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离别的时刻到了。

冯·特罗塔老爷觉得在站台上当众拥抱亲热不合适。于是,他们就在过道里和往常一样匆匆地拥抱了一下,周围是过道里潮湿的阴风和石子地面上升起的凉气。

希尔施维茨小姐已经在阳台上等候着,异常沉重冷静。冯·特罗塔老爷反复劝告不用挥手告别,但她就是不听,显然她把这看成是一种义务。尽管没有下雨,冯·特罗塔老爷还是撑开了雨伞。天上飘浮的云朵给了他撑开雨伞的借口。在雨伞的遮阴下,他登上了出租马车。希尔施维茨小姐因此无法看到他的脸。他在马车上一言不发。直到儿子登上了火车,他才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说道:“假如,你能因病退伍,也许会好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开军队!”

“是,爸爸!”少尉说。

火车快要出发时,他离开了站台。卡尔·约瑟夫目送着他离去,看见了他挺直的后背。腋窝里夹着那把收起的雨伞,伞尖向前,像是夹着一把出了鞘的马刀。他,冯·特罗塔老爷,没有再回转身。

卡尔·约瑟夫被批准退伍。

“你现在究竟想干什么?”军官同伴们问他。

“我有事情干!”特罗塔回答说,他们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想找奥努弗里耶,但营部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勤务兵开小差了。特罗塔少尉走进旅馆房间,慢慢地换装。他先放下那把指挥刀,这是他的武器,他的荣誉的象征。他曾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悲伤。桌上放着一瓶“180度”,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喝。

科伊尼基来接他了,楼下响起了他的马鞭声。进屋后,他坐下来,四处瞧瞧。教堂钟楼的钟敲了三下。夏日午后各种熟悉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这是夏天对特罗塔的呼唤。科伊尼基穿着一件有黄色条纹的浅灰色西服,手上拿着黄色的马鞭,宛如一位夏天的使者。

少尉用衣袖抹了抹黯淡无光的剑鞘,拔出那把剑,朝剑刃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用手帕把剑擦擦,然后将它插入剑鞘。他的神情好像是在擦拭一具即将下葬的尸体。在放进旅行箱之前,他又把剑鞘放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接着,他把马克斯·德曼特的马刀也放了进去。他还读了读刻在刀把上的字:“离开这个军队吧!”德曼特曾经这样说过。现在,他真的要离开这个军队了。

青蛙呱呱叫,蟋蟀唧唧鸣。科伊尼基的栗色骏马在楼下窗前嘶鸣,他很轻柔地把轻便马车朝前拉了一点儿,车轮发出嘎吱的响声。少尉站在那里,上衣敞开着,绿色衬衫的翻领之间是黑色橡皮做的装饰物。他转过身说:

“一段军旅生涯结束了!”

“军旅生涯结束了!”科伊尼基说,“军旅生涯本身已经走到了终点!”

这时,特罗塔脱下上衣,那是皇家的上衣。他把上衣摊开放在桌子上,这是他当年在军校学会的。他先把硬领翻好,接着把袖子叠好,把它包进布里。然后把上衣的下半部分叠好,这样它就成了一个小包裹,灰色的云纹丝衬里闪闪发亮。随后他把裤子摊放在桌上,折了两叠。特罗塔穿上了那套灰色的便服,军用皮带仍然系在裤腰上,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纪念品。

“我爷爷,”他说,“当年的那一天一定也是这样收拾他的军用物品的!”

“可能吧!”科伊尼基说。

箱子仍然开着,特罗塔的军用物品放在里面宛如一具按照规范折叠起来的尸体。现在该把箱子关上了。

这时,特罗塔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绞痛。他喉咙哽噎,眼含泪水,转身对着科伊尼基,想说些什么。他七岁开始就读寄宿学校,十岁开始就读军事学校,他当了一辈子兵现在却要埋葬作为士兵的特罗塔,得为他哀悼,不能把一具尸体埋在坟墓里而不为他哭泣。幸好有科伊尼基坐在身旁。

“我们喝点儿吧,”科伊尼基说,“您变得有些伤感!”

他们喝了酒,科伊尼基站起身,把少尉的箱子关上了。

布洛德尼茨亲自把箱子提到马车上。

“您是一个可爱的房客,男爵先生!”布洛德尼茨说。

他站在马车边上,手里拿着帽子。科伊尼基已经拉住了缰绳。特罗塔突然产生一种温柔的情愫。他本想说声:“再见!”但是,科伊尼基已经挥起了马鞭,吹了一个响舌,马儿同时昂起头,竖起尾巴,又高又轻便的小马车车轮嘎吱嘎吱地在沙土路面上滚动着,犹如在松软的床上滚动着。他们在沼泽地之间穿行,青蛙的叫声响彻四周的田野。

