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塔少尉的烦恼在一种悄无声息的关怀中烟消云散了。

楚克劳尔少校只说了声:“您的事情皇帝已经下令处理妥当。令尊大人把钱寄来了。这件事没有必要再提。”

特罗塔少尉随即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告诉父亲说,威胁到荣誉的危险已经被皇帝解除了,并请求父亲原谅自己这么久没有给他回信。他既感动,又激动。他多么想把这种心情写下来。可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能够用来表达他懊悔、痛苦和思念之情的词语。这件事实在是让他伤透脑筋。当他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打算不久请假回去一趟,以便当面向您谢罪!”就写信的格式而言,这个句子不应该作为附言放在信的下方。于是,少尉又把整封信重写一遍。一个小时之后,信写好了。重新写的这封信从外表格式上看是正确的。这样,他觉得一切都已了结。

“出乎意料的幸运”让特罗塔少尉惊叹不已。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依仗老皇帝。另外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是自己的父亲有钱,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在逃过这一劫之后,他便可以自愿地离开军队,到维也纳去和冯·陶希格太太一起生活,也许穿上便服到政府机关去工作。他已经好久没有去维也纳,好久没有听到冯·陶希格太太的任何消息。他十分想念她。喝了一杯“180度”之后,思念之情更浓。这种甜蜜的思念之情甚至放纵他哭泣了一会儿。最近一段时间,他眼睛总是挂着泪水。此刻,特罗塔满心欢喜地看了看那封信,而后将它装入信封,高高兴兴地写上地址。为了犒劳自己,他又要了一大杯“180度”。

布洛德尼茨先生亲自端来烧酒,说:“卡普图拉克离开这儿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幸福的日子!那个令少尉特罗塔终生难忘的可恶的矮个子家伙被除掉了。

“为什么?”特罗塔问。

“他被直接赶走了!”布洛德尼茨回答道。

是的,弗兰茨·约瑟夫—那个和特罗塔少尉交谈过的老人,那个鼻子上挂着闪光泪珠的老人—的手臂伸得这么长,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影响会有这么长久。

皇帝接见地方官才一个星期,卡普图拉克就被赶走了。政府机关得到上面的暗示,将布洛德尼茨的赌馆查封了,有关耶德里策克上尉的事也得以封锁。他早已被人们淡忘,就像一个地狱的鬼魂永远不能返回地面那样。耶德里策克上尉被关进了古老的皇朝帝国的军人监狱,关进了奥地利的牢房。虽然他的名字偶尔会钻进某个军官的脑海里,但立即又被赶走。军官们大多能忘却一切,这是他们的天性使然。

新调来一个上尉,叫洛伦茨。此人矮墩墩的,有一副好心肠;衣着随便,举止随意;即使被禁止,他也要随时准备脱掉外衣,玩一局弹珠游戏,露出他那短短的、打过补丁带有汗渍的衬衫袖子。他的妻子面容憔悴,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们育有三个孩子。洛伦茨上尉很快就适应了这儿的环境,大伙儿也很快适应了他。三个孩子长相相似,看起来像三胞胎似的,他们会一起来到咖啡馆喊他回家。

从奥洛莫乌茨、赫纳斯、玛利亚希尔夫来表演歌舞的“夜莺”也先后离开了这里。咖啡馆里每个星期会演奏两次音乐,但音乐缺乏激情和活力。因为没有“夜莺”的表演,所以演奏的尽是古典乐,它听起来与其说是对逝去的时代的颂扬,不如说是对那个时代的悼念。如果没有酒喝,军官们就会觉得无聊透顶;喝了酒,又变得悲伤忧郁,自怨自艾。

这里的夏天湿热难耐。上午操练时得休息两次。士兵们和武器都浸泡在汗水里。军号手对着沉闷的空气吹号,声音听起来单调乏味,毫无生气。整个天空都被均匀地抹上了一层薄雾,宛如一层银灰色的纱幕;连那沼泽地也被它笼罩了。一直欢快而响亮的蛙声也被压得瓮声瓮气。柳树纹丝不动。整个世界都在等待风的到来,但风还在酣睡。

科伊尼基今年没有回来,大伙儿对此怨声载道,仿佛部队曾经和他签约,委托他举办夏日娱乐活动,而他却撕毁了这个协议似的。为了给死气沉沉的驻军生活带来一点儿生机,龙骑兵部队的上尉楚奇赫伯爵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举行一次盛大的夏日庆祝活动。这次庆祝活动可以看作是该骑兵团一百周年大庆的预演。虽说还有一年才是一百周年纪念庆典,但也不能在九十九年里什么活动都没有,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奇妙的主意。上校菲斯特迪斯也是这么认为的,还夸耀说是他首先记住了这个光荣的日子。毕竟几个星期以来是他一直在为这个百年大庆做准备。每天空闲时他就在团部办公室口授那封谦恭的邀请信,这封信要在半年以后寄给本团荣誉指挥官,他是一个小小的德国君侯,可惜出生于受轻视的旁系。仅仅为了这封宫廷信件的措辞就让菲斯特迪斯上校和楚奇赫上尉大伤脑筋。有时候他们还要为措辞进行激烈的争论。例如上校认为“在此请允许本团最恭顺地”这个套语是可行的,楚奇赫上尉则认为“在此”用错了,“最恭顺地”几个字也用得不完全恰当。他们决定每天写两个句子,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他们分别口授给别人写。上尉口授给一个下士写,上校则口授给一个中士写。然后把他们的句子拿出来比较,两个人再相互吹捧一番。接着,上校就把这些底稿锁在团部办公室的大柜子里,这个柜子的钥匙由他专门保管。他把草稿和其他一些已经做过的有关大型阅兵和官兵比武计划放在一起。全部计划都放在那些大信封附近,大信封已经封了口,让人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信封里藏的是用于进行军事动员的命令。

在楚奇赫上尉宣告了这一奇妙的主意之后,他们便不再为致君侯的书信措辞问题而烦恼,而是开始向四面八方寄发内容相同的邀请信。这种简单的邀请函不需要多少文学修辞,所以几日之内就写好了。他们只是在给邀请来宾的寄信顺序上有分歧。楚奇赫伯爵认为要按顺序寄信,首先应寄给那些地位最高贵的人,然后寄给那些地位低一些的人。

“所有的邀请信同时发出!”上校说,“我命令您这样做!”

