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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这桩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早在意料之中的事终于爆发了。民众一早醒来便有灾难的预感,但那是曾经历过战争、还留有记忆的老人。法国、德国、俄国、全世界的年轻人则全都讶异而迷惑地四下环顾,但血脉中似乎有什么在跃动刺激着,让他们充满一种奇异的兴奋——战争这一剂冷酷的苦药鞭策激励了他们的男子气概。

这些年轻人匆匆走过巴黎街头,群聚在酒吧与咖啡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祥的政府公告,召唤着年轻力壮的他们去从军。

他们说话说得很快,非常快,还外加手势。“打仗了!打仗了!”他们一再重复。

然后他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这座美丽的城市依循惯例,试图以美来掩饰赤裸裸的丑陋,把自己装扮得像在举行婚礼,千万旗帜在微风中飘扬。它试图以华丽壮观的布置与盛大庆典来掩饰战争的真正意义。然而几天前还有孩童嬉戏的香榭大道,如今成了军队驻扎之处。军马啃着树皮,在地面上刨出一个个小洞,守夜时互相嘶鸣,仿佛有可怕的预感。战争带来的不理性心态使得巷弄间爆发出愤怒而无益的行为;以德文命名的商店遭到攻击,商品被丢到外面的水沟里。每个街角都有想象的间谍埋伏,以至于众人一看到影子就要拼命。

“打仗了。”妇女们想到自己的儿子,喃喃地说。

然后她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皮耶对史蒂芬说:“我心脏不好,他们不会要我!”他气愤得声音发抖,气愤得流下眼泪,溅湿了他背心制服上的帅气条纹。

宝琳说:“我把父亲和大哥都给了大海,现在还有两个弟弟,也只剩下他们了,我又要把他们送给法国。老天哪!当女人真可怕,什么都得给出去!”但史蒂芬听得出来宝琳以身为女人为傲。

阿黛儿说:“尚一定会晋升,他是这么说的,他不会一直都只是个小兵。等他回来,可能已经升了上尉,那很好,我会嫁给一个上尉!虽然我跟他说他音感很好,他却说打仗比当调音师好。不过小姐,你真应该看看他现在穿军服的模样!我们都觉得他很帅。”

扑通说:“英国是一定会参战的,感谢上帝,我们没有拖延太久!”

史蒂芬说:“莫顿的所有年轻男人都会上战场——全国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都会去。”她说着将未完成的小说放到一边,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扑通。

· 2 ·

英国,这里有大片的牧草地、有安宁平和、有慈母般的丘陵、有家乡。英国正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战。英国终于面对可怕的现实,将男人大批大批送上战场,现在军队甚至正行进穿越法国。砰、嗒,砰、嗒……为了捍卫祖国生存权利的英国男人向前行进着。

安娜从莫顿来信。她写给扑通,但史蒂芬把信接过来看。代理人已经投身行伍,农场总管也一样。菲利浦爵士在世时的代理人波西法老先生又回到莫顿帮忙。拉弗瑞死后继续留下来担任车夫手下的马夫吉姆,现在也说要走了,他自然想进骑兵队,安娜便利用关系替他安排。园丁当中已经有六人入伍,但霍普金斯已超过年龄限制,只得借由照顾葡萄园来尽自己一份小小心力——葡萄会送给伦敦的伤者。如今家里已经没有男仆役,农场上短缺了两个人手。安娜信中说她很以这些下人为傲,打算支付半薪给已经从军的人。他们要为英国而战,但她总觉得也可以说他们是为莫顿而战。她立刻就把莫顿提供给红十字会使用,他们已答应将复原中的伤员送过去。这个地方作为医院似乎过于偏僻,却正好适合养伤。教区牧师将随军传道;薇奥莉的丈夫艾利克加入了皇家空军;罗杰·安崔姆已经进入法国境内;安崔姆上校在伍斯特的军营里工作。

已经火速从美国返回英国的强纳森·布洛凯,也寄来一封写得气愤且字迹潦草的信:“你见过像这场战争这么愚蠢的事吗?把我的计划整个都破坏了——不能写圣乔治屠龙之类主战意味浓厚的剧本,说什么‘一切照常!’真是够了。现在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有了,亲爱的,而且我一看到血就头晕。”最后附注道:“我刚刚签下去了!当我坐在壕沟里的时候,请寄糖果盒来慰劳我。我喜欢焦糖糖果,当然还有什锦饼干。”对,就连强纳森·布洛凯也要去——从某方面来说,他竟然会去从军倒是很了不起。

