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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罗塔瓦的“柏园”建在克鲁兹港上方一处岬角,因为广阔庭园中种了许多优美柏树而得名。港口边传来笑声、叫喊声和歌声,还有牛车颠颠簸簸、吱嘎作响地载着一箱箱香蕉往码头去。这港口几乎称得上有商业活动,因为码头外有几艘肮脏的水果货轮在等候。但柏园高高在上傲然矗立,像个没落的西班牙大公——感觉上它对商业活动厌恨至极。

这栋别墅比港口的街道更古老,虽然这些街道上古色盎然的鹅卵石间长满了草;它也比那座被称为老欧罗塔瓦的山丘上年代最悠久的别墅还要古老,虽然这些别墅的绿格窗板已经被无数个亚热带夏季的艳阳晒成白色。它真的已经古老到没有一个农民能确切地说出它建成的时间,就算有过记录,也已经遗失了——关于它的历史只能去问屋主。不过屋主一直都在西班牙,而负责维护修缮的代理人又懒得为一些琐事伤脑筋。第一块石头是在什么时候、由谁铺砌的,又有什么要紧?别墅的出租情形向来很好——他会打个哈欠、卷根烟,再用肥厚的红色舌尖舔舔烟纸,然后到阳光底下睡一觉,做个佣金优渥的好梦。

柏园是一栋低矮石屋,曾一度漆成柠檬黄色。窗板的颜色比山丘上那些更绿,因为每十年左右就会重漆一次。屋内所有的主要窗户都面向小岬角下方的大海。几个微暗的大房间里有粗糙的马赛克地板和以古老壁画装饰的墙面。有些壁画手法朴拙却很神圣,有些也是朴拙却显然不那么神圣,但全部都已经严重毁损,也省得房客因两者间差异过大而受惊吓。家具虽是上等质量,却色调晦暗,而且数量严重不足,因为屋主在塞维亚过于忙碌,无暇顾及欧罗塔瓦的别墅。但这栋老屋确实有一个值得夸耀之处,就是它的花园,犹如伊甸园一般,充满一种原始的繁殖欲望。阳光照耀、树液源源流动的花园里热气洋溢,即使在青翠绿荫下也感觉温暖,而园中蓬勃生长的花与树更散发一种奇怪的扰人香气。长久以来,这些树一直都是鸟儿的避风港,从顶着冠毛的戴胜到野生金丝雀,都持续在枝叶间齐声啼唱。

· 2 ·

圣诞节过后没多久,史蒂芬与玛莉便来到柏园。圣诞节当天她们在船上度过,下船后在圣克鲁兹待了一星期,才开车经过漫长颠簸的路程到达欧罗塔瓦。或许是命运的善意安排——也可能是出于恶意,谁说得准呢?当时夕阳下的花园呈现出最美丽,甚至近乎戏剧化的景色。玛莉睁大双眼欢喜地环顾四周,但不一会儿视线便转回到史蒂芬身上,现在的她总是如此,而史蒂芬犹疑忧郁的双眼也总会回望着玛莉,眼眸深处充满爱意。

她们一同绕了别墅一圈,之后史蒂芬轻笑道:“东西不多,对吧?”

“是啊,不过也足够了。谁需要桌子椅子呢?”

“好吧,只要你满意我也满意。”史蒂芬对她说。的确,就柏园本身而言,她们俩都非常满意。

她们发现室内的用人是两名农妇:一个圆圆胖胖、笑容满面,名叫康奼,她依照岛上的古老传统用白色亚麻布巾包着头,另一个女孩则将黑发梳理得很仔细,脸颊也显然扑了粉,她是康奼的侄女,名叫伊丝美拉妲。伊丝美拉妲看起来脾气不好,但可能是因为她斜视得太厉害的缘故。

