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插在瓶口的一截短蜡烛晃动了一两下,眼看就要熄灭。史蒂芬起身找来一根新蜡烛,点燃后重新回到椅子上,这椅子已经缺了四条腿和扶手,就直接放在一个木箱上。

这房间原本是贡比涅一栋豪华大别墅里备受珍视的客厅,但如今窗户的玻璃没了,只剩下破败碎裂的窗板,在一九一八年三月某个夜晚的刺骨寒风中嘎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客厅墙壁的状况比窗子好不了多少,上面的织锦已经剥落半悬着,最近一场暴风雨又从屋顶渗水进来,在精致的织品上留下丑陋的污痕——天花板上一块深色污渍,漏水漏个不停。这栋别墅曾经是一个家,如今只剩残破的小桌子、一张装在褪色相框里的旧照片、一只孩子骑的木马,平添无尽苍凉。目前这里提供给布雷克史毕尔小组使用,该小组由英国妇女组成,隶属于法军救护队,已经在法国服务六个月多一点。

这地方似乎充满奇形怪状的巨大黑影,全是地板上或坐或卧的身形投射而成。皮尔小姐在耶格牌的睡袋里鼾声大作,随即因为染了风寒而呛住。戴梅-霍华小姐将就着简陋的环境,认真而仔细地梳妆——将那一头在烛光中光泽闪耀的美丽秀发梳顺。布列斯小姐在缝上衣的扣子,瑟罗小姐正凝视着一封未写完的信,但聚集在这里(别墅里最安全但其实也很不安全的地方)的女人,多数似乎都熟睡着。一股诡异的宁谧笼罩着这座城镇,经过数小时的密集轰炸后,德军暂停下来喘口气,准备稍后继续拿贡比涅来训练炮兵。

史蒂芬低头注视裹着军毯蜷缩在她脚边的女孩。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女孩用手臂枕着头,呼吸声粗重,那张苍白的三角脸还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她短翘的黑睫毛、弯弯的黑眉毛和深棕色头发(在前额上收成一个美人尖的光滑秀发,最近为了方便起见剪短了),都让她的肤色更显苍白。至于其他五官,鼻尖微翘,嘴形线条以她的年纪而言称得上坚毅,嘴唇形状极美,纹理细致,嘴角深深内凹。史蒂芬端详着玛莉·鲁维林稚气的脸不下一分钟。这位新进成员五周前才刚刚加入布雷克史毕尔小组,取代一位罹患弹震症的组员。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对玛莉并不满意,但近日来德军攻势猛烈,不容她短缺人手,因此尽管心中多有疑虑,还是把她留下了。

她还是摇着头对史蒂芬说:“德国佬一忙起来,我们也别无选择了,戈登小姐!多留意她一下,好吗?她也许撑得住,不过偷偷告诉你,我很怀疑。你可以试试让她担任副驾驶。”到目前为止,玛莉·鲁维林挺住了。

