字,发誓说:

“我向上帝起誓,句句是真。要是我撒谎,就天诛地灭……”

“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是要进地狱的!”神父大声喊叫道,“你懂吗,要进地狱!”

“上帝是慈爱的。”乞丐愁眉苦脸地、深感委屈地咕哝说。

但是从他凶狠而又恐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在等着进地狱,而且他对地狱,就像他对自己所讲的那桩掐死幼女的可怕的事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活着,在地狱里生活,你死后,还是要在地狱里生活。你的天堂在哪里?你如果是条蛆,我就一脚踩死你,可你却是个人!是个人!或者是条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呀!”神父厉声吼道,他的头发像在风中一样飘动着,“你的上帝在哪里?他为什么要抛弃你?”

“他相信我讲的话!”乞丐十分高兴,觉得神父的话像热水一样浸暖了他的全身。

瓦西里神父蹲下身来,这种有失身份的姿势反使他感到一种古怪而又痛心的骄傲。他热情洋溢地悄声说道:

“听着!你别害怕。不会进地狱的。我跟你讲的是真话。我自己就杀死过人。是个少女。她叫娜思佳。不会进地狱的。你将升入天堂。你懂吗?同圣徒和虔诚的信徒待在一起。高踞于众人之上。高踞于众人之上——我这话绝非戏言!”

那天晚上,瓦西里神父回到家里已经很迟,家里人都吃好晚饭了。他筋疲力尽,面如死灰,齐膝盖以下都湿了,沾满了泥浆,仿佛他曾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旷野里踯躅。家里正在准备过复活节,因此神父的妻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仍不时抽身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会儿,每次都惊恐不安地打量着丈夫。她竭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以掩饰心头的不安。

深夜,她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床前,对着床头画了三次十字,正打算转身离去,一个轻微的惊恐的声音拦住了她,那声音全然不像严峻的瓦西里神父讲出来的:

“娜思佳!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

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某种童稚的央求。仿佛他所遭到的不幸已大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披上自尊的外衣,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借用圆滑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了。神父妻子跪倒在丈夫床前,直视着他的脸。在圣体灯蓝幽幽的昏光下,这张脸白得像死人的一样,呆滞得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斜视着她;他像个身患重病的人,或者像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婴儿那样,仰面朝天地躺着,连动都不敢动。

“瓦夏,祈祷吧!”神父妻子低声说道,同时抚摸着他那双像死人一样交叉地叠在胸前的冰冷的手。

“我没法祈祷。我害怕。娜思佳,把灯点亮!”

在她点灯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穿起衣服来。他像个久已卧床不起的重病人那样,手脚不灵便地慢慢穿着。他连内袍上的钩子都钩不上,便央求妻子说:

“帮我钩上。”

“你上哪儿去?”神父妻子诧异地问。

“哪儿也不去。只是穿穿好衣服罢了。”

说罢,他就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他步履不稳,两腿发软。他的头均匀地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嘻开着,下颌无力地耷拉着;他死命把下颌往上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软绵绵的双唇,可是没一会儿下巴又耷拉了下来,黑洞洞的嘴张开了。某种巨大的、恐怖得难以描摹的东西,就像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死寂,铺天盖地迫近过来。于是屋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既没有地,也没有人,连屋外的世界也没有了——那里跟屋内一样,只有一道裂开大口的无底深渊和永恒的死寂。

“瓦夏!难道你真的不能去教堂了吗?”神父的妻子问道,她已吓得发呆了。

瓦西里神父用呆滞的、没有一点光泽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挥了挥手说:

“别谈这事。别谈。别讲话。”

说罢,他又踱起步来,下巴又无力地耷拉着。他就这样缓慢地走着,慢得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则坐在床铺上,吓得发呆了,她的眼睛跟随着他,缓慢地移动着,也是慢得像时间本身一样。某件巨大的东西迫近了。它终于破门而入,站在那里,用空虚的、包容一切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俩——这东西像空虚一般广漠,像永恒的死寂一般可怖。

瓦西里神父在妻子面前站停下来,阴郁地望着她,说道:

“太黑了。再点盏灯。”

“他要死了。”神父妻子想道,一边用索索发抖的手划着火柴,可是手捏不住火柴梗,火柴一根根掉到地上,临了总算把那盏灯点亮了。可他又央求她说:

“再点一盏。”

于是她又点亮了一盏灯,接着又点亮了一盏,屋里终于亮起了许多油灯和蜡烛。圣体灯好似一颗小小的蓝星,隐没在灯火的生气勃勃的、无所畏惧的光焰中,真的像喜庆的节日已经来到。而他这个像时间一样动作缓慢的人,则在这片光华熠熠的空虚中静静地移动着。现在,当这片空虚已经被照亮的时候,她——神父的妻子——在一个可怖的瞬间,发现并且理解了:他是个孤独的人,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无论她,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减轻他的孤独感。即使全世界所有善良和坚强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拥抱他,安慰他,爱抚他,他也仍然是孤独的。

神父的妻子又一次浑身发冷地想到:“他要死了。”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当夜即将逝去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的脚步变得稳多了。他挺直身子,瞥了妻子好几眼,说道:

“干吗点那么多火?熄掉。”

神父的妻子吹熄了蜡烛和灯,迟疑不决地喊道:

“瓦夏!……”

“咱们明天再谈。好了,回自己屋去吧。该睡觉了。”

但是他妻子没有走,却若有所求地望着他。他变得又像以前那样既高大又强壮,走到她跟前,像抚摩孩子似的抚摩着她的头。

“放心去睡吧,神父太太!”他含笑说道。

可他的脸色却是惨白的,那是一种死亡的透明的白色;他的双眼的周围有两道黑圈,仿佛黑夜就躲藏在这两道黑圈里,不愿逝去。

翌日早晨,瓦西里神父告诉妻子,他决意要辞去教职,积攒一笔钱,等到秋天,他们举家迁往远方——至于什么地方还没有定。不过白痴不带去,把他留下来,寄养在人家家里。神父的妻子高兴得又哭又笑,自生下白痴以来,第一次亲了丈夫的嘴,羞得脸都涨红了。

此时,瓦西里·菲维伊斯基行年四十挂零,而他的妻子三十四岁。

他俩的心灵得到了三个月的憩息;早已失去了的希望和欢乐重又回到了他们家里。历尽磨难的神父妻子深信必然能过上新的生活,过上一种全新的、与众不同的、任何其他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生活。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丈夫的内心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不过她眼睛所看到的却是他身上焕发出来的异常的锐气,这种锐气像烛光一般沉着、平静;她还看到他眼睛中闪耀着异样的光彩,这是他过去所从未有过的,于是她深信他是有力量的。有时候,瓦西里神父打算跟她谈谈他们将迁往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可她却连一句也不愿意听,因为如果把这件事确切地说定下来,就会打破她不着边际的朦胧的梦想,而使未来古怪而又可怖地迹近于悲惨的过去。她唯一的要求是,他们将要迁居到那里去的地方必须非常遥远,远离她所熟悉的原来这个可怖的世界。她还跟早先一样,常常发作狂饮病,但是每回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她已不再害怕这病,因为她深信她很快就能把酒戒掉。“到了新居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再也用不着借酒浇愁。”她想道,那个还不明确的美好的梦想使她容光焕发。

夏天到了,她又整天整天地去树林和旷野,直到天快擦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坐在栅栏门口等瓦西里神父从刈草场回来。在短促的夏夜,夜色是无声无息地缓缓增强的,这使她觉得黑夜永远也不会来到,白昼永远也不会逝去;只有当她瞥一眼搁在膝头上的她那双轮廓已经模糊不清的手时,她才发觉在她跟她的双手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这东西就是夜,就是透明而神秘的昏暗的夜色。她正开始担心丈夫怎么还不回来,瓦西里神父就驾着大车回来了。他高高的个儿,身强力壮,心情愉快,浑身散发出青草和田野的浓烈的芳香。由于夜色朦胧,他的脸显得黑黑的,可是眼睛却温存地发着光,而在他持重的声音里,似乎蕴含着田野的辽阔、青草的芳香和长时间劳动的欢乐。

“下地干活可真是好。”他说道,持重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的含意难以猜度,像是在嘲笑什么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是呀,是呀,瓦夏。不用说,当然好!”神父的妻子恳切地说道,然后他俩一起去吃晚饭。

瓦西里神父在空旷的田野里待惯后,觉得这间小屋太窄小了;他为自己手脚这么长而感到难为情,他手足的动作是那么笨拙可笑,连他妻子也开心地取笑他说:

“得让你写篇布道辞才对。如今你呀,怕连笔杆都拿不住啰。”她说道。

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但是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留下来时,便敛容不笑了,因为他独自一人时转到的许多念头,使他没有胆量再嬉笑逗乐。他的眼睛变得严峻了,在骄矜地等待着变故,因为他发觉即使在这些宁静的、充满希望的日子里,那残酷的、变幻无常的命运仍然笼罩着他的生活。

七月二十七日傍晚,瓦西里神父同一名雇工一起,把麦捆从田里运回家去。

近旁那座树林的影子越来越斜,越来越长,在整个田野上,到处都是这些又长又斜的树影。这时,从兹纳缅斯克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勉强才能听见的钟声,现在不是敲钟的时间,这钟声不像是好兆。瓦西里神父连忙转过身去眺望,只见柳树间他那幢小屋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蒙着一团树脂燃烧时冒出的黑乎乎的浓烟,在浓烟下面像蛇一样蜿蜒游动的火焰仿佛被压住了,虽然通红,却没有光。当神父和那名雇工把大车上的禾捆扔光,飞车回到乡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火也灭了:屋柱像蜡烛一样烧到了根部,变成漆黑的焦炭,裸露在露天下的炉灶的瓷砖隐隐约约地发出白光,白色的烟贴着地面弥漫开去,像是水蒸汽。这白烟裹住了前来救火的庄稼汉的腿,在行将熄灭的晚霞的映衬下,这些庄稼汉的扁平、模糊的身影活像是悬在半空中似的。

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救火时泼出来的水使路面变成了泥浆塘,庄稼汉们在泥浆里推推搡搡,激动地大声交谈着,仔细地端详着对方,仿佛一下子都认不得久已熟悉的脸和久已熟悉的声音了。人们把牲畜从野外赶了回来,牲畜惊慌地四处乱窜。牛哞哞地叫着,羊鼓出它们像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呆滞地望着火场,张皇失措地在人腿间钻来钻去,一种莫名的恐惧使它们向一旁逃去,踏着碎步的蹄子扬起一股股尘土。村妇们纷纷追赶着亡羊,整个乡里一片单调的唤羊声:“欸——欸——欸。”这些黑乎乎的身影,这些像青铜一般的黑乎乎的脸庞,这单调而又古怪的唤羊声,这群因天赋的恐惧感而乱作一团的人畜,汇成一种洪荒初开的野蛮的氛围。