虽然菲斯特迪斯家族属于最高贵的匈牙利族系,楚奇赫伯爵相信这道命令显示出上校匈牙利血统的民主倾向。他耸了耸肩膀,把邀请信一起发出去了。

军籍管理员得到命令,要把后备军官和退役军官的通讯地址找出来,他们全都在受邀请之列。被邀请的还有龙骑兵团军官们的亲属和朋友。信中说是邀请他们前来参加百年大庆的预演,也就是告诉他们有机会亲眼见到本骑兵团的荣誉指挥官,即那位出身于一个不太尊贵的旁系德国小君侯。有一些被邀请的人的家族历史比这个荣誉指挥官的还要久,但在和他接触时仍然要向他表示敬意。

因为要举行一次“庆祝活动”,所以看中了科伊尼基伯爵的小树林。这个“小树林”和科伊尼基的其他树林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似乎是大自然和它的主人指定用于举行庆典活动的。它年轻,长着幼小而茂盛的云杉,清爽而阴凉,道路平坦,还有可以用来做跳舞场地的小空地。他们为此租下了这片小树林。

他们再一次为科伊尼基不在场而感到惋惜。他们给他发出了邀请信,希望他不要拒绝前来参加龙骑兵团的庆祝活动,甚至希望他—如菲斯特迪斯所表达的那样—能够“带几个艳丽的人儿来”。他们邀请了胡林夫妇、金斯基夫妇、博德斯达茨基夫妇、许恩波尔恩夫妇、阿尔伯特·泰罗一家、基尔贝茨格夫妇、文森霍斯夫妇、塞尼夫妇、本基宇夫妇、基舍尔施夫妇和迪特里希银泰夫妇。他们和龙骑兵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奇赫上尉又把被邀请人的名单看了一遍。他说:“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啊!”他把这个独特的惊叹语又重复了几遍。举行一次这么盛大的庆典再怎么不情愿也得邀请狙击营那些寒碜的军官。他们一定会感到无地自容!菲斯特迪斯心里想。楚奇赫上尉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一边口授致狙击部队军官的邀请信—一个口授给下士写,一个口授给中士写—一边交换着讥讽的眼神。当他们写到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的名字时,脸上突然放出光彩。

“索尔费里诺战役。”菲斯特迪斯脱口说出这句话。

“啊!”楚奇赫上尉喊道。他一直以为索尔费里诺战役发生在16世纪。

团部办公室的全体文员都在搓捻红红绿绿的纸彩带。勤务兵们爬到“小树林”里稀疏的云杉上,把彩带从一棵树拉到另一棵树上。龙骑兵团的士兵们在那个星期缺了三次操练。他们被关在营房里“上课”,学习款待贵宾的礼仪。有半个骑兵连被临时性地分配到伙房里。他们在这里学习刷锅、托盘子、端酒杯、翻餐叉。菲斯特迪斯上校每天早晨都要到厨房、地下室和餐厅里进行严格的检查。他们为所有可能接触来宾的士兵配备了白手套。每天早晨这些士兵都得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叉开十指,送到上校面前,让他检查手套是否干净、整洁、扎实。他欢欣鼓舞、神采奕奕,心里充满了阳光。他佩服和欣赏自己旺盛的精力,也渴望得到他人的赞赏。他的想象力超乎寻常,每天至少能想出十个点子,过去每个星期能想出一个点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他既能想出关于庆祝活动的点子,还能想出关于军训方面的点子,如操练规程问题、装备问题乃至战术问题。这些日子里,菲斯特迪斯上校觉得自己简直能轻松胜任将军的职位。

彩带已经拉好了。接下来就是把那些花饰吊在彩带上。于是,人们就把这些花饰挂上去试了试,上校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不可否认,有必要把灯笼也挂上去。空气潮湿而闷热,好长时间没下雨了,他们每天都在提防着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于是,上校决定派个固定岗哨,任务是,一旦出现一丁点儿暴风雨的征兆,就赶快取下花饰及灯笼。

“彩带也要取下来吗?”他认真地问了问上尉。他明白一个好的上司应该善于听取下级的意见。

“彩带不会出问题的!”上尉说。

他们达成一致意见,绳子不用取下来。

暴风雨倒是没来。空气仍然是那样闷热和潮湿。不过,他们从一些被邀请人的谢绝信中了解到:龙骑兵团准备举行庆祝的那个星期天,维也纳一个赫赫有名的贵族俱乐部也要举行庆祝活动。还有些被邀请者则受着两难选择的折磨。他们既想听到社会上的各种小道消息—这些消息只有在俱乐部的舞会上才能听到—又想到具有传奇色彩的边境地区看看。异域风情就像那些小道消息一样诱人,就像能使人洞晓人性优缺点一样诱人;仿佛能有求必应;好像能如愿以偿。有几个人承诺庆祝活动临近的日子会发一份电报来。

这些回信和对电报的承诺几乎彻底毁掉了菲斯特迪斯上校近日来所获得的信心。

“真是不幸!”上校说道。

“真是不幸!”上尉重复了一遍。

他们垂头丧气、唉声叹气。

该准备多少房间呢?一百个,或者只要五十个?安排在哪里?旅馆吗?还是科伊尼基家里?可惜他不在家,而且连封回信都没有!

