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找到的残稿第一部分

片断一

……疯狂和恐惧。

我们顺着一条大道走去,这时我头一次感觉到了这一点——十个小时了,我们不间断、不停留地走着,不放慢速度,也不把倒下的人扶起来,而是把他们留给了敌人;大批的敌人正密密麻麻地在我们后面移动,三四个小时后他们便把我们的足迹踩平了。是个大热天。我不知道温度有多高:四十度,五十度,或许更高。我只知道那是一种持续的高温天气,热得厉害,密不透风。令人绝望。太阳是那么大,那么火烈烈地可怕,仿佛地面已经离得它很近,很快将被这团无情的烈火燃烧殆尽。眼睛都不看东西了。缩成很小的,小得像罂粟花籽的瞳孔,在合起的眼睫毛庇护下白白地寻找阴凉:太阳穿过薄薄的表皮,把自己鲜红的亮光刺进极度疲惫的脑子里。不过,毕竟这样要好些,所以我久久地,也许是几个小时地闭着眼睛走着,边走边听自己周围的人群怎么在行动:人们的一双脚和马儿的四个蹄子沉重而不平稳的步伐,铁轮子压在碎石子上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有人艰难疲惫的呼吸和干瘪的嘴唇的咂巴声。不过,我没有听到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不语,好像是一支哑巴的队伍在行军,如果有谁跌倒了,也是默默地倒下去,然后被别人踩到了才默默地站起来,也不看看四周围,继续朝前走——这些哑巴都是既聋又瞎的人。我自己就几次踩着人跌倒了,于是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双眼——而我看到的,真好像是失去理智的大地的一种荒唐的构想和沉重的梦呓。炽热的空气在颤抖,而且连石头也无声无息地在颤抖,仿佛要流动起来似的;而在拐弯处,一队队远去的人们、大炮和马匹,则仿佛脱离了地面,无声而僵硬地在摇晃——好像在行走的不是些活人,而是一支支无形的影子的大军。一个巨大的、离得近近的可怕的太阳,在每一支枪管、每一块金属号牌上都点燃了数千个令人目眩的小太阳,而且它们从四处、从两侧和下面钻进眼睛里,炽热尖利得像白光闪闪的刺刀尖端。燃烧般令人难受的炎热直达身体的最里边,进入骨头和脑子,于是有时感到奇怪,在肩膀上摇动的仿佛不是脑袋,而是个什么古怪和不寻常的球,它笨重而又轻巧,陌生并令人害怕。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家:房间里的一角,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还有我小桌子上放着的一个长颈玻璃瓶,那里边装着水;因为没有人用它,外面落满了灰尘;我的那张小桌子,一条腿比另外两条短些,所以底下垫着一块叠起来的纸头。我的妻子和儿子好像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所以我现在没有看到他们。如果我能叫喊,我就要叫喊起来了——这种普通而和平的情景,这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那没有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是那么平平常常。

我知道自己举着双手停了下来,但是有谁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于是很快地大步向前扒开人群,急忙向什么地方走去,已经既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了。我像在无穷无尽的默默的队伍中穿行了好久,绕过被晒红的后脑壳,几乎碰着倒悬着的热乎乎的枪刺,这时一个想法使我停下来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这么慌慌忙忙要往哪里去。我还同样慌忙地向一边转过身去,穿过一片开阔地带,爬过一道沟谷,忧心忡忡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仿佛这块毛糙的热乎乎的石头就是自己全部努力的目标。

而这时,我头一次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人,这些在太阳的闪光下默默地迈步走着的人,这些累得和热得要死、摇摇晃晃和正在倒下的人——全都发了疯。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太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长在他们脖子上的,不是脑袋,而是些古怪而可怕的球。瞧这一个,他和我一样,正匆匆忙忙地穿过队伍并在跌倒;瞧另一个、第三个。瞧一匹马的头部伸到了人群的上边,它长着两只疯狂的眼睛和一张龇着牙齿张开着的正要发出某种可怕而不寻常的嘶鸣的嘴巴,它伸出来了,倒下去了。于是,这个地点立刻聚起一群人,他们停留在那里,听得到他们嘶哑、低沉的说话声和一下短促的射击声,然后人们又默默地、无止境地往前走。我坐在这块石头上已经一个小时了,大家都绕过我走去,那大地,那空气,以及远处那些幽灵般的队列,则依旧那样地在颤抖。让人受不了的炎热又折磨着我,我也已经不记得瞬息之间自己头脑里想的什么了,而人们依然绕过我在走呀走的,我却不明白他们都是谁。一小时之前,我曾经一个人坐在这块石头上,而现在,我的周围已经集合起了一堆灰溜溜的人:有些一动不动地躺着,也许,是死了;另一些是坐着,并像我一样直愣愣地望着走过去的人们。有些有枪,所以他们像士兵;另一些人则几乎脱光了衣服,身上的皮肤又红得发紫,让人不愿去看。离我不远处有个什么人,光身子,背朝上躺着。因为他若无其事地把脸紧紧贴在尖利炽热的石头上,凭他一只翻过来的苍白的手掌,可见他是死了,然而他的背部却是红红的,像活人的一样,只是一层表皮像熏肉似的稍稍有点儿发黄,说明他是死了。我想离开他远点儿,但是没有力气,便身子摇摇晃晃地张望着那没完没了走着的幽灵般晃悠着的队伍。根据自己头部的情况,我知道自己确实也快要中暑了,不过我处之泰然,就好像在梦中——死亡只不过是一段奇妙而杂乱无章的幻境道路罢了。

接着我看到一个士兵怎么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坚决地向我们这边走来。刹那间,他掉进了一个壕沟里,而当他从那里爬出来并重新走路时,脚步并不稳健,让人感到他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恢复自己那疲劳到已经散了架似的身子。他就这样直接朝着我走来,我的脑袋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我感到害怕,问道:

“你要干什么?”

他好像只等着我说话似的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身材魁梧,一脸大胡子,衣服领子撕开着。他没有枪,裤子只靠一个纽扣吊着,破口处可以看到他身上白白的皮肉。他的两只手和一双腿脚都叉开着,不过看得出他是竭力想把四肢收起来,却力不从心——两只手刚刚收起来,它们立刻又耷拉下了。

“你怎么了?你最好坐下。”我说。

可是他站在那儿,毫无效果地收拾着自己,同时默不作声地瞅着我。于是我不由得从石头上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从中看到的,是无限的恐惧和疯狂。大家的瞳孔都变小了——而他的两个瞳孔却都扩大到整只眼睛;通过这两扇巨大、黑色的窗子,他看到的,该是怎样一片火的海洋!也许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或许只有死亡——可是不,我没有错:在这两个乌黑无底的、由细小的橙黄色圆圈围着的像鸟儿那样的瞳孔里,表现出比死亡、比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东西。

“你走开!”我边后退边叫嚷,“你走开!”

接着,他便好像只等我开口说话那样——这个还是那么魁梧、叉开着四肢和默不作声的人,他向我扑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哆哆嗦嗦把被压住的两只脚挣脱出来,一跳而起,想逃跑——离开人们到一边去,到太阳晒着的没有人的和正在颤抖的远处去,这时左边山顶上传来轰隆一声射击,然后又是两下,那声音慢慢的,听起来像回音。头顶上有个地方,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响起人数众多的欢乐的尖声嚷嚷、呐喊和呼叫。

我们的退路被截断了。

已经不再感到要命的炎热了,那种恐惧和疲劳也消失了。我的头脑是清清楚楚的,思想明确而尖锐;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正在集合的部队时,看到人们的已经变得开朗的和好像是高兴的脸,听到他们嘶哑而大声的说话、命令和嬉笑声。太阳好像升得更高了,为了不妨碍我们,它变得暗淡了,静悄悄的了——空中又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传来一阵像巫婆发出的欢乐的尖叫。

我走了过去……

片断二

……差不多全部的马匹和炮手。第八连那边也是这样。在我们第十二连,到第三天快结束时,只剩下三门炮了——其余的都被摧毁了,还剩下六名炮兵和我一个军官。我们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三天三夜了,恶魔般的轰鸣和尖叫像疯狂的乌云紧紧包围着我们,把我们和土地、和天空、和自己的人们分隔开来——于是我们几个活着的人,像梦游者似的在游荡。死去的,他们安安静静地躺着,而我们则在活动,干着自己的事情,说着话,甚至还笑——像梦游病人一样。我们的活动是自信而迅速的,命令清楚,执行准确——但要是突然问每一个人他是谁,在他稀里糊涂的头脑里未必能找到答案。好像是在做梦,所有的面孔似乎老早就认得,以前老早就知道;可是当我开始凝神注视某一张脸或某一门炮,或者听到轰鸣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又以各自的新颖和无穷的神秘莫测使我感到惊讶。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了,而且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便感到奇怪起来:这夜它到哪里去了?太阳怎么又在我们头顶上燃烧起来了?只有从到来的一些人那里我们才弄清楚,战斗正在进入第三个昼夜,但又立刻把这事儿忘了:我们感到奇怪了,这全都是在同一天,没有结束,没有开始,它忽而昏暗忽而明亮,却同样不可思议,同样盲目。所以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怕死,因为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我不记得在第三夜还是第四夜,我靠在胸墙上才一分钟,而且是刚闭上眼睛,头脑里便出现了那个既熟悉又不寻常的景象: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我的小桌子上那只因为没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还有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我看不见他们——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不过现在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绿色罩子的灯,这就是说,现在是傍晚或夜间。这景象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儿,我则长久而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在观察,看那灯光怎样在长颈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边看边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已经是夜晚了,是他该睡觉的时候了。然后又细看那壁纸,那上面所有的弯弯扭扭的图纹、银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从来不曾想到我对自己的房间知道得这么清楚。有时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黑黝黝的天空带着片片红色的火光,于是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端详壁纸、闪闪发亮的长颈玻璃瓶,并在心里想:儿子为什么不睡觉,已经是夜晚了,他也应该睡觉了。有一次,一枚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有人大声在嚷嚷,嚷得比爆炸声还响亮,我于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没有站起来,而且没有使眼睛离开那蓝兮兮的壁纸和长颈玻璃瓶。

后来我站起来,来回走着下达命令,查看人员,调试瞄准器,而自己则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关于这事儿,有一次我问驭手,他也久久而仔细地对我解释了什么,而且我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他还笑了,可是他左边的眉毛抽搐了,一只眼睛对后面什么人狡黠地眯了眯,而朝后面所看到的是谁的鞋后跟——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已经天亮了,突然间掉起了雨点。这雨——和我们那儿的一样,是些最普通的小水珠子。它下得这么突然和不是时候,我们大家又都那么怕被淋湿,以致都丢下炮,停止了射击,开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起来。和我刚说过话的那位驭手爬到炮架旁边,凑合着把身子蜷缩在那儿,也顾不得自己分分秒秒都会被压死。胖胖的炮兵士官不知为什么开始去脱一个死者的衣服,而我则在连里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寻找什么东西——不知是风衣还是雨伞。由于飘过来一片云,雨下大了,于是整个茫茫的空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寂静。一枚发射晚了的榴霰弹尖叫了一声炸裂开了,然后变得太安静了——静得啊,连胖胖的炮兵士官的打呼噜声以及雨珠子落在石块和炮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种平静的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使人想起秋天,而土地淋湿后的气息和宁静——仿佛刹那间打断了这场血淋淋的和野蛮的噩梦,于是当我瞧了一眼被雨水浇湿的发亮的大炮时,它突然荒唐地使人回想起某种亲切、静谧的东西,有些像自己的童年,也有些像初恋。然而,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第一发射击声,迷人的寂静瞬间消失了;大家和突然躲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自己的掩体里爬出来;肥胖的炮兵士官对着一个人大叫大喊;轰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血淋淋密匝匝的浓雾又重新遮住了受尽折磨的大脑。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我只记得水怎么从被打死的炮兵士官,从他那张肥肥胖胖脏兮兮发黄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显然,这次的雨连续下了好长时间……

……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预备役士官生,他把一只手举到制帽上敬礼,同时报告说,将军恳求我们只坚持两小时,到那时一定会有增援部队来。我心想着我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回答说要坚持多久我就坚持多久。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使我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它苍白得非同寻常和令人吃惊吧。我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白的了:甚至死人的脸都要比这张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脸多一点光泽。该是他到我们这里来的一路上给吓坏了,却没有能恢复过来;后来,他那只手一直贴在帽檐上,为的是用这个习惯的和简单的动作,驱散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

“您害怕?”我捅了捅他的一只胳膊问。但那只胳膊像根木头,而他则一声不吭地微笑着。更确切点说,他脸上参与微笑的只有他的抽搐着的嘴唇,一双眼睛里却只有青春和恐惧——别无其他。“您害怕?”我亲切地重复问道。

他的嘴唇在抽搐,竭力想说出话来;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某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古怪得出奇的和超寻常的情况。一股暖风吹到我的右脸颊上,使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我眼里刚刚还是苍白的这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短短的、圆头的、红色的玩意儿,不知从哪里流出一道血,就像用一只去掉塞盖的瓶子在蹩脚的招贴画上画画。而那微笑,通过短短的红色的流淌的玩意儿仍在继续,一种疯狂的笑——红笑。

我认识了它,这种红笑。我一直在寻找,终于找到它了,这红笑。现在我清楚了,所有这些畸形丑陋、支离破碎和古怪的躯体是什么意思。这是红笑。它在天空中,它在太阳里,而且它将很快流散开来,流遍整个大地,这种红笑!

