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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马丁与史蒂芬之间必须展开严酷激烈又极不寻常的交战,但是在暗中交战,以免心爱的人因为他们而受苦;有个很奇怪的情形是:这两人得时常留意着保护对方,与玛莉在一起时,还要特别注意眼神与言辞。为了他们极力想保护的这个女孩,这两人实际上经常得互相保护。谁都不会卑鄙地采取诽谤或阴毒的手段,虽然暗中较劲,却都光明磊落。与此同时,他们的内心也在大声呐喊,想抗拒这个残酷狡猾的东西残害他们受诅咒的友谊——确实是严酷激烈又极不寻常的交战。

如今史蒂芬忽然间不得不面对偌大孤寂的威胁,只得仰仗手边所有武器,努力地确保自己的所有权。多年岁月在她与玛莉之间所铸造的每个联结扣环,将她们的过去与热情的现在联系在一起的每个温柔与激情的回忆,欢乐的每一刻,是的,甚至于忧伤的每一刻,全是她用来对抗马丁、纯属自卫的武器。这些武器当中有一项也十分强而有力,就是完美的伴侣情谊与理解,正因为这个,她们的结合才能如此牢固。多亏了过去与现在,使她武装完备——但马丁唯一的武器却在未来。

他利用一种因爱而新生的细腻灵巧,非常委婉地将玛莉的思绪导向一种安定平和的生活,和他结婚便能得到的生活。他以无数的小技巧加倍努力,让她少不了他,为她披上温暖幸福的保护外衣,好让充满敌意的世界也显得友善。虽然他还忍着没有表白,只是以高明技巧与莫大耐心努力着;虽然在开口之前,他想先确定玛莉听到他的召唤会自愿前来,因为她爱他——但其实她已经猜到他的爱意,因为这种事男人不可能瞒得过女人。

这些日子里,玛莉夹在这两股交战势力间备受煎熬;如果想到失去马丁而觉得不快乐,就老是有一种不忠的感觉,如果有时候渴望过着他能给她的生活,就会痛恨自己的背叛与懦弱,尤其最害怕这个男人正悄悄地介入她和史蒂芬。正因为这份恐惧让她怀抱一股新的、更不顾一切的热情顺服于女伴,两人之间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联系——白天也许属于马丁,但夜晚却属于史蒂芬。然而,彻夜不能成眠的史蒂芬,那胜利仍犹如挫败,想起马丁的话,胜利随即化为灰烬:“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成功,对玛莉也已太迟了。”到了早上她会坐到书桌前写作,发狂似的努力工作,就好像这世界与她最终的成就之间,正在进行一场难分轩轾的竞赛。她从未如此拼命地工作,她觉得笔尖蘸着血,觉得自己每写一个字都在淌血!

· 2 ·

圣诞节来了又走了,紧接着是新年,马丁仍继续奋战,但变得更顽强。最近,失败的念头阴魂不散地纠缠,他痛苦地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做,史蒂芬还是占尽便宜。玛莉最受他喜爱与欣赏的一切特质:坦率、温柔忠实的性情、对于任何痛苦的怜悯,等等,全都对他不利,反而将她和她挚爱的人绑得更牢。此刻只有一件事支撑着这个男人,那就是他坚信无论如何,玛莉·鲁维林已经爱上他了。

他们在一起时,她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地不泄露自己的感情,那么令人同情地坚称一切还是都很好,坚称生活完全没有磨损她的勇气。但马丁没有被这些辩解蒙骗,他知道她多么依赖他所能提供的一切,又多么欣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正常人唾手可得的简单事物上。他看穿了在她勇气十足的表象底下精神已大为耗弱,非常渴望能与世界和平共处,能在面对人类同胞时,欣慰地得知自己无须害怕他们,只要她开口便能获得他们的友谊,而他们的律法规范也将会保护她。这一切马丁都察觉到了,但史蒂芬的感受更加正确而深入,因为她已绝望地知晓自己爱的女人非常不快乐。起初她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交战中激昂的情绪压力支撑着她,面对这个男人依然能挺住的力量支撑着她,她所唤醒的那股热切反应也支撑着她。但终于有一天她不再盲目,世上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只在乎玛莉正默默承受着无与伦比的不快乐。