“科伊尼基这家伙真阴险。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上尉说。

“你说得很对!”上校附和道。

有人敲门,传令兵报告科伊尼基伯爵到。

“好小子!”两人齐声喊道。

他们热烈地欢迎他的回归。上校觉得自己已经才思枯竭,迫切需要他人的帮助。他们轮番拥抱客人。各自迫切地等着另一个人的拥抱赶快结束。随后,他们要了酒。

一切焦灼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好而愉快的遐想。科伊尼基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们就订一百个房间,即使空下五十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一说,上校和上尉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妙啊!”

他们又一次上前与客人热烈拥抱。

在庆典到来之前的那个星期,雨还是没下。所有的花饰和灯笼都还吊在小树林里树与树之间的彩带上。有几回,负责看守小树林的那个下士和四个士兵被吓得不轻,因为他们听见西方天际传来隆隆的声响,这是远处天雷的回声。薄暮时分,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西方天际密集的云雾,雾霭给火红的落日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但愿这场暴风雨降落在遥远的天际,就像是降落在另一个世界。在沉闷的小树林里,云杉干枯的针叶和剥落的树皮不时发出折裂的响声。鸟儿的啼叫也单调乏味、令人昏昏欲睡。树干之间松软的沙地热得发烫。

雨还是没下,花饰和灯笼还吊在小树林树与树之间的彩带上。

星期五,来了几位客人。他们预先都发来了电报,值勤官去把他们接来了。两个军营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骑兵和步兵在布洛德尼茨的咖啡馆议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议的,只不过是给这里的纷乱气氛再加一把火而已。没有人愿意单独待着,是焦虑不安的心情把他们凑在了一起。他们窃窃私语,多年隐藏的秘密突然间被暴露了。他们毫无保留地相互信任,简直到了相爱的程度。他们欢聚一堂,沉浸在共同的期待中。

庆典的氛围犹如一座喜气洋洋的大山遮住了他们的视线。所有的人都深信这不仅仅只是一种消遣,而且也意味着他们生活的巨大变化。到了最后时刻,他们竟然变得烦躁不安。庆典既给人美好的向往,又给人致命的威胁;它使天空黑暗,又将天空点亮。人们把阅兵服拿出来刷净烫平。这些日子里连洛伦茨上尉也不敢去玩牌。他曾经下定决心在宁静的安逸中度过他余下的军旅生涯,可是现在这种静谧安宁被打破了。他冷眼打量自己的阅兵服上装。如同一匹肥胖而迟钝的老马多年来一直站在马厩凉爽的阴影里,现在却突然被逼出来赛跑。

星期天终于到了。一共来了五十四位客人。

“哎呀,我真该死,真该死呀!” 楚奇赫伯爵一连说了好几声。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在怎样一个部队服役的。浏览来宾名单上那五十四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对这个部队欠缺足够的自豪感。

下午一点,庆祝活动开始了。

他们先是在操场上举行了一个小时的阅兵仪式。两支军乐队是从比较大的驻军部队请来的。他们在小树林里用木头搭成的两个圆亭子里演奏。女士们坐在有帐篷的行李车上,硬挺的胸衣外面穿着夏日连衣裙,圆圆的阔帽子顶上插满了各种羽翼。天气炎热,但她们仍然微笑着,就像阵阵清凉欢快的微风。她们的嘴唇在微笑,眼睛在微笑;束缚在紧身胸衣里的胸脯也在微笑,散发出幽幽的体香;那一直戴到肘部的精致的花边手套也在微笑;那一直抓在手上的小手帕也在微笑。她们有时也会拿起手帕擦鼻子,但动作很轻柔,似乎是害怕把鼻子擦破似的。

小商小贩出售糖果、香槟,命运之轮出售彩票,这个命运之轮由军籍管理员亲自操作。所有人的身上洒满了彩纸屑。人们快活地撅起嘴巴,试图吹掉身上的彩纸屑。也有不少彩纸带轻悠悠地飘落到人们的脖子上和大腿上,或是从树上垂下来。一棵棵天然的云杉树顿时成了一件件人造的艺术品,因为它们比大自然的绿色更浓、更逼真。

就在这时,乌云聚集在这片树林的上空。雷声越来越近,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军乐声中。当夜色突然降临到帐篷、马车、彩纸屑和舞场上的时候,人们开始点亮了灯笼,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灯笼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摆,简直不能算是节日灯笼。闪电越来越强烈,照亮了整个夜空,但无法与小树林后面燃放的爆竹、焰火相提并论。人们误以为偶尔掠过的闪电是焰火的余光。

“暴风雨!”有人突然叫起来。

关于暴风雨来临的信息迅速在小树林里扩散开来。

人们纷纷离开小树林,动身去科伊尼基家,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车。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摇曳闪烁的蜡烛将金色的光芒毫无顾忌地射向宽阔的林荫道,给地面和树木镀上了一层金色。时间尚早,但已经漆黑一片,这是因为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聚拢在一起。这时,马匹、马车和客人——服饰艳丽的女人和服饰更艳丽的军官们——都涌到了林荫大道深处那座宫殿的门前,聚集在那个椭圆形的铺有细石子的广场上。