这天没有风,所以只烧掉了神父家一家的房子。据说火是从喝醉酒的神父妻子的卧室里烧起来的——八成是香烟的火星或者随手撂到地上的火柴引起了大火。当时全乡的人都在田里干活,所以只来得及救出吓坏了的白痴,抢出一些零星杂物,神父妻子本人严重烧伤,把她拖出来时已失去知觉,只剩下一口气了。人们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赶回来的瓦西里神父听时,本以为他会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可是叫他们吃惊的是,神父却只是向前伸着脖子,紧闭着嘴,专心致志地听着;他那种样子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人们讲给他听的一切,此刻不过是在核对一下讲得是不是对头而已。似乎他在披头散发地站在狂奔着的颠簸不已的大车上、目光死死钉住火柱的那个短暂的疯狂的时刻内,就已经料到了所有这一切,料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场火灾,为什么他的财物和妻子必遭灭亡,而白痴和小娜思佳却可以得救。

有一瞬间,他垂下眼睛,默默地站着。后来,他猛地昂起了头,断然排开人群,径直朝辅祭家走去。垂死的神父妻子在那家人家找到了栖息之所。

“她在哪里?”神父大声地问那些默默不语的人。人们默默地指给他看。他走到一堆已失去了形体的、正在喑哑地呻吟着的血肉跟前,低低地俯下身去,看到密密麻麻的白色水疱可怖地改变了他所熟悉和珍爱的那张脸庞,吓得倒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脸。

神父的妻子微微露出焦躁的样子;或许她恢复了神志,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喑哑的、断断续续的嘶嘶声。瓦西里神父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色严峻,充满灵感,像是先知的脸。他跟她讲话时,一字一顿,喉咙提得很高,就像人们跟失聪的人讲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里响彻着不屈不挠的可怕的信念,其中没有一星半点凡人的东西,对于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只有感知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的人,才可能这样讲话。

“我的上帝呀,你听得见我的话吗?”他大声问道,“娜思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两个孩子也在这里。瞧,这个是小瓦夏。这个是小娜思佳。”

从神父妻子呆滞的可怕的脸上判断不出她是不是听见了。于是瓦西里神父把喉咙提得更高,朝那堆被大火烧得失去了形体的血肉讲道:

“原谅我吧,娜思佳。虽说我并不是存心的,可我断送了你。断送了你。原谅我吧,我唯一心爱的人。你在心里为两个孩子祝福吧。瞧,他们两个在这里:这是小娜思佳,这是小瓦夏。为他们祝福吧。跟尘世告别吧。不要害怕死亡。上帝会宽宥你的。上帝是爱你的。他会让你安息。跟尘世告别吧。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看到大儿子瓦夏了。跟尘世告别吧。”

所有在场的人都掉着泪,悄然离去。他们把睡着了的白痴也带走了。只留下瓦西里神父一个人伴着行将死去的妻子度过短促的夏夜,而他妻子本来是不相信夏夜会到来的。他跪了下来,把头伏在垂死的妻子身旁,嗅着烧焦了的皮肉发出的轻微、可怖的气味,心如刀绞地轻声哭泣着,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流。他哭她年轻美丽,信赖地期待着欢乐和爱抚;他哭她失去了爱子;他哭她可怜巴巴地发了疯,终日被幻影追逐得心惊胆战;他哭她在夏日的黄昏那么温存、喜悦地等候他归家。这就是她的躯体,这个没有得到过多少抚爱的、柔弱的躯体被大火贪婪地吞噬过,所以发出这种气味。瞧,她这是怎么了,是在叫喊、发抖、呼唤丈夫吗?

瓦西里神父用迷糊的泪眼羞怯地望了一下身后,便站起了身来。屋里是那么岑寂,这样的岑寂只有死神来临时才会有。他望了望妻子,只见她直挺挺地躺着,这是一种死尸所独具的姿势。这时候连她衣服上和罩单上的每一条褶襞也仿佛都是用冷冰冰的石头雕成的,她衣服上生命的绚烂的光彩正在黯淡下去,被一种好似人造的惨白颜色所替代。

神父的妻子死了。

温暖柔和的夏夜闯进了洞开的窗户,远处什么地方有几只螽斯在和谐地唧唧叫着,使得这间屋里益发显得死寂了。好些飞蛾由窗里飞进屋来,不声不响地绕着油灯打转,虽然跌落了下去,却重又歪着负伤的身子向灯火猛扑过去,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又像飞舞的雪花,闪出白光。神父的妻子死了。

“不!不!”神父惊恐地大声吼道,“不!不!我信仰你。你是正确的。我信仰你。”

他跪了下来,把脸贴到那一堆沾满血污的棉花球和绷带中间的肮脏的地板上,似乎渴望自己能化作尘土,并与尘土混为一体。他怀着对上帝极度虔敬的兴奋心情,从自己的话中排除了“我”字,说道:

“信仰你!”

于是他重又祈祷起来,但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而是用整个虽生犹死的躯壳在那里祈祷;他的躯壳在火与死中感觉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他不再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仿佛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永恒联系已经割断,使他终于摆脱了尘世的一切,摆脱了他自身,升上了神秘的不可知的太空。怀疑和刨根究底的探索所带来的种种恐惧,人的自尊心遭到凌辱而激起的狂怒和不顾一切的呐喊,都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毁灭了;只有灵魂冲破了“我”的桎梏,仍然生存着,冷眼旁观着尘世。

当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来时,天早已大亮,长长的、红红的阳光射在死者僵硬的衣服上,形成一个灿烂的光点。这使他惊诧莫名,因为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黑魆魆的窗户和舞旋扑火的灯蛾。好几只飞蛾烧死了,成了一团团焦炭,横七竖八地陈尸在油灯四周,那油灯还燃着,昏黄的灯光几乎看不见。有一只毛蓬蓬的灰飞蛾,长有一个丑陋的大头,居然还活着,但是已经飞不起来,只是无可奈何地在玻璃灯盏上爬着。它大概感到十分疼痛,此刻正在寻找着夜晚和黑暗,但是无情的亮光却从四面八方向它射来,炙伤了它那渺小、丑陋、生来就只好在黑暗中活动的身体。它绝望地颤动着被火烧伤了的短短的翅膀,想飞起来,但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便只好歪斜着身子,重又笨手笨脚地爬着,寻觅着夜晚和黑暗。

瓦西里神父熄掉了灯,把那只颤抖着的飞蛾扔出窗外,然后朝辅祭的果园走去。他像甜甜地睡过一觉之后那样精神焕发,浑身是力,心里异常地宁静,充满了朝气。他在果园的那条笔直的小径上,反剪着手,久久地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沉思,头不时碰着苹果树和樱桃树低低的枝丫。阳光开始穿过果树的枝隙晒着他的头;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火辣辣的阳光直刺他的眼睛,使他为之目眩;几只被虫蛀蚀了的苹果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而在樱桃树下干燥松软的泥地上,一只母鸡带领着十二只毛蓬蓬的金黄色鸡雏,一边刨着土,一边咕哒咕哒地叫着。可他既没发觉阳光,也没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沉思着。他这时的思维奇妙得惊人,一个个想法像晴朗的早晨的空气那样空明而洁净,而且都富有新意,这是他那被各种各样痛苦忧郁的念头折腾得终日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所从未有过的。他想,在他曾目睹邪恶泛滥、人欲横流的那个地方,已有一只全能的手辟出了一条康庄的坦途。这只全能的手指引着他历尽磨难,迫使他舍弃住宅、家庭,丢却尘事,去建树伟大的功绩,去作出伟大的牺牲。上帝把他的整个生活引向茫茫的旷野,无非是使他不致像芸芸众生那样在满目疮痍的老路上和诱人的邪路上陷身迷津,而能在广袤无垠的、自由自在的旷野中寻找一条崭新的勇敢的道路。昨天的那烟与火的柱子难道不就是当年在无路可走的旷野中为以色列人指路的火柱(17)吗?他想:“天哪,我力量微弱,会不会辜负天命呢?”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团烈焰,犹如一轮旭日,把他的灵魂照得通亮。

他被选召了。

他,瓦西里·菲维伊斯基,一个亵渎神圣、激烈抱怨自己命运的人,被选召去建树他还未知道的功绩,作出他还未知道的牺牲。他被选召了。即使大地在他脚下迸裂,地狱用通红、狡狯的眼睛望着他,他也不会信奉地狱的。他被选召了。难道他脚下的土地会不坚实吗?

瓦西里神父站停下来,跺了跺脚。那只母鸡吓坏了,为了防备不测,惊慌地咕哒咕哒叫着,把鸡雏呼唤到身边来。有只鸡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听到母鸡的叫声,赶紧跑回来,不料半道上被一双瘦骨棱棱的、温暖的大手捉住,给捧了起来。瓦西里神父粲然一笑,把一股灼热、湿润的气息喷到淡黄色的鸡雏身上,然后轻轻地把两手合拢,仿佛为鸡雏做了个窠,小心翼翼地贴近胸前,重又沿着长长的小径走了起来。

“什么样的功绩?我不知道。难道我有胆量去知道吗?喏,我自己的命运,我倒是知道的,称它为残酷的命运,凡是我所知道的,全都是虚妄的。比如,我想生个儿子,结果却生了个怪物到我家里,不但五官不正,连思想都没有。再比如,我想积攒一笔钱财,离开这个家,远走他乡,结果这个家却先撇下了我,让一场天火烧得净光。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么她呢,这个苦难深重、在母腹中就已备受凌辱、后来又吃尽惊吓、哭干了眼泪的女人呢?她本来期待能在尘世过上新的生活,即使是充满忧患的生活。可现在她却已成为一具死尸,僵卧在那里,而她的灵魂却在窃笑,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虚妄。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他给了我许多赐予:他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经受苦难,好以自己的痛苦去体恤众人的痛苦;让我感觉到众人无尽的期望,还让我去爱众人。难道人们无所期望吗?难道我不爱人们吗?亲爱的弟兄们啊!上帝是怜悯我们的。上帝恩佑我们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亲了亲鸡雏毛蓬蓬的头,继续想道:

“我的道路。但是那只强有力的手射出去的箭难道会考虑到我的道路吗?箭凌空飞着,向目标射去,箭是听从射箭者的意志的。上帝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爱众人,那么这样去看去爱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去履行他的神圣意志——去建树功绩,去牺牲。”

鸡雏在手里被焐得暖洋洋的,眼睛渐渐迷糊起来,终于睡着了,神父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瞧,只要把手一捏紧,那鸡雏就会死掉。可它却躺在我手里,偎依在我的胸口,信赖地睡着了。难道我不也是在上帝的手心中吗?既然连这只鸡雏都相信我这个凡人的慈爱,相信我这颗凡人的心,我怎么敢于不相信主的恩佑呢。”

他轻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发黑的蛀牙。一抹笑容绽开在他那张严峻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顺着数以千计的明亮的细小的皱纹扩散开去,就像阳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一般。那些恢宏骄矜的想法怯于人的欢乐,纷纷躲避,因此在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欢乐,只有笑声,只有阳光和那只温柔的、毛蓬蓬的、睡着了的鸡雏。

但是脸上的皱纹终于又平复了,脸又变得严峻、骄矜,眼睛炯炯生光,充满了灵感。他眼前出现了最伟大、最重要的东西,它就是人们所称的——神迹。而这神迹,是他那尘俗的、而且过分尘俗的思想至今所不敢窥视的。那里是思想所无法跨越的界限。那里,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这是爱的世界、仁义公平的世界、美的世界,是喜气洋洋、无忧无愁的脸庞的世界,这些脸庞上,没有一道苦难、饥饿和疾病的皱纹。这个世界像一块硕大无朋的钻石,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放出奇光异彩,凡人的肉眼一看到它就会觉得疼痛、害怕。于是瓦西里神父恭顺地垂下头来,喃喃说道:

“愿你神圣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果园中出现了许多人,其中有辅祭和他的妻子。他们打很远就看到了神父,纷纷友善地向他点头,匆匆朝他走去,但是快走到他跟前时,却都放慢了脚步,呆呆地站停了下来,仿佛在他们面前的是烈火,是汹涌的河水,是能够显微烛幽的沉着而又神秘的目光。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瓦西里神父诧异地问道。

可他们却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高个子,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他身上有某种强烈而又平静的东西使他们望而却步。他黑乎乎的,十分怕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在他脸上,一抹快活的笑容在明亮的皱纹中扩散开去,就像日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那样。而且,在他那双瘦骨棱棱的大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蓬蓬的黄色的鸡雏。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他笑盈盈地又问道,“难道我是——神迹?”