而他们,清清楚楚而又视若无睹,像一些梦游病人……

片断三

……疯狂和恐惧。

人们在讲述我们和敌方的军队里都有很多人患了精神病。我们这里设立了四个精神病房。我在司令部的时候,副官带我看了……

片断四

……像是被一些蛇缠绕住了一样。他看见铁丝网的一端被剪断后翘到空中,缠住了三个士兵。铁丝扎破了军服,刺进身上的肌肉里,士兵们便叫着嚷着不要命地在打转。后来,一个还活着的把两个死了的从自己身边推开,那两个便歪歪斜斜地转动着,其中一个倒在了另一个的身上,他们又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结果一下子三个人都一动也不动了。

他说,光在这一道篱笆墙下牺牲的人就不少于两千。他们在砍铁丝网并为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铁丝感到害怕的时候,子弹和霰弹像雨点般地向他们落下来。他要人相信,当时的情景很可怕,要是有个方向可以逃,这次进攻一定会以他们惊恐万状的逃跑告终。但是,十道或十二道没有断口的铁丝网墙以及与它们的搏斗,整个底下插满尖桩的迷宫似的陷阱,把头脑完全给搅糊涂了,简直没法确定方向。

有些人像瞎子似的掉进深深的管道形陷坑里,肚子被削尖的木桩挂住了,便像一些玩具小丑似的在那里乱颠挣扎;新掉下去的人压在他们的身上,很快整个陷坑被填得满满的,大堆血淋淋的活人和将死的人在蠕动。到处是从底下向上伸出来的胳膊,那些痉挛着弯曲起来的手指竭力把掉进陷坑、已经再也没法挣脱出来的人抓住:数百个有力而盲目的手指像紧紧夹起的虾螯蟹足,抓住衣服把别人往自己一边拉,戳进别人的眼睛里,以及把别人掐死。许多人像喝醉了酒,在往铁丝网上跑,到那里被钩住后就开始大叫大喊,直到他们被子弹结果了生命。

总之,他觉得大家都变得像一群醉鬼:有些人互相破口大骂,另一些人则哈哈大笑,当他们的一只手或一条腿被铁丝网钩住了,那时也就死在那里了。他本人呢,尽管打一清早没有喝过也没有吃过什么,还是感到自己怪怪的:头晕,恐惧不时为疯狂的欣喜所代替——一种恐惧的欣喜。和他并肩站着的人开始唱歌了,他就顺着人家唱下去,歌声很快变成完整并很和谐一致的合唱。他不记得当时唱的什么歌,但是是一种很开心的、配合跳舞的玩意儿。是啊,他们在唱歌——可是四周围的一切却因为在流血而呈现出一片红色。天空本身好像成了红的,而且可以认为,宇宙间发生了某种灾难,某种古怪的变化和色彩的消失:浅蓝的和绿的以及其他一些习惯的宁静的颜色消失了,而太阳在燃烧,放射出红兮兮的五彩的火焰。

“红笑。”我说。

但是,他不明白。

“是啊,还哈哈大笑呢。我已经对你说了,像一群喝醉了酒的人。也许,当时甚至还跳舞了呢,好像是的。至少,那三个人的动作像在跳舞。”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因胸部中弹负伤倒下去的时候,直到丧失知觉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两只脚还翘了几下,好像是在给谁伴舞。而且现在他回想起这次进攻的战斗来,仍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一部分则仿佛是有想再经受一次那种情景的希望。

“还想让子弹再穿过胸部一次?”我问道。

“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子弹打中的。伙计啊,要是得到一枚勇敢勋章,就好啰。”

他仰脸躺在那儿,脸色发黄,鼻子尖尖的,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凹下去了——像个死人似的躺着,还在幻想获得一枚勋章。他身上已经开始溃烂了,发着高烧,再过三天就该把他扔进坟墓里去,和死尸一起,可是他躺着,露出幻想的微笑,还说勋章。

“给母亲发电报了吗?”我问。

他变得惊恐和严峻起来,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我也沉默了,听到了伤员们在呻吟和说胡话。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他伸出一只滚烫而且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以自己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惘然和忧伤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他拉拉我的一只手,坚决地问。

“什么呀?”

“哎,总的说嘛……所有这一切。因为她等着我。我不能死啊。祖国——啥叫祖国,难道你能对她说得清楚吗?”

“红笑。”我回答说。

“啊呀,你总说笑话,可我是认真的。必须解释清楚,但是难道能对她解释得清楚吗?如果你知道她在信中都写了些啥?她写了些啥?你也不知道,她写的——是一些老话。而你……”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的脑袋,伸出一个手指捅了捅,然后出人意料地笑起来说,“你可是谢顶了。你注意到了吗?”

“这里没有镜子。”

“这里有许多头发白了的和秃头的人。你听着,给我面镜子,你给啊!我感觉到白头发怎么正在从脑袋上长出来。把镜子给我吧!”

他开始说胡话了,他哭了,叫喊了,我也就离开了战地小医院。

这天晚上,我们为自己过了个节日——一个悲哀而古怪的节日。到场的客人中,有些是死者的影子。我们决定晚上集合在一起,像在家里举行野餐会一样,喝喝茶,所以我们弄来了一个茶炊,甚至还搞到了柠檬和杯子,安排在一棵树底下——像在家里、在野餐会上一样。同事们一个人或两个人或三个人聚集在一起,而且是陆续熙熙攘攘地来,有说有笑,满心愉快的期待,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不说话了,都回避互相看着,因为在这个幸存者的小型集会上有某种怪怪的东西。大家都穿着撕破的衣服,脏兮兮的,像身上长了疥疮似的挠着痒痒,头发蓬乱,消瘦又干瘪,失去了通常熟悉和习惯的面容,我们仿佛现在才聚集到了茶炊的旁边,互相见了面——一见面又都吓坏了。我在这个惘然的人堆里寻找一些熟悉的人也白费劲儿了——没法找到。这些人不安稳,慌慌忙忙,行动时你推我搡,每听到一点碰击声便哆哆嗦嗦,还不断查看自己后面有什么东西,竭力做出过多的手势来填补那种他们看一眼都觉得可怕的神秘的空虚——这是一些新的面孔,一些陌生的人,我不认识他们。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另一种样子,断断续续,一停一响,很困难地吐出几个词儿来,却又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儿很容易地开始大声嚷嚷起来,或者就毫无意义地、不可抑制地大笑。而且一切都是陌生的。树木是陌生的,晚霞是陌生的,水也是陌生的,带着一股特殊的气息和味道,仿佛和已经死去的人在一起,我们丢下了土地,转到了另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充满神秘现象和预示凶险的阴森森影子的世界。晚霞是黄兮兮、冷冰冰的;上面沉重地悬浮着没有一丝亮光的黑黝黝停滞着的云层,地面也是黑黝黝的。在这个预示凶险的光影里,我们的面孔也是黄兮兮的,像死人的面孔一样。我们大家都瞅着茶炊,可是它已经熄灭了,它的四边反射着一片自身的黄色和晚霞的纹路,也开始变得陌生、僵死和不可思议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有谁问了一句,声音里包含着担忧和恐惧。

有谁喘了口气,有谁颤抖着捏得手指头咯吱吱响,有谁开始发出了大笑,有谁跳起来并绕着桌子快步走动起来了。现在经常可以遇到这种几乎像在奔跑似的快步走来走去的人,他们有时怪怪地沉默着不说话,有时则古怪地在嘟哝什么。

“在战争中。”发笑的那个人回答说,并再次发出喑哑而长久的哈哈大笑,那声音好像是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他干吗哈哈笑?”有人感到讨厌地说,“您听着,别再笑了!”

那人再一次地喘不过气来,嘻嘻了一声,便顺从地沉默了。天黑下来了,乌云笼罩了大地,我们要互相区别黄兮兮、习惯了的面孔也困难了。有人问道:

“那划划船在哪儿?”

“划划船”是我们给一位同事起的外号,他是一名个子矮小的军官,穿一双大号的防雨靴子。

“他刚才在这里来着。划划船,您在哪儿?”

“划划船,您别躲起来呀!我们闻得到您靴子发出的气味。”

大家开始笑了。黑暗中接着传出一个粗鲁、不满的嗓音,打破了大家的笑声。

“你们给我闭嘴吧,也不觉得可耻。划划船今天早上出去侦察时给打死了。”

“他刚刚还在这里的。这是搞错了。”

“那是您的感觉。喂,茶炊旁边的,快给我切柠檬。”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柠檬全分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先生们。”一个人伤心得几乎哭了,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委屈,“而我还是只为这柠檬才来的呢。”

那个人又喑哑而长久地笑起来,而且再没有人去制止他了。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了。又发出一声嘻嘻的窃笑——便不出声了。

有个人说道:

“明天发动进攻。”

于是,几个嗓子生气地嚷嚷说:

“您算了吧!还能有什么进攻!”

“您自己也知道……”

“你们算了吧。难道不能说点别的。这是怎么了!”

晚霞已经消散了。天空起云了,好像变得亮堂了点儿,人的脸也认得出来了,绕着我们打转的那个人也安静下来并坐下了。

“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呢?”他不确定地问,声音里还听得出某种内疚的笑意。

接着又变得可怕起来,既不可思议又陌生,一切——都到了恐惧的程度,几乎都要失去知觉昏过去了。于是我们大家马上一齐说起来,大声地叫喊,到处瞎忙乎,拿杯子推来推去,互相捅肩膀、抓胳膊、顶膝盖,然后又一下子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肃静下来。

“家里?”黑暗中有个人嚷嚷道。因为激动,因为惊恐,因为气愤,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在颤抖。所以,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好像变得不会说那些话了。“家里?什么家?难道什么地方还有个家吗?别打断我说话,否则我要开枪了。在家里我每天都洗澡——你们明白吗,用满澡盆的水——水满到四周的边边上。可现在,我脸都不每天洗,我的头皮屑都结成一块块像黄癣的痂,还全身发痒,浑身都有东西在爬呀爬的……我都脏得要发疯了,而你们却在说——家!我像一头牲口,我蔑视自己,我不认得自己了,死亡也完全不那么可怕了。用你们的榴霰弹把我的脑子炸开了吧!不管向什么地方射击,总会击中我的脑子——你们说:家。什么家?一条街道,几扇窗户,一些人,而我现在可不会到街上去——我觉得可耻。你们拿来了茶炊,而我,连看着它都觉得害臊。看这茶炊。”

那个人又发笑了。有个人嚷嚷道:

“鬼知道这是什么。我要回家去。”

“家?”

“您不明白,啥叫家!……”

“回家?你们听着:他想回家!”

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和令人难受的叫喊——然后,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家又默不作声了。而且,这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大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它从这些黑乎乎、神秘的和陌生的田野上向我们袭来;它从也许在石头中间被忘却和丢失后正死去的人们躺着的那荒凉的黑魆魆的峡谷中向我们竖起来,它和这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天空融成了一体。我们沉默着,恐惧得失去了知觉,我们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而在世界上空升起的那个庞大无形的影子,则在默默地从天空凝神注视着我们。突然间,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显然是在团长那里,响起了音乐,那疯狂而欢乐的响亮的声音,恰似在夜间一片寂静中突然迸发出来似的。这音乐疯狂而欢乐地演奏着,仿佛是一种挑衅,它慌乱,不和谐,太响亮,太开心,而且显然就连那些演奏的人和听它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发觉了这个已经在世界上升起的庞大无形的影子。

而那个在乐队里吹号的人,他的身上、脑子里和两只耳朵里,显然都已经有了这个庞大而默默无声的影子。时断时续和支离破碎的号声蹿来蹿去,蹦蹦跳跳,脱离其他的乐器向某一边奔跑过去——它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恐惧得发颤,失去了理智。而其他各种乐器的声音则正好像扭过头来看着它;这些声音是那么羞怯,磕磕绊绊,摔倒了又站起来,它们像是破破烂烂的一群在奔跑的人,异常响亮、异常开心,与那黑暗的峡谷异常相似,而在那峡谷的石头中间那些也许被忘却和丢失的人正在死去。

而我们则久久地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并默默地没有作声。

片断五

……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我几下把我弄醒,当时我已经睡着了。像被人叫醒时大家都边叫喊边跳起来一样,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后,便一跃而起,向病房的出口处跑去。但我的一只手被大夫使劲地拉住了,他表示抱歉,说:

“我让您受惊了,请原谅。我也知道,您想睡觉……”

“五天五夜……”我睡眼蒙眬地嘟哝着,又睡过去了。当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我身子的一侧和两条腿又说起话来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过了好久。

“可是,非这样不可呀。亲爱的,请吧,必须这么做。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我总觉得,好像那里还有伤员落下了……”

“什么样的伤员?你们不是搬运他们一整天了吗?您让我安静点儿吧。这不公平,我五天五夜没有睡觉了!”

“亲爱的,您不要发火。”大夫嘟哝说,同时笨手笨脚地把一顶制帽戴在了我的头上,“大家都在睡觉,不能叫醒他们。我弄到了一台机车和七个车厢,可是我们需要人。我可是明白……我自己也怕睡着了。不记得我还是什么时候睡的觉。我都好像开始产生幻觉了。亲爱的,把您的脚放下来,对,一只脚,对,这样,这样……”

大夫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看得出只要他一躺下——就会连着睡上几昼夜。于是,我把两条腿在下边弯曲起来;我们在这么行动时,我相信自己睡着了——这么突然和出乎意料地,不知道从哪儿,一排黑影竖在了我面前——那是机车和一些车厢。它们的旁边,黑暗中勉强看得出的一些人缓慢而不出声地在踱步。无论机车上还是车厢里都没有点灯,只有在离关闭着的炉门不远的路面上,有一道红兮兮、暗淡的亮光。

“这是什么?”我边后退边问。

“是我们乘火车在前进。您忘了?我们是乘火车去的。”大夫嘟哝着说。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冻得直发抖;看着他,我感到自己浑身也都在不停地打着那种呵痒痒似的哆嗦。

“鬼知道你们!”我大声叫喊起来,“你们不会找个另外的人……”

“安静点,劳驾了,安静点儿!”大夫抓住我的一只手。

黑暗中有个人说话了:

“现在让所有的大炮一齐开火吧,这样就谁也动弹不得了。他们也在睡觉。可以靠近过去,把所有睡着的人都捆起来。我刚从一个哨兵身边绕着走过。他看了我一眼,啥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一下。大概他正睡觉呢。只要他不倒下去,就能这样一直睡下去。”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他身上的衣服便沙沙沙地响起来:显然,是他在伸懒腰。我想胸部贴车厢边上躺着爬进去——可是我忍不住立刻睡着了。有谁把我从背后扶起来,放好,我却不知为什么用两只脚把他蹬开了——接着又睡着了,而且在梦中好像听到了一次谈话的其中几句:

“在七俄里的地方了。”

“可是忘了点路灯了?”

“没有,是因为有灯亮不合适。”

“往这儿吧。稍稍往低点儿。就这样。”

车厢在原地晃动了一下,什么东西哐啷响了一阵。然后,由于这些响声,以及因为躺得合适和安安稳稳的了,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大夫倒是进入了梦乡,因此当我拿起他的一只手时,这只手竟像死尸身上的一样:软弱无力却很笨重。火车已经缓慢和小心地开动了,稍稍有点儿颠簸,好像是在摸索前进。大学里来的一个卫生员点着蜡烛灯,灯光照亮了车厢的四壁和门上的一个黑窟窿;他生气地说:

“活见鬼了!他们现在非常需要我们。而您啊,趁他们还没有睡得太死的时候去叫醒他们吧。不然就毫无办法了,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

我们拼命地推大夫,他终于坐起来,一双眼睛困惑地张望着我们。他又想躺下睡觉,但我们制止了他。

“这时要有点伏特加酒喝就好了。”大学生说。

我们每人喝了口白兰地,睡意也就完全过去了。又大又黑的四方形门框上露出了浅红色,接着一下子变成鲜红了——一些丘冈背后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团巨大而无声的火光,好像夜间出了太阳。

“这离得很远。大约在二十俄里以外。”

“我觉得冷。”大夫牙齿咯咯响着说。

大学生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用一只手招呼我。我张望了一下:地平线上的各个不同地点,像被一条无声的链条连在一起似的都是这样,一动不动的火光,好像同时出来的数十个太阳。然后,已经不那么黑暗了。远处的丘冈变得浓黑浓黑,清晰地勾画出一道被折断的波浪形的线条,而附近则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静静的红色的光芒,它默默的,一动不动。我瞅了大学生一眼:他的脸被染成了那种同样由血变成的空气和亮光的幽灵般的红色。

“伤员很多吗?”我问。

他摇了摇手。

“很多疯子。比伤员多。”

“真正的疯子吗?”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样的?”