那些被士兵们套上笼头的坐骑以及被车夫们使劲勒着缰绳的马匹都变得焦躁不安;风,犹如电流般掠过它们发光的毛皮。它们惊恐地向着马厩嘶鸣,用颤抖的马蹄把地上的小石子扒得沙沙响。大自然和动物的不安似乎也传给了人。几分钟之前随着命运之轮的弹珠不停滚动而发出的喊叫声现在也戛然而止。大家提心吊胆地朝门和窗户看去。

两扇大门打开了,人们开始成群结队地朝大门走去。也许是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或者是因为此刻两个军乐队乱糟糟的调音声响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所以谁也没有听见传令兵急速奔驰的马蹄声。此刻,他已经来到广场,猛地勒住缰绳。他身穿值勤制服,头戴闪光的钢盔,肩挎卡宾枪,腰系子弹带,一会儿被苍白的闪电照得雪亮,一会儿被乌云遮得昏暗不明,和舞台上传达战令的使者没有什么两样。

这位传令兵跨马下来,询问菲斯特迪斯上校在哪里。有人告诉他上校在屋里。不一会儿,菲斯特迪斯走出来,从传令兵手里接过一封信,又转身进屋。他在圆形前厅停了下来,这个厅没有安吊灯,一个侍者手持烛台,走到他背后。上校撕开信封。虽然从孩提时代起就开始接受训练,但此刻侍从仍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突然颤抖的手。他拿在手上的蜡烛开始激烈地晃动。他本无意越过上校的肩膀去看那封信,但信里的文字却自动跳进了那训练有素的视力范围。仅仅写了一句话,字特别大,特别清楚,是用蓝色墨水的钢笔写的。天空中的电弧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从各个方向闪烁着,因此他无法闭上眼睛,同时他也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可怕的蓝色大字上移开。

“据悉,皇储在萨拉热窝被暗杀。”这就是那些大写字母表达的内容。

这句话就如同没有休止符的句子钻进了上校的意识和身后侍从的眼睛。信封从上校的手上滑落,左手握着烛台的侍从,俯身用右手捡起信封。当他直起身时,他的目光正好对着菲斯特迪斯上校的脸。上校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侍从,侍从往后退了一步。他左手握着灯,右手拿着信封,两只手都在颤抖。摇曳的烛光照在上校的脸上,映得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上校的脸平常总是通红的,而此刻则紫一阵,白一阵,嘴唇微微地抖动,金褐色的小胡须也抽搐起来。

前厅里除了上校和侍从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听见里屋传出的华尔兹舞曲的低声演奏、酒杯的碰撞和人们含糊不清的交谈声。他们朝通向广场的那道门外看去,看得见远处闪电的回光,听得见远处雷鸣微弱的回声。

上校看着侍从,问了一声:“这信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上校先生!”

“绝对保密!”菲斯特迪斯说着把食指搁在嘴唇上。他离去了。他的身子有点儿摇晃,也许是跳动的蜡烛光才使他的步履显得有些不稳。

就像刚才得知这个残酷的消息一样,好奇的侍从对上校的保密令感到紧张不安。他希望有个同事能把这盏灯接过去。他多么想走到那些房间去,也许能打听到一些更详细的消息。他虽然是个开明而理智的中年男子,但也越来越害怕。烛光微弱,每一次一道苍白闪电掠过前厅后,整个前厅就陷入一种更阴沉的黑暗。沉重的带电空气滞留在室内。

暴风雨迟疑着。侍从异想天开地将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与那个可怕的消息联系在一起。他感觉到这个时刻终于来了:世界上那种超自然力量正在宣告着那令人恐怖的威力。他左手拿着灯,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正在这时,科伊尼基进来了,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害怕这场暴风雨。

“不只是因为暴风雨。”侍从回答道。虽然答应过上校要保密,但作为一个绝密消息的知情人,他无法承担这种巨大的压力。

“还有什么呢?”科伊尼基问。

“菲斯特迪斯上校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侍从说着,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由于暴风雨的缘故,科伊尼基首先下令把所有窗户都关上,接着又下令把帷帘拉下来,最后叫人给他准备马车。他要进城去。当人们在外面套马车的时候,一辆出租马车来到门前,车篷上还有雨水在滚动,看得出来,这车是从一个雷雨交加的地方驶来的。车上下来一个人,就是曾经去驱散鬃毛厂罢工工人政治集会的那个地方专员。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他首先报告说城里下雨了,仿佛他是专程为报告这个消息而来似的。接着,他告诉科伊尼基,听说皇帝的继承人在萨拉热窝被人给暗杀了。三个小时前来了一批旅客,他们首先传出了这个消息;后来,总督府发来了一份残缺不全的密码电报,显然是暴风雨影响了电报通讯。人们发电询问此事,但到现在还没有回复。再说,今天是星期天,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机关里。但是,城里以及乡村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尽管外面下着雷雨,但人们仍然站在巷子里,议论纷纷。

正当专员急促而低声地讲这些话的时候,从各个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的舞步声,叮当的碰杯声,还不时传来男人们低沉的笑声。科伊尼基把几个他认为谨慎、冷静而又有影响力的客人集中到一个被隔离开的房间里。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才把他们一个个弄到预定的房间里,将专员介绍给他们,并向他们透露了专员带来的信息。这些人当中包括龙骑兵团的上校,狙击部队的少校和他的副官,还有特罗塔少尉。由于房间座位不够,许多人不得不靠在四周的墙壁上,有几个人并不清楚他们进来的目的,因此便不拘小节地坐到地毯上,交叉着两条腿。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们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些人也许是被这个可怕的消息吓瘫了,另一些人可能是喝醉了。还有一些人对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向都无动于衷。在他们看来仅仅因为一场灾难而要移动他们的身躯,简直不可思议。有些人还没有把披挂在他们肩膀、脖子和头上的彩纸带和圆纸片取掉。这些滑稽可笑的场面更增添了这个消息的可怕性。