大家都看出,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神父急于要卸脱把他同往事和尘累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纽带。他立即写信给住在城里的姐姐,同她商定把娜思佳送到她那儿去;他唯恐父女之爱在他心中日甚一日,唯恐过多地破费乡里,所以一天也没有耽搁,就把女儿打发走了。娜思佳动身的时候,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她只是感到满意,母亲终于死了,但遗憾的是白痴没有烧死。她穿着一身用母亲的衣服改做的老式连衫裙,歪戴着一顶童帽,那样子与其说像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丑姑娘,不如说像个半大孩子;她坐上马车后,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漠然地望着正在忙碌的辅祭,以一种跟他父亲一样的干巴巴的嗓音,说道:

“您别忙了,辅祭伯伯。我坐得挺舒服,就这样也到得了城里。别了,好爸爸。”

“别了,娜思坚卡。好好念书,可别偷懒。”

马车起动了,娜思佳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但她立即又坐得笔直,像根棍子一样。尽管马车在车辙中左右摇晃,可她的身子却并不随之晃动,只是上下颠簸着。辅祭掏出手帕,打算同离去的娜思佳挥帕告别,可是娜思佳却始终没有回过身来;辅祭责备地摇了摇头,喟然长叹了一声,擤了把鼻涕在手帕里,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她就这样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兹纳缅斯克乡。

“瓦西里神父,其实您应当把儿子也送走。现在光您跟厨娘两个要带他是够困难的。再说您家那个厨娘不但蠢,而且还是个聋子。”当马车已经消失,车后的灰尘也已落定的时候,辅祭说道。

瓦西里神父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要我把自己的罪孽撂给别人吗?不,辅祭。我的罪孽就应当由我自己来承担。一老一少,总能对付过去的。你说呢,辅祭?”

神父温和、愉快地笑了笑,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然后拍了拍辅祭肥胖的肩膀。

瓦西里神父把他的田地交给教堂的神职人员使用,讲好由他们给他一小笔生活费用,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小笔“养老金”。

“也许连这点钱,我也不会拿。”他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同时愉快地微笑着,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

他还做了一件事:叫饿得浮肿了的莫夏金到伊凡·波尔菲雷奇那里去做佣工。伊凡·波尔菲雷奇起初把前来要求干活的莫夏金轰了出去,可后来同神父谈了一次话后,不仅留用了莫夏金,而且给瓦西里神父本人送去了盖房子的木板。他对他那个终年不说话和终年怀孕的妻子说道:

“你记住我的话:这个神父迟早要出事儿。”

“什么事儿?”妻子冷冷地问。

“就是出事呗。只要不惹着我,我不会吱声,要是……”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却不知为什么,瞥了一眼窗外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许是从执事若有所指的谈话,也许是从其他来源——传出了有关兹纳缅斯克乡神父的一些谣言,这些谣言虽说含混不清,却令人惶惶不安。谣言先在乡里传播,后来又慢慢地向外传开去。它们就像远处森林失火时的焦烟味,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前推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们的到来,直到人们彼此瞥了一眼,又望了望昏暗下来的太阳时,才恍然大悟,某桩新的、非同寻常的、使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已经来到了。

到十月中旬,新房子已经建了起来,但没有完全盖好,屋顶也只来得及铺好一半;那另一半还没上桁架,还没铺盖板,也还没安窗框;这没盖好的半边紧贴在住人的那半边上,活脱像一具骷髅靠在活人身上,到了夜里则像是一幢弃屋,阴森森的,令人生畏。瓦西里神父没有置办新的家具,在用圆木垛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一滴滴琥珀色的树脂还未及变硬,在全部四间屋里,总共只有两张没有上过漆的凳子,一张白坯的台子和两张床。那个又聋又蠢的女厨子连炉炕都生不好,屋内终日烟雾弥漫,煤气常常熏得人头疼,踩满脚印的肮脏的地板上老是蒙着一层瓦灰色的烟霭。而且屋里冷得可以。每逢严寒来临时,窗玻璃靠里边一面就会结满毛茸茸的雪白的霜花,于是一种冷彻骨髓的朦胧的白色便主宰了这幢房子。冬季刚一开始,所有的窗台上就都结起大块大块的冰,冰稍一融化,就淌得地板上尽是一汪汪水。连那些最贫困的庄稼汉来神父家请他做圣事时,看到神父的住所如此简陋,也都于心不忍,觉得有愧,至于辅祭则更是气呼呼地称神父的住所是“毁坏可憎”(18)之地。

瓦西里神父第一次走进新屋的时候,久久地在一间间像仓库一样冰冷的空屋里快活地来回踱着,兴高采烈地对白痴说:

“瓦夏,我们俩要过上好日子啦!”

白痴伸出长得像畜生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从嘴里发出一种单调的、跳跃式的、高亢的咕咕声:

“咕——咕!咕——咕!”

白痴也很高兴,因此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幢荒凉的房子里又冷、又孤独、又寂寞,便生起气来,吼叫着,打着自己的耳光,试着从床上爬到地板上,不料一个筋斗摔了下去,疼得他眼里直冒金星。他时不时要发呆,那种木然、呆定的样子,仿佛他已陷入了梦魇一般的沉思。他用又细又长的手指支着脑袋,稍微吐出一点儿舌尖,一对眼珠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面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每逢这种时候,他压根儿不像是白痴,只不过他转的念头特别,跟常人所转的不同罢了;只不过他所知道的东西同样特别然而又很普通,像谜一般神秘,不是任何常人所能知道的罢了。神父望着他那个扁平的鼻子,望着他两个往外翻的大鼻孔,望着他那像畜生一样直接跟背部连成一线的、像用刀削出来似的后脑勺,不由得想道:要是给他两条强壮善跑的腿,他准会逃到丛林中去,得其所哉地过神秘的丛林生活,过那种充斥着较量、残杀和心术不正的丛林智谋的生活。

瓦西里神父跟他同处一室,天天同他厮守在一起,不是被他恶狠狠的无耻的狂叫震得耳朵发聋,就是被他直勾勾的神秘的目光闹得心神不宁,便也过起弃绝一切欲念的同样神秘的精神生活来。为了要建树伟大的功绩,为了要作出尚不知道的伟大牺牲,他极力保持心灵的虔诚——整天整夜不停地祈祷,不停地以无言的倾诉作着心祷。自妻子死后,他便严格地禁食:不喝茶,每逢守斋日,不吃肉和鱼,礼拜三和礼拜五只吃清水泡面包果腹。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类乎复仇的严厉态度强使白痴也跟他一样严格地禁食,弄得白痴活像一头饥饿的畜生,苦痛不堪;不管白痴怎么哇哇大叫,怎么乱挠乱抓,甚至一反常态,流出痛苦的泪水,也休想多得到一小块吃食。非万不得已,神父不会见信徒,偶尔会见,也尽量缩短同他们相处的时间;每天除了花极少的时间休息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匍伏在地上作祈祷。祈祷累了,便坐下来唪读《福音书》《使徒行传》和《圣徒传》。通常教堂只有在节日才举行弥撒,可现在他每天都要去做清晨弥撒。辅祭已经年迈,拒绝同他一起去做,所以由诵经士辅助他做。诵经士是个不修边幅的孤老头,很久以前也曾当过辅祭,由于酗酒被革除了圣职。

天还没亮,瓦西里神父就冒着凌晨的严寒,冻得索索发抖地到教堂去了。路并不远,但走的时间却很长,因为夜来卷起了许多雪堆,两脚陷在冒出点点金星的干燥的深雪中,老是要打滑,因此每走一步,得花十步的时间。教堂里的炉子生得不旺,所以非常之冷——那是一种无人居住的空屋在冬季所特有的彻骨的寒冷;每次呼吸都会凝成一股很浓的寒气,手一碰到金属物件就发疼。诵经士——他同时兼任司阍——特地为神父生了个小炉子。瓦西里神父蹲在打开的炉门前烤着手,要不然冻得僵直了的手指连十字架都拿不住。就在烤手的十来分钟内,神父同这老人讲些关于大冷天啦、打寒战啦之类的笑话,而诵经士则蹙紧眉头,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情听他讲。由于常年纵酒,加上天气又冷,诵经士的鼻子变得红里透青,而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自从他被革除圣职以后就开始剃胡子了——从容不迫地上下移动着,像是嘴里在嚼什么东西。

烤热手后,瓦西里神父穿上一件旧的圣衣(19)——圣衣上绣金的地方,金线都已磨损,全翘了起来——再把一块神香扔进手提香炉,便向黑洞洞的教堂深处走去,虽然彼此仅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的身影,却走得很有信心,就像瞎子走熟路一样。他们俩开始做弥撒了。两支长长的残烛——一支拿在诵经士手里,另一支点在祭台上救世主的圣像前——只是使黑暗益发显得浓重;尖细的烛焰随着两个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徐徐晃动着。

弥撒做了很久,很慢,很认真;每一字都发出颤音,并漫漶开去,在空旷的教堂内激起冷冰冰的回声。教堂内只有回声、黑暗和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渐渐地,诵经士这个年老的酒徒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他竖直耳朵,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神父讲的每一个字,胡子拉碴的下巴也随着上下蠕动。他孤独、肮脏的老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命途多舛的、愁闷的一生也同样消失殆尽,而取代这两者的是不同凡响的、喜悦得令人流泪的心情。诵经士从祭台前发出的吁求声常常得不到呼应;每逢这种时候,持久的、威严的寂静便笼罩了教堂,连蜡烛昏黄的火舌也不再晃动;要隔好一阵之后,才会从远处传来呼应声,那声音中饱含着泪水和欢乐。于是两个身影重又慢条斯理地、充满信心地活动起来,烛焰也随着他们从容不迫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等他俩做完弥撒,天已经亮了。瓦西里神父说道:

“瞧,尼康,天气暖和多了。”