马丁若是有心,现在便能尽情地报复史蒂芬。他根本不知道玛莉正一点一点地卸下防备,她的意志力、她想撑下去的坚定决心、她阳刚个性中的傲慢,都逐渐被侵蚀了。关于这一切,这个男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史蒂芬的秘密,她知道如何保守这个秘密。但有天晚上她忽然推开玛莉,盲目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意识到以此方式保留的武器已经变得毫无价值,侮辱了她对这女孩的爱。那天晚上,有个可怕的念头随之而来:她的爱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如今她必须为自己与生俱来对正常事物的尊重付出极高代价,那份尊重一直没能被破坏,即使经过多年迫害后也依然健在——这是沉默但警觉的莫顿先祖们传下来的一项额外负担。早在幼年时期,她便猜度到父母的两情相悦中有一种完美的感觉,而且对那感觉近乎崇拜,如今她必须为这项本能付出代价。她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到玛莉·鲁维林所缺少的一切,随着马丁的离开,这一切将会从她犹豫着不敢把握的手中溜走,也许从此一去不返——包括孩子、会得到世人尊重的家、会被世人视为神圣的爱情、摆脱世人的迫害后得到的幸福安定与平静。突然间,史蒂芬觉得马丁是个获得无数恩赐的宠儿,他手中掌握的那许多无价之宝,她这个爱情乞丐永远也给不起。她唯一能送给爱情、送给玛莉的,只有马丁这份礼物。

她仿如做梦般感知到这些。她现在就像在梦中行动、生存,几乎不知道这个梦会把她带向何方,也因此刺激了她的每个感官知觉。她的这个梦极为强横,因此她所做的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不可能采取其他行动,也不可能踏错一步,尽管只是做梦。就像梦游者走在深渊边缘不惊不惧,完全丧失危险意识,史蒂芬现在也是这样走在命运的边缘,心里只有一个恐惧:她为了让玛莉获得自由所必须做的事,有如噩梦般令她畏惧。

有个巨大而无形的意志力控制着这个鲜活的梦境,她顺从着那股力量,不再回应女孩的温柔,也不再答应有情人的亲密行为。她变得和世界本身一样无情,也几乎一样残忍地不停伤害人。尽管玛莉已明显表现出忧虑不安,她还是越来越常去找华勒莉·西摩,因此随着时间流逝,玛莉逐渐因为疑心受尽折磨。但史蒂芬仍一再打击她,这么做的同时也拼命地在伤害自己,不过她几乎感觉不到痛,因为她对玛莉的所作所为更让她痛苦。然而她越是打击,她们之间的联结便似乎越紧密,每挥一拳便系得更牢。现在玛莉紧抓不放,用她饱受折磨蹂躏的生命的每一分力量,用史蒂芬激起的每一段回忆,用史蒂芬培养出的每一份热情,用史蒂芬所唤醒、让她与马丁奋战的每一个忠心本能。看来给玛莉捆上锁链的那只手,似乎无力将锁链取下。

终于有一天玛莉拒绝见马丁,并且脸色苍白、语带责备地反驳史蒂芬:“你不明白吗?你全瞎了吗?你现在眼里只有华勒莉·西摩吗?”

史蒂芬好像突然被打成哑巴似的,依然双唇紧闭,没有回答。

这时玛莉对她哭喊道:“我不会让你走的,告诉你,我不答应!我这么爱你都是你的错。我不能没有你,是你教我需要你的,结果现在……”她半羞愧、半挑衅地说。她不得不站在那里乞求着史蒂芬保留不给的东西,而史蒂芬也不得不听着玛莉如此乞求。随后女孩尚未意识到便已脱口而出:“要不是你,我可能会爱上马丁·哈兰!”