几分钟之后,这个小房间热起来了。

“我们开个窗户吧!”有人说。

另一个人便打开了又高又窄的窗户,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但又立刻缩了回来。一道异常强烈的闪电猛地打到这个窗前的院子里。虽然分辨不出它击中的位置,但他们听见了树被劈倒的断裂声。黑乎乎的树冠带着沙沙的声响轰然倒地。就连那些肆无忌惮地坐在地毯上的人和对周围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也跳将起来,那些喝得微醉的人也开始摇摇晃晃,所有的人脸都发白。每一个人都很惊讶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们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相互看看,等着雷声。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雷声便传来了。在闪电和雷鸣之间,生命的尊贵得以显现。大家尽量相互靠近一点儿。他们的身躯和脑袋绕着桌子围成一团。顷刻间,虽然表情各异,但他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兄弟般的深情。看那神情,他们仿佛是第一次经历暴风雨。他们怀着恐惧和敬畏的心情静候着这个短促的霹雷结束。雷声过后大家才舒了一口气。窗前,劈开浓重乌云的闪电一闪而过,人们便开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们得中断这场庆祝活动!”楚克劳尔少校说。

骑兵上尉楚奇赫跳了起来,他的头发里还有些彩色纸屑,后脖颈上披着一截玫瑰色的纸带。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作为伯爵,作为上尉,特别是作为龙骑兵,尤其是作为他本人,作为一个特殊人物,一句话,作为楚奇赫其人,他感到这是一种侮辱。他那短而浓密的眉毛根根直立,恰似两道硬刺阴森森地对着楚克劳尔少校。那傻呵呵的明亮大眼睛习惯于他几年以前所看到的一切,却对目前的事视而不见。现在这双眼睛似乎透露出楚奇赫家族的傲慢,一种产生于15世纪的傲慢。他几乎忘记了闪电和惊雷,几乎忘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过去几分钟里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的记忆里仅仅只保存着他为这次庆典、为他的天才所做的努力。他无法忍受那么多的事情,他喝了香槟酒,他的马鞍形小鼻子上沁出了汗水。

“消息不是真的,”他说,“这不是真的。谁能向我证实这消息是真的,一个愚蠢的谎言而已。‘据说’‘可能’,尽是些官话,就凭这些就可以推断这消息是一个愚蠢的谎言。”

“谣言也已经足够了!”楚克劳尔说。

这时,预备役上尉冯·巴本豪森先生也加入了他们的争论。他喝得微醉,在用手帕扇风,他把手帕一会儿揣在衣袖里,一会儿又抽出来。他走到桌子跟前,眯缝着眼睛说:

“先生们,波斯尼亚离我们还远着呢,我们不能轻信该死的谣言。就我而言,我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如果它确实属实,我们总会知道的!”

“说得好!”骠骑兵部队的奈吉·杰诺男爵喊道。不可否认他出身于波胡明一个犹太家庭,男爵的封号是他父亲买下的。他认为匈牙利人是皇朝帝国乃至全世界最高贵的家族之一。他接受了匈牙利贵族的一切缺陷,全然忘却了他所出身的犹太种族。

“说得好!”他又喊了一遍。一切有利于匈牙利民族的政策他都爱,一切不利于匈牙利民族的政策他都恨。他心里对皇朝帝国的皇位继承人早就充满了仇恨,因为大家都说他对斯拉夫人好,对匈牙利人不好。奈吉男爵专程来到这个荒凉的边关,不想被这起突然事件破坏了兴致。他认为,如果家族成员当中有人因为谣传而去破坏科萨达斯舞蹈,那他就是对整个马扎尔民族的背叛。出于种族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对这种舞蹈负有责任和义务。他像个一迈步就要牢牢地抓住拐杖的老人那样,把那个单片眼镜夹得更紧。每当有了民族感时,他总会这样。他操一口粗俗的匈牙利德语说:“冯·巴本豪森说得对!太对了!如果王位继承人真的被暗杀了,那么还有别的继承人嘛!”

就血统而言,比冯·奈吉先生更像马扎尔人的冯·森尼先生担惊受怕起来,因为这个犹太人后裔的匈牙利民族意识表现得比他强。他立刻站起身说:“首先,我们无法证实消息的可靠性;其次,即使是真的,也与我们毫不相干!”

“与我们还是有关系的,”本柯佑伯爵说,“不过,他并没有被暗杀。这只是一个谣言而已!”

外面,雨哗哗地下个不停,蓝得发白的闪电渐渐地稀少了。雷声也消失了。在摩尔达亚岸边长大的金索基中尉声称,不管怎么说,皇位继承人曾经是皇朝帝国一个不确定的选择。中尉甚至用到“曾经是”这几个字。

中尉本人与前面几个人的意见一致:皇位继承人被暗杀的消息得把它当作一个谣传。出事地点离这儿这么远,人们无法做任何的查证。说到底,全部真相要到活动结束才会弄清楚。

接着,喝醉酒的巴蒂安尼伯爵开始用匈牙利语和他的同乡闲聊起来。其他人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挨个地打量着说话的人,默默地等候着,神情有点儿诧异。那些匈牙利人却谈得起劲,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可能是他们民族的一个习惯吧!其他人尽管一个音节也听不懂,但看表情就可以猜到他们渐渐地忘记了还有其他人在场。有时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这让在场的人感到难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在此时大笑不合适,而是因为他们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大笑。