莫顿贡献了他的年轻人,将来这些人可能也会为莫顿贡献生命。代理人、农场总管都已经在受训。马夫吉姆(从幼年就待在莫顿的吉姆)口拙、相当蠢笨,却希望加入骑兵队。还有园丁,那些亲切和善、身上带着泥土味的人,那些从事平和工作的平和的人,其中有六人已经离开,还有农场上的两个小伙子也一起走了。宅子里的男仆一个不剩。古老的传统似乎还在,那英国的传统、莫顿的传统。

再过不久,牧师就要加入一场比板球更严峻的游戏,艾利克必须放下法律书籍,给自己装上翅膀——将艾利克与翅膀联想在一起倒是好笑。安崔姆上校也急忙穿上卡其军服,现在多半正在军营里破口大骂。而罗杰,已经在法国境内某处展现他的男子气概。罗杰·安崔姆曾经因为这股气概而那么不可一世,这下可有机会证明了!

但双手白皙、经常做出愚蠢手势,还会尖声细笑的强纳森·布洛凯,就连他也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因为他投笔从戎并未遭拒。史蒂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羡慕强纳森·布洛凯这种男人。

她坐在桌旁抽烟,他的信便摊开在面前,那封信荒谬却勇气十足,多少有点让她自惭形秽,因为她无法那么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家族里的男性传下来的每种本能,每种正正当当、充满勇气的本能,此时都起而嘲弄她,使得她内在的所有男性特质似乎变得更具攻击性,其强烈程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就只为了这新的挫折感。觉悟到自己的怪诞令她大惊失色,值此全国人民同舟共济的伟大时刻,她却只是个被抛弃在某种荒岛上的怪物。英国在召唤男性子民上战场,召唤女性子民随侍在受伤与性命垂危的患者床侧,在这两股汹涌而来的勇武势力夹击之下,她史蒂芬很可能再无立足之地——对国家而言,她比布洛凯更无用。她注视着自己骨骼粗大、男性化的手,在照顾病人方面这双手从来不灵巧,或许很强壮有力,却十分笨拙,不是能够用来救助伤员的手。不,就算她能找到工作,也绝不会是守在床边照顾伤者。可是老天哪,她总得做点什么吧!

她走到门边唤来仆人。“过几天我就要出发到英国去了。”她对他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好好看着房子。我对你们绝对有信心。”

皮耶说:“一切都会照你的意思做,小姐。”她知道他说了就会做到。

当天晚上她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扑通,扑通的脸焕然一亮:“我太高兴了,亲爱的。战争的时候,大家都应该与自己的国家同在。”

“只怕他们不会要我这种人……”史蒂芬喃喃地说。

扑通用一只小手坚定地按住她的手说:“这可不一定,这场战争也许会给你这样的女人机会。史蒂芬,我想他们应该会需要你。”

· 3 ·

在巴黎,除了布伊松和狄佛小姐,没有人需要告别。

狄佛小姐稍稍流了泪:“才找到你又要失去你了,史蒂芬。这场可怕的战争会让多少朋友分离,也许永远见不着面了。但又能怎么办呢?这也怪不得我们!”

茱莉的手不停抚摸着史蒂芬的手臂。“你感觉好强壮,”她轻轻叹气道,“现在这时候,强壮勇敢又能看得见是好事——唉,我实在没用了。”

“能祈祷的人都是有用的,姐姐。”狄佛小姐近乎严厉地责备道。

的确有许多人抱持与她相同的想法,法国各地的教堂都挤满了人。虔诚信仰的巨大风潮横扫巴黎,填满了漆黑的告解室,这大批的告解人潮让神父们应付得有些吃力——更何况每个能打仗的神父也都受到征召了。蒙马特丘上的圣心教堂一再回响着信众的祷告声,那些含着泪私自低声的祈祷,有如无形的云雾环绕在祭坛四周。

“救救我们吧,耶稣至圣的圣心。请怜悯我们,怜悯法国。救救我们哪,耶稣的圣心!”

