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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毫无温度的微弱阳光洒落在广阔的河上,照见一艘拖船的烟囱,行驶中的船有如笨拙的耙具划破水面。但水域不是用来播种的,拖船驶过后河面立刻合拢,敏捷熟练地抹去船行进间所有嘈杂与愚笨的痕迹。切尔西岸道旁的树木被三月的刺骨寒风吹弯了腰、吱嘎作响。风促使树枝内的汁液流动得更有决心,但树身的表皮被煤灰阻塞变黑,手指一碰就会沾上煤灰,树知道这一点,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对于风的催促也不急着回应——这些是城市树木,总会有些垂头丧气。右侧远方,高大的工厂烟囱映在单调的天空中,这是年轻画家的最爱,尤其是技巧不甚高明的那些,因为画工厂烟囱几乎不可能出差错;而河对岸的贝特西公园依然朦朦胧胧,似乎尚未完全脱离雾气。

史蒂芬坐在又宽又长、天花板很低、窗口俯瞰河景的书房里,双腿伸到火边,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眼皮低垂,几乎已经睡着,但现在才中午刚过不久。她昨天熬夜了,这要不得的习惯,扑通当然很不以为然,只是当史蒂芬一有心工作,跟她争辩也没用。

正在刺绣的扑通抬起头来,将眼镜推到额头上,以便能更清楚地看着打瞌睡的史蒂芬。扑通的老花眼已经很重,戴着眼镜看的话,房间只是一片模糊。

她暗忖:是啊,这两年她变了很多……接着半伤心半安慰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都在努力奋斗。想起此时斜倚在火边这个手长脚长的人,在写出第一本杰出的小说后立刻有了不小的名气,扑通心里不禁漾起骄傲与兴奋。

史蒂芬打了个哈欠,扑通也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她的绒线绣。

的确,这两年漫长的放逐生活在史蒂芬脸上留下了痕迹,那张脸瘦了许多,也显得更坚毅。有人可能会说她的脸变冷酷了,因为嘴巴线条少了些许热情,更少了许多温柔,嘴角也往下垂。那十分方正而阳刚的下巴线条,如今因为变瘦而流露出攻击性。两道浓眉之间已出现浅浅的皱纹,眼睛下方偶尔也有淡淡的黑眼圈;那双眼睛是作家的眼睛,总带着略显疲惫的眼神。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已然不再有风与阳光的样貌(户外大自然的样貌),而现在正慢慢从口袋抽出来的手,手指上残留着浓浓的尼古丁——现在的她是个烟枪。她头发剪得很短。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心怀叛逆走到理发店,让理发师傅帮她剪个像男人的短发。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如今她漂亮的头型再也不会被绑在颈背上那条又硬又粗的辫子给破坏了。解除禁锢之后,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终于可以自由呼吸飘动,史蒂芬开始爱上自己的头发并引以为傲——每晚一定都得梳上一百下,直到它看起来光泽亮丽。菲利浦爵士年轻时,也曾以自己的头发为傲。

史蒂芬在伦敦的生活是一场漫长的奋斗,工作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一种麻醉剂。当初是扑通找到这间窗户面河的公寓,如今也是扑通负责记账、付房租、处理账单与管理仆人,这一切琐事史蒂芬都大剌剌地忽视,忠心的扑通也由着她。她犹如上了年纪、忧心忡忡的护火贞女,守护着灵感的圣火,为火焰添入适当的食物——上等烤肉、清淡的布丁和许多新鲜水果,还会费心购买杰克森书店或是佛特南与梅森百货公司的商品,制造一点小惊喜。史蒂芬的胃口已经不比在莫顿时精力旺盛的她,现在有时候会吃不下东西,就算非吃不可,她也会边吃边抗议,急躁地想赶快回到书桌前。这种时候,扑通便会拿一罐白兰氏鸡精悄悄走进书房——据说她还曾经一口一口地喂这个顽强的作家吃,最后史蒂芬忍不住笑起来,将东西囫囵吞下,以便继续写作。

除了工作之外,只有一项职责是史蒂芬从无一刻忽略的,那就是对拉弗瑞的悉心照料。那匹矮脚马卖了,父亲的栗色马则送给了安崔姆上校,上校信誓旦旦地说,看在一生的好友菲利浦爵士的面子上,他绝不会将这匹马转手——但拉弗瑞则被带到伦敦来了。她亲自为它找到马厩租下,楼上还有舒适的房间供她从莫顿带来的马夫吉姆居住。每天早上她很早就到公园骑马,此举看似无用又乏味,但现在也唯有这样,马儿与主人才能勉强相聚片刻。有时候,当她骑着拉弗瑞在马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慢跑,好像会听到马儿叹息,这时她便弯下身轻轻地对它说:“我的拉弗瑞,我知道,这里不是莫顿城堡,也不是山丘,更不是辽阔青翠的塞汶河谷,但我爱你。”