斯洛文尼亚人耶拉奇克气坏了。他既轻视塞尔维亚人,也讨厌匈牙利人。他是个十足的爱国者,热爱皇朝帝国。但是,他站在那儿,爱国之情倾注在两只摊开的茫然无措的手上,就好像人们要插一面旗帜,却找不到地方插一样。他的同胞斯洛文尼亚人及其堂兄弟克罗地亚人就有一部分生活在匈牙利人的统治之下。完全是匈牙利把骑兵上尉耶拉奇克和奥地利、和维也纳、和皇帝弗兰茨·约瑟夫隔开了。皇位继承人在萨拉热窝被暗杀,那里几乎就是他的故乡,说不定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的骑兵上尉、一个斯洛文尼亚人给暗杀的。倘若这会儿他挺身而出反驳这帮匈牙利人对被暗杀者的诽谤—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他能听懂他们讲的匈牙利语—那么他们就会反驳他,说他就是凶手的同胞兄弟。他也确实有点儿犯罪感,他也不知道这种犯罪感从何而来。大约一百五十年来,他的家族就一直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地为哈布斯堡王朝效力。但是他那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已经开始谈论所有南斯洛文尼亚人的独立问题了。他们把传单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这些传单很可能是从敌方贝尔格莱德传来的。不过,他爱他的儿子呀!每天下午一点,骑兵部队从他们就读的中学门前经过时,他的两个儿子就向他跑过来,像两只鸟儿似的从学校的那个褐色大门扑过来,头发蓬乱,张开嘴巴,放声大笑。这时,他心里涌起一股父爱之情,于是他就会跳下马,去拥抱他的儿子。看到他们读那些可疑的报纸,他就会闭上眼睛;听见他们谈论可疑之事,他就会捂起耳朵。他有自知之明,他只能是他的祖先和他的后裔之间的一个无能平庸的纽带。他的这些后裔注定要开启一个全新的家族。他们继承了他的面孔、他的发色、他的眼睛,但他们的心脏却以一种全新的节奏跳动着,脑子里装的是陌生的思想,喉咙里唱出的是他不熟悉的陌生的歌谣。四十岁的骑兵上尉居然觉得自己像个老人,而儿子则像是他无法理解的曾孙之辈。

不管那么多了,他思忖着,走到桌子边,用扁平的手拍着桌子。“先生们,”他说,“请你们用德语交谈!”

正在说话的本基厄停了下来,回答说:“我会用德语说:我们—我的老乡们和我—共同庆祝,那个杂种死了,我们可乐坏了!”

大家全都跳起来,科伊尼基和快乐的地方专员离开了这个房间,只有客人们留下来。有人告诉他们军队内部发生争吵时,外人不得在场。特罗塔少尉站在门边,他喝了好多酒,脸色惨白,四肢僵硬,口舌干燥,心底空空。他感觉到自己醉得不轻。但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眼前没有出现他熟悉的可爱的雾气,而是一层光洁而清晰的冰,使得他能透过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尽管以前从来没见过屋子里的这些面孔,但好似早就认识他们,而眼前所发生的情景他似乎早就熟悉,仿佛是梦境变成了现实。特罗塔的祖国分裂了,崩溃了。

在家里,摩拉维亚的W城也许仍然是奥地利的。每个星期天,内希瓦尔的乐队都会演奏《拉德茨基进行曲》。每个星期一次,在星期天,那也是奥地利的。皇帝,那个鼻子上总是挂着晶亮水珠的忘性大的白胡子老人和冯·特罗塔老头也是奥地利的,他们还活着。老亚克斯死了,索尔费里诺英雄死了,军医德曼特大夫死了。

“离开这个军队吧!”德曼特曾说过。我一定要离开军队,少尉思忖着。连我的祖父都曾离开它了呀!这话我一定要对他们说,他继续思忖着。正像几年前在蕾西嬷嬷的妓院一样,他觉得必须采取什么行动。这里没有什么画像来拯救他吗?他感觉祖父阴沉的目光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他。他朝房子中间跨了一步。不过,他还不清楚他要干什么。有几个人看着他。

“我知道。”他开口了,其实他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重说了一遍,并又向前跨了一步,“殿下,皇位继承人,大公爵先生,真的被暗杀了。”

他不说了。他紧闭的双唇形成了一条淡红色的细缝。乌黑的小眼睛闪过一道明亮的几乎是白色的光。乱蓬蓬的黑头发盖在额头上,它们的阴影把鼻梁上的皱纹和遗传自特罗塔家族的那种愤怒的眼窝全遮住了。他低着头。他松弛的胳膊攥紧双拳。大家看着他的手。假如在场有人熟悉索尔费里诺英雄的那幅肖像的话,他们准以为是老特罗塔复活了。

“我祖父,”特罗塔少尉又开口说,仍然觉得老人家的目光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他,“我祖父救过皇帝的命。我,作为他的孙子,绝不允许有人辱骂我们最高统帅的任何一个家族成员!诸位的作为太可耻!”

他提高了嗓门吼道:“太可耻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在吼叫。和他的伙伴们一样,他从来没在士兵们面前吼过。

“太可耻了!”他又吼了一遍。吼声在他耳边回响。

醉醺醺的本基厄上尉踉踉跄跄地向特罗塔少尉跨近一步。

“太可耻了!”少尉第三次吼道。

“太可耻了!”骑兵上尉耶拉奇克也跟着喊了一声。

“谁要再骂一句死者的话,”特罗塔少尉接着说,“我就毙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入口袋。

这时喝醉的本基厄咕咕噜噜地想说些什么。

特罗塔吼道:“住口!”吼声如雷。他觉得这声音是索尔费里诺英雄遗传给他的。他仿佛觉得自己和祖父融为一体。他自己就是索尔费里诺英雄,挂在父亲书房墙壁上的那幅画像成了他自己的画像。

菲斯特迪斯上校和楚克劳尔少校站了起来。这是奥地利军队有史以来,第一次见一个少尉命令骑兵上尉、少校乃至上校住口。在座的人谁也不相信皇位继承人被杀事件只是一个谣传而已。他们仿佛看见皇位继承人鲜红的血还在血泊里冒着热气。他们害怕这里,害怕就在这个房间里马上也会看到流血。

“您命令他住口!” 菲斯特迪斯上校低声说。

“少尉先生,”楚克劳尔少校说,“您走吧!”