“您就住在这里!”科伊尼基说。

这是一座小房子,位于小树林边,有绿色的百叶窗,和地方官公署的百叶窗一样。让·斯特帕里乌克,一个级别很低的森林管理员,住在这里。他是个老人,毫无光泽的长银须向下垂着。他当过十二年兵,现在重新操起了军队用语,称呼特罗塔“少尉先生”。他穿一件粗亚麻的衬衫,狭窄的衣领上绣有蓝、红色花纹,风把两只宽大的袖子吹得鼓了起来,两条肩膀像两条翅膀似的。

特罗塔少尉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不打算再和以前那些军官伙伴见面。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给父亲写信,写在一张发黄的公文用纸上。称呼写在距离纸的上边四指的地方,正文写在距离左右两边各两指宽的地方,所有的信都要按这个规格写。

他的工作不多,主要任务是在墨绿色封面的大簿子上记下雇工的名字、工资以及住在科伊尼基家的客人提出的要求。他认真仔细地侍弄着这些数字,但还是会犯错。他要负责汇报家禽饲养情况,生猪饲养数,卖掉的水果数和剩下的水果数,汇报几处小面积的黄麻的长势,汇报那台每年出租给中介的谷物烘干器的使用情况。

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当地的方言,也基本能懂当地农民说的话。他和那些为越冬购买木材的红头发犹太商人打交道。他还弄明白了桦树、云杉、枞树、橡树、菩提树和槭树等树种的不同价值。他十分节俭。他和他的祖父—“真理之骑士”索尔费里诺英雄—完全一样,每个星期四他进城到猪市去购买马鞍、马颈圈、轭、长柄镰刀、磨石、小镰刀、耙和种子时,他总要用那消瘦、坚硬的手指把硬银币数了又数。如果有军官走过他身旁,他就会低下头。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小心谨慎。他的小胡须已经长出来了,那黑乎乎的硬撅撅的胡子密密麻麻地矗立在他的面颊上,人家根本认不出他来。

农民们都在忙着准备收割庄稼。他们站在小茅屋前,在砖红色的磨石上磨镰刀。乡村里到处都可以听见刀在磨石上磨砺的沙沙声,蟋蟀的歌声也淹没其中。夜里,少尉有时也能听见从科伊尼基新城堡里传来的音乐声和喧闹声。这些声音,连同公鸡的啼鸣和满月下的犬吠,组成了夜间的交响曲,伴随着特罗塔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终于体会到了满足、孤独和清静。他好像全然忘记了他曾经历过的军旅生活。失眠时,他便会走下床,拿起棍子,到田野里去走走,在夜间大自然交响乐曲的伴奏下,等待黎明的到来,迎接初升的太阳,吮吸清新的露珠,倾听风儿轻柔的歌声,仿佛是一夜酣睡之后那样神清气爽。

他每天上午都会到附近的村子转转。

“愿耶稣基督赐福给您!”农民们说。

“祝您永远健康,阿门!”特罗塔回应他们说。他也学着他们屈膝走路。斯波尔耶的农民们从前也是这样走路的。

有一天,他路过布尔德拉斯基村。村子里有一个小教堂,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尖塔,尖塔就如同从村子里伸出的一个手指头一样直指蓝天。那是一个宁静的下午。公鸡在有气无力地啼叫,蚊子沿着乡村的马路嗡嗡地飞舞着。突然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农民从自己的茅舍走出来,站在路中间,问候道:“愿耶稣基督赐福给您!”

“祝您永远健康,阿门!”特罗塔说着继续往前走。

“少尉先生,我是奥努弗里耶!”络腮胡子农民说。浓密的胡子把他的脸遮住了,像一把展开的黑羽毛扇覆在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要开小差?”特罗塔问。

“我只是回家而已。”奥努弗里耶说。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理解奥努弗里耶,他曾经侍候少尉就如同少尉曾为皇帝效劳一样。祖国已经瓦解了,崩溃了,没了。

“难道你不害怕吗?”特罗塔问。

奥努弗里耶心里并不害怕。他住在姐姐家,宪兵每个星期才来村子一趟,从不搜查。更何况他们和奥努弗里耶一样也是乌克兰人,也是农民。只要没人向宪兵队长检举,那他就没必要发愁,而布尔德拉斯基村是不会有人去检举的。

“再见,奥努弗里耶!祝您好运!”特罗塔说。

他朝着那条拐进广阔田野的马路上走去。奥努弗里耶一直跟着他走到那个拐弯口。特罗塔听见打了钉子的战靴踩在碎石路面上的声音。奥努弗里耶把他的军靴带回来了。

特罗塔走进犹太人阿姆斯科开的乡村小酒馆,在这里可以买到香皂、烧酒、香烟、烟草和邮票。那个犹太人长着火红的胡须,他坐在拱形的店门前面,可以照亮方圆一英里的地方。要是他将来老了,少尉思忖着,一定会变成一个白胡子犹太人,就像马克斯·德曼特的祖父那样。