他看着我时,连他的两只眼睛里也是那种停滞的、野蛮的和充满寒冷的恐惧的东西,就像个中暑死去的士兵。

“您不要说了。”我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说。

“大夫也是个疯子。您瞧瞧他。”

大夫没有听见。他盘起两条腿坐着,那姿势像个土耳其人,身子总是一摇一晃的,还不出声地动着两片嘴唇和手指尖。他的目光里也有那种呆滞、木顿顿、惊住了的东西。

“我冷。”他说完后微微一笑。

“好,你们大家都见鬼去吧!”我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来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你们为什么把我叫来?”

谁也没有回答。大学生望着默默地扩大开来的一团火光,而他那带鬈发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当我看着它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一只女人的纤手在抚摸着这些鬈发。可是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不愉快,以致我开始憎恨起这个大学生来,看着他我没法不感到厌恶。

“您今年多大?”我问他,可是他没有转过身来,也不回答。

大夫的身子在摇晃。

“我冷。”

“当我想到,”大学生没有转过身来说,“当我想到什么地方有街道、房子、一所大学……”

他好像已经说完了一切似的中断了,沉默起来。火车几乎是突然地停了下来,我却撞在了车壁上,还听到说话的声音。我们都跳下了车厢。

机车紧前面的路基上躺着个什么,是不大的一团,从中翘出了一只脚。

“是个伤员?”

“不,一个被打死了的。没有脑袋。只是不管怎么样,我得把车头灯点亮了。否则的话,还会有人磕着的。”

人们把翘出一只脚的那团玩意儿扔到了一边;那只脚刹那间向上晃了一下,它仿佛要向空中奔去,接着一切都消失在黑乎乎的沟谷里了。灯亮了,机车立刻变黑了。

“大家听听!”有谁带着些微的恐惧低声地说。

以前我们怎么没有听见呢!从四面八方没法确定的地点传来均匀的、把东西刮平那样的呻吟,它开阔无边,平静得出奇,甚至好像显得淡漠。我们听到了很多叫喊和呻吟,但这又和以往听到过的一切不同。在模模糊糊、红兮兮的表面上,肉眼捕捉不到什么,因此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是大地本身和没有升起的太阳照亮的天空在呻吟。

“第五俄里了。”机车司机说。

“这是从那儿来的。”大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

“这是什么呀?因为这种声音可是无法听到的!”

“我们走吧!”

我们徒步在机车前面走着,由我们产生的一排密集的影子出现在路基上;这影子,它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朦胧的红色,因为黑黝黝天空的各个不同的边际都处于默默的、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亮光下。而且我们每走一步,这荒凉的没有听到过的呻吟也在不祥地增长,它没有明显可见的源头——就好像是红色的空气在呻吟,是大地和天空在呻吟。它表现出的连续不断和古怪的淡漠,使人不时想起夏天草地里蝈蝈的叽叽叫——夏天草地里蝈蝈的那种均匀、热闹的叽叽叽叽声。遇见尸体的事儿也越来越经常了。我们匆匆查看一下,便把它们从路基上弄开——这些冷漠、安静、萎缩的尸体,在它们躺过的地方留下血干了以后暗黝黝、油污兮兮的一片印迹。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数数有多少,后来搞糊涂了,也就不数了。这样的尸体很多——对这个不祥的夜晚来说,它们太多了;这是一个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夜晚,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呻吟。

“这是什么!”大夫叫喊起来,还伸出个拳头威胁什么人,“您——听着……”

快进入第六俄里了,呻吟却变得更明确、更尖锐了,而且感觉到了发出这种声音的歪歪扭扭的嘴巴。我们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红兮兮、模糊浑浊的地方,它以幽灵般的亮光给人造成错觉,因为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在靠近路基处,有个什么人从下面发出大声恳求般的哭诉。我们立刻找到了他,是个伤员,脸上只看得到两只小眼睛——当灯光照到这张脸上时,它们又显得那么大。他停止了呻吟,只是用目光依次瞅着我们每个人以及我们拿着的灯,接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疯狂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人和灯光。他的目光里还包含着生怕所有这一切像梦幻似的马上会消失的疯狂的恐惧,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梦见拿着灯俯下身去的人,可是这些又消失在一片血淋淋、模糊的噩梦中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几乎立刻又碰到了两名伤员:一个躺在路基上,另一个在沟道里呻吟。把他们扶起来的时候,大夫气得直打哆嗦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说着,他把身子转开了。

再走了几步,我们遇到了一位轻伤员,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自己走着。他低头直对着我们走过来,当我们散开给他让路时,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到了机车旁边,他停了一会儿,绕过机车沿着车厢走去。

“你上车吧!”大夫喊了一声,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是头一批人,他们使我们感到了恐惧。可是后来,在路基上和路基附近越来越经常地开始遇到这样的人,而且整个田野都弥漫着燃烧后没有散尽的红色的反光,它好像活着似的在蠕动,在大声叫喊、呼号、诅咒和呻吟。这些黑黝黝的丘冈在蠕动,在爬行,像从筐子里放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虾,叉着腿脚,样子怪怪的,几乎就像衣衫褴褛、行动上显出惊慌不安的和沉重得动弹不得的那种人。有些是不作声、顺顺从从的;另一些则在呻吟,在号叫,在谩骂,并仇恨我们这些救了他们的人,恨得还很激烈,仿佛这血淋淋、冷漠的夜、他们在夜间尸体堆里的这种孤独,以及这些可怕的伤痛,都是我们造成的。车厢里的位置已经不够了,我们也好像在血雨中站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可是还一直有伤员送来,苏醒了的田野仍一直这样荒凉地在蠕动。

有些伤员自己爬过来了,另一些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走来的。一个士兵几乎是跪着来到我们跟前的。他的脸部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只发出火辣辣、粗野可怕的目光的眼睛,他还几乎全身赤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他推了我一把,然后一只眼睛盯住大夫,并一把抓住大夫的胸口:

“我要揍你的狗脸!”他叫嚷了一声,揪住大夫的身子并长时间挖苦地进行下流的痛骂,“我要揍你的狗脸!恶棍!”

大夫挣脱出来后,便向士兵冲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起来:

“我要把你送交法庭,坏蛋!关你的禁闭!你妨碍我工作!坏蛋!畜生!”

人们把他们拉开了,但那士兵还嚷嚷了好一阵子:

“恶棍!我要揍你的狗脸!”

我已经筋疲力尽,到旁边抽支烟,休息一会儿。因为血干了,一双手变得像两只黑手套一样,手指头难以弯曲,所以火柴和烟都掉下去了。而当我抽上烟的时候,觉得那卷烟发出的气味是那么新奇古怪,像是完全另一种味道,我以前及此后都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时候那个大学里来的卫生员向我走过来了,他也是坐车来的,不过我仿佛觉得几年前我们见过面,却总也没法回忆起在什么地方。他迈步坚定地走着,好像是操练时在正步走,一双眼睛还穿过我张望着更远更高的地方。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好像完全镇静地说。

我火了,好像他的指责涉及到了我。

“您忘了,他们已经像一群狮子似的拼搏十天了。”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重复说了一遍,同时穿过我看着更高的地方。然后,他向我弯下身子,便一边伸出手指表示威胁,一边依旧那么干巴巴和那么镇静地接着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

“什么?”

他向我更低地弯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威胁着,好像在结束自己的想法似的重复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您转告他们。”

接着,他依旧那么严厉地看着我,并再一次地伸出手指来威胁了一下,然后便拔出手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开了枪。而这,既不奇怪也没有使我感到害怕。我把香烟转到左手上,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他的伤口,便向车厢走去。

“大学生他开枪自杀了。好像还活着。”我对医生说。

那一位则抱着自己的脑袋,叹息说:

“不过,见他的鬼去吧!……知道吗,我们这里可没有铺位了。瞧那一位,刚才也开枪自杀了。对您说句老实话吧,”他怒冲冲带威胁地叫起来,“我也是!对!所以请求你们,大家自己步行走吧。没有铺位。你们如果想告状,就告去吧。”

他依旧那么嚷嚷着转过身子,我则向马上要开枪自杀的那个人走去。他是个卫生员,好像也是大学里来的。他站着,前额靠在车壁上,因为正大哭呢,两个肩膀在抽搐。

“算了吧。”我接触到他正抽搐的肩膀说。

但是他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理睬,依然在哭。他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像那个人一样,也是可怕的,他也站着,像喝醉了酒似的叉开两只脚,在呕吐。他的脖子上也有血——该是手抓的。

“怎么的了?”我忍不住说。

他摇摇晃晃离开了车厢,耷拉下脑袋,像个老头子似的驼起背,撇开我们大家,黑暗中竟独自向什么地方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好久,撇下了车厢,一直向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他好像仍在哭;我因为开始感到烦恼,所以也想哭。

“您站住!”我停下来叫了一声。

但他仍沉重地移动着两只脚在走,驼着背,像个老头子,两个肩膀窄窄的,迈着嚓嚓响的脚步。后来,他很快消失在红兮兮、好像有亮光却怎么也照不亮的黑暗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左边离我远远的地方,晃晃悠悠飘过一排不明亮的灯火——这是火车开走了。就我一个人,待在已经死了和正在死去的人中间。还剩下多少人?我身旁,一切全是死一般的停滞不动,而离远一点儿的田野,则像活着一样在蠕动——或许,那是我的一种感觉,因为我是独自一个。然而,呻吟在继续,没有消失。它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一种微弱的、没有了希望的、像孩子般的哭泣,或数千条被抛弃的和受冻的幼犬的尖叫。恰似一枚尖利而没有顶端的冰冷的针扎进了脑子里,并缓慢而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在移动……

片断六

……这是我们的人。最近一个月,敌方和我方两军互相追逐,破坏了所有的命令和计划,在一片紊乱得出奇的行动中,我们相信此时向我们压过来的敌人正是他们的第四军团。而且对发动进攻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时候有人从望远镜里清楚地认出了我们的军装,而十分钟过后,猜测变成了放心和幸福的深信:这是我们自己人。而且显然他们也认出了我们:他们完全平平安安地向我们逼近过来;在这种平安的行动中,他们和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大家都会露出突然意外地汇合时露出的那种幸福的笑容。

所以当他们开始射击的时候,我们在一段时间里还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甚至在那些霰弹和枪炮暴雨般地向我们袭来并且使我们损失好几百人的情况下——我们还在微笑呢。有谁嚷了一声说搞错了,这时——我牢牢记得是这样——我们大家都看清楚了,他们是敌人,因为他们穿的是敌军的制服,而不是我们的,于是才毫不迟疑地开火还击。这场特殊的战斗开始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的两条腿丢了,等我在战地医院清醒过来时,已经做了截肢手术。

我问战斗怎么结束时,他们对我做了个含糊其辞的安慰性答复,我从中知道我们给打败了;可后来我这个被截去了下肢的人竟高兴了,因为现在我将被送回家去,因为我毕竟还活着——长久地永远地活着。只在过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弄清了某些细节,使我产生了怀疑以及一种新的、还不曾经受过的恐惧。

对,那好像是我们自己人——由我们的一名士兵从自己的一门大炮里发出的,也是我们的榴霰弹;我的两条腿被打断了。而且没有人能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显然是同一个军的两个团,面对面地处在仅一俄里的地区内,互相扫射了整整一小时,还完全相信自己是在打击敌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一定有什么东西搅乱了视线。大家都不乐意去回忆这件事儿,提到时也吞吞吐吐,还有——这是最令人惊讶的了——很多说起这件事情的人都让人感觉到,他们至今不承认犯了错误。更确切地说,他们承认错误,但认为那是在晚上的时候,而起初他们确确实实是与敌军对阵的,当时敌人乘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隐蔽起来了,使我们的人处于自己部队的炮弹射击之下。有些人公开这么讲,还提供确切的解释,仿佛他们觉得真是那样,清清楚楚。我本人至今不能有充分的把握说,这次荒唐的误会是怎么开始的,因为当初都同样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的红色服装,然后才看到他们那种橙黄色的。后来不知怎么大家把这情况给忘了,竟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人们谈到这件事儿就像讲一次真正的对阵,不少完全真诚地写了发出的新闻报道也是这样的意思;这是我已经在家里的时候读到的。对待我们这些在那次战斗中负伤人员的态度,开始的时候有些怪——对我们的怜悯好像要比其他伤员少些,不过这种情况很快纠正了。只有到了后来了解到一些与所描述的相似的新情况,说敌军确实曾经有两支部队发生了互相对打,一直到夜间肉搏的时候,这才使我有权认为那次真是搞错了。

我们的大夫,就是给我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干瘪的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身上有一股腆胺、石碳酸的气味和烟味,不知为什么脸上总是带着透过黄不黄、白不白的稀疏胡子的微笑,他眯了眯眼睛告诉我:

“您是幸运的,可以回家去。这里有点儿不对头。”

“怎么了?”

“嘿,就这样。不对头。我们那时候,简单些。”

他是四分之一世纪前发生的最后一次欧洲战争的参加者,而且经常带着满意的神情回忆起它。而对这一次战争,我注意到他不理解了,他感到害怕了。

“是啊,不对头,”他哈了口气并皱起了眉头,抽烟喷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要是可以的话,我自己也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向我俯下身来,透过熏黄了的小胡子悄悄地说:

“谁也无法从这里脱身的时刻快到了。对,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人,谁也脱不了身。”

在他那双靠得很近的苍老眼睛里,我看到的也是那种停滞的、木呆无奈的东西。于是,一种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好像有上千幢大楼倒塌下来的感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了一下,我吓得浑身发冷,低声说:

“红笑。”

他也是第一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的人。他连忙点了点头,并表示肯定:

“对。红笑。”

他完全贴着我身边坐下来,睁大眼睛张望了一下四周围,便一副老头子的样子,频频移动着花白小胡子,悄悄地说起来:

“您是快要离开这里的人,所以我对您讲。您有机会看到过疯人院里打架的情景吗?没有?我可是看见过。他们打起架来,像健康的人一样。明白吗,像健康的人一样!”

他几次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句话。

“那又怎么样?”我同样悄声而害怕地问。

“没有怎么样。像健康的人一样!”