特罗塔转过身朝门边走去。就在这个时刻,门被冲开了。数不清的客人拥了进来,头上和肩上还沾着彩纸屑和彩带。门开着。人们可以听见从其他房间传来的女人的笑声、音乐声和舞步声。有个人大声喊道:

“皇储被暗杀了!”

“奏哀乐!”本基厄喊道。

“奏哀乐!”好几个人跟着喊。

他们冲出房间。在两个大厅里——在此之前,人们一直在这儿跳舞——两支军乐队在两个笑嘻嘻的穿着鲜红衣服的乐队指挥的指挥下奏起了肖邦b的《葬礼进行曲》。有几个客人围成一个小圈圈,随着哀乐的节奏慢慢地走动着。彩色的纸带和纸屑还挂在他们的肩上和头发上。男人们——不管是身着军服还是身着便服——用胳膊挽着女人,他们的脚顺着音乐那阴森恐怖的节奏上下晃动着。乐队因为没有乐谱,所以只好随着乐队指挥的小黑棍在空中比画的缓慢符号演奏。有时一个乐音掉在后面,为了匆匆赶上去不得不省掉几个节拍。

客人们围成一圈,绕着空荡荡的、光滑如镜的镶木地板圆形大厅移动着脚步。每一个人都像一个服丧者一样,站在他前面的就像是一具具尸体。大厅中央躺着的是皇位继承人和皇朝帝国两具无形的尸体。所有的人都醉了。即使有人没喝醉,那他的头也会被这不断的转圈给转晕了。乐队的节奏开始加快了,人们的脚步也开始加快了。如同行军一般,擂鼓者不停地击鼓,重重地鼓槌像活蹦乱跳的小鸡腿似的开始在黄铜鼓上快速地敲击着。

那个喝醉的鼓手突然敲起了银三角铁c,本基厄伯爵顿时欢快地跳了起来。

“那个杂种死了!”伯爵用匈牙利语喊道。

但是每个人都听懂了他的话,好像他说的是德语似的。有几个人也突然欢快地跳起来。军乐队演奏哀乐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三角铁敲出的清脆的、微带醉意的滑稽声不时穿插其中。

最后,科伊尼基的仆人们开始把这些乐器撤走,乐师们微笑着任由他们去拿。小提琴手们瞪大眼睛吃惊地盯着他们的小提琴,大提琴手们盯着大提琴,号手们盯着号角。有几个人还在把琴弓往衣袖上拉,并附和着听不见的旋律摇头晃脑,旋律也许还在他们陶醉的脑袋里轰鸣。当擂鼓者的鼓被人拖走后,他还拿着鼓槌在空中挥舞。最后,酒醉得最厉害的两个乐队指挥也分别被两个仆人像拖乐器似的拖走了。客人们哄堂大笑,接着是一片寂静。谁都不出声。全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仆人们把乐器撤走之后,又把酒瓶撤走了。有人拿在手里的半杯酒也都被拿走了。

特罗塔少尉离开了这间房子。他看见菲斯特迪斯上校、楚克劳尔少校和骑兵上尉楚奇赫坐在通向大门的台阶上。雨已经停了,只是还不时地从已经变得稀薄的云层和屋檐上滴下零星的雨点。仆人们为这三个男人在石阶上铺了几块大白布,他们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他们自己的裹尸布上。大雨点在他们藏青色的后背上留下了锯齿形的水斑。一条彩纸带断成的碎片湿漉漉地沾在骑兵上尉的后脖颈上,已经无法给弄掉了。

特罗塔少尉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身子没有动,低着头,使人想起蜡像展览馆里的一组军人蜡像。

“少校先生!”特罗塔向楚克劳尔说,“我请求明天辞职!”

楚克劳尔少校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天渐渐地亮了,一阵微风驱散了云层,在微弱的银色夜光里可以清楚看到这几张面孔。少校那张消瘦的脸一直都在动,细细的皱纹在相互牵扯,皮肤在抽搐,下巴在来回移动,看上去像是在直线摆动,颧骨周围有一些细小的肌肉在跳动,眼皮不停地在跳呀跳,面颊也在颤抖。一切都在动,大概是含在嘴里想说又没说出口,或者好似无法说出口的话所引起的激动所致。一丝疯狂在脸上闪烁着。楚克劳尔少校紧紧抓住特罗塔的手,几秒钟之久,或者说是永恒。菲斯特迪斯和楚奇赫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台阶上。他们可以听到轻柔的雨滴声和湿淋淋的树木那细柔的沙沙声。在暴风雨前陷入沉默的动物们又开始发出胆怯的叫声。屋里的音乐声渐渐地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谈话声从拉上帷帘的关着的窗户里钻出来。

“也许您是对的,您还很年轻!”楚克劳尔终于开口说道。这句话是在这几秒钟里他想到的最荒唐最可怜的一句话。他把余下的一大堆纷乱不清的话给咽了回去。

午夜早就过去了,但在这个小城里还有人站在自家门口、站在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聊天。当少尉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便缄口不语。

回到旅馆已是破晓时分。他打开衣柜,把两套军服、一套便服、内衣和马克斯·德曼特的佩剑放进旅行箱。为了消磨时间,他动作特别慢。他计算着每一个动作的时间,故意拖延这些动作,他生怕在去狙击营办公室报告之前还会有空余的时间。

天亮了,奥努弗里耶拿来了军官服和擦得发光的靴子。

“奥努弗里耶,”特罗塔少尉说,“我要离开军队了!”