因为听懂了,马儿便会昂首阔步,开始往一旁腾跃,假装自己还很年轻,假装因为能在马道上慢跑而欣喜若狂。然而不一会儿,这惨遭放逐的一人一马便会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往前行。他们都能各自揣测对方心里的痛,那痛就是莫顿,因此史蒂芬不再催促马儿前进,拉弗瑞也不再对史蒂芬伪装。但是应母亲的要求,史蒂芬每年都要回家两趟,拉弗瑞也会跟着回去,当它感觉到脚下充满弹性的柔软草地,当它看见莫顿的红砖马厩,当它在宽阔通风的厩房里的干草堆上打滚,那是何等的喜悦。这时岁月似乎从它的肩头滑落,让它毛色更为油亮,像只五岁的马——只是对史蒂芬而言,回到她心爱的莫顿却是痛苦万分。进了大门,她自觉像个陌生人,只是逼不得已被接纳其实并不受欢迎的陌生人。老宅子似乎非常严肃而悲伤地逃避她的爱,那些窗子不再召唤她:“回家吧,回家吧,快进屋里来,史蒂芬!”她也不敢献上自己的爱,这沉重的负担可能会令她心碎。

现在她必须陪母亲去拜访许多人,必须出现在所有正式的社交场合——这是为了顾及面子,以免邻居猜出她们母女不和。她得继续佯称城市生活才能激发她工作所需的灵感,其实她心里对翠绿山林、对旷野的风、对莫顿的早中晚都充满强烈渴望。但为了父亲,她必须做出这一切,是的,也为了莫顿。

她第一次回家时,有一天安娜以非常沉稳的口气说:“史蒂芬,我想有件事应该告诉你,虽然重提这个话题让我很痛苦。没有传出什么难听的话,那个男人口风很紧,为了你父亲,你应该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还有史蒂芬,寇斯比夫妻俩把农庄卖了,我想是去了美国……”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没有看史蒂芬,而史蒂芬则是点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因此如今住在农庄的人已经大不相同,远比前屋主更符合郡民们的喜好——就是海军上将卡森夫妇,卡森夫人有着苹果般的红润脸颊,膝下无子的她很喜爱参加母亲们的聚会。安娜十分喜欢这家人,因此史蒂芬偶尔得陪她到农庄去。史蒂芬已经变得非常严肃而冷漠,让邻居觉得太拘谨、太自信。他们猜想她大概是事业有成而自视过高,因为如今谁也无法看穿她其实是极度内向,使得社交活动变成一种严酷折磨。史蒂芬从生活中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能让其他人怀疑你惧怕他们。一个人的畏惧心理会激励许多人,因为原始的狩猎本能很难根绝——最好能勇敢面对充满敌意的世界,一刻也不要转过身去。

不过至少不用见到罗杰·安崔姆,真是谢天谢地。罗杰跟着部队去了马耳他,因此两人没有见着面。薇奥莉已经结婚,住在伦敦“贝格维亚街上,那栋完美可爱的房子”。偶尔她会突然来找史蒂芬,但次数不多,因为她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又怀上了第二胎。相较于初识艾利克时,她变得比较含蓄,母性也大大减少。

即使对女儿的成就感到自豪,安娜也只是说了短短一句必要的话:“史蒂芬,你的书卖得好,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母亲……”

接着两人一如既往地陷入沉默。现在只要她二人独处,这种意味深远的漫长沉默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她们也无法再注视彼此,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有时与史蒂芬单独相处时,安娜的苍白脸颊会微微泛红——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思而脸红。

史蒂芬则是心想:那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又想起来了。

然而大部分时间,她们俩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免任何接触,除非是在公开场合。这番刻意的回避撕扯着她们的神经,结果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随时都在暗中盘算该如何避免碰面。因此回莫顿探视的义务造成史蒂芬莫大的压力,使得她回到伦敦后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也无法写作。从离开那栋气派老宅的那一刻起,她便绝望厌烦得心痛不已,扑通非得异常严厉,才能让她重新振作。