在花园里工作的有长相英俊的拉蒙和十六岁的培德罗。培德罗是个无忧无虑、早熟又满脸痘的年轻人,很讨厌花园里的简单工作,据拉蒙说,他喜欢赶着父亲的骡子去载游客。拉蒙的英语说得还不错,是跟许多房客学的,他也很引以为傲,所以搬行李进屋时,他偶尔会停下来提供情报。要租骡子和驴子最好找培德罗的父亲——他的驴和骡非常好。要雇用导游最好只找培德罗,这样可以避免伤感情。采购的事最好全交给康奼——她就跟圣母玛利亚一样诚实又聪明。最好绝对不要责骂伊丝美拉妲,她因为斜视很敏感,所以很容易受伤。要是伤了伊丝美拉妲的心,她会转头就走,康奼也会跟着走。岛上的女人常常都是这样,一旦被惹毛了,我的天哪,就可能把你的晚饭烧焦!甚至不会等到服侍你吃晚饭。

“当你回到家里,”拉蒙微笑着说,“心想:什么东西烧焦了?是别墅着火了吗?然后你喊了又喊,没有人应声……全都走了!”他说着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大大的、空空如也的手势。

拉蒙说买花最好找他。“你们想要的时候,我就从花园剪新鲜的花。”他温言劝诱道。他连说着蹩脚英语的时候,都带有当地农民那种软软的、拉得长长的平板语调。

“可是那些花不是我们的吗?”玛莉讶异地问。

拉蒙摇摇头说:“那是给你们看、给你们摸,但不是给你们摘的,只有我能摘——我那一点点薪水也包括卖花的钱。但我会卖你很便宜的,小姐,因为你就好像圣夜,让我们的花园在夜里闻起来很香。我会让你瞧瞧我们美丽的圣夜。”他瘦得像木片,肤色棕褐得像栗子,身上的衬衫脏兮兮的,但打着指甲断裂又粗糙的光脚走起路来却像个国王。“今天晚上我会送我的花给你,我会给你一束大大的塔芭契萝。”

“啊,不能这样。”玛莉反对道,一面掏出皮包来。

但拉蒙似乎觉得受冒犯:“我都说了,我要送你塔芭契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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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晚餐吃的是油炸土产鱼——那鱼的形状很奇怪,而油呢,史蒂芬觉得有些许馊味;另外还有一只很小但很结实的鸡。不过康奼准备了好几大篮的水果,有刚从树上采摘的枇杷、风味十足的土产小香蕉、甜得像蜜一样的柳橙、释迦和番石榴,还有一瓶岛上西班牙人最喜爱的浅黄色葡萄酒。

外面的花园在黑暗中发着光。这里的夜晚有一种光彩,一种非洲独有的蓝色光彩,在我们气候较为温和的地区极为少见,也可能无缘得见。一阵温暖的和风吹动尤加利树,那粗糙刺鼻的气味始终混杂着天芥菜与曼陀罗的浓烈香气,混杂着茉莉花香甜却忧郁的气味,混杂着柏树淡淡的独特气味。

史蒂芬点了根烟说道:“玛莉,出去一下好吗?”

她们站在星光下仰望片刻,这里的星星比英国大得多也亮得多。别墅另一头的池塘传来古怪、粗嘎的啯啯声,无数青蛙正唱着史前的情歌呢。一颗流星坠落,迅速划过黑暗射向地面。

此时玛莉的香味似乎也飘散混入花园里纠缠不休的香味,混入非洲夜晚那幽微的蓝色光彩,也混入浩瀚无垠的星宇中,站在一旁的史蒂芬几乎就要痛哭失声,因为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如今这女孩已逐渐恢复健康,青春气息更加外显,而玛莉的青春气息中有某种特质,某种宛如出鞘的剑那般可怕而无情的特质,总会在这种时刻跳出来横阻在她们之间。

玛莉将凉凉的小手滑入史蒂芬手中,两人继续走向岬角边缘。她们眺望大海许久,心思则一直放在对方身上。但玛莉的思绪有些紊乱,因为内心充满一种模糊的不满足感,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史蒂芬靠得更近,史蒂芬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史蒂芬说:“小乖,你累了吗?”她沙哑的声音无比温柔,玛莉听了顿时眼眶泛泪。

她回答道:“我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却没法靠近。为什么?你告诉我。”

“你不是靠得很近吗?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啊!”史蒂芬不得不勉强一笑。

“对,可是你好像又离得很遥远。”

“那是因为你不但累坏了还很傻!”