“红笑。”我说。

“被人们用水给冲洗掉了。”

我想起了令我们那么害怕的雨,便生气地说:

“您疯了,大夫!”

“不比您严重。不管怎么说,不比您严重。”

他双手抱住尖瘦老迈的膝盖,嘻嘻笑起来,而且斜过目光穿过肩膀看着我,同时那干瘪的嘴唇上还保留着那种突然而沉重的笑的回声。他几次狡黠地向我递眼色,仿佛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某种很可笑的东西,别人谁也不知道。然后,他以一副表演把戏的魔术师常有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又缓缓地把它放下来,并小心地用两个指头接触到被子上的一个地方,也就是如果我没有被截肢便会把两只脚放在那儿下边的部位。

“而这个,您明白吗?”他神秘兮兮地问。

接着,他同样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用一只手指了指四周围一排排躺着伤员的病床,重复说:

“而这个,您能解释清楚吗?”

“是些伤员,”我说,“是些伤员。”

“是些伤员,”他像回声似的重复说了一遍,“是些伤员。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给打穿了,有的被压伤了胸部,有的被摘除了眼球。您明白这个吗?我很高兴。就是说,这个您也明白?……”

他以突然表现出的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灵活性,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双手着地倒立起来,并伸开两条腿在空中保持平衡。白大褂落到了下边,脸鼓涨得通红,用一双倒过来的怪怪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他吃力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词儿来:

“而这个……您也……理解?”

“您算了吧,”我惊恐地小声说,“不然,我就要叫人了。”

他倒过身子站立起来,恢复了自然的姿势,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来,边喘气边教训人似的说:

“这个,谁也不理解。”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而且已经是第三天这么干了。”他甩甩脑袋肯定道。

“我想回家!”我伤心地说,“大夫,亲爱的,我要回家。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都要不相信还有个家了,家里是那么好。”

他在想什么事儿,没有回答,于是我哭了起来:

“上帝啊,我没有了腿。我是多么喜欢骑自行车,多么喜欢走路、跑步,而现在我没有了双腿。我曾经把儿子放在右腿上摇他,于是他便笑了,可是现在……你们要受到诅咒!我乘车回家干什么呢!我才三十岁……你们要受到诅咒的!”

“您听着,”大夫一边看着一旁一边说,“昨天我看到:我们这里来了个发了疯的士兵。一个敌军的士兵。他几乎被脱得精光,挨了打,伤痕累累,饿得像头牲口;他整个儿披头散发的,和我们大家一样,像个野人、原始的人,像一头猴子。他挥舞着双手,做着鬼脸,还唱歌和叫嚷,找人打架。给他吃饱了,便把他往回赶——赶到田野里去。还拿他怎么办?日日夜夜他们像穿得破破烂烂的、不祥的幽灵似的顺着丘岗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走过去,往各个方向乱游荡,没有路可走,没有目标,也没有个栖身之所。挥挥双手,哈哈笑笑,又叫喊又唱歌,互相遇上了便动手打架,可是也许就互相视而不见地从旁边走过去了。他们吃什么?大概是没有东西吃,要不就是吃死尸,和禽兽一起,和这些吃得胖乎乎的整夜整夜在丘岗上斗闹和狂吠的狗一起。夜间他们就像那些被暴风雨惊醒的乌鸦和样子难看的螟蛾,集合到有火的地方,只要防寒的篝火一燃烧起来,半个小时后,它的附近就会出现十来个尖声喊叫的、破破烂烂的野人的暗影,像一群冻得哆哆嗦嗦的猴子。人们受不了他们狂乱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喊,便朝他们开枪,有时是出于误会,有时却是故意的。”

“我要回家!”我一边掩住耳朵一边喊。

接着,一些新的可怕的话又像穿过一团棉絮,嘶哑地和幽灵般地钻进我那难受极了的脑子:

“……他们人很多。他们几百人几百人地在低谷里,落入为健康的和清醒的人设置的陷阱里,挂在残留的带刺铁丝网和尖木桩上活活地死去;他们被卷进正规的有理性的战斗后便动手厮杀,像英雄那样总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可是他们打的,常常是自己的人。我喜欢他们。现在我还只是刚丧失理智,因此才坐在这里和您谈话,而到了我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时候,我就要到田野里去,我要大声呼唤——我要大声呼唤,我要把这些勇士,把这些无畏的骑士召集到自己的周围,然后向全世界宣战。我们要像一些开心的人那样,奏着音乐,唱着歌,进入城市和村庄,而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都得变成一片红色,大家都像一团火似的旋转、跳舞。没有死去的人都将并入我们的队伍,于是我们这支勇敢的队伍就会成长壮大,像雪崩、像怒涛一样把这个世界打扫干净。是谁说的,不能杀人、放火和抢劫?……”

这个发了疯的大夫,他已经在叫喊了,仿佛是要用自己的叫喊唤醒那些被撕破了胸膛和腹部、被打掉了双眼和截去了双脚而疼痛得昏睡过去的人。病房里一下子到处充满了揪心的、悲恸的呻吟,而那些苍白、蜡黄和极度憔悴的面孔,也都从四面八方转向我们,他们中的有些人没有了眼睛,还有一些人则如此畸形丑陋,好像刚从地狱里放出来。他们也在呻吟,在听。敞开着的一道门上,还有一个升起在地面上的黑黝黝、无形的影子正小心翼翼地在张望,以及那个发了疯的老头子搓搓双手在大声嚷嚷:

“谁说的,不能杀人、放火和抢劫?我们要杀人,还要抢劫,还要放火。我们是一帮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勇士——我们要毁灭一切:他们的建筑物,他们的大学和博物馆;我们是一帮开心得烈火一样放声大笑的小伙子——我们要在废墟上跳舞。我宣告疯人院是我们的祖国;宣布所有还没有失去理智的人们——都是我们的仇敌和疯子;而当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和欢乐的我统治这个世界、成了它唯一的主宰和上帝老爷的时候——一种多么开心的笑声将响彻整个宇宙!”

“红笑!”我打断了他,叫喊起来,“救命啊!我又听见红笑了!”

“朋友们!”大夫面对一些正在哀叹的、畸形丑陋的影子继续说,“朋友们!我们这里将要有一个红红的月亮和一个红红的太阳,禽兽身上的皮毛也将是红红的,令人喜欢;那些过于白的,那些太白了的人,我们就要把他们的皮扯掉……你们尝试过喝血吗?它有点儿黏乎乎的,有点儿热乎乎的,但它是红色的,这血里也有那样使人愉快的红笑!……”

片断七

……这是不要上帝的行为,这是不要法律的行为。全世界都把红色的十字架敬奉为神圣之物,而且他们看到行驶的一列火车装载的不是士兵,而是些无害的伤员,因此他们应该发出前面有地雷的警告。真是不幸的人们,他们都已经沉浸在回家的美梦里呢……

片断八

……一个茶炊的周围,一个像机车一样冒出滚滚蒸汽的真正的茶炊周围,那蒸汽甚至使玻璃灯罩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蒸汽冒得那么厉害。还是那些小茶杯,外面蓝色里面白色的很漂亮的小茶杯,还是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给我们的呢。是妻子的妹妹赠送的——她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女性。

“还真的全都完好无损?”我不太相信地问,同时拿着一把干净的小银勺搅拌着杯子里的白糖。

“打破了一只。”妻子不经意地说。她这时正按着拧开的茶炊龙头,滚烫的热水正从那里欢畅而轻轻地流出来。

我发笑了。

“你笑什么?”我弟弟问道。

“没有什么。来,你们再推我到小书房里去一趟。为一位英雄尽点力吧!我不在时你们闲得无聊,现在结束了,我要管紧你们了。”接着,我就唱起来,当然是开玩笑的,“我们勇敢地向敌人冲去,去战斗,朋友们,快上……”

他们知道我是在闹着玩儿的,所以也都微微笑了笑,只有妻子没有抬起头:她正用一块清洁的绣花毛巾擦杯子。在书房里,我又看见了浅蓝色的壁纸、一盏带绿色灯罩的灯和一张小桌子,那上面放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它还稍稍留着点儿灰尘。

“给我倒点儿水来。”我愉快地吩咐说。

“你刚喝过茶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倒来吧。而你,”我对妻子说,“把好儿子带到那间屋里去坐一会儿。请吧。”

我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品赏着那滋味,而隔壁那间屋里正坐着妻子和儿子,我看不见他们。

“这样,好吧。现在,过来睡觉吧。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不躺下睡觉?”

“他这是高兴,因为你回来了。宝贝,到爸爸那里去。”

但是,孩子哭起来了,而且躲到了母亲的两条腿中间。

“他干吗哭了?”我感到困惑地问,并向四周围看看,“你们都为什么这样脸色苍白,还不说话,像一些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

弟弟大笑起来说:

“我们没有不说话。”

妹妹也重复着说了一遍:

“我们一直在说话。”

“我在准备晚饭。”母亲说着,连忙出去了。

“是的,你们都不说话。”我带着出人意料的自信重复说,“从一清早我就没有听到你们说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在叨叨,在笑,在高兴。难道你们不为我高兴?还有,为什么你们都回避看我,难道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对,是大变样了。我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看见。你们把它收起来了?把镜子拿来。”

“我这就给拿来。”妻子回答说。可是,她好久没有回来,一面小镜子也是女佣拿来的。我拿着它照了照,接着——就像我曾经在车厢里、在车站上已经看到过的自己一样——这是同样的一张脸,稍稍老了点儿,但却是一张最普通的脸。而他们却好像不知为什么等待着我会大叫大喊并昏过去似的,所以当我平平静静地问“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时,他们是那么高兴。

大家笑得越来越响亮时,妹妹走出去了,而弟弟则蛮有信心地平静地说:

“对,你变化不大。稍稍有点儿秃顶了。”

“脑袋保住了,这都得谢天谢地呢。”我淡漠地回答,“可是,他们都在往哪儿跑呢: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另外一个。再推我到各个房间转转。多舒适的一把沙发轮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付了多少钱?不过,我倒不在乎钱:我要给自己买一对假肢,最好……自行车!”

它挂在墙上,还完全是新的呢,只是轮胎没有打过气。后边那个轮子的轮胎有一小块干干的脏东西——是我最后一次骑它的时候粘上的。弟弟沉默不语,没有推动沙发轮椅,我明白了他的这种沉默和犹豫不决。

“我们团里只有四名军官活了下来。”我阴郁地说,“我是很幸运的……这自行车,你就拿去吧,明天就拿去。”

“好的,我要了。”弟弟顺从地同意了,“是啊,你是幸运的。我们半个城市都在做丧事呢,而你的腿——这个,对了……”

“当然。我又不当邮递员。”

弟弟突然停下来了,还问道:

“而你的脑袋为什么在哆嗦?”

“小意思。这会过去的,大夫说了!”

“还有两只手的哆嗦,也是?”

“是的,是的。还有两只手。全都会过去的。推我走,请吧,停着使我感到厌烦。”

他们让我不高兴了,这些人真不知足;不过当他们为我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们在四年前我要结婚的时候买的一张漂亮的床上铺设真正的被褥。拉开清洁的床单,把枕头拍打得松松软软的,铺上被子——我看着这种仪式般郑重其事的过程,笑得一双眼睛都流出泪水来了。

“现在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床上吧。”我对妻子说,“真美好啊!”

“这就来,亲爱的。”

“快点嘛!”

“这就来,亲爱的。”

“你这是怎么啦?”

“这就来,亲爱的。”

她背朝我站着,站在梳妆台旁边,所以我转过头去想看看她是白费劲了。接着她嚷嚷起来,嚷的声音只有在战争中才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立刻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伏在我身边,把头部埋在我两条截肢后的残腿中间,她带着恐惧离开了残腿,又重新扑了过来,边哭边吻我的残腿。

“你原来多帅气!你可是才三十岁。年轻,英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人们多么残忍。干吗要这样?谁需要这样?你啊,我的乖乖,我的可怜的,我亲爱的,亲爱的……”

听到了嚷嚷,大家都跑过来了,母亲、妹妹、奶妈,而且她们都哭了,说了些什么,趴在我的腿部这么哭着。而弟弟则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完全煞白了,哆嗦着下颌,并尖声叫喊起来:

“和你们在这里,我要疯了。我要发疯了!”

母亲趴在沙发轮椅扶把上,已经不嚷嚷了,她只是声音嘶哑地说着什么,用脑袋在撞沙发轮椅。一张清洁的、放着松软的枕头和叠好的被子的床,就是那张四年前——要结婚的时候买的床,放着……

片断九

……我坐在盛了热水的浴缸里,弟弟却不安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坐下后又重新站立起来,拿肥皂,拿浴巾,把它们拿到一双很近视的眼睛前面,又放回原处,然后便面对墙壁,伸出一个手指,一边抠着灰泥一边激动地说:

“你自己说说:几十年、几百年地教育人们要有怜悯之心,要有理智,要讲道理——给人灌输意识,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可不行。主要的——是意识。可以变得没有同情心,丧失感情,习惯于流血、流泪、遭受苦难——就像那些屠夫或某些医生或军人一样。但是怎么可以认识到真理后仍加以拒绝呢?照我的看法,这是不行的。从小就教育我不要折磨动物,做一个具有怜悯之心的人;我读过的所有的书,也是那样教育我的,所以我非常可怜那些在你们这次该死的战争中遭罪的人。可是瞧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也对所有这些死亡、痛苦、流血开始感到习惯了;我觉得,连在日常生活里我也变得缺少同情心,自己的感情也在变得淡薄,只对一些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做出反应——可是,对于战争这一事实,我无法习惯,我的理智拒绝去弄明白、去解释清楚那种根本就是无理性的疯狂的事情。上百万人集合到一个地方,竭力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确的,他们互相杀戮,而且大家同样感到痛苦,同样遭受不幸——这算什么,要知道,这还不是疯狂吗?”

弟弟转过身子,并用自己那双近视眼,那双稍稍有点天真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红笑。”我一边逗得水溅出来,一边开心地说。

“我还要老实告诉你,”弟弟把一只凉冰冰的手放在我一边的肩膀上,但仿佛又对赤裸着的和湿淋淋的肩膀感到害怕似的马上把手挪开了,“我老实对你讲:我很害怕失去理智。我没法弄明白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没法弄明白,于是感到恐惧。如果有个人能给我解释清楚就好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你参加了战争,你看见了——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见你的鬼去吧。”我拍得水飞溅起来,开玩笑地回答说。

“瞧,你也一样,”弟弟哀伤地说,“谁都无力帮助我。这真可怕。于是,我就再也不明白了: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什么是理智的,什么是不理智的。要是现在我掐住你的脖子,起初是轻轻的,好像亲热的样子,而然后便用劲地掐,结果把你掐死了——那会是什么样?”