“我真替你觉得丢脸,史蒂芬。你的勇气哪儿去了?你根本配不上这非凡的成就。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只好求上帝保佑你的新书。我想你大概就是个一书作家了!”史蒂芬听了会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走到书桌前——她可不想成为一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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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那些天生注定要摇笔杆的人而言,一切都可能成为写作的助力,无论贫穷或富裕、善良或邪恶、欣喜或愁苦都能成为助力,因此莫顿带来的痛苦在史蒂芬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点起了明亮炙热的火焰,她的文字全都是凭借这火光,让她看得格外清楚而写出来的。仿佛出于自卫一般,她的心思转向十分单纯的人,出身于土地的卑微群众,而同一片仁慈的土地也孕育了莫顿。这些人完全没有受到她任何怪异情绪的影响,却又是她本身情绪的一部分;是她对单纯与平和的渴望的一部分,是她对正常事物的奇妙企盼的一部分。尽管此时的史蒂芬还不知道,但他们的快乐来自她的欢乐时光,他们的忧伤来自她曾经体验过也依然还能体会的忧伤,他们的挫折来自她本身的苦涩空虚,他们梦想的实现来自她对实现梦想的渴望。这些人从他们的创造者手中获得生命与力量,像幼儿似的吸吮她的灵感乳汁,借此获得鲜血,逐渐长得美好强壮,进而要求并迫使自己受到认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好书,这些书多少得体现血的奇迹——那奇特而可怕的血的奇迹,因为血赋予了生命、洗净罪恶,做了最后的伟大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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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有一件事令扑通担心,就是史蒂芬想与外界隔离。在她看来,这是史蒂芬的一个弱点,可想而知,在这自我隔离的欲望底下,潜藏着伤痕累累的谦卑之心,于是她极尽所能地加以阻挠。是扑通强迫局促不安的史蒂芬让摄影记者进门,也是扑通提供了照片说明文字的细节:“如果你选择像个寄居蟹一样,我就自己决定要说什么!”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说什么!所以拜托你让我清静一下,扑通。”

是扑通接的电话:“戈登小姐恐怕正在忙……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是文学月刊!我知道了……那么请你星期三过来好吗?”星期三早上,老扑通便等着拦截这个因为奉命从新锐小说家史蒂芬·戈登身上挖出一点新闻而急切不已的年轻人。接着扑通对急切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带着他进入她自己的清静小窝,让他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然后拨拨炉火让他暖和些。年轻人留意到了她迷人的微笑,心想这位老妇人多么慈祥,而到处走访个性古怪、孤僻的作家又是何等困难。

扑通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说道:“我真的很不想让你空手而回,可是戈登小姐最近工作太累,我不敢打扰她,你不会介意吧?不知道你能不能将就着拿我充数,我确实知道不少她的事情,其实我以前是她的家庭教师,所以我真的很了解她。”

他拿出了笔记本与拷贝铅笔,这位懂得体谅人的妇人很容易攀谈:“那么,能不能请你说说一些有趣的细节,比方说她喜欢哪一类的书、平常做什么消遣等,我会非常感激。她好像会打猎吧?”

“哦,现在不了!”

“原来如此,但是以前的确打过猎。她的父亲是菲利浦·戈登爵士对吧?他在伍斯特郡有一栋宅邸,好像是被倒下的树压伤丧命的。你觉得戈登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学生?稿子写好之后,我会送来让她过目,但我真的很想见见她,你懂吧?”这个年轻人相当机灵,接着说道,“我刚刚看过《犁沟》,写得太好了!”

扑通口若悬河地说着,年轻人一面飞快地做笔记,最后在他临走之前,扑通让他来到阳台上,从那儿可以看见史蒂芬的书房。

“喏,她就坐在书桌前!你还能要求些什么呢?”她指着满头乱发七横八竖的史蒂芬(年轻作家有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得意扬扬地说。偶尔,她甚至能设法安排史蒂芬亲自与记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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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前。太阳已经躲到云层背后:岸道上笼罩着一种暗淡的褐色光线,此时风已经停歇,就要起雾了。所有优秀作家都会有的气馁心情她也感受到了,所以很讨厌自己写的东西。昨晚的工作似乎不尽理想、一文不值,她决定用蓝色铅笔将整个章节大笔划去,重新写过。她开始陷入某种恐慌:新书将会是个可笑的失败之作,她感觉到了,她再也写不出像《犁沟》那种水平的小说。当初她在受到冲击之后,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种不正常的精神活力,而《犁沟》就是这种反应下的产物。但如今她再也无法有所反应,她的大脑好像延伸过度的橡皮筋,疲软、迟钝,弹不回去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她分心,她渴望能将它化为文字,却又羞于启齿。她点了根烟,抽完之后又拿出一根,用前一根的烟蒂头点燃。

“扑通,拜托你不要再绣那个帘子了。我实在受不了你绣针的声音,每次你把针扎进那紧绷的绣布,都像打鼓一样吵。”

扑通抬起头:“你抽太多烟了。”

“八成是这样。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一开始写这本书就是这样。”

“别傻了!”