特罗塔喝了一杯烧酒,买了些烟草和邮票便走了。这条路从布尔德拉斯基村出来,经过奥莱克斯科村,通往索斯洛夫村,再延伸到贝托克村、莱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这条路他天天走。他每天都要沿着那条铁路线走两趟,经过两道黑黄相间的已经褪了色的铁路护栏。值班室里不停地传出清脆的信号铃声。这是伟大世界的欢快声,这声音已经无法引起特罗塔男爵的关注,因为这个伟大的世界已经消亡了。他在军队里度过的那些岁月也已经消失了,他仿佛一生就是走在这田野乡村的公路上,手里抓着一根手杖,腰间从未挂过佩剑。

他过着和祖父—索尔费里诺英雄—一样的生活,也和他的曾祖父—那个看守拉克森堡猎宫公园的退役伤兵—一样,说不定也和那些不知名的祖先、那些斯波尔耶的农民一样的生活。他的一生总是走在同一条路,经过奥莱克斯科村到索斯洛夫村去,再到贝托克村、莱斯尼茨村和多姆布洛瓦村去。这些村庄坐落在科伊尼基新堡周围,全部属于他。有一条长着柳树的小径从多姆布洛瓦村通到科伊尼基的新堡。时间还早,如果他加快步伐,赶在六点钟之前到科伊尼基那里,就不会遇见从前的军官伙伴们。特罗塔放慢了步子,现在他已经站在那些窗户下面,吹了个口哨,科伊尼基出现在窗口,点点头,便从屋里走出来。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科伊尼基说,“战争开始了。尽管我们已经等了它很久,但它的到来还是让我们感到吃惊。我想你享受自由的日子不会太久的。我的军服已经准备好了。一两个星期之内我们可能就会入伍。”

特罗塔觉得,大自然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宁静。你能够目视西边匆匆落下的太阳。为了迎接夕阳,一阵晚风吹过,轻抚罂粟红红的脸蛋,天际卷起了白色的云朵,田野上麦浪翻滚。一个蓝色的阴影飘悬在绿色草地的上空。东面的那片小树林淹没在暗紫色的紫罗兰里。特罗塔所住的斯特帕里乌克的小白屋在树林边上闪闪发光,窗户里映射着火辣辣的太阳光。蟋蟀叫得更欢了,一阵风吹来,把它们的声音刮到了远方。这片刻的宁静,使得人们甚至可以听到大地的呼吸。

突然,头顶上,天穹之下,响起了一阵微弱而沙哑的叫声。科伊尼基举起一只手臂,说:“您知道那是什么吗?大雁!它们比往常离开的时间早些,夏天才过一半嘛!它们一定是听见枪声了。它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呀!”

今天是星期四,是“小宴”之日。科伊尼基转身走了。特罗塔慢慢地朝着自己的小屋那闪闪发光的窗户走去。

一夜无眠。子夜时分他听见大雁沙哑的叫声。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外。斯特帕里乌克穿着衬衫,躺在门槛前面,烟斗闪着红光。他平躺在地上,不动声色地说:“今晚睡不着了!”

“大雁!”特罗塔说。

“是的,就是大雁!” 斯特帕里乌克证实道。

特罗塔看着夜空,今晚无月,繁星闪烁。大雁在星光下不停地发出沙哑的叫声。

斯特帕里乌克说:“我在这儿躺了很久,有时候我能看见它们。它们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瞧!” 斯特帕里乌克将还在闪光的烟斗指向夜空。就在这一刹那,他们看见了极小的大雁身影出现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像一块透明的纱巾从星辰间飘过。

“还不止这些,” 斯特帕里乌克说,“今天早晨我看见几百只大乌鸦,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它们是从外地飞来的野乌鸦,一定是从俄国飞过来的。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乌鸦是鸟类中的先知。”

东北的天边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银白色带子。它越来越明亮。这时刮起一阵风,科伊尼基的新堡里飘来一些杂乱的声音。特罗塔在斯特帕里乌克身边躺下,他睡眼蒙眬地看着星星,听着大雁的叫声,进入了梦乡。

日出时他醒了。他感觉只睡了半个小时,而实际上至少过去了四个小时。今天,迎接晨曦的不是他熟悉的叽叽喳喳的鸟鸣,而是好几百只乌鸦的哑哑的叫声。躺在特罗塔身旁的斯特帕里乌克爬起来。他的烟斗在他睡着了后已然熄灭,于是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用烟斗柄指着周围的树。树上的果子纷纷掉落在地上。那些黑色的鸟儿一动不动栖息在树上,哑哑地乱叫。斯特帕里乌克朝它们扔石头,但它们只是扑闪几下翅膀。它们像长出来的果实一般,牢牢地蹲在树枝上。