史蒂芬听见自己的声音离得好远好远:“要不是我,你可能会爱上马丁·哈兰!”

玛莉整个人冲上去抱住她的脖子:“不,不!不是那样,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 3 ·

空气中已隐约嗅到初春的气息,将黄水仙带进了巴黎花摊。玛莉种在花园的那棵小樱桃树,整个稚嫩枝丫上也再度冒出叶子和粉红小花苞。

这时候马丁来信:“史蒂芬,我们可以在哪里见个面吗?就我们俩。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最好别在你家,因为玛莉的关系。”

她指定了地点。他们约在勒皮克街的老屋旅馆,时间是第二天晚上。当她一语不发地出门,玛莉以为她是要去找华勒莉·西摩。史蒂芬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等马丁,她早到了。桌子铺了新的格子桌布很亮眼——红与白,白与红,她一面数着格子,一面用手指小心描画。吧台后面的女人用手肘撞了撞同伴:“来了个怪女人,还有那么大一道疤,我的老天!”青黑色疤痕划过史蒂芬苍白的脸格外显眼。

马丁静静地来到她身边坐下,点了杯咖啡做做样子。直到咖啡端来前,他们做做样子互相微笑谈天。但等到侍者转过身去,马丁便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打败我了,史蒂芬……你们的关系太紧密了。”

当他们不快乐的视线交会,她回答道:“我很努力地强化那个关系。”

他点头说:“我知道……所以,亲爱的,你赢了。”他随后又说,“我下个礼拜离开巴黎。”尽管力持镇定,他的声音还是沙哑了,“史蒂芬……你要尽力照顾玛莉……”

她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他的手,又或者有另外一个人坐在他身旁,望着他那张表情细腻又困惑的脸,嘴里说着奇怪的话?

“不,不要走,还不要。”

“我不明白……”

“你一定要相信我,马丁。”此刻她听见自己非常严肃地说,“你能不能完完全全相信我?只要我开口,不管看起来多奇怪的事你都去做?如果我说这是为了玛莉,为了她的幸福,你能相信我吗?”

他手指紧握起来:“上帝为证,我可以。你知道的,我会相信你!”

“那好,你别离开巴黎,现在先别走。”

“你真的要我留下来吗?”

“是的,我没法解释。”

他略感迟疑,然后像是突然下定决心:“好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他们付了咖啡的钱之后起身准备离开。“让我和你走到门口就好。”他恳求道。

但她摇着头说:“不,现在不行。我会写信给你……很快的……再见,马丁。”

看着他沿街匆匆走去,最后消失在阴影中了,她才慢慢转身爬上山坡,从“烘饼磨坊”的耀眼灯光下经过。可怜的风车翼在风中旋转,永不休止地磨碾着小罪恶——从巴黎社会最底层吹进来的干谷糠。不一会儿爬到山丘顶端后,还得再爬上一段满布灰尘的石阶,然后推开一扇沉重、移动缓慢的门,通往那焦虑却孜孜不倦地为世人守夜的巨大信仰殿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面对那尊一手按在心口、另一手伸出做耐心哀求状的耶稣银像,要说些什么。伸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祷告民众,嘴里发出单调、低吟、持续不断的祈祷声——仿佛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的浪潮,冲刷着天堂海岸。

他们在祈求圣母:“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请为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祈祷,此时此刻与我们死亡的那一刻。”

“与我们死亡的那一刻。”史蒂芬听见自己重复着。

那尊耶稣银像看起来疲惫万分。其实它一向都显得疲惫。她不经意地想,人站在那儿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好像面对他人的忧伤经常不知所措一般。对自己她毫无感觉,既无同情也不懊悔;很奇怪地,所有感觉都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教堂,继续走过风中的蒙马特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