从神父的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尼康面颊上的皱纹泛出了红晕;他严峻、好奇地打量着神父,狐疑地问道:

“明天我们还做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尼康,我们明天还做弥撒,还做。”

他毕恭毕敬地把神父送到门口,然后就回到门房里。那里有十条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汪汪地吠着,奔上来迎接他,像一群孩子似的把他团团围住,他喂它们吃食,抚爱着它们,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想着神父,心里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想着神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不但没有张开嘴来笑,而且还把脸掉了开去,免得叫狗看到他笑。他就这么想着,想着,一直想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一边等神父来,一边担心神父会不会骗他,会不会在黑暗和严寒面前打退堂鼓。但是神父来了,虽然冷得浑身发抖,却喜气洋洋,于是一条火红的光带重又从炉膛口一直射到黑洞洞的教堂的紧里边,而黑影则仿佛在渐渐融掉似的顺着这条光带慢慢地向前行去。

起初,许多人听说了神父的古怪行径后,特意赶来看看他,没有一个不感到诧异的。这些前来看看的人中,有的认为神父已精神错乱,有的感动得流泪,但是也有的人——而且这些人为数还不少——心里产生了难以遏止的强烈的惊恐。因为他们从神父无所畏惧的、坦诚的、喜悦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秘密;这极其隐秘的秘密藏匿在内心深处,充满难以解释的威胁和不祥的许诺。但是没有多久,好奇的人就不再来了,有很长一阵子,教堂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内,又变得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来打扰这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的安宁。但是又过了一阵子后,每当神父向上帝呼吁的时候,黑洞洞的教堂里便有人忍不住发出怯生生的叹息。不知是什么人跪伏下来,膝盖碰到石板地,发出了闷声闷气的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人在喃喃地祈祷。不知是谁的手插上了一支新的短蜡烛,这支蜡烛置身在两支高高的残烛之间,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幼小的白桦置身在被砍伐过的森林之中。

于是一个令人惊恐的、没头没尾的谣言便愈传愈烈了。这谣言无远弗届,只要哪里有人,就传到哪里,而且所到之处,都会在人们心里留下混合着恐惧、希望和企待的沉淀物。人们绝少议论这个谣言,即使议论也含糊其词,更多的只是摇头叹息,可是在距兹纳缅斯克乡一百俄里的邻省,却有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愚昧的人,突然大声宣扬了一通“新信仰”,随即销声匿迹了。可谣言却不胫而走,像风,像乌云,像远处森林失火时发散出来的焦烟味。

这些谣言最后才传到省城,仿佛连谣言也觉得要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上的砖墙谈何容易,会撞痛脑袋的。但是这些赤身露体的谣言,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那样,毕竟还是混进了城里,沸沸扬扬地说有人自焚了,出现了一个狂热的教派。几个穿制服的人骑马来到兹纳缅斯克乡,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所有人家,所有神情淡漠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于是他们只好返身回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次查访之后,谣言反而传得更起劲,更厉害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却我行我素,每天早上仍然去做弥撒。

整整一冬,瓦西里神父总是同白痴两个人,一起枯坐在由松木墙壁和松木天花板筑成的白色的樊笼内,像是被幽闭在一个硬壳内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从过去的生活习惯中,瓦西里神父保留下了对明亮的灯光的爱好,因此每晚桌上都点着一盏大肚子玻璃灯罩的火油灯,发出白色的光焰,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窗户全都上了冻,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变幻出一枚枚金星。上了冻的窗户已不再透光,好似墙壁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同灰蒙蒙的夜隔绝了开来。夜用它无尽的圆环箍住了这幢房子,死命由上往下压,寻找着窟窿,好把它灰不溜丢的爪子伸进屋去,可是却没找到。夜发狂了,在大门口暴跳如雷,用死亡的手摸索着墙壁,哈出刺骨的寒气,怒气冲冲地卷起数不尽的干燥、凶狠的雪珠,向窗玻璃猛砸过去——后来,发狂的夜,窜到旷野去了,翻滚着,号叫着,张开双手,像个十字架似的扑倒在雪地上,抱住冻僵了的大地。后来,夜爬了起来,蹲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久久地逼视着泄出灯光的窗户,气得咬牙切齿。隔了一阵,夜又尖叫着扑向房子,钻进烟囱,满怀难以餍足的仇恨和忧郁,发出凄厉的悲鸣,哄骗人说,它没有子女了,它把子女吃掉了,把残骸埋在旷野里了,埋在旷野里了……

“刮暴风雪了。”瓦西里神父侧耳倾听了一下,咕噜了一句,便又低下头去看书。

夜终于找着了窟窿。那盏火油灯的光焰在毛茸茸的霜花的铠甲上烧穿了一个洞,露出了一块闪闪发亮的湿漉漉的窗玻璃。夜从屋外把它的一只阴森森的灰眼睛贴到那个洞眼上,看到屋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还有四堵剥去了树皮的光秃秃的松木墙壁,壁上渗出一滴滴晶莹的琥珀色的树脂,还有一片亮得耀眼的空旷的空气,还有人。人一共两个。

白痴低垂着狭长的小脑袋,用硬板纸糊着小纸盒。他捏住浆糊刷子长柄的柄端,刷着浆糊,剪着硬板纸,剪刀每绞一下都咔嚓一响,这响声清晰而响亮地在空荡荡的屋内荡漾开去。盒子糊得很不好,歪歪斜斜,邋里邋遢的,没糊牢的地方纸板都翘了起来,可白痴却没理会这个,管自糊下去。偶尔他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望着屋内明亮的空间。空间里有许许多多声音在撞击,翻滚,打转,既有簌簌声、咔嚓声、窸窣声,也有长叹声。这些簌簌声、窸窣声和长叹声,在他头上盘旋,像蜘蛛网一般缠绕着他的脸,钻进他的脑袋。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闷声不响。

“砰!”燃烧着的枯枝发出开枪般的响声,瓦西里神父打了个抖,眼睛从洁白的书上抬了起来。于是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结满霜花的窗户、夜的灰蒙蒙的眼睛和拿着剪刀发怔的白痴。但是这一切都像幻影一般一晃而过,他重又低下头去看书,于是在他眼前重又展现出那个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爱的世界,怜悯的世界,作出美好牺牲的世界。

“爸——爸!”白痴喃喃地喊出了这个不久前才学会的称呼,同时蹙紧眉头,气呼呼地、惊恐地望着父亲。

可是那个人没有听见,仍然一声不响,他的明亮的脸上充满了灵感。他在做着奇妙的梦,那梦是疯狂的,像太阳一般光明;他信仰上帝,那信仰像殉教者的信仰一般至诚,这些殉教者步入烈焰熊熊的火堆时,如同登上快乐的卧床,在临死前还不停地赞美着天主。他爱上帝,他的爱像这位主宰的爱一般强烈,一般不可遏止,可是这位操生死之权的主宰,并不知道凡人的爱是软弱无力的,并不知道这种可悲的状态导致了多少痛苦。然而他是快乐的,快乐的,快乐的!

“爸——爸!爸——爸!”白痴又喃喃地叫了两声,仍然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拿起了剪刀。但是他很快就把剪刀撂下了,瞪着呆滞的眼睛,竖起招风耳朵,耐着性子捕捉那些狂奔着的音响:簌簌声、窸窣声、呼啸声和口哨声。还捕捉着大笑声。夜在嬉闹。它坐在没有盖好屋顶的圆木屋架上,摇晃着身子,一不留神,砰的一声跌到积雪的地板上,便鬼鬼祟祟地溜到屋角,掘起坟墓来,给别人掘墓,给别人掘墓。而且一边还唱着:“给别人掘墓 ,给别人掘墓 。”后来,它展开灰色的巨翼,快活地腾空而起,俯瞰着下界;随即又像一块石头一般轰然坠地,翻了几个滚,呼啸着,尖叫着,飞快地穿过结满霜花的屋架上的黑魆魆的窗洞,冲出屋去,去追逐雪花。雪花吓得面色惨白,弯着身子,噤若寒蝉地拼命逃跑。

“爸——爸!”白痴高声喊道,“爸——爸!”

那人终于听到了,抬起了头来,他的长长的头发灰黑相间,挂在脸上像是暴风雪和夜遮蔽了他的脸。刹那间,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和白痴凶狠而又惊恐的脸,听到了肆虐的暴风雪尖厉的呼啸声,于是他的心灵中洋溢着一种摧肝裂肺的狂喜。那件事要发生了,不,已经发生了!

“瓦夏,干吗?怎么不糊盒子啦——糊呀!”

“爸——爸!”

“干吗不定心?暴风雪?是的。是暴风雪。”

瓦西里神父贴着窗子向外望去,他的眼睛正好看到灰蒙蒙的夜的那只眼睛。他惊讶而又愤慨地嘟囔道:

“他怎么不敲钟?要是有什么人在旷野里迷路了,怎么办?”

夜哭泣着说:“在旷野里,在旷野里,在旷野里!……”

“瓦夏,别咋呼。我上尼康那儿去一次。马上就回来。”

“爸——爸!”

门砰地打开了,放进了好些声音。那些声音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生怕有人会发现它们,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屋里明亮而又空虚。它们便一个跟着一个偷偷地向白痴跟前走去,有的在地板上走,有的在天花板上走,有的在墙上走。走到他跟前后,它们便端详他的野兽一般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咯咯地笑着,然后就嬉闹起来。越闹越欢,越闹越凶。它们跳跳蹦蹦地互相追逐,乒乒乓乓地摔倒在地上;它们又跑到隔壁那间黑屋子里去,不知它们去干什么,只听见它们在厮打、哭泣。可偌大一幢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明亮而空虚。一个人也没有。

“当——当!”从空中的什么地方降下了第一声深沉的钟响,驱散着那些吓坏了的微弱的声音。“当——当!”飘来了第二声钟响,声音嘶哑、凝滞,而且支离破碎,狂风转眼之间就灌满了钟巨大的嘴巴,呛得钟喘不过气来,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那些微弱的声音全都逃之夭夭。

“我这不是回来了!”瓦西里神父说道。他冻得面无人色,索索地打着抖。又红又僵的手怎么也没法翻动洁白的书页。他朝两只手哈着热气,使劲地揉搓着,一会儿后,又窸窣有声地翻阅起书来,于是光秃秃的墙壁,白痴像假面具一般可憎的面孔,以及均匀而喑哑的钟声,都随之而消失了。狂喜重又在他脸上燃烧起来。快乐呀,快乐!

“当——当!”

夜在拿钟逗乐。它一把揪住肥头胖耳的低沉的钟声,发出咝咝声和唿哨声,把钟声团团围住,将它撕成碎片,掷向四方,要不就用力把钟声往旷野上滚去,把它埋在雪堆里,然后侧着脑袋,倾听着动静。当响起另一下钟声的时候,不知疲倦的、凶狠的、像恶魔那么狡狯的夜,又扑上前去把它截住。

“爸——爸!”白痴吼着,把剪刀咣当一声撂到了地板上。

“你干吗?……瞧你,别害怕。”

“爸——爸!”