“是,少尉先生!”奥努弗里耶说。他沿着过道走出去,下了楼,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收拾在一个花布包里,绑在他那根木棍更粗的那一头上,然后把它放在床上。他决定回家去,回到布尔德拉斯基村去,收割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皇家军队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了。人们把这种行为叫“开小差”,抓回去是要被枪毙的。不过,宪兵队每个星期只去布尔德拉斯基村一次,可以躲起来嘛!许多人都曾这么干过!伊万的儿子潘特雷蒙,尼克莱的儿子格莱格里,大麻子帕威尔,红头发尼克福尔。只有一个被抓到后判了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至于特罗塔少尉,他把请求辞退军职的报告交上去之后,便立即得到了一次休假。他在操场和军官同伴们告别。他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只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圈。

少校楚克劳尔终于想出了一句告别词,非常简单的告别词,只有六个字:“祝您一切顺利!”于是每个人都跟着说这句话。

少尉向科伊尼基辞行。

“我的大门为您敞开着!”科伊尼基说,“顺便告诉您一声,我随时可能去接您回来!”

一秒钟的工夫,特罗塔想到了陶希格太太,科伊尼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她现在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他这次发病时间挺长的。他做得对,我羡慕他。不过,我去看望过她。她变老了,我亲爱的朋友,她变老了!”

次日上午十点,特罗塔少尉跨进了地方官公署。少尉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父亲。他坐在门对面,靠着那个窗子。太阳透过绿色的百叶窗在深红的地毯上映下了许多狭长的光带。一只苍蝇嗡嗡地叫,壁钟嘀嗒作响。室内阴凉,一片夏日的宁静,和过去回家度假时一模一样。不过,今天房间里所有的物件上都增添了新的光泽,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地方官站起身来,是他本人发出的这种光泽。他胡须的银白,让白昼的绿意和地毯的红光产生了变化。来自彼岸世界的和煦之光,悄然渗透到了冯·特罗塔老爷的俗世生活中,就好比繁星满天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开始破晓了。许多年前,他从摩拉维亚军校休假回来时,看见父亲的连鬓胡子只是像一小块被分成两片的黑云。

地方官仍然站在写字台旁。儿子向他走过去,他把夹鼻眼镜放在文件上,伸出了双臂。他们匆匆地吻了一下。

“坐下吧!”老人指着一张靠背椅说道。

卡尔·约瑟夫还是军校学生的时候曾在这张椅子上坐过。那是星期天,从九点到十二点,帽子搁在膝盖上,白得发光的手套放在帽子上。

“父亲!”卡尔·约瑟夫开口道,“我要离开部队。”

他等待着。他马上又感觉到,只要坐着,他就什么也说不清楚。于是,他站起身来,站在父亲对面,即写字台的另一端,看着父亲那银白色的连鬓胡子。

“在发生了那次不幸的事件之后,”父亲说,“那才是前天的事,这样的辞职就等于是一次开小差。”

“整个军队都开了小差。”卡尔·约瑟夫回答说。

他从桌子边走开,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把左手放在背后,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比画着。许多年前是老人d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一只苍蝇嗡嗡地叫,壁钟在嘀嗒嘀嗒地响。太阳照在地毯上的一束束光亮越来越强烈。太阳升得很快,想必已经升得很高了。卡尔·约瑟夫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话,向地方官瞥了一眼。老人坐在那里,两只手无力地挂在扶手上,被两个上了浆的、闪闪发亮的圆袖口盖掉了一半。他的头一直垂到胸前,羽翼似的两扇胡须紧贴着上衣的前襟。他既年轻又愚蠢,儿子想。他是个长着白发的年轻可爱的傻瓜。我也许是他的父亲,索尔费里诺英雄。我变老了,而他只是上了点年纪而已。

他一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解释道:“皇朝帝国已经死了,它死了!”他喊道,接着又不开口了。

“也许吧!”地方官咕哝了一句。

他摇了摇铃,命令他的助手:“你跟希尔施维茨小姐说一下,我们今天推迟二十分钟吃饭。”

“来!”他说道,站起身,拿起帽子和手杖。他们来到了市立公园。

“多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益!”地方官说道。他们绕过了那个金发女郎零售树莓味苏打水的售货亭。

“我累了!”地方官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冯·特罗塔老爷自从在本城就职以来,这是第一次坐在公园里一条普普通通的长凳上。他用手杖漫无目的地在地上画着线条和人像,一边画,一边说:“我去觐见过皇帝,这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皇帝亲自处理了你的事件,一切都已了结!”

卡尔·约瑟夫把手滑落到父亲的肩膀下面。此刻,他感觉到老人瘦小的胳膊,几年前在维也纳和父亲一起晚间散步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没再把手移开。他们一起站起身,手挽着手回家。

希尔施维茨小姐来了,穿着星期日才穿的那件灰色丝绸连衣裙。在她的额头上方,那高高的发饰上有一条细长的饰带,它的颜色和她华丽的连衣裙一致。她匆匆忙忙地准备一顿星期日的午餐:汤面、烤牛肉和樱桃丸子。

但是,地方官缄默不语,仿佛他吃的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煎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