“你在说胡话。没有人这样做。”

弟弟搓着凉凉的双手,静静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你还在那里的时候,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觉,我没法睡着,那时我就产生一些古怪的想法:拿把斧头把大家都杀了:妈妈、妹妹、仆人和我们的那条狗。当然,这只是一些想法而已,我永远也不会那样做的。”

“我希望是这样的。”我微微一笑,同时拍打着水。

“瞧吧,我也害怕刀,害怕所有尖利的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仿佛觉得,要是我手里拿着刀,那一定会把什么人宰了的。因为,真的,如果刀是尖利的,为什么不拿它宰人呢?”

“一条充足的理由。弟弟,你真是个怪家伙啊!给我放点热水。”

弟弟拧开水管的龙头,放了些水,然后接着说:

“瞧吧,我还害怕人群,害怕许多人集合起来的时候。晚上我一听到马路上喧哗了,大声叫喊了,我就会发抖,并在想,这是……一场屠杀已经开始了。当几个人互相对峙着的时候,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会感到他们马上就会嚷嚷起来,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扑过去并开始互相残杀。而且你知道吗,”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一只耳朵旁边,“报纸上登满关于凶杀——一些古怪的凶杀事件的报道。什么人多智慧多,全是些废话——人类一旦有理智,它就会开始折磨人。你摸摸我的脑袋,它多热呀。里边装的是火。但是它有时也会冷却下来,于是里边的一切就会冻僵、硬化,变成一团可怕僵硬的冰。我要疯了,你别笑,哥哥:我要疯了……已经有一刻钟了——你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稍稍再待一会儿。一小会儿。”

坐在浴缸里,我感到真是太美好了,和从前一样听着熟悉的说话声而不去考虑那些话,看着熟悉的普通寻常的一切:稍稍有点儿发绿的铜管,带有熟悉的绘画的壁纸,整整齐齐安放在几个架子上的照相用具。我要重新搞摄影,把一些普通而宁静的景致拍摄下来,还要给儿子拍照片:他怎么走路,怎么笑以及怎么调皮捣蛋。这些事儿,没有了双腿仍可以做。我还要重新进行写作——写评论一些聪明的好书的文章,写人类思想的新成就,写美以及和平。

“哈——哈——哈!”我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弟弟感到惊恐,脸都变得苍白了。

“没有怎么。我是因为在家里感到高兴。”

他像对一个婴儿、对一个小弟弟那样露出了微笑,尽管我要比他大三岁。他还沉思起来——样子像个成年人,像个具有大量沉重而陈旧的思想的老头子。

“能到哪儿去呢?”他耸了耸肩膀说,“每天的报纸几乎都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封版,全人类都在颤抖。这种同时遭受到感觉、思想、痛苦和恐惧的情况,使我失去了支柱,所以,我——成了浪涛中的一块小木片,旋风中的一粒砂子。我无奈地离开日常生活,而且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个可怕的时刻降临,此时我好像悬在半空中,下面是黑乎乎的疯狂的深渊。接着,我掉进去了,我应该掉到那里边。你还不是全都知道,哥哥:你不看报纸,许多事情瞒着你呢——你并不全都知道,哥哥。”

我把他说的话看成是一种稍稍阴暗了点儿的玩笑——这是所有那些人的命运,他们自己失去了理智,因此变得与战争沆瀣一气了,还来警告我们。我把这看成是一种玩笑——泡在热水里拍打得水飞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把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全忘了。

“哎,就让他们瞒着好了,我可是得从浴缸里爬出来了。”我没有多去考虑地说,于是弟弟微微笑了笑,便叫仆人过来,接着他们两个人把我抬出来,并给我穿好衣服。然后,我从自己那只有凸纹的杯子里喝着香味四溢的茶,心想没有两条腿也可以活下去。后来,他们把我推到书房里我的那张桌子旁边,我便为开始工作做起准备来。

战争发生前,我是在一家杂志搞外国文学综合述评的。就是现在,在我身边双手所及的范围内堆满了这些亲切、漂亮的书籍,封面有黄的、蓝的、咖啡色的。我真是太高兴了,感到一种莫大的享受,以致没有立刻开始阅读,而是一本一本地翻看,边翻边用一只手亲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大概是一种非常傻里傻气的微笑,但是我忍不住不这样,我欣赏它们的字迹、其间的小花饰以及规整和质朴美丽的插图。这里边包含着多少智慧和美的感情!为了通过绕来绕去的线条描绘出这么个字母,这么简单又这么优美、这么聪明、这么协调以及这么令人折服的字母,得有多少人去劳动,去寻找探索,需要倾注多少才华和趣味!

“而现在,应该工作了。”我怀着对劳动的敬重,认真地说。

接着我拿起一支笔,打算写标题——我的一只手像只被线绳拴住的蛤蟆,在纸上发出低微的响声。笔碰在纸上,吱吱在响,又起又落,不可抑制地朝一边移动过去,而得出的却是些不像样的线条,断断续续、弯弯扭扭的,没有意义。我既没惊叫一声,也没有移动一下——我全身发冷,愣在一种接近可怕的真实的意识里;可是一只手仍在由明亮的光线照着的纸上跳动,而且每个指头都因为那么绝望、活生生和失去理智的恐惧在哆嗦,好像它们——这些手指头——还在那里,在战争中,而且看到了红红的光和鲜血,听到了难以言传的呻吟和号啕。它们,这些疯狂地哆哆嗦嗦的手指,脱离开了我,它们活起来了,它们变成了一双双的耳朵和眼睛;而在发冷、无力地叫喊和动弹的我,正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明亮洁白的纸上古怪地跳舞。

很安静。他们以为我在写作,所以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为的是不会有声音干扰我,——失去了行动的可能性的我,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毫无办法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在颤抖。

“这没有关系。”我大声地说,而且在房间里那种寂静和孤独中,我的嗓子听起来像疯子的噪音似的嘶哑和难听,“这没有关系。我来口授。因为那位弥尔顿(1)在写他的那部《复乐园》的时候,眼睛已经瞎了。我能思想——这是主要的,这是一切。”

于是我开始造一个关于盲诗人弥尔顿的聪明的长句子,但是词儿被搅乱了,它们像从糟透了的排版中掉出来似的,当我快想好句子结尾的时候,已经忘了它的开头。当时我想回忆起原来是怎么开头的,为什么要造这个关于什么弥尔顿的怪怪的、毫无意义的长句子——竟也回忆不起来了。

“《复乐园》,《复乐园》。”我断定说,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总的说我忘了很多东西,自己开始变得非常漫不经心,连一些认得的人也搞混,我甚至会在一段简单的谈话中找不到词儿,而有的时候呢,词儿倒是知道的,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它的意思。我的现在的一天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怪怪的、短短的、被截短了的一天,像我的两条腿被砍断了,以下的部位变得空荡荡、神秘兮兮的了——就像失去意识和知觉的、漫长的几小时挂在下面,对于它们,我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

我想叫妻子过来,但是忘了她叫什么——这样的情况已经不足为奇,也不会使我感到害怕了。我轻轻地叫唤着:

“妻子!”

叫唤时这个不合适、不寻常的词儿轻轻地发出去以后,没有得到回应就消失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他们是害怕不小心发出的声音会妨碍我的工作,因此很安静——一个做学问的人用的真正的书房,舒适,安静,适合于进行深入的内省和创作。“亲爱的人们,他们是多么关心我!”我受了感动,这么想。

……我脑中终于涌现出一种灵感,一种神圣的灵感。太阳在我的头脑里燃烧,而且它的炽热的创造性光芒照到了全世界,同时撒下了花和歌。于是我整个夜晚都在写作,忘掉了疲倦,自由地伸展着神圣和强大的灵感的翅膀。我写了伟大的东西,我写了不朽的东西——花和歌。花和歌……

第二部分

片断十

……还好,他在上星期死了,在星期五。我重复一遍,对哥哥来说,这是很大的幸福。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全身哆哆嗦嗦的,带着破碎的心灵,处于极度兴奋的、疯狂的创作状态时,他是可怕又可怜的。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不离开自己的沙发轮椅,什么东西也不吃,整整写了两个月;我们把他从桌子旁边推开短短一会儿,他便又哭又骂。他拿着一支已经没有墨水的干笔在纸上异常快速地移动着,同时扔开一张又一张的稿纸,一个劲儿地写着,写着。他放弃了睡觉,只有两次我们总算设法让他在床上躺了几小时,那是因为用了强烈的麻醉剂,可是后来麻醉剂也不管用,抑制不住他创作的极度疯狂兴奋的状态了。遵照他的要求,窗户全天都拉着帘子,屋里全天点着灯,造成一种夜间的错觉,这样,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边抽边写。显然,他感到了幸福,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健康的人有这么兴奋——一张预言家和大诗人的脸。他大大地消瘦了,成了个蜡一样透明的尸体或变成苦行僧模样,而且头发完全花白了;他开始疯狂地工作时还是比较年轻的,结束的时候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有的时候,他写起来比平常要匆忙得多,连笔在纸上折断了都没有察觉到;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去惊动他,因为稍稍接触到他一点点,他就会发作,淌眼泪,哈哈大笑;很难得有几分钟见他舒舒坦坦地休息了,乐于和我们谈一会儿,不过每次总提出同样的几个问题: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以及我是不是早就在搞文学了。

然后便总用同样的一些话儿宽容地讲述起来,他怎么可笑地害怕自己丧失记忆和不能工作,以及他刚才怎么推翻了这种缺乏理智的假设,开始撰写自己的一部关于花和歌的伟大的不朽之作。

“当然,我并不指望得到同时代人的承认,”他同时既自豪又谦虚地说,边说边把自己一只不断颤抖着的手放到一大堆空白稿纸上,“但是未来,但是未来会明白我的思想的。”

他一次也没有回忆起战争,也从未提到过妻子和儿子;想象中的没完没了无止境的工作,是如此难以分舍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以致他意识不到除此之外任何别的东西。他在场时人家可以散步、聊天,他不会觉察的,而且他的脸上一分钟都不会失去那种可怕的紧张和极度兴奋的表情。夜间万籁俱寂的时候,大家都睡觉了,他独自一个人不知疲倦地编着那条没有尽头的疯狂之线,看上去显得很可怕,只有我一个人,对了,还有母亲敢于走到他身边去。有一次,我尝试着用铅笔把他手里那支没有墨水的干笔换下来,心想也许他真的在写什么东西,但纸上留下的不过是些不成形的线条而已,一些断断续续、弯弯扭扭、没有意思的线条。

他是在写作中死去的,也发生在夜里。我比较了解哥哥,而且他发了疯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在从前线寄回来的一些信中已经流露出了对写作的热烈幻想,这种幻想成了他回来后全部生活的内容,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和他疲惫不堪、受尽折磨的脑子的虚弱无力发生冲突,导致灾难。我还认为自己能把那个夜晚导致他生命终止的整个连贯的感觉过程,很准确地再现出来。总的说,我在这里记下的关于战争的一切,都是我听已故的哥哥经常杂乱无章和毫无联系地讲出来的;只是某些个别的场面是那么不可磨灭和深深地进入了他的脑子里,以致我可以把他所讲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我爱他,所以他的去世犹如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这种毫无意义的死亡压抑着我的脑子。我的脑子本来就被不可思议的东西像蜘蛛网似的缠绕着,他的去世又给我增添了一个圈套,把我紧紧地勒住了。我们一家人都到乡下的亲戚那里去了,整幢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幢独家住宅,哥哥生前是那么喜欢它。仆人都给结了账辞了,有时邻居家一位看院子的人早上来给生上炉子,其余的时间就我一个人像只被夹在两道窗框间的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地乱窜——拍击着透明而无法挣脱的障碍物。我于是感觉到并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幢房子了。现在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战争无法摆脱地控制了我,它像一个不解之谜,一种我无法用血肉之躯加以阻挡的可怕精神,处在我的前边。我赋予它一切可能的形象:一具在马上的无头尸体,一个从云中产生并无声地拥抱着大地的无形影子,但是任何一种形象都不理睬我,消除不了控制着我的那种寒冷、持续和使人变糊涂的恐惧。

我不理解战争,该失去理智发疯,像哥哥,像成百上千的被推上战场的人一样。而且,这并没有吓着我。像一名哨兵在自己的岗位上牺牲一样,我仿佛觉得失去理智是一种光荣。但是,这样的期待,这样疯狂的缓慢和不可动摇的临近,是一种什么庞大的东西掉进深渊的瞬息间的感觉,是一种遭受摧残的思想产生的无法忍受的痛苦……我的心麻木了,它死了,而且没有了新的生命,然而思想——还活着,还在斗争,过去它曾经像大力士参孙,现在却成了个孩子,软弱而没有保护——我可怜它,可怜我这可怜的思想。有时候我已经不再经受得住这些个铁圈圈勒紧我脑袋的考验;我抑制不住要跑到有人的马路上去,并发出大声的叫喊:

“立刻停止战争,不然的话……”

可是什么“不然的话”?难道还有什么词儿能使他们变得理智吗?难道还有这样的词儿,人们找不出种种空话和假话把它们掩饰起来?或者跑到他们面前去哭?可是要知道,千千万万人的眼泪淹没了世界,然而这难道有一点什么结果吗?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把自己杀死?杀死!每天都有几千人在死去——难道这又有什么结果吗?

当我这样感到自己无力的时候,浑身充满了暴怒——一种对我所憎恶的战争的暴怒。我想和那位大夫一样,把他们的房子烧了,连同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妻子儿女,统统烧了,往他们饮用的水里放毒;把所有的死者从棺材里搬出来,把尸体扔到他们肮脏的住宅里,扔到他们的床铺上。让他们和这些尸体,就像和自己的妻子、情人一样睡在一起!

哦,如果我是一个魔鬼!我会把地狱里弥漫的全部恐惧搬到他们生活的大地上来,我会成为他们做梦时的主宰,到那时,到他们睡觉前笑眯眯地画十字给自己的孩子们祝福的时候,我就会站到他们面前,黑魆魆的……

对,我应该失去理智、发疯,只是要快点儿才好。只是要快点才好……

片断十一

……抓来的俘虏,一些吓坏了的、颤抖着的人。当他们从车厢里被押来的时候,都扯破嗓子嚷嚷着——他们嚷嚷得像条特大的狗,声音好像那被又短又不结实的颈圈拴着的大狗发出的凶恶的狂吠。叫嚷了一会儿就静下来不出声了,只是困难地喘着气——而他们是挤在一堆走的,双手插在裤兜里,苍白的嘴唇上挂着谄媚的微笑,还有一双脚迈步的样子,好像当时有人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正从背后打他们膝盖两侧的部位。但是有一个走在稍稍靠旁边一点儿的,他镇静、严肃、没有笑容,我和他的一双眼睛相遇时,从那里看出了一种坦率的和毫不掩饰的仇恨。我清楚地看出他蔑视我,并等着我会对他干出什么事情来:如果我马上去打这个没有了武器的人,他都不会叫喊一声,不会进行自卫及为自己辩解——他等待着,我怎么干他都不在乎。

我随着人群一齐往前走去,以便再一次看看那个人的眼睛,我还真的成功了。那是在他们走进一幢房子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当他给同伴们让路、让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他再一次地瞥了我一眼。这时我发现在那双黑黑的、大大的和没有瞳孔的眼睛里的那种痛苦,那种无限深沉的恐惧和疯狂,简直让人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人世间一个最不幸的心灵。

“那个瞪着眼睛的是什么人?”我问押解的人。

“是军官,一个疯子。他们之中,这样的人很多。”

“他叫什么?”