屋里一片沉默,只有暴风雪在呼啸,在恶狠狠地咝咝叫着,还有钟在低沉地、凝滞地敲响着。白痴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两条细小的死腿(他的脚趾是蜷拢的,脚掌因为从未落过地,皮肤很细嫩)微微蠕动着,徒劳地想拔腿逃跑。他吼道:

“爸——爸!”

“好啦,别喊啦。听我给你念一段。”

瓦西里神父把书翻回到前一页上,像在教堂里讲经一样,用严峻而又矜持的声音念了起来:

“‘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20)”

他举起一只手来,脸色煞白,瞥了瓦夏一眼。

“你明白了吧!生来是瞎眼的。从没见到过太阳,没见到过亲戚朋友是什么模样。一出世,黑暗就把他团团围住了。多么可怜的人!一个瞎子!”

神父的声音里响彻着坚定的信仰以及极度的怜悯所激起的狂喜。他用含着淡淡的笑意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不想跟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天生的瞎子分手;那瞎子看不到这个朋友的脸,怎么也没料到主的恩佑已近在咫尺。是的,是恩佑,也是怜悯,怜悯!

“当——当!”

“儿子,你再听下去:‘门徒问耶稣说,拉比(21),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的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上帝的作为来。’(22)”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隆隆地充塞了整个光秃秃的房间。他的宽广的声音渗透到了微弱的咝咝声、簌簌声和呼啸声中,渗透到了钟声之中;钟已呛得喘不过气来,悠悠的钟声被撕成碎片,在各处飘零。神父像火一般热情的声音和他炯炯发亮的眼睛,再加上喧闹尖利的风声和当当的钟声,使得白痴转忧为喜。他拍打着自己的两只招风耳朵,哞哞地叫着,两条浓稠的口水好似两条肮脏的小河,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去。

“爸——爸!爸——爸!”

“你听着,听着。‘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23)直到永远,直到永远!”神父朝着夜和暴风雪狂热地发出胜利的呐喊,“直到永远!”

教堂的钟在召唤着迷途的人,但是它那衰老的声音却在为自己的孱弱而哭泣。夜骑在黑乎乎的、瞎眼的钟声上,摇晃着身子,唱道:“他们只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然后又飞驰到房子跟前,擂着门窗,厉声号叫道:“他们只两个人,他们只两个人!”

瓦西里神父隐约地听到了这号叫声,便严厉地问白痴道: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

但是白痴一声不吱,于是瓦西里神父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下念道:

“‘我……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西罗亚翻出来,就是奉差遣),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24)”

“就看见了,瓦夏,就看见了!”神父威严地喊道,霍地站了起来,快步在屋里转着圈子。后来,他在屋中央站停下来,放开喉咙吼叫道:

“上帝啊,我信仰你!信仰你!”

随后又静了下来。一阵狂笑声打破了寂静,猛击着神父的背部,神父吓得赶忙回过身去。

“你怎么啦?”神父惊恐地问道,往后退了一步。

白痴在笑。莫名其妙的不祥的狞笑,把他那张呆滞的大面具撕裂了开来,一直裂到耳根,从这道宽大的裂口里,不可遏止地冲出一阵莫名其妙的、跳跃不已的狂笑:“咕——咕——咕!咕——咕——咕!”

十一

圣三主日(25)要到了。这是春季的一个光明、欢乐的节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在走道上撒红沙。可以取到红沙的坑有好几个,全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两俄里远的一座低矮、繁茂的白桦、白杨和橡树的残林内,由于这个乡的农民多年来一直在这些坑里挖沙,所以坑都很深。虽说还只是六月初,可是草已长得齐腰高了,把苍润华滋、长满绿油油的大叶子的灌木丛遮没了大半截。这年花开得非常茂盛,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采蜜。就算在深坑的坑底,尽管沙土不时从坑壁上崩塌、滚落下来,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蜜蜂均匀的、热闹的营营声,还可闻到柔和的野花香。已经有好几天了,一直像要下一场雷雨,而且已经可以感觉到雷雨了。白天火伞高张,没有一丝风,夜里又闷又热,没有一滴露水,这表明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牲口被酷热折磨得痛苦不堪,昂起脑袋,哞哞地祈求着雷雨。人也感到闷热,但同时又感到高兴。静止的空气压迫着万汇,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促使人们去行动,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高谈阔论,去放声大笑,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

有两个人在挖沙,一个是诵经士尼康,他在为教堂挖沙,一个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的雇工谢苗·莫夏金。伊凡·波尔菲雷奇喜欢运很多沙到家里,把屋前的街道和砖石墁地的院子都撒满沙。谢苗打一大早起就来挖沙了,已经运回去一板车,此刻正在装第二车。他麻利地把一满锹一满锹金光闪闪的漂亮的沙往板车上撂去。蜜蜂热闹的营营声、花草的香味和愉快的劳动,都使他高兴。他寻衅似的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诵经士,只见那人正在用一把缺了口的铲子懒洋洋地挖着沙,便撩惹他说:

“喂,尼康·伊凡奈奇,我的老兄,咱俩的小命要白白送在这儿啦!”

“你这话还是留着下回说吧。”诵经士懒洋洋地、隐含着恫吓地回答说。他讲话时,咬在嘴里的那只烟斗耷拉到了他长满灰白胡子茬的下巴上,一记记地敲打着他的下巴。

“当心,别把奶嘴儿落掉!”谢苗警告他说。

尼康不再睬他,谢苗并没见怪,高高兴兴地继续挖沙。他在伊凡·波尔菲雷奇家帮了半年的工,吃得又胖又圆,活像根新鲜的黄瓜,此刻的这种活儿,在他来说,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他麻利地把锹插进沙里,铲起沙来,撂到板车上。他像鸡啄谷子那样灵巧、迅速地挖着泛出金光的沙子,只见他手中那把铁锹像根宽阔、灵巧的舌头那么来回伸动。这个深坑,人们昨天还来挖沙的,可今天挖了没多久沙已经要光了,于是谢苗狠狠地朝坑底啐了口唾沫。

“喂,在这边挖不出多少沙子来了。是不是上那边去挖挖看?”他朝土质松散的坑壁上挖开一半的一个矮矮的洞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儿有好几层红色的和灰绿色的沙子,便毅然向那个洞穴走去。

诵经士也打量了那个洞穴一眼,心里思忖:“怕会塌方。”但是却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谢苗已感觉到了他这个想法,隐隐有点儿心神不宁,他突然觉得有点像要呕心的感觉,便停住了脚步。

“依你看会塌方吗?”他转过身来问道。

“我怎么知道!”司阍回答说。

那个黑魆魆的椭圆形洞口像是张开的大嘴,使人觉得它居心叵测,正想伺机吃人,谢苗犹豫起来。然而在高处,悬在坑顶上的那丛橡树,在湛蓝的天空的映衬下,却轮廓分明地呈现出一张张好似刻有花纹的微微颤抖的树叶,散发出一阵阵树叶和花朵的沁人心脾的芳香;一闻到这香味,人就会激动起来,渴望去做桩什么愉快的、冒险的事情。谢苗朝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拿起铁锹,刚铲了两下,就听到一阵轻微的簌簌声,随即整个坑壁便无声地塌落下来,把他活活地埋在下边。那丛橡树幸亏有盘错的树根扳住,没有倒下,只是树叶微微地摇晃了几下。一大块干得板结了的沙土一直滚到吓得面无人色的司阍脚边,但就在他脚边老老实实停了下来,没有伤他一根毫毛。两小时后,人们把谢苗挖出来时,他已经死了。他那大张着的嘴巴里塞满了泛出金光的沙子,他的洁白的牙齿整齐得像是顺着一条直线切出来的。他整个脸上,无论是眼窝里、白色的睫毛里,还是淡褐色的头发里和火红色的大胡子里,到处都是同样漂亮的、金光闪闪的沙子。而他的火红色的胡须仍跟他生前一样拳曲着,跳着舞。在面如土色的死亡了的脸周围,跳着这样异常快乐的、豪迈的舞蹈,实在是一种野蛮的嘲弄。

死者谢苗·莫夏金的儿子萨尼卡也跟着大家一起跑来了。人们没有把他放在马鞍上带来,一路上他都是跟在骑马人后边奔着,因此直到此刻还在喘着粗气。人们在挖掘他父亲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的土堆上,两只眼睛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渐渐消失的沙丘。

人们把死者抬到板车上,就放在他生前挖出来的金光闪闪的沙子上边,用一条蒲席盖没了尸体,一步步地撵着板车沿着林间遍布树根的道路向兹纳缅斯克乡走去。板车后边,默默地跟着一群庄稼汉,三五成群地在林中穿行着。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的衬衫上,使得他们的衬衫红通通的,好像着了火一般。当板车经过伊凡·波尔菲雷奇的二层楼房时,诵经士建议把死者交给那人:

“是他的雇工,该由他买棺成殓。”

无论从楼房的窗里望进去,还是在这幢房子附近,一条人影也看不到,连他家开的小铺也店门紧闭,挂着一把铁锁。楼房的院门又高又大,上边布着一排排黑黪黪的大钉帽。人们久久地擂着院门,然后又去拉门铃,门铃挺大,可以听到它在楼房内的一处角落里嘹亮、清晰地响着,院子里几条狗狺狺吠了起来,可就是不见人出来。最后,一个老婆子,是他家的厨娘,总算开门出来了,说东家关照把莫夏金运回家去,除工钱外,另给十个卢布的丧葬费。当厨娘在跟大家周旋的时候,伊凡·波尔菲雷奇本人恶狠狠地,然而胆战心惊地缩在窗帘后边,张望着那条可怕的蒲席,压低声音对他妻子说:

“记住我的话:哪怕神父给我一百万卢布,我也不会伸手去接,宁愿这一百万卢布烂掉。他是个可怕的人物。”

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怖的谣言,转眼之间就传遍了全乡,可是谁造的谣言却无从得知——会不会就是执事这句叫人猜不透的话以及他拒绝接纳死者的这种行为引起的,或者是另有神秘的出处。人们嘴上在谈谢苗,谈他的突然惨死,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偏偏想起神父,为什么偏偏想看看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瓦西里神父前来追荐亡魂时,面如缟素,心里在沉重地转着模糊不清的念头,但是嘴角上却挂着微笑,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人们在他面前让出了宽宽的一条路来,直到他走过后很久,还不敢站到他踩过的地方去,仿佛他那双沉甸甸的大脚留下的脚印在看不见地燃烧。人们不由得回想起了那场火灾,久久地议论着这件事,不由得回想起了被活活烧死的神父妻子,想起了她的儿子——那个等于没有腿的白痴。虽说大家议论时,讲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而且都很泰然,可是在这些话后边,却全是螫人的恐怖的利刺。有个女人出于一种强烈而又模糊的怜悯,失声痛哭着走了。余下的人久久地望着她抽搐的背影,然后相互看也不看一眼,就默默地四散回家。大人惶惶不安的情绪感染了孩子。孩子们一等天黑就聚集到打麦场或后院里,忽闪着睁得大大的黑眼睛,讲着鬼故事。虽然他们所熟悉的、愠怒而亲切的声音早已好几次唤他们回家,可他们却仍然下不了决心把光脚丫子从身底下抽出来,穿过透明而吓人的黑魆魆的夜色奔回家去。在安葬前的两天内,人们络绎不绝地去吊唁死者。由于天热,死尸很快就发黑,膨胀了起来。