史蒂芬重新转移目光,闭上眼睛,过一会儿便忘记玛莉了。她自己到法国来之前发生的事,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首先是伦敦救护车队的上司(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透过这名上司她结识了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其次是天大的好消息:史蒂芬被录用了,将前往前线担任救护车驾驶。接着是扑通神情凝重的脸:“我得写信告诉你母亲,因为这表示你将会面临真正的危险。”她母亲的简短回信是:“我很希望你能在离开之前来看看我。”信中的其他内容则都是礼貌性的空话。既有抗拒的冲动,又有去的渴望,最后她匆匆去了一趟莫顿。莫顿改变何其大,却也丝毫未变。改变是因为有那些穿着蓝衣,或跛行、或蹒跚、或半瞎的人,在此寻求平静与善意的保护。没变则是因为保护与平静正是莫顿固有的精神。威廉斯太太守了寡,她的侄女自从马夫吉姆受伤失踪后便陷入忧郁——吉姆之前休假回家时和她结了婚,这可怜的女人不久即将临盆。威廉斯罹患肺炎后活了下来,却死于第三次中风。天鹅彼得的白色倒影不再滑掠过湖面,倒是有一只没礼貌的下一代拍打着翅膀,张口想咬史蒂芬。父亲安葬的家族墓室亟须修缮——“男人都走了,史蒂芬小姐,实在太缺石匠;夫人也一直在抱怨,可是这种时候抱怨也没用。”拉弗瑞的坟墓,一块粗糙的花岗岩石板写着:“纪念一位温和而勇敢的朋友,它名叫拉弗瑞,与诗人同名。”岩石上的青苔遮去了一半刻文,浓密的树篱因为疏于修剪乱长一气。还有她母亲,满头白发、几乎形销骨毁的脸,举止安静却犹疑不决,还多了一个扭戒指的动作。“你能来真好。”“是你要我来的,母亲。”接下来的漫长沉默使她们领悟到,如今她们只敢希冀彼此和平相处,回头已经太迟,即使现在两人已和好,也无法重新回到过去。然后还有最后在书房一起度过的痛切时刻。老旧书房里,回忆萦绕:一个濒死的男人,眼中带着不死的爱意;一个女人将他抱在怀里,说着恋人之间的话语。回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完美。“史蒂芬,答应我,到法国要写信来,我会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会的,母亲。”返回伦敦后,扑通忧虑地说道:“怎么样,她还好吗?”“非常虚弱,你得回莫顿去。”扑通立刻回以近乎激烈的反抗:“我宁可不去,我已经做了选择,史蒂芬。”“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很担心她……就算我没有离开,现在也不可能回去住在莫顿,一起生活会让我们想起过去。”“我也记得,史蒂芬,而我记得的事很难原谅。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是很难原谅的……”扑通的脸很白、很坚决,听到善良的扑通口中说出这种话,感觉很奇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孤单,而且我也忘不了父亲爱过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还从未让你失望过,你说得也对,我得回莫顿去。”史蒂芬的思绪戛然而止。有人进来,拖着沉重步伐走过房间,军靴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是布莱克尼,手里拿着值勤表;这个古怪的老布莱克尼说话总是简短冷淡,卷曲的白发理得几乎跟德国骑兵一样短,那张脸则让人联想到敏感的猴子。

“出勤了,戈登,把那孩子叫醒吧!霍华……瑟罗……准备好了吗?”

她们起床后急忙套上军用雨衣,拿起防毒面具,最后戴上头盔。

接着史蒂芬很轻很轻地摇摇玛莉·鲁维林:“时间到了。”

玛莉睁开清澈的灰色眼睛。“谁?什么?”她结巴地问。

“时间到了。起床吧,玛莉。”

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因为疲惫而显得呆滞。窗板的裂缝间已隐约露出天光。

· 2 ·

微明的清晨,凛冽、看似饥肠辘辘。城镇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有如一头受致命重伤的动物。死寂的街道……死亡的街道……死亡存在于街道与两旁的房屋;但人们依然能够入睡,依然熟睡着。

“史蒂芬。”

“玛莉,什么事?”

“救护站有多远?”

“大概有三十公里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

长长一条开阔的乡村道路,两边都有铁丝网,上面挂着胡乱涂上颜料的破布——当作树叶的一种障眼法。夹在挂着破布树叶、高高的铁丝网围篱之间的一条道路。大约每隔几码就有一个很深的弹坑。

“她们跟在后面吗?玛莉,霍华没问题吧?”

女孩往后一瞥:“嗯,没问题,她跟上来了。”

她们默默地开了几里路。清晨异常寒冷,玛莉打了个哆嗦。“那是什么?”这是个蠢问题,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太清楚了!

“他们又来了。”史蒂芬喃喃地说。

一颗炮弹在一处小牧场内爆开来,将几棵树连根拔起。“玛莉,没事吧?”

“没事……小心!前面有坑洞!”她们以不到一寸的距离擦掠而过,继续往前冲,玛莉忽然靠向史蒂芬。

“拜托你,别摇晃我的手臂啊,孩子!”