“他总也不开口,不说出自己的姓名。连他自己部队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是混在里头的一个家伙。他已经上吊过一次了,刚从绳索上救下来,还说啥呀!……”押解人挥了挥一只手,进门去了。

而现在是傍晚,我在想着他。他是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敌人之一,而且自己的士兵都不认得他。他保持沉默,急切地等待着自己能完全离开这个世界。我不相信他是个疯子,他也不是胆小鬼:在这堆哆哆嗦嗦、惊恐万状的人群里,他独自一人保持着尊严,显然他也瞧不起自己部队上那些被俘后吓得胆战心惊的人。他在想什么?这个人心灵里的绝望该是多么深沉,他临死都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要名字干吗?他和生命、和人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他懂得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他在自己周围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无论在自己和敌方的部队里都没有,虽然他们好像在叫喊,在发疯,还在威胁。我询问过他的情况:他是在最近的一次战斗中,在厮杀时被抓获的,在那次战斗中死了数万人,抓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武器,一个士兵因为没有看清楚这一点,用刺刀揍他,他却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手自卫。原来他受了伤,不过对他来说不幸的是轻伤。

也许他确实是个疯子?一个士兵说了,他们部队里,这样的人很多。

片断十二

……开始了……昨天晚上我走进哥哥书房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旁边的沙发轮椅上,桌子上堆满了书。我一点着蜡烛,错觉马上消失了,可是我久久没敢坐到他原来坐的沙发椅上去。起初是感到害怕——一些空荡荡的房间,里边常常可以听到某种沙沙沙和噼噼啪啪的响声,使我产生难受的感觉——可是后来,我甚至喜欢上了:是他,总比其他的一个什么人好些。不过我毕竟还是整整一个傍晚没有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我仿佛觉得,如果自己站起来,他立刻就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且,我离开房间时走得很快,头也不回一下。得把所有房间的灯点着了——不过用得着吗?也许更糟,假如我在亮光下看见什么东西——怀疑毕竟依然存在。

今天,我是带着蜡烛过去的,沙发椅上并没有任何人。显然是一个影子就这么简单地晃了一下。我又在车站上了——现在我每天早上都到那里去——还看见满满一车厢都是我们的疯子。车厢的门都没有打开,他们都被转到另一条线路上去了,但我有机会透过窗子看清楚了里边的几张脸。它们都显得很恐惧。特别是其中有一张脸过分地拉长着,黄得像只柠檬,张着黑黝黝的嘴巴,两只眼睛呆呆地一动不动——它真像一个吓死人的面具,以致我的目光没法离开它了。而它看着我的时候是整张面孔都在看我,而且还呆呆地一动不动的——连它和启动的车厢一起离开时,仍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把目光移开。要是现在让我在这些黑魆魆的门里看到它的话,这么说吧,我会受不了的。我问清楚了:运回来的共二十二个人。传染病正在蔓延。报纸不知怎么对此保持沉默,不过好像就连我们这个城市的情况也不很好。出现了几驾黑色的和关得紧紧的轿式马车——我数了,就今天一天,共出现六驾;这样的马车出现在城市的各个不同角落。大概,我也会给装在这样的一驾马车里拉走的。

而报纸仍每天都在要求征集新兵、提供新鲜的血,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昨天我读了一篇很可疑的文章,那里证实说人民中间有很多间谍、卖国贼和叛徒,说要小心提防,劝大家仔细留神,还说人民的愤怒本身会把罪犯找出来的。什么样的罪犯,犯的什么罪?当我乘坐有轨电车离开车站时,听到了一次古怪的谈话,显然是在讲这件事儿:

“应当不经审判就把他们绞死,”一个人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其他的人和我,“叛徒应该绞死,对。”

“不能可怜这种人。”另一个人肯定地说,“对他们够心慈手软的了。”

我下了电车。可大家都在为战争哭泣,连他们也在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地上弥漫着某种血雾,遮住了视线,于是我开始想,一场世界性的灾难确实临近了。是哥哥看到的那种红笑。疯狂是从鲜血染红的战场上产生出来的,我于是在空气中感觉到了那红笑的凛冽的呼吸。我是一个结实、坚强的人,没有得使身体腐烂和导致大脑分裂的疾病,然而我发现传染病正在侵蚀我,我的思想已经有一半不属于我了。这比鼠疫及其造成的恐惧更糟。鼠疫,毕竟还是可以找个地方躲开的,在那里采取一定的措施;而能穿透一切的思想,怎么躲得了,它是多么远也隔不开、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的呀!

白天我还能进行斗争,可夜间就和大家一样成了自己梦幻的奴隶;而且,我做的梦都是恐惧的和疯狂的……

片断十三

……所有的地方,到处都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和血淋淋的战斗。最轻微的一推就会招来野蛮的镇压,搏斗中动用刀呀,石块呀,棍棒呀,而且不管杀了谁都变得无所谓了,红红的鲜血向体外喷射,而且流得那么欢畅、大量。

这些农民——六个人——由三名带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的士兵押着。他们穿着农民独特的服装,简单而原始,使人想起野人;他们的脸特别得像用泥巴塑成的,头上披盖的仿佛不是头发,而是一堆蓬松散乱的皮毛。他们就像古时候的奴隶,由严守纪律的士兵押着,走过富裕的城市的街道。他们是被押去打仗的,在刺刀的威逼下顺从地走着,无辜而愚钝,恰似被带往屠宰场的犍牛。走在头里的是个少年,高高的,还没有长胡子,伸着鹅一样的长脖子,脖子上长着个一动不动的脑袋。他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像根树枝,两只眼睛直盯着前方,那目光仿佛直看到了大地的最深处。走在最后的一个上了年纪了,身材矮小,留一脸的大胡子;他不想反抗,一双眼睛里也没有思想,但土地拖住了他的两只脚,它们陷在泥土里拔不出来——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像被迎面的大风吹得往后倒退似的。因此,他每走一步都得挨士兵用枪托从背后一击;一只刚拔出来的脚正哆哆嗦嗦往前迈时,另一只脚又牢牢地被泥土粘住了。押解的士兵们的脸也是哀伤的和怨恨的,显然,他们已经这么走了好久了——感到疲倦了,而且拿枪的姿势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路像庄稼人一样,步伐零乱,袜子都缩进去了。农民们毫无意义的、长期的和默不作声的反抗,仿佛把他们守纪律的脑袋搞糊涂了,他们都变得不知道是在往哪里走以及为什么在走了。

“你们带他们上哪儿?”我问最最边上的一个士兵。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瞧了我一眼,并通过他那尖锐地闪亮了一下的目光,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一把刺刀已经扎到我的胸膛里了。

“你走开!”一个士兵说,“你走开,那可不是……”

上了年纪的那个人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逃跑了——他用轻轻的碎步向林荫道的栅栏跑去,像躲藏起来那样蹲在了那里。连一头真正的动物都不会那么干的,这么笨拙,这么傻。不过士兵还是大发其怒了。我看到他怎么走到近前,弯下身去,把枪扔到左手上,用右手啪的一声打在一个柔软、平面的部位上。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人们聚集起来了。响起了一阵阵笑声、叫喊声……

片断十四

……在池座的第十一排。旁边人的手臂从右边和左边把我紧紧挤夹着,远处四周围的半暗不明中一动不动地伸着一些脑袋,被台上的灯光照得稍稍带点儿红色。这一群被关在狭小空间里的人造成的恐惧,渐渐地控制了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多,所以他们的沉默听起来比舞台上演员们的声音还响亮。他们咳嗽,擤鼻涕,衣服和腿脚活动发出窸窸窣窣声;我还清楚地听到他们深沉而不均匀的、使空气温度升高的呼吸。他们使人觉得可怕,因为其中的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具尸体,再说他们大家的脑袋都失去了理智。这些梳理得光溜的、牢牢托在浆得笔挺的洁白领子上的后脑壳,是平静的,但我却在这平静中感觉到了一场每一秒钟都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一想到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他们又那么可怕,而自己离出口处却那么远,我的双手便发冷。他们都安安静静,若无其事,但如果有人大叫一声:“着火了!”……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强烈愿望,一想到它,就没法不又双手发凉、浑身出冷汗。没有人妨碍我叫喊——站起来转过身去叫喊:

“着火了!逃命吧,着火了!”

他们平静的四肢都会因疯狂而不断地抽搐。他们会跳起来,嗷嗷直叫,他们会像野兽那样发出咆哮,他们将会忘记自己有妻子、姐妹和母亲,他们会开始到处乱窜,会变得像突然失明的人那样,而且因为自己失去了理智,他们会用这些白皙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指互相把对方掐死。这时候如果打开灯,亮堂了,台上出来个脸色苍白的人大声嚷嚷,说一切平安无事,也没有发生火灾,还放出粗狂欢乐、断断续续及颤抖的音乐——他们都一概不会听的——他们将掐人、跺脚、打女人的头部、揪这些费尽心思专门梳出来的发髻。他们将互相抓对方的耳朵、咬对方的鼻子。他们将撕别人的衣服,直到把人家搞得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害臊。因为他们都丧失了理智。他们的那些感情丰富、温柔、漂亮和受到宠爱的女人将尖叫和挣扎,无可奈何地抱住他们的膝盖,还相信他们的高尚优雅——而他们则恶狠狠地揍她们仰着的美丽的脸蛋,同时向出口处跑去。因为他们从来都是些刽子手,所以他们的文静、他们的高尚优雅——是一种吃饱了的野兽感到自己处于安全时的文静。

当他们半数成了尸体,其余的一身破衣烂衫像些羞怯的野兽哆哆嗦嗦集结在出口处时,脸上露出假惺惺的微笑——这时候,我就要站到台上去,并笑着告诉他们:

“这都是因为你们杀害了我的哥哥。”

想必是我大声地嘟哝了些什么,因为我右边相邻的人生气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说:

“安静点儿!您妨碍别人看演出了。”

我乐了,想开会儿玩笑。我做出一副严肃地警告的面孔,向他侧过身去。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安静点儿,我恳求您了。”我动动嘴唇轻轻地对他说,“您闻到了吗?有股子焦味儿。剧院里起火啦。”

听了我的话他没有叫起来,说明他够坚强的,理智也健全。虽然他的脸一下子煞白了,一双眼睛几乎耷拉在面颊上了,而且大得像牛尿脬,然而他没有叫喊。他悄悄地欠身站起来,甚至都不感谢我一声,便摇摇晃晃、迈着哆嗦的脚步向出口处走去。他怕其他的人会猜到发生了火灾而使自己没法离开,他认为自己是唯一该得救和保全生命的人。

这使我很反感,于是我也离开了剧院,而且我也不希望过早地公开自己的真实面目。马路上我张望了一下正在打仗那边的天空——那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夜间被火光照得红兮兮的云彩缓慢而静静地在移动。“也许,这一切全是在做梦,什么战事也没有?”我被天空和城市的宁静给蒙蔽住了。

但是,从一个旮旯里跳出来一个小孩子,他边跳边开心地在嚷嚷:

“一场雷电般的激战。损失重大。买电讯报啰——夜版的电讯报!”

我拿着电讯报在靠近路灯的地方看了一遍。四千具尸体。在剧院里的人,大概不超过一千。然后,我一路上都在想:四千具尸体。

现在,连走进自己那幢空房子也使我感到害怕了。还在我刚把钥匙塞进去并瞧着那道默默的和平直的门时,我已经感觉到所有那些黑魆魆空荡荡的房间,里边立刻会有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谨慎地四面顾盼着走进去。房子里的路,我很熟悉,但在台阶上我已经点起火柴,甚至找到了蜡烛。现在我不到哥哥的书房里去了,它被用钥匙锁上了——那里所有的东西都锁在里边。我在餐厅里睡觉,完全搬到那里了:这里安静些,连空气里也仿佛还保持着谈话、欢笑和餐具碰撞的余音。有时候,我会清楚地听到那支干了的蘸水笔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而我躺在床上的时候……

片断十五

……这个荒唐而可怕的梦。仿佛我的头盖骨被从脑子上面揭去了,于是这失去了保护后袒露着的脑子,就顺从而贪婪地把血淋淋和疯狂的日子的所有恐惧都吸收进去了。我缩成一团躺着,整个身子占用两俄尺的空间,可是我的思想却包容了全世界。我用全体人们的眼睛在看,我用所有他们的耳朵在听;我在和被打死的人们一起死去;我和那些负伤的、被忘了的人们一起感到伤心,在哭泣;如果谁的身上流血了,我便感到创伤造成的疼痛,感到痛苦。那种没有发生过的和还很遥远的事情,我是看得那么清楚,仿佛它们已经有过和离得很近,袒露的脑子经受着无边的痛苦。

这是些孩子,一些年纪还小、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看到他们在马路上玩战争游戏,互相追赶,接着传来尖细的童音,有孩子哭了——这种时候,因为恐惧和厌恶,我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我便回家去,已经入夜了——在夜间烈火熊熊的梦幻中,这些年幼无辜的孩子结成了一个少年杀人团伙。

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在燃烧,火很大,红红的,而房屋里边,一群畸形的、长着成年杀人犯脑袋的孩子在蠕动。他们轻巧而灵活地蹦跳着,像嬉闹的小山羊,然而他们的呼吸却沉重得像病人。他们的嘴巴像蛤蟆或青蛙,哆嗦着张得大大的;在他们赤裸裸身体的透明的皮肤底下,阴郁地流着鲜红的血——他们在边玩耍边互相残杀。他们比我所见到过的什么都可怕,因为他们还是小孩子,什么地方都能钻进去。

我从窗子往外看,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他微微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请求到我这里来。

“我想到你那里去。”

“你会把我杀了的。”

“我要到你那里去。”他说,脸色突然奇怪地一下变得苍白了,而且像只大耗子似的开始往白色的墙上爬,完全像只饥饿的大耗子。他跌下去了,吱吱叫着,又那么迅速地闪现在墙上,而且爬得很快,以致我的目光都追不上他时断时续的突然的爬行动作。

“他会从门底下爬进来的。”我恐惧地心想,然后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便把身子缩得又窄又长,很快地摇摇尾巴尖,爬进正门底下一道黑暗的夹缝里。不过,我乘机钻进被窝里藏起来了,听着他这小东西怎么在这些黑魆魆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迈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在找我。他爬一会儿歇一会儿,慢慢靠近我的房间,终于爬进来了;好久没有什么动静,既听不出活动也没有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我床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忽然,有什么人用手把被子的一角掀得翘起来了,房间里的冷空气随即向我的脸和胸部袭来。我紧紧抓住被毯,但它的四面八方都固执地不听我的使唤;我的两只脚终于一下子感到像泡在凉水里那么冷。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无遮无盖地躺在黑魆魆房间的冷空气中了,而他正瞅着这双脚。

有条狗在墙外的院子里叫了几声,又停下了,我接着听到这条狗弄得链子叮当响地走进窝里去了。而他仍默默地瞅着我一双光着的脚;不过我知道他在这里,因为像死亡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惧犹如一座石砌坟墓,一动不动牢牢地禁锢着我。如果我能叫喊,我会把整个城市、把全世界都叫醒;但是我的嗓子丧失功能了,发不出声音,而且我还动弹不得,只是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一双冰冷的小手顺着我的身子在活动,它们渐渐地靠近了我的喉咙。

“我受不了啦!”我喘息着呻吟了一声,顿时醒过来了,发现夜里一片警觉的黑暗,神秘而令人难受的黑暗,然后好像又睡着了……

“你放心!”哥哥一边在床上坐下来一边说,弄得床咯吱吱响;他是个死人,所以这么沉,“你放心,你是在做梦时看到的。有人掐你,这是你的一种感觉,而你睡得可扎实啦,黑暗的房间里一个人没有,我又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而且在写作。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写的是什么,你还笑我像个疯子,可现在,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你。我是在写红笑。你看见它了吗?”