在安葬前的那两天夜里,土地蒸发出叫人难受的热气。干燥的草地上仍然没有一滴露水,草已被白昼的烈日烤得开始枯焦了。天上虽然没云,却十分昏暗,连稀疏的星星也晦暗地、乍明乍灭地闪烁着,只有螽斯从不停歇的单调的鸣声笼罩着万汇。瓦西里神父第一天夜里作完追思祈祷,走出丧家的茅舍时,天已经黑了,早已入睡了的街上没有一星灯光。天气闷热得难受,神父摘下了宽檐的黑帽子,慢慢地走着,他的脚像是踩在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可后来,与其说是凭听觉,不如说是出于越来越强烈的惊恐(他跟乡里所有的人一样,打莫夏金暴死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一种惊恐不安的感觉缠绕着),他猜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在跟踪他。他回过头去,果然看到有个又黑又高的人正尾随在他身后,一眼就可看出,那人为了和神父慢吞吞的步子保持一致,也放慢了脚步,但那人究竟是谁,却看不清。神父立停下来,那人没料到这一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住脚,急忙往后倒退了几步。

“谁?”瓦西里神父问。

那人一声不吭。后来,他突然转过身去,不再放慢脚步,而是撒腿往回走去,片刻之后,暗夜就把他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夜里,又发生了同样的事。那个又黑又高的人一直尾随神父到他家的栅栏门口。不知为什么,根据那人的步态和强壮的体态,神父觉得这人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

“伊凡·波尔菲雷奇,是您吗?”神父喊道。

那人没有回答,掉头就走。可是当瓦西里神父已经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却有个什么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等神父开门出去,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干吗要像个恶魔似的窜来窜去?”瓦西里神父不高兴地想道,便跪到地上作长祷。祈祷使他忘记了执事,忘记了惊恐地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也忘记了他自身——他为死者祈祷,为死者的妻儿祈祷,祈求上帝把洪佑赐予大地和苍生。于是在阳光绚烂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

在他祈祷的时候,白痴从床上爬了下来,声音很响地挪动着两条已经有了一线生机但还是孱弱无力的腿。打从开春起,他就会爬了。瓦西里神父已不止一次回家时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坎旁边,活像一条守在上锁的大门边的看家狗。这会儿他正朝洞开着的窗口爬去,爬得很慢,很吃力,全神贯注地摇晃着脑袋。他爬到窗跟前,用两只膂力和握力都挺大的手攀住窗子,把身子拽了起来,忧郁而贪婪地凝视着黑洞洞的夜色。他在倾听着什么。

乡里在礼拜一,也就是在圣灵日(26),安葬莫夏金。那天一开始就有不祥的异象,仿佛自然界也在以其沉重的无形的混乱来回答人间的混乱。打一大早起就燠热异常,眼看着青草仿佛被烈火烤灼似的卷拢了边,迅速枯萎下去。没有光泽的、稠密的穹苍可怕地低垂在地面上,湛蓝的天空变得浑浊不清,好似布满了一条条细细的血丝,渐渐转换成了紫红色,泛出金属的反光和闪色,稍有什么声音天空就发出很大的回响。巨大的太阳炽烈地燃烧着,天地都发烫了,可奇怪的是,太阳的光线纵然强烈,却看不到晴天随处可见的清晰、宁静的影子,仿佛在太阳和大地之间蒙着一层虽然看不到、却非常厚实的帷幕,把阳光都挡住了。

四围一片无声的、沉重的寂静,就像一个巨人低垂着眼睛,在默不作声地无止境地沉思。从村头到村梢绵亘着一排排被剥光了树皮的灰不溜丢的幼龄白桦,树叶全都卷了拢来。这些灰不溜丢的幼树漫无目的地列队行进着,使人感到忧伤和莫名的惊恐;它们像幽灵一样没有影子,正在酷热和光焰中默默地死去。撒在走道上的金光闪闪的沙子早已变成黄土,昨天过节时吐得一地的葵花子壳显得十分刺眼。这些葵花子壳象征着安详、平凡和欢乐,可就在这同时,那停滞的自然界中的一切却那么严酷、阴森、痛苦,那么忧思重重。

瓦西里神父正在穿圣衣时,伊凡·波尔菲雷奇走进了祭坛。那人满头大汗,热得脸上泛出好些红斑,但面如死灰、神色慌张、双眼浮肿,射出热病患者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他的头发虽匆匆梳理过,还抹过克瓦斯(27),可有好些地方已经干了,一簇簇地翘了起来;看来,这人已被一种非人的恐惧折磨得好几夜没阖一阖眼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连起码的待人接物的礼节都忘了,走到神父跟前时,不但没有请求祝福,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伊凡·波尔菲雷奇,你怎么啦?生病了?”瓦西里神父关切地问道,一边理了理在把头套进圣衣窄小的领口时弄乱了的头发。尽管天气很热,神父的脸仍然是苍白的和全神贯注的。

执事强颜笑了笑:

“可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怎么好。我想跟你聊聊,神父。”

“昨天是您吗?……”

“是我。前天——也是我。请您原谅。我可没安什么坏心……”

他喘了口粗气,由于心神不宁,又忘了待人接物的起码礼节,开门见山地高声讲道:

“我害怕。打出娘胎以来,我还没害怕过。可现在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什么呀?”神父诧异地问。

伊凡·波尔菲雷奇向神父身后瞥了一眼,仿佛那里藏着一个沉默不语的可怕的人,然后吁了口气:

“我害怕死。”

两人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

“我害怕死。死神闯进院子了。它是个疯子,也不分分青红皂白,要把所有的人一个个抓走。所有的人!恕我不客气地说,我家里哪怕是只母鸡也不敢无缘无故地要死就去死的。只有等我吩咐宰只鸡煮汤喝,它才敢去死。可这算什么?难道可以这样吗?对不起。我事先竟没料到这一着。对不起。”

“您是指谢苗吗?”

“还能指谁?总不会是指西多尔和叶甫盖尼吧?你听我说,”执事粗声粗气地说道,由于恐惧和恼恨他越来越放肆了,“你不配管这些事。我们这儿的人可不是傻瓜。你趁早给我滚。滚!”

他不容分说地把头朝大门那个方向甩了甩,加补说:

“快滚!”

“您怎么啦?疯了不成?”

“还不知道是谁疯了,是你还是我。你干吗每天早晨都到这儿来装神弄鬼?‘我祈祷,我祈祷’,”他学教堂里念祷文的腔调,用鼻音说道,“谁像你这么祈祷的。你只会讲:‘期待着吧,忍耐着吧。’要不然就是:‘我祈祷。’你这个恶棍,专横任性,存心害死人。结果真叫你害死了。谢苗在哪里?你说,谢苗在哪里?好端端的一个庄户人,你为什么要害死他?谢苗在哪里,你说呀!”

他恶狠狠地向神父扑去。神父严峻地、直截了当地喝令他:

“滚出祭坛去,你这个亵渎圣灵的人!”

伊凡·波尔菲雷奇气得紫涨着脸,轻蔑地瞥了神父一眼,顿时张口结舌,愣住了。他看到神父的两只眼睛也在望着他。这对眼睛深不见底,又黑又怕人,像是一潭止水,在这对眼睛里,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正在搏动,有一种可畏的意志像把利剑朝他刺来。只看到一对眼睛。无论脸庞、身体,伊凡·波尔菲雷奇都没看到。一对眼睛,大得像一堵墙,像一座教堂,这对睁得大大的、神秘莫测的、不容分说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好像给火烧着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慌忙走出教堂,臃肿的肩膀碰着了门楣。然而他那发寒的背,却感到那对又黑又怕人的眼睛,正穿过墙壁,在逼视着他。

十二

人们提心吊胆地迈着步子,默默地走进教堂,哪里有空就在哪里立停下来。谁也不站到平日喜欢和习惯站的地方去,仿佛在这个令人怔忡不安的可怖的日子里,再要按老习惯行事,再要求舒服就太不知趣、太不看风云气色了。人们站停之后,久久不敢扭动头,不敢向四下张望张望。教堂里已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可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还在默默地拥进教堂来;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所有的人都阴郁地、怵惕不安地等待着,而拥挤又增强了这种不安的气氛,手臂跟手臂都碰在一起了,可是每个人却都觉得自己是只身一人处在无涯的空虚中。连其他乡和其他堂区也有许多人被离奇的谣言所吸引,远远地赶了来。他们刚进教堂时,胆子都很大,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可是很快也不再作声了,不管他们怎么气恼、怎么诧异,却跟所有的人一样,无力砸碎那像铅一样重的沉默的无形枷锁。为了通风,教堂内所有高大的尖拱窗都大敞四开着。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由这些窗口窥视着教堂内的动静。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天空,仿佛一边在相互交换着眼色,一边把干巴巴的金属的反光投射到所有人头上。在这片疏疏朗朗的、沉重的,然而明亮的光线的映照下,圣障上年代已久的镀金,黯淡地、犹豫不决地闪烁出紊乱的、游移不定的、刺眼的光。在一扇窗外,有棵幼龄的槭树,一动也不动地、不为世事所扰地管自呈现出一派绿色。许许多多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它微微卷拢的宽阔的绿叶,因为置身在这片沉默中的人,既要强行克制心头的慌乱,又被圣障的黄不棱登的闪光刺得眼睛发疼,便把这些绿叶引为朋友,引为心情平和的老友了。

虽说教堂里仍与平日一样弥漫着使人宽心的气息,神香袅袅,烛光融融,发散出一阵阵芳香,然而一股令人掩鼻的强烈的腐臭味却压倒了所有这一切气息。尸体很快就开始腐烂了,人们不忍也不敢走近那口盛着这具正在腐烂、发臭、变形的尸体的黑魆魆的棺材。但是只要走近去,就可看到那里站着四个和这口棺材一样纹丝不动的人。他们是死者的遗孀和三个子女。也许,他们闻到了这股尸臭,但是不相信会有这股尸臭;也许,他们并没有闻到这股尸臭,还以为,还深信人们要埋葬掉的是个活人。所有的人,当他们的难舍难分的亲人遽然暴死时,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四个却沉默着,教堂内的一切都沉默着。而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则在众人头上相互交换着眼色,散布着冷漠的、疏疏朗朗的光。

当追思弥撒开始,肥胖的、心地善良的辅祭像往日那样庄重而又随和地向众人摇炉散香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心头快活些、舒坦些了。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人重重地跺着站得发麻了的脚;有的人离门口较近,索性到门外的台阶上去歇口气,卷支烟抽抽。他们抽着烟,平静地议论着庄稼,议论着可能发生的旱灾,议论着收成,但是谈着谈着,忽然想了起来,教堂里或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大事,可别错过了,便扔掉还没抽完的烟,挤进教堂,用肩膀推开人群,像打楔子似的向前钻去。他们终于站停了下来,因为弥撒正在庄重地进行着,教堂里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事。年老的辅祭在每念一句经文前,都要平和地哼哧一下,咳声嗽,清清喉咙,同时在人堆里寻找那些交头接耳的人,用又短又胖的手指威吓着他们。在追思弥撒结束前,到教堂外边去过的人,都看到森林上空,在太阳的那个方向,升腾起一大片发青的烟云,在阳光下,这片烟云显得微微发黑。大家都高兴地画了个十字。伊凡·波尔菲雷奇也在他们中间,他脸色白得像是个病人;他看到乌云后,也画了个十字,但随即就忧思重重地垂下了眼睛。

在追思弥撒与入殓礼节之间,要休息片刻,这时瓦西里神父换上黑丝绒的圣衣,辅祭在一旁咂了咂嘴,说:

“唉!要有点冰就好了,不然一股子臭气。可是上哪儿去弄冰呢。依我看,教堂应当盖个小冰窖,遇到死了人就好派用场啦。您吩咐执事盖一个吧。”

“一股子臭气?”神父声音嘶哑地问道,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没闻到吗?还算是有鼻子的人哩。我已经给熏得动弹不了啦。如今这样的大热天,这种臭气一个礼拜也散不掉。您闻闻看,连胡子上都有臭气。我可不说假话!”