“我有吗?对不起。”

“有……别再做这种事了。”她们再度静默地往前行驶。

走了一会儿,她们被一辆农务马车挡住去路。“军人!军人!军人!”史蒂芬大喊。

农夫无精打采地下车来,走到那两匹踉踉跄跄的瘦马前面。“日子总得过下去啊。”他一边解释一边指着马车,上头似乎载满了马铃薯。

右边一片田里有三个年纪很大的妇女在干活儿,她们带着一种勤奋而认命的韧性在锄土。随时都可能有一颗流弹爆炸,到时候砰一声!老迈的妇人立刻尸骨无存。不然又该怎么做?现在在打仗……这场仗已经打了很久……就算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也总得要吃东西,上帝知道这一点,只有他能保护人——所以这时候只管努力地锄地耕作就是了。有只乌鸫在树上自顾自地啼鸣,树已经被炸得残缺不全,但它在一年前就知道这棵树,因此尽管现在树受了伤,它还是找来了。这时突然安静了片刻,让她们能清楚听见鸟啼。

玛莉看到了它,说:“你看,有一只乌鸫!”刹那间她忘记了战争。

但史蒂芬现在很少能忘得了,这是因为在她身旁这个女孩的缘故。她心里有一种古怪、揪紧的感觉,她知道担惊受怕(为了另一人担惊受怕)可以和个人的勇气并存。

但此时她低头看了一下,微笑道:“真感谢那只乌鸫让你看到它,玛莉。”她知道玛莉喜爱小野鸟,其实所有弱小动物她都喜爱。

她们转入一条小巷内,相较之下安全了些,但隆隆的炮声越来越密集。想必已经离救护站不远,因此她们几乎都没开口,起初是因为炮声,随后则是因为伤员。

· 3 ·

救护站位于战壕后方约五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是一间废弃的旅馆。她们匆忙地从昔日的宽广地窖将患者抬上来,这些受伤、残废、血肉模糊的人,数小时前都还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担架被粗鲁地放到两辆救护车旁的地上——粗鲁是因为伤者人数实在太多,也因为在所有战争中,怜悯心迟早会被习惯消磨殆尽。

伤员都很有耐心也很认命,和田里那些老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男人自己变成了田地,躺在这儿任由人们进行无情而血腥的耕锄。有些人连一条可以遮挡刺骨寒风的毯子都没有。有个法国兵肚子受到重创,却只能躺着让血凝结在绷带上。躺在他旁边的人脸被炸掉了一半,却依然意识清醒,只有天晓得为什么。腹部受伤的人第一个处理,史蒂芬亲自帮忙抬他的担架。他很可能就快死了,但并没有抱怨,只说想见母亲。从那长着胡子的沙哑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是一个想找母亲的孩子的声音。脸半毁的那个人想要说话,但开口发出的却非人的声音。他的绷带有点松脱,史蒂芬不得不挡在他和玛莉之间,匆匆将绷带调整好。

“回救护车上去!我要你来开车。”

玛莉默默地服从了。

接下来,从救护站到野战医院那些无止境的旅程就此展开。二十四小时内,她们将开着这辆轻型福特救护车在两地间不断往返。要开得很快,因为伤者的性命可能取决于她们的速度,但也得绷紧每一条神经,在布满车辙与弹坑、惊险万状的路上,尽可能避免震动。

脸部被炸毁的人又出声了,即使引擎轰隆作响也仍听得见。有一刻车子停了下来,史蒂芬侧耳倾听,但他嘴唇都不见了……那声音令人无法忍受。

“快一点,玛莉,开快一点!”

终于抵达医院后,腹部受伤的大胡子士兵安安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毛茸茸的下巴微微上扬。他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话,也许他终于找到了母亲。

白昼继续着,阳光灿烂闪耀,扎着驾驶疲累的眼睛。暮色降临,道路变得危险而模糊。天黑了,她们不敢冒险开灯,只得睁大双眼直瞪着黑暗夜色。远方的天空变成不祥的红色,可能有某个村庄被流弹击中着火了,那高高的火柱很可能是教堂。从猛烈的轰炸声听来,德国佬再度对贡比涅施以惩罚。但此时除了那浓密得几乎穿不透的黑暗,除了必须瞪大双眼凝视的疼痛感,除了伤员们强忍着的可怕痛楚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不真实——这个世界除了充满伤者痛楚的黑夜之外,从来便一无所有。

· 4 ·

翌日早晨,这两辆救护车悄悄驶回到贡比涅的别墅基地。这次的勤务很艰苦,不仅长时间承受着沉重压力,更糟的是救援物资来晚了,因为其中一辆运送车半路抛锚。这四个女人眼眶发红泛泪、行动僵硬地大口喝下大杯的咖啡,然后直接裹着军用雨衣和军毯躺倒在地上,不到十五分钟就睡着了,也不管别墅在轰炸中摇晃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