但她们流连忘返,因为一回到别墅就要分别,她们最怕这种分别的时刻。有时候天还没黑,她们就会忽然想到夜晚的来临,因而感觉哀伤莫名,心里同时也猜到对方的感受。

但很快地,史蒂芬拉起玛莉的手臂:“我想那颗大星星已经移动超过五寸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她牵着女孩缓缓走回别墅。

· 4 ·

日子无声无息地过去,灿烂阳光让玛莉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与体力,她苍白的皮肤晒得黝黑健康,双眼也不再显得疲惫而沉重——只是现在鲜少流露快乐的眼神。

她和史蒂芬会骑着骡子到很远的地方,经常一路骑进山里,爬上山丘到老欧罗塔瓦去,那儿的女人会坐在绿色小门边,懒洋洋地打发漫长安静的白昼,直到天黑。城里的墙壁上覆满了花,有茉莉、蓝雪花与九重葛。但她们不会在老欧罗塔瓦久留,而会不断地往上爬,爬到长满灌木与野草莓树的地区,然后再往更高的山坡上爬,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森林,如今只剩下几棵西班牙栗树标示那片森林的消退。

有时候她们会带上午餐,这时年轻的培德罗就会跟着一起去,负责驱赶那头载运康奼所准备的丰盛午餐篮的骡子。培德罗爱极了这些临时决定的郊游,让他可以有借口怠忽花园里的活儿。他会一边悠哉漫步,一边嚼着草叶或是从墙上摘下的花梗;偶尔也会低声哼歌,他在这座岛上土生土长,知道很多当地歌谣。不过要是骡子塞勒斯提诺打了个踉跄,或是也学他咬下墙上的花,培德罗就会倏地停止哼歌,粗声粗气地对老骡子塞勒斯提诺大吼:“走啊,骡子!塞勒斯提诺,快走!嘿,快走!”他会边吼边拍它,塞勒斯提诺只得气冲冲地一口把花吞下,然后偷偷踢培德罗一脚。

她们会在空气清凉的高处吃午餐,骡子就站在一旁平静地吃草。在清澈蔚蓝的天空映衬下,山顶仿佛撒满水晶,光辉耀眼⸺这座泰德峰是一座火焰心、水晶顶的壮阔雪山。山羊会成群走上蜿蜒小径,羊铃的叮当声打破了宁静。这一切在历代恋人眼中都是美好的事物,如今看在玛莉与史蒂芬眼里自然更加美好。

有些日子当她们从高地前往山谷,会经过广大的香蕉园和大片大片成熟火红的西红柿园,天竺葵与龙舌兰共同生长在路边的黑色火山灰中。从绵延的欧罗塔瓦谷地可以看见参差不齐的山线,这些山看起来是蓝色的,和非洲的夜晚一样,只有泰德峰晶莹雪白。

晚上当她们并肩坐在花园里,有时会有乞丐唱着歌前来,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灵巧地弹着吉他唱歌,歌曲的古老旋律来自西班牙,歌词却是直接发自岛屿的内心:

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但现在我痛苦万分,因为见到了你。

拿去我的眼睛吧,敌人啊!心爱的人啊!

拿去我的眼睛吧,因为它们让我燃烧不已。

我的血就像泰德峰内新的熔液。

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这种节奏急躁又奇怪的小调乐曲有一股非常强大的魔力,以至于听了以后会心跳加速,脑子被许多禁忌思绪所迷惑,灵魂也因感受到欲望满足后的无限忧伤而变得沉重;但身体却只感觉到想要完全满足的冲动……“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

她们听不懂那温软的西班牙语歌词,可是坐在那里却猜得出其中含义,因为单凭语言是限制不了爱的。玛莉希望史蒂芬抱着她,好将脸颊贴靠在史蒂芬肩上,就好像她们俩有权利享受这种音乐,有权利与世人一同分享情歌。然而史蒂芬总会很快地移开。

“我们进去吧。”她会喃喃地说,声音听起来很粗涩,因为那把亮晃晃的青春之剑再次跃现于她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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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们会刻意避开彼此,试图借由距离获得平静。史蒂芬会独自骑着骡子出去良久,留下玛莉在别墅四处闲晃,等她回来的时候,玛莉并不说话,反而会自己信步走到花园去。现在史蒂芬偶尔会变得近乎严厉,因为她觉得自己必须对心爱的人说的话将会是致命一击,也将会抹杀玛莉的所有青春欢笑,于是心中充满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身心饱受煎熬的她会粗暴地将玛莉推开:“别来烦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史蒂芬……我不懂,你讨厌我吗?”