他把花白的大胡子的胡须尖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悻悻然地下结论说:

“好臭呀,真的!”

入殓礼节开始了。像铅一样重的沉默复又压在众人头上,把人们钉牢在各自的位置上,使每一个人都和其他人隔绝,专心于痛苦的期待。年迈的诵经士唪读起经文来。他曾目睹那个如今躺在黑魆魆的棺材里、使大家都感到害怕的人怎样死于非命;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大块未曾伤及他的干得板结了的沙土和那丛橡树,以及摇曳不定的好似刻有花纹的橡树叶。于是那早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古老得已失去了生命的经文,便又在他落光了牙齿、说话漏风的嘴里,获得了新生,句句都是那么正确,那么悲痛。这时,他还不安和忧伤地想到了神父,因为在这些恐惧与日俱增的时日内,在尝尽人间辛酸的人中,只有他一人怀着羞涩、温存的爱,爱着瓦西里神父,理解神父恢宏的、骚动不安的心灵。

“人生虚幻,转瞬即逝,地上万物,纵然挣扎,亦归徒劳,诚如经书所说,吾人出世之日,已定入棺之时,帝王乞丐无一得免。求主基督,赐尔仆灵魂安息,至仁至爱;唯主基督……”

教堂里昏暗下来,这是阴霾蔽日时那种令人不安的青褐色的昏暗。人人都感觉到了这昏暗,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没有一双肉眼看到这昏暗。只有那些一直盯着友好的槭树叶的人,才看到一大片毛茸茸的铁灰色的东西,从树后爬了过来,用死亡的眼睛望了望教堂里边,便朝上,向屋顶上的十字架爬去。

“无论尘世的欲念癖好,无论夙愿梦想,无论黄金白银,无论婢仆成群和威名赫赫,都必归于尘土,归于灰烬,归于幻影……”老人战栗的嘴所讲出的这些伤心的话在空气中战栗着。

此刻所有的人都看到教堂里越来越暗了,一个个扭过头去望着窗外。槭树后边的天空一团漆黑,宽阔的槭树叶已不再是绿油油的了,而变得惨白如纸,吓得不敢动弹,原有的友好与宁静已没有一丝痕迹。人们都望着别人的脸,想从中寻觅安抚和慰藉,但是所有的脸都是土灰色的,都是苍白的、陌生的。人们觉得那如同洪流一般默默涌进窗内的昏暗,全都被那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那个浑身披黑的神父摄取一尽,否则这口沉寂的棺材怎么会这么黑,这个高高的、冷冰冰的、严峻的人又怎么会这么黑呢。他充满自信地、镇定自若地主持着入殓礼节,置身在镀金圣障炫目的闪光中间,置身在土灰色的脸庞以及散播黑暗的高高的窗户中间,他穿的圣衣的那种黑颜色反倒使人觉得是一线光明。但有时候,一种莫名的犹豫和彷徨控制了他;他放慢脚步,伸长脖子,诧异地望着人群,望着人群怎样挤满了这座他久已习惯于独自一人在内作祈祷的教堂,仿佛人群中存在着某种出乎他意料的东西。后来,他忘掉了人群,忘掉了他正在主持入殓礼节,竟心不在焉地向祭坛走去。仿佛他身内有什么东西已分裂为二;仿佛他正在静候着什么人的声音、指令或者正在静候着赦宥罪愆的全能的心,可是它,那颗心,至今还未来到。

“每当吾人念及死亡,每当吾人目睹上帝按彼之形象所创造之吾侪,躺于棺木之中,美貌与形体归于无有,变得丑陋无比,吾人不由号啕痛哭,悲恸欲绝。噫,奇哉!为何吾侪难逃终傅(28),为何吾侪终将腐烂,为何吾侪必归死亡,实乃上帝旨意……”

由于教堂内越来越黑,蜡烛好像在晚间燃烧时那样,显得分外明亮,在人们的脸上映出了淡红色的反光,许多人都觉察了这个由白昼向黑夜的急遽的异乎寻常的转变,其实这时不过是中午。瓦西里神父也感觉到了黑暗的骤然来到,但是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竟莫名其妙地认为此刻是冬日的清晨,只有他一人和上帝同在,那颗至大至能的心给他插上了翅膀,使他像鸟一样、像箭一样,正确无误地飞向目的地。他不觉打了个寒战,虽然他像个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对人间的一切却洞若观火。千百种零乱的、纠结在一起的想法,千百种尚未成熟的感情,本来在他的头脑里狂奔,可是突然间却放慢了脚步。放慢了脚步,站停了下来,呆呆地不动了——这是可怖的空虚的瞬间,是急剧沉落的瞬间,是死亡的瞬间。可是紧接着,却在他的心里爆发出一种欢乐得出乎意料的、美妙得出乎意料的巨大的东西。就在那颗停搏了的心脏刚刚重新搏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到了:这是它!是它——是那颗赦宥一切罪愆的、全能的、操生死之权的心。这颗心命令群山说:“挪移到别处去!”于是那些古老的山,尽管气恼,也只好乖乖地挪移到别处去。快乐呀,快乐!他望着那口棺材,望着教堂,望着人们,他理解了一切,以那种能够看透事物奥秘的显微烛幽的洞察力理解了一切,而且这种事物只有在梦中才有,一俟破晓的第一道晨曦出现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原来如此!这就是伟大的谜底!啊,快乐,快乐,快乐!

他像见到过上帝的摩西(29)那样,昂起头,把双手升向圣山,无声而又可怕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似在短促而喑哑地叹息。他看到矮他一头的辅祭满脸惊恐之色,正举起一根手指在警告他,还看到了不少吓得蜷缩起来的背影,这些人发现他在笑,慌忙掉过身来往人堆里钻,活像一条条蛆虫。他像个孩子那样,突然感到胆怯了,连忙闭住了嘴,露出一副动人的可怜样子。

“我不笑啦!”他悄声向辅祭讲道,可是那可怕的狂喜却像火一样从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迸射。于是他用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吃点儿药!瓦西里神父,吃点什么药吧!”辅祭不知所措地附耳对他说,并绝望地叹道,“唉,天哪,多么不是时候!喂,瓦西里神父!”

神父把交叠着的双手稍微从脸上挪开了点,乜斜着眼,打指缝里睥睨着辅祭,只见辅祭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踮起脚尖,大步溜到栏杆跟前,将肚子顶着栏杆,用手摸索到小门,走出了祭台。

“来吧,弟兄们,来最后吻别亡人,并称谢天主之慈,赐彼得以永绝人世烦恼及肉身欲念,离别亲人,长眠九泉。诸亲好友,殓时已到,永诀在即……”

人群动了起来,好些人也没同留下来的人打一个招呼就悄悄溜走了,越来越暗的教堂里比之前空了好多。只有在黑魆魆的棺材旁边,还有不少人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过去,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向那具可怖的、丑陋的尸体伛下身子,随后苦着脸退到一边。未亡人开始同死者告别。她已经相信他死了,也闻到了尸臭,但是她双眼紧闭,以防滴下泪水,她的喉咙已经失音。三个子女望着她,三双默默的眼睛。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辅祭正张皇失措地穿过人群,而瓦西里神父则站在讲经台上观望着。凡是在这一瞬间看到过神父的人,终生都忘不了他那种吓人的模样。他的双手拼命捏住栏杆,捏得连手指尖都发白了,白得像死人的一样。他伸长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探出在栏杆外面,睁大双眼,紧紧地盯住寡妇和三个子女站立的那个地方。奇怪的是,寡妇无限的痛苦仿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快感——他的果决的目光是那么快活,那么欢乐,那么欣喜若狂。

“啊,弟兄们,在此永诀之际,吾侪号啕大哭,凄然哀泣;来吧,来吻别与吾侪共坠尘世之亡人,棺木即将合盖,墓板即将封闭,亡人即将永堕黑暗,与诸亡人共眠泉下,自此亲朋好友生死阻隔。彼人……”

“住口,你这个疯子!”神父从讲经台上用呻吟般的声音吼道,“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没有死人!”

于是所有的人怀着恐惧的心情和莫名其妙的预感所企待着的那件异乎寻常的大事,终于发生了。瓦西里神父砰的一声推开小门,穿过人群,用他那身庄重的黑色的圣衣把人群花里胡哨的服装所绘成的绚烂的画面一切为二,笔直地朝那口黑魆魆的、默默地等候着的棺材走去。他站停下来,威严地抬起右手,匆匆地朝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人群顿时大乱,一片惊恐的喧闹声和哭叫声。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朝大门口冲去,活脱成了一群畜生。他们互相拉扯着,互相龇牙咧嘴地威吓着,互相掐着脖子,哞哞地吼叫着。人们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门里挤出去,慢得就像水从一只倒摆的瓶子里淌出来那样。没逃的只有诵经士(他手里那本经书早已落到地上)、寡妇和她的子女,以及伊凡·波尔菲雷奇。后者瞥了神父一眼,也拔腿就逃,冲进正在逃窜的人群的后尾,又激起了一片恐惧和愤怒的叫喊。

瓦西里神父看到人们这样缺乏信仰,这样胆小如鼠,不觉怜悯地笑了,那是一种开朗的笑、愉快的笑;他浑身上下洋溢着无限强大的信仰,便以一种王者的质朴的威仪,森严地、大声地第二次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然而死者并没有动,他那冷漠地紧闭着的双唇藏匿着永恒的秘密。四围鸦雀无声。走空了人的教堂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教堂的砖地上突然响起杂沓的、惊恐的脚步声,原来是寡妇和她的子女走了。年迈的诵经士迈着碎步,跟在他们身后跑着。他跑到大门口后,有一瞬间转回身来,惊讶地拍了下手,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寂静重又笼罩着整个教堂。

“这样反而好,否则要他当着妻儿的面站起身来,他会不好意思的。”瓦西里神父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随即轻声地然而严峻地第三次喝令道:

“谢苗!我吩咐你:起来!”