一种庞大的、红红的、血淋淋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它的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在笑。

“这是红笑。当大地失去理智的时候,它便开始这样发笑。你是知道的,大地已经失去了理智。大地上没有花,也没有歌,它变得圆圆的、光滑的、红红的,像个剥了皮的脑袋。你看见它了?”

“是的,我看见了。它在笑。”

“你瞧瞧,它的脑子怎么了。它红红的,像一团黏糊糊的血粥。”

“大地在叫喊。”

“它感到疼痛。它那里既没有花,也没有歌。现在,让我躺到你身上来。”

“我感到沉重,我感到害怕。”

“我们死人是躺在活人身上的。你觉得暖和吗?”

“暖和。”

“你觉得好受吗?”

“我要死了。”

“你醒来叫喊吧。你醒来叫喊吧。我走了……”

片断十六

……战斗在继续进行,已经是第八天了。这场战斗是上星期五开始的,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过去了,第二个星期五又来到了,而且又过去了——可是它依然还在进行。双方的军队,数十万人互相对峙,都不退让,同时不停地发射炮弹,它们在爆炸,在轰鸣;于是分分秒秒都有一批活人变成死尸。连天空本身都因为轰鸣声、因为不停地摇晃的空气在颤抖了,还开始在人们的头顶上聚集起乌云,要下大雷雨了——他们却互相对峙地站着,都不退让,还进行残杀。如果一个人三天三夜不睡觉,他便会患病,记忆不清,而他们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因此他们全都失去了理智。正因为这样,他们感觉不到疼痛;正因为这样,他们都互不退让而继续在搏斗,直到大家都战死为止。据报道,一些部队已经缺少弹药了,于是他们就用石块或徒手进行搏斗,大家像狗打架那样互相对咬。如果其中有幸活着的返回到家里,他们就会像一群狼,一个个长出獠牙——但是他们回不去了:他们丧失了理智,全体都将被打死。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头脑里的一切全都被搅乱了,所以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如果猛一下把他们的身子转过来,他们会把自己的部队当做敌军加以打击。

种种稀奇古怪的流言……这些流言是通过窃窃私语传播的,传播时人们还因为恐惧和妄诞的预感而变得脸色苍白。哥哥,哥哥,你听呀,他们都在讲述红笑呢!好像出现了一支幽灵部队,是一堆堆的影子,所有的一切方面都和活人一模一样。夜里当失去了理智的人们沉浸在梦中时,或者在激烈战斗中最明朗的白天也成了幻影时,它们突然出来用幽灵的大炮进行射击,使空气充满虚幻的轰隆声,于是人们,那些活着而失去理智的人,为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吃惊,便朝那些幻影拼命进行打击,他们被恐惧吓得发了疯,转瞬间须发花白,然后都死了。幽灵们突然消失了,似乎它们的出现和它们到来一样无声无息,而大地上正倒着新的缺胳膊断腿和惨不忍睹的尸体——他们是谁打死的?哥哥,你知道他们是谁打死的?

在两次战斗过后以及敌人离得远了时出现的间歇时间里,黑魆魆的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单独而令人惊恐的射击。于是大家都跳起来,而且一齐在黑暗中开始进行射击,还射击得好长久,整整几个小时,朝无声无息和没有回击的黑暗开枪开炮。他们看到那里有什么人了?那个向他们显露自己、默默地呼吸着恐惧和疯狂的形象是谁,那么可怕吓人?你知道,哥哥,我也知道,而人们却还不知道,然而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还吓得脸色发白地在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疯子?——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多的疯子呀!

“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多的疯子!”他们说着,脸色变得苍白了,他们还希望相信,现在和以前一样,这种对于理智施加的世界性的暴力并不曾触及他们那一小点儿衰弱的智力。

“以前人们可不是也打架吗?而且从来都在打,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呀!斗争是生活的一条法则,”他们相信并泰然自若地说,可是他们的脸色却变得苍白了,眼睛也在寻找医生,还急不可耐地嚷嚷,“水,快给杯水!”

他们这些人倒乐于当白痴,只要能不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发生动摇,不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怎么在与荒诞不经和力不从心的斗争中消耗殆尽。在那些不停地使人们变成尸体的日子里,我在哪儿都不得安宁,我跑遍了有人待着的地方,到处都听到这样的谈话,还看到很多那些假装的笑眯眯的面孔,他们要人相信战争还离得远着呢,挨不着他们!但是我还遇见更多赤裸裸的真实的恐惧和绝望的痛苦的眼泪,以及怒不可遏的拼命的叫喊,同时伟大的理智本身在竭尽自己的全部力量,通过人发出最后的哀求和自己最后的诅咒:

“究竟什么时候结束这种疯狂的屠杀!”

在有些好久、也许好几年没有去过的熟人那里,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位从战争中发疯回来的军官。他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可是我没有认出是他;而且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他了。假如倒在坟墓里躺了一年,他回来时或许要比现在更像他自己。他已经头发花白了,完全白了;脸部的轮廓变化不多,但是他沉默不语,总在听什么——因此他的脸上有一种威严的神情,这神情显得如此遥远,对一切都那么陌生,以致吓得人家不敢张口与他说话。按照人家告诉他家属的说法,他是这样变疯的:他们在预备队时,相邻的一个团进入了白刃战,与敌人拼刺刀;士兵们冲向前去,“呜啦”的呼叫声响得几乎压过了射击声——突然之间,射击停止了——突然之间,“呜啦”声也听不到了——突然之间还出现了墓地般的寂静:这是他们冲到那个地点了,而且开始了肉搏,而他的理智没有能够经受得住这种寂静。

现在有人在说话,在喧哗,在大叫大喊,他是安静的,这种时候他在听着,并在等待;但只要有一分钟的宁静——他便会抓住自己的脑袋跑去往墙上和家具上撞,像个羊癫疯病人发作时那样倒在地上哆嗦。他有很多亲属,他们轮流着守在他周围并向他喧闹,可是到了夜间,漫长的无声无息的夜间——这事儿就由他的父亲来干了;他也一头的白发了,也稍稍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他在他的房间里挂了一只钟,在任何时间都几乎不停地大声叮叮当当响,而且现在给装了个什么轮子,像个不停地发出各种不同节奏声音的哗啷棒(2)。他们大家都没有失去希望,认为他能恢复健康,因为他才二十七岁,即使现在是这样的状况,他们甚至也还是愉快的。他们给他穿得干干净净——不是军装——关心他的仪表,所以他虽然头发白了,一张脸还是年轻的,在懒洋洋、缓慢的动作中,他看上去一副沉思、专心、高雅的样子,甚至还相当漂亮。

他们把一切全都给我讲了以后,我走过去吻了吻他那只苍白、虚弱和再也不能举起来打别人的手——这一点并没有使谁感到特别吃惊。只是他年轻的妹妹用眼睛朝我笑了笑,还向我显出如此的殷勤,好像我是她的未婚夫,她爱我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这么向我献殷勤,以致我差点儿把自己那些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讲给她听了,告诉她我在那些房间里比独自一个人还糟——一颗卑微的心从来没有过希望……她还安排我们俩单独在一起。

“您多么苍白,眼睛四周围都有黑圈了。”她亲切地说,“您病了?您可怜自己的哥哥吧?”

“我可怜大家。我还有点儿不舒服。”

“我知道您为什么吻他的一只手。他们不明白这个。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吧?”

“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

她开始沉思起来,样子变得很像她哥哥——只是要年轻得多。

“而我,”她停下来并红了脸,只是一双眼睛依然注视着我,“您允许我吻一吻您的一只手吗?”

我在她面前跪下来说:

“祝福我吧。”

她的脸稍稍变得苍白了些,后退了一点,然后启动嘴唇轻轻地说:

“我不信。”

“我也一样。”

她的双手接触到我的脑袋的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去了。

“你知道吗,”她说,“我要到那里去。”

“你去吧,不过,你会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需要,像你,像哥哥。他们是无辜的。你会记住我吗?”

“会的。而你呢?”

“我会记住的。别了!”

“永别了!”

接着,我变得平静了,还变得轻松了,仿佛我已经经受了在死亡和疯狂中所具有的最可怕的东西。所以,昨天我是头一次镇静地、毫不害怕地走进自己的家里,并打开哥哥的书房,久久地坐在他的书桌边上。而且在夜里被推了一把似的突然醒来以后,我听到一支不出墨水的干笔在纸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也不感到害怕,还差点儿带着微笑在想:

“干吧,哥哥,干吧!你的笔被人类的鲜血浸透了。就让你的稿纸像空的一样吧——它们虽然是空的,却是一种不祥之兆,要比那些最聪明的人写下的一切都更能说明战争和理智。干吧,哥哥,干吧!”

……可是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场战争还在继续进行,于是,揪心的不安和有什么东西落到我脑子里的那种感觉又重新控制了我。它在进行,它离得很近——它已经来到这些空荡荡的房间门槛上了。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我呀,我心爱的姑娘:我要疯了。三万人被打死。三万人被打死……

片断十七

……城市里有一场鏖战。种种传闻来历不明,都很吓人……

片断十八

今天早上,我在看报纸上没完没了的战死者名单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我妹妹的未婚夫牺牲了。他是个军官,是和我已故的哥哥一起应征入伍的。而一小时过后,邮递员交给了我一封信,是寄给我哥哥的,我认出了信封上战死者的笔迹:一个死人写给另一个死人的。不过,这毕竟还是要比死人给活人写信的情况好;人们给我讲过,有位母亲在报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可怕地死了——被炮弹炸死的消息后,整整一个月里都不断收到儿子写来的信。那是个温柔的儿子,他的每一封信都充满亲切的言语、安慰以及年轻人对某种幸福的天真的希望。他已经死了,但是每天依然绝对一丝不苟地写了自己的生活,以致母亲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后来,当一天、两天、三天没有收到来信以及接着开始了死亡的永远沉默时,她终于拿起儿子的那支老式大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枪。她好像还活着——不过我不知道,没有听说。

我久久地翻看着信封,心想:他曾把这信封拿在自己的手里,那是他花钱让勤务员到什么地方的小铺子里买来的,然后把它封好,也许还亲自把它塞进邮箱里。那种被称作邮局的复杂机构的轮子转动了,于是这封信便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里,不屈不挠地奔赴自己的目标。在那个最后的早晨,他穿好靴子——而它飘走了;他被打死了——而它飘走了;他被扔进窟窿里,上面被堆了些尸体和泥土——而它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成了个装在盖有灰色印章的信封里的幽灵。而且,我现在正双手拿着它……

瞧这封信的内容。它是用铅笔写在几张小纸片上的,而且没有写完:被什么事儿打断了。

……现在我才明白,战争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杀人——把聪明的、狡猾的、奸诈的、比最凶猛的野兽不知有趣多少的人们打死——是一种古老又原始的享乐。把别人的生命永远地剥夺了——这真是妙极了,就好比拿星星当网球来耍。可怜的朋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真可惜,你无奈只好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枯燥无聊地消磨时间。要是在死亡的氛围中,你就会找到自己那颗不安的、高尚的心永远在追求的那种玩意儿。血宴——在这个稍稍有点儿陈旧的比喻里,包含着真理本身。我们在没及膝盖的血里行走,脑袋因为这种我们的棒小伙子们开玩笑称之为红色葡萄酒的血宴而发晕,在旋转。喝敌人的血——完全不是一种我们所想的那样的愚昧风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你听见了吗:一群乌鸦哇哇在叫。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天空都被它们遮黑了。它们丝毫也不害怕地和我们待在一起,到处陪伴着我们——而且我们总是在它们底下,就像在带一圈圈黑色图纹的阳伞、在一棵长满黑色叶子的活动的大树底下一样。有一只乌鸦冲着我的脸过来,想啄——它以为我是一具死尸。一群乌鸦哇哇地在叫,这有点儿使我感到不安。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

……昨天,我们把一批睡着了的人宰了。我们踮起脚,像鸨那么走过去,蹑手蹑脚,在爬行时竟连一具尸体也没有磕着绊着,也没有惊动一只乌鸦。我们像一些影子似的进行偷袭,夜也成了我们的一道屏障。我亲自把一名哨兵杀了:为防止他叫出声来,扳倒后我用双手把他掐死了。你知道吗:只要有一点叫喊声——我们的偷袭就泡汤了。不过,他没有叫出声来。他甚至好像没有来得及猜想到人家会杀他。

他们都睡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旁边,睡得像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一样放心。我们杀了他们一个多小时,有几个人在被杀之前来得及醒来。他们尖声叫喊起来,当然,是恳求饶命。他们咬起人来了。有个家伙趁我不在意地抓住他脑袋时咬了我左手的一个指头。他咬掉了我的一个手指,我则拧断了他的脑袋;你怎么想,我们俩清账了?他们怎么没有都醒过来呢!只听得见骨头折断的咯吱吱声和砍肉声。当然,我们把他们的衣服剥得精光,还互相分享得到的各种装饰品。我的朋友,你不要为这样的玩笑生气。你向来规规矩矩,你会说这么干很像抢劫行为,可是要知道,我们自己几乎是光身子的,穿的衣服已经完全破烂了。我早就已经穿着一件哪个娘们的短上衣了,变得不再像个胜利之军的一名军官,倒更像是……

顺便说一句:你好像是结了婚的,因此你完全不合适读这样的玩意儿。可是……你知道吗?女人。见鬼了,我年轻,渴望爱情!你等等,有个未婚妻的,是你吧?那是你把一位什么姑娘的照片给我看了,说这是未婚妻,那上面还写着什么悲哀的玩意儿,很悲哀、很忧愁的玩意儿。所以,你还哭了。这是老早的事儿了,我模模糊糊记得,在战争中是顾不上那种温柔的事儿的。所以,你哭了。你哭什么?是因为那上面写的那么悲哀、那么忧愁的玩意儿,像一朵花?所以你哭了,一个劲儿地哭呀,哭呀……一个军官还哭,你怎么不害臊?