“我告诉你,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像泄了气一样,有点肠枯思竭。这本新书一定会失败,有时候我觉得还是把它给毁了的好。”她开始在房里踱起方步,两眼无神,神经却紧绷得有如箭在弦上。

“这是因为熬夜的关系。”扑通喃喃地说。

“有灵感的时候就得工作。”史蒂芬应声顶了回去。

扑通将绒线绣搁到一旁。她不太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沉沮丧所动,这种文人的情绪波动她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稍加仔细地看着史蒂芬,结果在她脸上看见了令人担忧的东西。

“你好像快累死了,怎么不去躺下来休息呢?”

“胡说!我想要工作。”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工作。不知怎的,你看起来很紧张不安。你是怎么回事?”然后又非常温柔地说,“史蒂芬,请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

史蒂芬乖乖听话,仿佛又回到莫顿的授课室里,接着她忽然双手掩面:“我不想告诉你……我为什么非得跟你说?”

扑通说:“因为,我有权利知道,你的事业对我非常重要,史蒂芬。”

史蒂芬顿时无法抗拒再次向扑通倾吐心事那种纾解的幸福感,忍不住便想要把新的重大烦恼告诉这个忠实又有智慧、头发花白的娇小女子,过去她曾伸出援手,或许这次她的手能再度找到拯救她所需的力量。

她也不看扑通,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扑通,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是关于我的作品,里头有点问题。我是说我的作品应该可以更有生命力,我感觉到了,我知道,却有点发挥不出来,总是少了点什么。即使是《犁沟》,我也觉得少了点什么……我知道这本书写得不错,但并不完整,因为我不完整也永远不会完整……你还不懂吗?我不完整……”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停顿了一下,随后再次盲目地脱口而出,“生活中有好大一块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想要去经历,我应该要去经历,如果我想成为真正优秀的作家的话。也许那其中有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我却错过了……这是最糟的了,扑通,明知它无所不在,就在我的周围,时时都离得很近却总是有隔阂;我觉得就连街头上最贫穷、最无知的人,都比我了解得多。而我连街头这些穷苦男女都不如,竟还敢提笔写作!扑通,为什么我没有权利去体验?我年轻又身强体健,所以有时候我错失的这个东西会折磨我,所以我再也不能专心工作,你难道不明白吗?扑通,帮帮我,你也曾经年轻过。”

“是啊,史蒂芬,那是很久以前了。”

“但你就不能为了我回想一下吗?”她的声音几乎因为痛苦而显得愤怒,“这不公平,不合理。为什么我要活得身心都这么孤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一个永远得不到满足、必须不断压抑的身体折磨?就因为这不正常的压抑,才让它变得比我的心灵强大得多。我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种诅咒?现在连我最神圣的东西,我的作品也受到波及……我永远也成不了伟大的作家,因为有这副残缺、令人无法忍受的躯体……”她不再出声,霎时感到难为情又羞耻,因为太过羞耻了以至于说不下去。

扑通坐在那里,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沉默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又或者是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所有关于为了其他人应该闯出一点名堂来的高论,要高贵、勇敢、勤勉、正直、保持身体纯洁,要忍耐,因为忍耐是对的,还有倒错者与生俱来的可怕权利——扑通的所有高论全都散落在她四周,有如不堪一击的假神殿的废墟。在这一刻她只清楚地看到一件事:受到束缚、受到肉欲锁链束缚的天纵英才,摆脱不了肉体桎梏的细腻心灵。从前她曾经为了这个备受痛苦折磨的生命与上帝争论过一次,如今她再次暗暗呼喊创造出史蒂芬的造物主: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骸,你还要毁灭我。这时她心里忽然感到悲痛难忍:你还要毁灭我……

史蒂芬抬起头看见她的脸。“算了,”她尖声说道,“没关系的,扑通……忘了吧!”

但扑通眼中已是泪水满盈,史蒂芬见状走回到书桌前,坐下来搜寻着手稿:“现在请你出去吧,我得工作了。要是拖得太晚,不必等我吃晚饭。”

扑通轻手轻脚地离开书房,态度非常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