他慢慢地放下手来,等待着。窗外不知是谁把沙土踩得窸窣作响,声音近得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他等待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沿着窗下走了过去,随后就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响起了一声痛心的长叹。是谁在叹气?他朝棺材弯下身去,在那张浮肿的脸上寻找着生命的活动,同时命令那双眼睛道:“快睁开来呀!”他把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双手抓住棺材尖利的边沿,几乎凑到死者那张发青的嘴上,往里吹着生命的气息,而那具被惊扰的死尸却报之以臭不可闻的、寒冷砭骨的死亡的气息。

他一声不作地急忙向后倒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切,终于明白了过来。他闻到了尸臭,明白了人们全都吓得逃跑了,教堂里只剩下他和死者;他看到窗外天昏地暗,可是猜不出为什么会这么暗,便又扭回头来。他脑海里闪过了对某桩极其遥远的往事的回忆,对当年曾经嘹亮地响起过,但后来又消失了的、好似春天一般的朗朗笑声的回忆。他还想起了暴风雪。钟声和风雪声。还有白痴那张跟假面具一般呆滞的脸。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但是一切又都从他眼前消失了。他那双失神的眼睛里燃烧着冷冰冰的跳跃不已的火焰,青筋嶙嶙的身子充满着钢铁般坚定的意志和力量。于是他把眼睛藏匿到好似石拱门般的双眉底下,仿佛生怕吵醒谁似的,将声音压得非常之低,平心静气地问道:

“你存心骗我吗?”

随后不再作声,垂下了眼睛,像是在等待回答。后来他又压低声音讲了起来,可是脸上却流露出暴风雨将临时的那种凶险表情,这暴风雨已主宰了整个自然界,但是迟迟不肯倾泻下来,却以一种王者的气度,温存地在空中吹拂着一片绒毛: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信仰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赋予我对苍生的爱和怜悯呢——莫非存心要让人家耻笑我吗?既然如此,在我一生中,你为什么始终把我囚禁在桎梏之中,当作俘虏和奴仆一般役使呢?不让我自由地思想!不让我自由地孕育感情!不让我自由地叹息!一切都要听你的驱使,一切都为了你。为了你一个!既然如此,你就显现吧,我等着!”

于是他以一种充满自尊的恭顺姿势,等待着回答,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口恶狠狠地炫耀着胜利的黑魆魆的棺材,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涯无际的寂静。只有他独自一人。蜡烛以其一动不动的如芒刺一般尖利的火焰刺破了黑暗,远处的什么地方,暴风雪在唱着歌,歌声渐渐地远去:“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片寂静。

“你不愿意吗?”他仍然低声地、恭顺地问道,但是突然,他鼓出双眼,脸上露出垂死的人和沉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极其坦率的表情,发狂地呐喊了起来。他呐喊着,呐喊声压倒了可畏的寂静和垂死人心灵中的最后一丝恐惧:

“你非答应我不可!把生命还给他!你尽管把别人的生命夺走,可他的必须还给他!我求求你!”

他转过身来对着正在默默腐烂的尸体,愤怒地、鄙夷地喝令道:

“你听着!去求求他!求求他!”

他终于亵渎神圣地、可怕地吼道:

“他不需要进天国。他在这儿有子女。他们将来会呼唤父亲的。到那时他就会说:‘把天国的桂冠从我头上拿下来,因为在那边,在尘世,秽物和污泥淹没了我子女的头。’他会这么说的!他会这么说的!”

他愤恨地摇动着又黑又沉的棺材,吼道:

“你开口呀,该诅咒的腐肉!”

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盯着棺材,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举起两条绷紧的手臂,护住身子,往后急退一步。棺材里的谢苗没有了。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了。却躺着白痴。他用像野兽的利爪一般的手指抓住棺材的边沿,微微抬起畸形的脑袋,眯缝着眼,斜睨着神父,在向外翻的鼻孔四周,在紧闭着的大嘴四周,隐藏着正在孕育成熟的无声的大笑。他默默地望着神父,慢慢地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在他身上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不可思议地交融在一起,使他可怕得难以形容。

“回去!”瓦西里神父吆喝道,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朋,“回去!”

于是棺材里又躺着那具一动也不动的死尸。接着又变成了白痴。就这样,这堆腐肉玩着怪诞的游戏,像发了疯似的,交叠地变幻出两个形象,散播着恐怖。神父勃然大怒,嗄哑地喊道:

“还吓唬人!那就叫你……”

可是他的话是听不见的了。蓦地里,那张假面具般呆滞的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嘴巴一直撕裂到耳根,一声像滚雷般的狂笑充满了寂静的教堂。教堂轰响着,震裂了砖砌的穹隆,砖头纷纷坠落下来,可怖的隆隆声笼罩了这个孤独的人。

瓦西里神父睁开发花的眼睛,昂首望去,只见一切都在倾塌。四堵墙壁正在慢慢地、沉甸甸地斜倒下来,彼此靠拢得越来越近,一座座穹隆正在慢慢地坠落,高高的圆屋顶在无声地坍塌,砖地晃动着,渐渐陷落下去——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他发出一声野人般的嗥叫,向门口冲去,却找不到门,便东奔西窜,撞在墙壁上和尖利的砖墙角上,不时嗷嗷叫着。突然有扇门打了开来,使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马上高兴地跳起身来,可是不知谁的两只索索发抖的手用力搂住他,不放他出去。

他拼死命地挣扎着,又是抓,又是踹,尖声地叫着,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他便用这只手,像根铁棍似的狠命朝搂住他不放的诵经士的脑袋砸了下去,然后又举起一脚,把那人踢出好几步远,随即趁机一跃,跳到了门外。

天空在燃烧。碎裂了的乌云在空中飞旋,疯狂地打着转,把它们庞大的身躯向吓得发抖的地面压下来。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而从那边,从那堆燃烧着、飞旋着的乱云中间,传来了像滚雷似的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还有崩裂声和野蛮的狂喜的叫声。在西方,还有一线蓝天在发着光,于是他气急败坏地朝那边奔去。他的双脚不时被圣衣的长下摆绊住,因此他不时摔倒,在地上翻滚,弄得浑身鲜血直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每次摔倒后,他总是爬起来又跑。街上阒无一人,好比深夜一样。无论房屋旁边还是窗户里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生物——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

“全都死尽死绝了!”神父的脑海里闪现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跑出寨门,来到了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在他头顶上,翻滚着的乌云向前分出三条长长的叉枝,像是三只凶猛地蜷曲着的爪子。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可畏地、低沉地隆隆响着——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在前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辆板车载着一个庄稼汉和两个村妇由兹纳缅斯克乡回家去。他们遥遥望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在飞快地跑过来,便停住车子,可是在认出了这人是神父以后,便赶紧连连抽着马、风驰电掣地跑了起来。板车在车辙中剧烈地颠簸着,有两个车轱辘都离开了地面。但是那三个吓得魂飞魄散、伏倒着身子的人,却还在拼命地鞭打着马,只求跑得越快越好。

瓦西里神父倒毙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三俄里远的一条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中央。他伏倒在路上,瘦骨棱棱的脸埋在被车轮碾成粉末、被人畜踩成粉末的灰蒙蒙的尘埃里。他的姿势仍保持着撒腿狂奔的样子:两条没有一丝血色的僵死的手臂向前伸出,一条腿蜷缩在身子底下,另一条腿——脚上穿着一只又破又旧的靴子,靴掌上已磨出了洞——长长的,笔直的,筋脉虬结,紧张而又僵直地向后伸着。仿佛他虽然死了,人却还在奔跑。

1903年11月19日

(戴骢 译)

(1)瓦夏是瓦西里的昵称。神父父子二人均取名瓦西里,因此他俩的昵称均作瓦夏。此处前一个瓦夏指神父,后一个指其子。

(2)俄里是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等于1.06公里。

(3)此处的执事类似司库,负责管理教会财产和捐款,由堂区信徒推选或聘请的神职人员或世俗信徒担任。

(4)约伯是《圣经》人物,见《圣经·旧约·约伯记》。

(5)俄石是俄国旧容量单位,散体物的1俄石约等于209.91升,液体的1俄石约等于3.08升。

(6)举荣圣架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中的最后一个节日,时间在俄历9月14日,为了纪念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出征前梦中“显现”的十字架,以及其母赫莲娜80高龄皈依基督教后在耶路撒冷“寻得”的耶稣钉死于其上的十字架。

(7)神父妻子和她女儿同名,都叫娜思佳。娜思坚卡是娜思佳的昵称。

(8)普特是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约等于16.38千克。

(9)主领洗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时间在俄历1月6日,东正教信徒在冰冷的水中浸洗,迎接主领洗节。

(10)神工是东正教七种圣事之一,亦称“告解”。举行此仪式时,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罪过,并表示忏悔;对教徒所告诸罪,神父应守秘密,并指定应如何做补赎,而为之赦罪。

(11)主降生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即圣诞节。

(12)大斋节是基督教斋戒节期。据《圣经·新约》载,耶稣于开始传教前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教会为表示纪念,规定耶稣复活节前的四十天为此节期,教徒在此期间一般于周五禁食。节期内教堂祭台上不供花,教徒不举行婚配,停止娱乐活动。

(13)彼得节是东正教节日,时间在俄历6月29日。此前几天为禁食期,不得食肉。

(14)荆棘冠典出《圣经》。耶稣受难时,头上被人戴了用荆棘编成的刺冠。后被历代基督徒视为谦卑和克己的象征。

(15)禁食是东正教虔修方式之一,指于规定日期内,一天只一顿吃饱,其余仅吃半饱或更少,一般于周五不食肉。

(16)戈比是俄国货币单位,100戈比合1卢布。

(17)“指路的火柱”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2、13章。雅各的子孙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出离埃及,摆脱奴隶生活,来到西奈旷野。第13章提到火柱:“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18)“毁坏可憎”是《圣经》用语,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4章第15节。

(19)圣衣是东正教神职人员举行宗教仪式时所穿的礼服,亦称祭服,主要有祭披、长白衣、内袍、圣带等。

(20)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1节。

(21)拉比是希伯来语音译,意为“老师”。据《圣经·新约》称,犹太人曾多次称耶稣为拉比。

(22)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2、3节。

(23)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4至7节。

(24)同上。

(25)圣三主日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每年复活节(复活节的节期在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约于3月21日至4月25日之间)后的第五十日为圣灵降临节,此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圣三主日,以“恭敬”上帝三位一体。

(26)圣灵日是东正教节日,时间在圣三主日的第二天。

(27)克瓦斯是俄国人家常喝的一种清凉饮料,用面包和水果发酵制成。

(28)终傅是东正教七件圣事之一,意为临终时敷擦圣油。在教徒病情垂危时,由神父用橄榄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诵念一段祈祷经文,认为借此可以帮助受敷者忍受病痛,赦免罪过,安心去见上帝。

(29)摩西是《圣经》人物,传说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带领犹太人出埃及,过红海,抵西乃山,传授上帝的十诫。详见《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