“讨厌你?你当然不懂了……只是,我告诉你我实在受不了了。”

她们会脸色苍白、心烦意乱地盯着对方看。

漫漫长夜变得越发难以忍受,因为现在她们感受到分离是如此痛苦。白天里连串的误会,夜晚又充满疑虑、挂念与渴望。她们经常像敌人似的分开,也因此更加孤单。

随着时间过去,她们越来越消沉,这份消沉夺走了太阳的明亮,夺走了羊铃的美妙乐音,夺走了黑夜的幽微光彩。当圣夜的香气正甜,乞丐们在花园里唱的那些歌也仿佛充满残酷的讥讽:“唉——呀——呀!见到你以前我心寂寂,但现在我痛苦万分,因为见到了你。”

于是就因为她们本身的挫折感,使得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美好、那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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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玛莉·鲁维林并非胆小怯懦之辈,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的傲气出面解救了她。她说:“史蒂芬,我想跟你谈谈。”

“不要现在吧,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再说。”

“不行,就是现在。”她说着便跟随史蒂芬进入卧房。

她们一度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之后玛莉开始用很快的速度说:“我不能留下来了。这完全是个令人心碎的错误。我以为你要我是因为关心我,我以为……唉,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我不会接受你的施舍,史蒂芬,尤其现在你又这么讨厌我……我要回英国去。是我强迫你接受我,要求你收容我。我一定是疯了,你只是因为同情我罢了,你觉得我身体不好,所以同情我。好啦,现在我身子好了也不疯了,我要走了。每次我接近你,你就好像很反感似的躲避我或把我推开。但我希望我们赶快分手是因为……”她声音微变:“因为老是跟你在一起,又感觉到你确确实实开始厌恶我,这让我痛苦万分。我受不了了,我宁可不要看见你,史蒂芬。”

史蒂芬瞪着她,一脸苍白惊骇。接着就在一转眼间,多年的压抑仿佛被一阵剧烈的震动给粉碎了。她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意识不到,只知道她爱的人要走了。

“你这孩子,”她喘着气说,“你不明白,你无法明白……上帝为证,我爱你啊!”此时她已将玛莉拥入怀中,亲吻着她的眼睛、嘴巴,“玛莉……玛莉……”

她们定定地站着,一时忘了时间、忘了理智、忘了彼此以外的一切,被堪称人类最冷酷的情感之一牢牢掳获。

随后史蒂芬忽然垂下双臂:“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你得听我说。”

呵,如今她必须为自己没有说出那些话的疯狂付出每一分代价——即便先前父亲已经付过了。玛莉留在她唇上的吻依然炙热,但她必须付出代价,分毫都不能少。由于内心的痛苦似乎已忍无可忍,以至于她话说得很粗暴,字字句句都很残酷,既不放过必须仔细倾听的女孩,也不饶过必须强迫女孩站在那里倾听的自己。

“你明白了吗?如果你把自己给了我,这意味着什么,你现在知道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中断……玛莉在哭。

史蒂芬再次开口,声音变得平板单调:“这样的要求太多了……你是对的,太多了。我不得不老实告诉你……原谅我,玛莉。”

但玛莉用非常明亮的双眼看着她:“说得好呀……你说这叫爱!我根本不在乎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在乎世人怎么想,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你!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说的话而哭的?我哭是因为你这张亲爱的、留着疤痕的脸……因为那脸上的苦楚……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史蒂芬,你难道不明白吗?”

史蒂芬弯下身,非常谦卑地亲吻玛莉的手,因为现在她再也无话可说……那天晚上她们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