于是神父必须整天端坐聆听那些由来已久的身心罪愆,过程单调,因为内容千篇一律,因为太阳底下其实并无新鲜事,尤其是我们所犯的罪。多年未上教堂做弥撒的人,这时开始想起自己第一次领圣餐的情景;于是许多原本大胆亵渎神明、如今忽然变得沉默且十分怯懦的人,在尴尬地做完告解后,穿着新军靴脚步沉重地上前走向祭坛。

年轻的教士换上军服,与极其粗鲁的士兵并肩而行,与他们共体艰难、希望、恐惧,也共创英勇无比的事迹。老年人低下头,献上自己不再拥有的生气勃勃的力量,通过自己即将呐喊高歌、冲锋陷阵的子孙的身体献上这股力量。女人则不分老少全都跪下来祈祷,因为长久以来祈祷一直是女人的避风港。“能祈祷的人都是有用的,姐姐。”卑微的狄佛小姐说出了全法国女人的心声。

史蒂芬与扑通向两姐妹道别后,来到布伊松的击剑学校,他正在给剑上油。

他抬起头来。“哦,是你们啊。我得继续给剑上油,天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用得上,明天我就要下部队了。”话虽如此,他给扑通腾出一张椅子后,还是在脏污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坐下来。“这会是一场毫无风度的战争。”他不满地说,“我会拿着剑带领手下吗?才不会呢!我会握着一把龌龊的手枪带领手下。可不是嘛!现代战争就是这样!机器可以把这整件该死的事情做得更好——在这场战争中,我们都只是机器罢了。不过,希望我们能多杀几个德国人。”史蒂芬点了根烟,心情显然极度恶劣的老师怒目瞪着她说,“抽吧,抽吧,把心都抽给恶魔好了,然后再来叫我教你击剑!你这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让我想起你们伯明翰那些可怕的烟囱⸺不过也难免,女人向来都很夸张。”他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想惹恼她。

接着他发表一些关于德国人的言论(他们的外表、德行,尤其是个人习惯),确实令人大长见识——这些话用法语说要比用英语更恰当(1)。因为这个男人也和华勒莉·西摩一样,对这个时代的丑陋充满厌恶,而他觉得目前德国人正极尽所能地为这份丑陋贡献心力。布伊松的心并非埋在希腊古城米提利尼,而是埋在巴黎昔日的辉煌中,当时的绅士全是凭靠着剑术与剑术背后的高贵勇气而活。

布伊松说:“从前我们杀人杀得漂亮,现在我们只会滥杀,要不就是不管受到多大羞辱也完全不杀人。”

然而,当她们起身准备离去,他口气缓和了下来:“当然,战争是非常必要之恶,可以减少那些杀死了最有效微生物的愚蠢人口数。人不会死,那好,就靠战争来成千上万地加以铲除。至少存活下来的人会有多一点呼吸的空间,这得感谢德国人——也许他们也是必要之恶。”

走到门口时,史蒂芬转头回望。布伊松又开始擦剑了,他的手指缓慢移动,但动作非常精确——简直就像在为女士的脸按摩的美容医师。

启程的准备工作并未花太多时间,不到一星期,史蒂芬与扑通便和布列塔尼的仆人们握手道别,开着车全速前往哈佛港,从这儿渡海返回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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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证明扑通的预测是对的,史蒂芬的工作机会很快就出现了。她加入了到那年秋天已颇具规模的伦敦救护车队,不久之后,扑通也在政府机关找到工作。她和史蒂芬在维多利亚区租了一间提供伙食与清洁服务的小公寓,下勤务之后便在这里碰面。但史蒂芬一心只想着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前线,为此她做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计划与讨论,扑通也会认同地倾听。有辆救护车已成功潜入比利时一段时间,提供了绝佳的服务。史蒂芬也想到类似的主意,但她缺乏必要的影响力。她申请自费组织一支队伍,但没有用,得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礼貌回答:英国不会派女人到前线战壕去。她不想跟其他一堆人一样,去纠缠耐心的护照发放官员,不管借口多么薄弱,都要求立刻被派往法国。若不能在那里找到她想要的工作,去法国又有何用?还不如固守英国的工作岗位。

现在当她在医护站等候伤员,经常会看到明显无误的身影——她仿佛出于本能,一眼就能明显无误地从人群中辨识出她们。这许多和史蒂芬一样的人像是从战争的恐惧中获得勇气,爬出自己的洞穴来到日光底下,在日光底下面对自己的国家:“我来了,你要还是不要我?”英国接受了她们,没有任何提问——她们强壮又有效率,可以取代男人,只要有机会充分发挥,她们也能做组织工作。英国说:“非常谢谢你们。你们正是我们想要的人……目前想要的。”