一群乌鸦哇哇地在叫。你听见了,朋友:一群乌鸦哇哇在叫。它们要什么?……

往下,铅笔的笔迹磨损得有点儿无法认辨了。

可是怪了:这个阵亡者没有在我心中引起最微小的怜悯。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像女人那样娇嫩、温柔的脸:两颊红红的,一双明亮如清晨般新鲜的眼睛;胡子也是那么软绵绵的,松松的;看上去他真可以装扮成一个女人。他喜欢看书,喜欢花和音乐,害怕任何粗野的东西,还写诗——我哥哥是个评论家,他认为那是些很好的诗。这样,我所知道和记得的一切,都没法把他和这哇哇叫的乌鸦、和这血淋淋的屠杀以及死亡联系起来。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

突然地在一个疯狂的、无法言传的幸福瞬间,我清楚地发现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任何战争也没有发生。既没有被打死的,没有尸体,也没有摇摇晃晃、无可奈何的思想的恐惧。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

不,这是真的。不幸的大地,要知道这是真的。一群乌鸦哇哇在叫。这不是末流作家为追求廉价的效果和失去理智的疯子的胡编乱造。一群乌鸦哇哇在叫。我的哥哥在哪里?他是个温顺、高尚、对谁都没有坏心眼的人。他在哪里?我在问你们,该死的刽子手们!我在全世界面前问你们,该死的刽子手、正啄尸体的乌鸦、不幸的智力贫弱的野兽!你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哥哥?要是你们有面孔,我就会打你们一耳光;可是你们没有面孔,你们长着像凶猛的野兽的嘴脸。你们假装成人,但我看到了你们藏在手套里的爪子,用帽子掩饰着野兽的扁脑袋;从你们满嘴的仁义道德背后,我听到了隐藏着的疯狂和生锈了的铁链的哐啷声。因此,我以我的悲痛、我的忧伤和我的被玷污了的思想的全部力量诅咒你们,不幸的智力贫弱的野兽!

最后一个片断

……我们从你们那儿等待的是生活的复兴!

演说家在大叫大喊,他困难地站在一根小杆子上,并一边用两只手保持平衡,一边摇晃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着的几个大字在折叠处破损了:“打倒战争!”

“你们都年轻,你们的生活还在前头,要保护好自己和子孙后代并摆脱这种恐惧,摆脱这种疯狂。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血淹没了眼睛。天正在从头顶上塌下来,地正在脚下发生断裂。善良的人们……”

人群神秘地喧嚷开了,演讲者的声音不时被淹没在这生动而威严的喧嚷中了。

“就算我是个疯子好了,但是我说的是真实情况。我的父亲和一个兄弟像动物的尸体一样腐烂在那里了。点燃起篝火,挖好坑,把武器销毁和埋了;把兵营毁灭了,把人们身上极好的疯狂之衣脱下来撕了。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人们在死去……”

有个高高的什么人给了他一击,他从小杆子上倒下了;旗帜重新竖起来一次又落下了。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打人者的脸,因为当时一切都变得乱哄哄的了。大家都活动开了,大家都在号叫;石块、木棍在空中来回飞舞,脑袋上举着打人的拳头。人群像咆哮的波涛把我举起来,抬着我走了几步,狠狠地把我摔在一堵围墙上,马上又后退到旁边的一个地方,最后终于把我挤到了一个高高的木头堆前边,那堆木头正向前倾斜着,随时有倒下来压着脑袋的危险。有什么东西顺着一堆圆木过来了,发出干燥而急速的窸窸窣窣和吧嗒吧嗒的响声;沉寂了一瞬间——接着又是吼叫,一种洪亮、宽广和以其自发性使人害怕的吼叫。然后又是干燥而急速的窸窣、吧嗒声,还有人在我身旁跌倒了,他的眼睛部位有个红红的窟窿,从那里正流出血来。然后,一块沉重的劈柴在空中飞转,它的一头打着了我的脸,我跌倒了,便穿过乱七八糟跺着的脚往外爬,总算爬到了一个空地方。后来为了翻越一道道围墙,我的手指甲全折断了,终于爬到了木头堆上边;我下边有什么东西散架了,我也随着瀑布般坍塌的木头倒下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一个四四方方封闭的东西中挣脱出来——而在我的背后,一切都在轰隆隆地响,在咆哮,在号叫,并噼里啪啦地追赶上来。有个地方响起了钟声;有件什么东西像一幢五层楼房似的哗啦一下倒塌了。黄昏像是停住了似的,不让夜晚到来,而在那边吼叫和射击仿佛被染成了一片红色,驱散了黑暗。从最后一道围墙跳下来以后,我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那胡同很狭窄,像条两道不透光的墙壁之间的走廊。我跑呀跑,跑了好久,可原来那是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它被一堵围墙隔着,后边则是木头和劈柴堆。于是我又顺着这一堆堆摇摇晃晃、高高低低的家伙爬起来,不断掉进一些无声地散发着干木头气息的深坑里,然后又爬到外面,也不敢回过头来看一下:就这样我也知道那里在干什么,因为黑乎乎的圆木上弥漫着模模糊糊红兮兮的玩意儿,使它们变得像些被打死的巨人。被撕破的脸上的血已经不流动了,脸也麻木了,变得像石膏面具而不是我的脸了,也几乎完全不感觉到疼痛了。看样子,刚才掉进一个深坑时情况很糟,我还失去了知觉,不过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而已,因为我只记得自己在奔跑。

后来我在一些不熟悉的马路上转了好长时间,这些马路没有路灯;在一片漆黑中就像是置身在没有出口的死房子里,我怎么也无法从这无声的迷宫中出来。为了确定方向,应当停下来抬头看看自己的四周围,但这么做也不行:那种跟踪我的轰隆声和吼叫声虽然在我背后离得远远的了,可是它仍在追赶我;有时到一个突然出现的拐弯处,一股红色的、旋转成团的紫红的烟雾会向我袭来,打在我的脸上。发生这种情况时,我就转过身子回头跑呀跑,直到它重新又落在了我的背后。在一个拐角上,我看到一片亮光,等我走近时却熄灭了:这是某家商店匆忙关门了。我还通过那道大大的门缝看见柜台的一小角和一只什么桶,它们也都立刻消失在默默无声的黑暗中了。在离商店不远的地方,我碰见了一个人,他迎面向我跑来,黑暗中差点儿和我撞了个满怀,幸好在相距两步远时我们都停住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警觉的身形。

“你哪儿来的?”他问道。

“从那边过来的。”

“往哪儿跑呀?”

“回家去。”

“啊!回家。”

他不作声了,突然向我扑过来,拼命把我压倒在地上,然后用冷冰冰的手指急切地寻找我的喉部,不过被我的衣服缠住了。我咬了他的手一口,挣脱开后拔腿便跑,他顺着那些空旷的马路追了我好久,靴子踩得吧嗒嗒地响。后来他落下了——想必是被我咬疼了。

我不知道怎么来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条马路上的。现在,这条马路也没有了路灯,一幢幢的房子里也都不见灯火,好像里边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我偶然抬头亲眼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一定也会因为没有认出来而跑过去的。不过,我犹豫了好久:就是这幢自己生活了多少年的房子,在这条古怪的、死寂的马路上,竟使我感到陌生了;现在,这条马路上正响彻由我的大声呼吸产生的悲哀和异常的回音。我把钥匙丢了,于是趴下身去尽量寻找,终于找到了,原来它就在我的外衣口袋里;一想到这事儿,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吓得要发疯的恐惧。然后当我咔哒一下把锁打开时,它的回音竟是那么响亮和非同寻常,仿佛整条马路上死一般的房子的所有大门一下子全都打开了。

起初我躲藏在地下室里,可是很快感到可怕又无聊起来,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闪烁,于是便悄悄走进房间里。在一片黑暗中,我摸索着把所有的门全都打开了,经过了一阵考虑,我想用家具把它们挡上,然而在空房子里挪动家具的声音真是响亮得可怕,都把我给吓坏了。

“我要这样等着死去。因为一切全都无所谓了。”我下定这样的决心。

洗脸盆里还有水,很热的水,于是我摸索着洗了个脸,然后用毛巾擦干。脸上破了的部位感到很痒和灼疼,就想照一下镜子。我点着了一根火柴——在火柴恍恍惚惚的微弱亮光下,有个非常丑陋、可怕的玩意儿从黑暗中瞥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把火柴扔在了地板上。我当时有一种断了鼻梁的感觉。

“现在全都无所谓了,”我心想,“谁也不需要这个了。”

我高兴起来了。我做出像在剧院里扮演小偷那样的各种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来到厨房的柜子跟前,开始寻找剩下的可以吃的东西。我清楚地意识到,所有这些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样我喜欢。接着,我依然带着那样的动作和表情,假装成一副很嘴馋的样子吃了东西。

然而,寂静的黑暗使我感到害怕。我把朝院子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听听有什么动静。起初大概是因为没有车马来往,我觉得非常安静。也没有射击的声音。可是,很快我就听出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叫喊声以及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和哈哈的大笑声。这种声音不断在扩大,在增强。我仰望了一下天空:它一片绯红,并迅速在奔驰。连我正对面的茅草棚、院子里的通道以及那狗窝,都被映成一片红兮兮的颜色。我从窗子里轻声呼唤着那条狗:

“尼普顿(3)!”

可是,狗窝里听不见什么动静,在深红色的亮光下,我倒是在附近看见了一截亮晶晶的、被折断了的链子。那种远远的叫喊声和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却一直在增强,我于是关上了通风小窗。

“它们上这里来了。”我想,便开始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掀开炉门摸了摸壁炉,还打开了柜子,然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不合适。除了自己不想看的书房,我把每间房子都查看了一遍。我知道他正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子对面的那张自己的沙发轮椅上,而现在看到这种样子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么来来去去地走动:黑暗中有些什么人围在我的四周正默默地移动着。他们几乎接触到了我,有一次我的后脑壳都感觉到了一下冰冷的呼吸。

“谁在这儿?”我悄声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可是当我重新走动时,他们这些沉默不语的怪怪的家伙也跟着我移动起来。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病了,显然开始发烧了,但是我无法克服恐惧,它使我浑身发冷、哆嗦。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它像火一样滚烫。

“我最好到那里去。”我在想,“他毕竟是自己家的人。”

他坐在自己堆满书籍的桌子前那张沙发轮椅上,而且没有像原先那样离开或消失,这次他倒是留下来了。红兮兮的亮光穿过拉下的窗帘透进来,但什么也没有照亮,所以他只是勉强可以让我看得见。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等着。房间里静静的,可是从那边还是传来均匀的嘈杂声、什么东西倒下的啪啦声和零散的叫喊声。它们还越来越近。深红色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所以我已经看见了坐在沙发轮椅上的他:一个铁一般黑黑的侧面,被一条窄窄的亮光照着。

“哥哥!”我叫了一声。

但是,他像一座纪念碑似的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地沉默着。隔壁房间里的一块地板咯吱吱响了——随即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在通常放着许多尸体的那种地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深红色的亮光本身也具有了死亡和宁静的色彩,变得一动不动和稍稍有点儿暗淡了。我心想这种宁静来自哥哥,并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

“不,这不是因为我,”他回答说,“你往窗子上看看。”

我拉开了窗帘,连忙身子摇晃着退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叫你嫂嫂来:她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呢。”哥哥吩咐说。

她坐在餐厅里缝什么东西,看到了我的脸后便顺从地站起,把针别在缝的东西上随我走过来。我拉开了所有的窗帘,深红的亮光通过宽大的窗户涌进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房间并没有因此变得明亮些:它依然是那么黑暗,只是那些窗户全成了一个个一动不动的红色大四方形。

我们向一扇窗子走过去。从房子的紧墙根开始,从屋檐板开始全是均匀的熊熊烈火般红红的天空,而且伸展到看不到边的地方,没有云彩,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而天空底下,则是同样均匀的暗红色的田野,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所有这些尸体都一丝不挂,而且它们的脚都向着我们,因此我们看到的只是尸体的脚底板和三角形的下巴。而且还静得很,——显然,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全死了。

“他们的数量在扩大。”哥哥说。

他也一样站在窗子边上,全家人都在这里:母亲、妹妹和所有这屋里活着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所以我只能凭嗓音听出是谁来。

“这是一种感觉。”妹妹说了。

“不,是真实的。你看看。”

的确,尸体变得好像多了些。我们仔细地寻找原因,终于发现:一位死者旁边原来空着的那块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具尸体:显然是大地把它们扔出来的。所有空闲的地方很快被填满了;接着,很快整个地面都因为躺满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而改变了颜色,这些尸体一排排躺着,赤裸的脚板对着我们。连房间里也映射出这死亡的苍白和淡红的亮光。

“你们看,它们的地方不够了。”哥哥说。

母亲回答道:

“有一个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都转过头去看:背后的地板上已经躺着一具赤裸裸的苍白和淡红的尸体,它的脑袋向后仰着。它的旁边随即又出现了另一具和第三具。大地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于是所有房间很快被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挤满了。

“它们连儿童室里都进去了。”奶妈说,“我看见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妹妹说。

“可是已经过不去了,”哥哥做出反应说,“你们看。”

还真的,它们赤裸的脚已经接触到我们了,都手挨手严严实实地躺着。瞧它们还微微地在动弹,在摇晃了,还都像原来那样一排排整齐地站起来了:这是从大地里出来的新的死者,它们是从底下被托出来的。

“它们会把我们憋死的!”我说,“我们从窗户出去,逃命吧。”

“从那里不行!”哥哥叫喊说,“那儿不行。你看,那儿是什么!”

……窗外,深红色的一动不动的亮光中,红笑本身已经在那里了。

1904年11月8日

(靳戈 译)

(1)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曾参加克伦威尔革命政府,双目失明后在儿女们和几个青年的帮助下完成许多作品,《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是他的著名长诗。

(2)哗啷棒是俄罗斯的一种民间打击乐器,可以发出各种有节奏的声响。

(3)尼普顿,是罗马神话中的海神,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波塞冬;这里是一条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