因此与那些较幸运的女人并肩工作的,包括在乡下养狗的史密斯小姐、从出生至今只养出无数复杂情结的欧利凡小姐,还有和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住在较简陋的切尔西郊区的崔凌小姐。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们都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喜爱制服——但有何不可呢?好工人自然得配上全副的武装工具带。再者她们的神经丝毫不衰弱,在最紧急的空袭期间依然心跳平稳,因为能扰乱倒错者神经的不是炸弹,而是上帝那些善良子民所发出可怕而静默的轰炸。

如今就连戴着发饰的真正的好女人,也经常发觉这些较不正统的姐妹十分有用。她们会说:“史密斯小姐,请帮我启动车子,引擎太冷了,我发动不了。”或是:“欧利凡小姐,请帮忙看一下账,我对数字实在没辙。”又或是:“崔凌小姐,我可以借你的厚呢大衣穿吗?今天早上办公室实在冷得像北极一样!”

这并不表示那些十足女性化的女人比较不值得称赞,或许她们毫不吝惜地尽一己之力更值得称赞——因为她们无须借由战争让污名被淡忘,无须捍卫自己受尊重的权利。她们勇气十足地响应国家的号召,但愿英国不要忘记。但另一群人,既然她们也贡献了最大心力,但愿也不会被遗忘。她们或许看起来有点怪,有些人确实如此,但走在街上却很少受到注目,尽管有些昂首阔步——这可能是出于害羞,也可能是略微自觉地想要炫耀,但这通常和害羞没有两样。她们是这场全世界动乱的一部分,也凭着自己的实力被接受了。虽然武装带上依然没有佩剑,帽子上依然没有军团徽章,但在那可怕的数年当中,组成了一支再也不会完全解散的大队。战争与死亡赋予她们生存的权利,生命是甜美的,在她们尝来非常甜美。稍后,苦涩、幻灭会接踵而来,但这些女人绝不会甘心再次被赶回自己的洞穴与角落。她们已经找到自我——这是战争的变迁所带来的意外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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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战争从第一年进入第二年,史蒂芬依然抱着希望,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无论再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到前线去,现实的前线似乎没有女人可以做的工作。

布洛凯的来信总是非常开朗愉快。每封信都会整整齐齐列出一张小清单,要史蒂芬帮他寄过去,不过他喜欢吃的糖果越来越少,不再可以随时轻易买到。这回他要她在糖果盒里多放进乌碧冈香皂。

“别和咖啡软糖放得太近,不然糖果吃起来可能会有肥皂味。”他提醒道,“再试着帮我寄两瓶雅典之水洗发液,我以前都是在杜鲁菲特买的。”他现在人在一个糟到无以复加的前线地区,他被派到美索不达米亚去了。

薇奥莉·皮考克如今是志愿救护队员,围裙上印着非常显眼的红十字,她偶尔会设法逮到回到家里的史蒂芬,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烦人的闲话。有时候她会带着营养过剩的小孩一起来,她把他们喂得像阉鸡似的。不管手段正当与否,薇奥莉总能替孩子弄到非法乳品——有些母亲面对战争便想将老人灭绝,她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什么用?只会把国家的粮食吃光!”她会这么说,“我完全支持年轻人,我们会需要他们来生育下一代。”她非常极端,空袭把她的思绪都搞乱了。

空袭和饥饿的念头一样令她畏惧,而当她一心生畏惧,就会很像虐待狂,所以现在她会匆匆赶去检视每一处遭德军劫掠过的废墟,看到齐柏林飞船着火坠落的可怕景象,她也会率先拍手叫好。

她不停杂乱无章地说着艾利克现在也加入了保卫伦敦的行列,说着罗杰已经获颁军功十字勋章,马上就要升为少校,说着她自己每天早上要用海绵为伤员擦脸,他们都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这一切都让史蒂芬感到无聊至极。

扑通偶尔会收到莫顿寄来的信,现在这些信倒比较像是报告。安娜收容了多少病患;年轻妇女取代了园丁;波西法先生非常尽心尽力,和安娜共同将产业管理得很好;威廉斯罹患肺炎,病情严重。接下来是一长串名单,有来自农场、来自安娜手下或来自农家村舍的身份卑微的人,也有来自像莫顿这类大宅的人——因为死亡对于贫富一视同仁。史蒂芬看着那串名单,其中有许多人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她因而认识到战争已经毫不留情地深深侵袭英格兰中部地区的宁静核心。

 

(1) 英国人将法语视为粗俗不雅的语言,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