“我要用枪把它们打下来!” 斯特帕里乌克说。

他走进屋,拿出一把猎枪。他开枪了。有几只乌鸦掉了下来,而其余的则好像没听见枪响似的,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上。斯特帕里乌克把这些黑色尸体捡起来,足有一打。他双手提着战利品往屋里走,血滴在青草上。

“奇怪的乌鸦,”他说,“它们居然不动。它们是鸟类中的先知。”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特罗塔和往常一样去附近的村子转转。蟋蟀不叫了,青蛙也不叫了,只有乌鸦在叫。它们到处都是,有的趴在菩提树上,有的在橡树上,有的在桦树上,有的在柳树上。特罗塔想,也许它们每年都会在收割之前来到这儿。它们听见了农民们磨镰刀的声音,于是就往这里聚集。他走到布尔德拉斯基村,心里希望能再见到奥努弗里耶,可事与愿违,没能见着他。农民们站在茅屋前面,在红色的磨石上磨刀。他们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因为乌鸦的叫声叫得他们心烦气躁,于是他们把这群黑乌鸦痛骂了一顿。

特罗塔经过阿姆斯科的小酒馆时,看到那个红头发的犹太人坐在店门口,胡须闪亮闪亮的。阿姆斯科站起来,顶着他的黑色丝绒帽,指着空中说

“乌鸦来了!它们成天叫个不停!聪明的乌鸦!我们最好当心点儿!”

“也许,是的,也许您说的是对的!”特罗塔说着,继续往前走。他沿着那条他熟悉的两旁长着柳树的小径向科伊尼基别墅走去。不多会儿,他站在窗户下,吹了个口哨,没有人出来。

科伊尼基肯定是进城去了。特罗塔又往城里走去。因为担心会碰到熟人,他走的是沼泽地里的那条路。只有农民们才会走这条路进城。有几个人向他迎面走来,路很窄,他们几乎无法给对方让路,必须一个人站着不动,让另一个人先过去。所有向特罗塔迎面走过来的人比平时走得快,打招呼也比平时匆忙,步子也迈得比平常大,他们走路时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特罗塔来到城乡交界处的海关关卡时,走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群人有二十多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了这条小径。他很肯定这些人是工人,是鬃毛厂的工人,他们正回村子去。说不定他们中间有人曾经挨过他的子弹。他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过去。他们匆匆忙忙地、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一言不发。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根棍子,棍子上挑着一个小包裹。夜幕似乎降临得更快,黑暗伴随人群匆忙的脚步迅速来临。天上出现了薄薄的云彩,夕阳西下,沼泽地上开始升起银灰色的雾,宛如地上的兄弟姐妹朝着云姐姐的方向飞升。突然,小城里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走路的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而后继续赶路。特罗塔拦住最后的一个人,询问为什么要敲钟。

“因为战争!”那个人回答说,连头也没抬起来。

“因为战争!”特罗塔重复道。

显然是发生战争了。那神情好像他从今天早晨,从昨天晚上,从前天,从几个星期之前,从他离开军队,从龙骑兵部队那次不幸的庆典起就知道要发生战争似的。这是他从七岁起就为之做准备的战争。这是他的战争,孙子的战争。那些日子和索尔费里诺英雄又回来了。钟在不知疲倦地敲着,现在到了海关关卡处。一个装着木制假腿的值班人员站在小屋前,许多人围着他。门上挂着一个发亮的黄底黑字布告。开头几个黄底黑字老远就能看得见。它们像沉重的横梁似的架在聚集的人群上方:“致我的臣民!”

海关值班室的小屋子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有穿着味道刺鼻的羊皮短上衣的农民,有穿着宽松的墨绿色长袍的犹太人,有来自德国殖民地施瓦本地区身穿粗绒布衣的农夫,波兰的市民,商人,手工业者和政府官员。四堵光秃秃的墙上全都贴上了大布告,每一份布告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但内容却相同,并且都以皇帝的话开头:“致我的臣民!”

识字的人在高声朗读布告。他们的朗读声与嗡嗡的钟声混杂一起。有的人从一堵墙前走向另一堵墙前,宣读各种语言的布告。钟声此起彼伏,从未间断。人们从小城里涌出来,涌到通向火车站的宽阔马路上。特罗塔迎着他们,向城里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因为是星期五的晚上,犹太人的小房子里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人行道。每一个小屋如同一座小坟墓,是死神自己点亮了蜡烛。犹太人正在屋子里祈祷,今晚他们的诵经声比其他圣节日的唱经声更响亮。他们在为一个非同一般的血腥的安息日祈祷。他们成群结队地匆忙冲出家门,聚集到十字路口,为明天就要开赴战场的犹太士兵恸哭。他们相互握手,亲吻面颊。若是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他们的红胡须就会交结在一起,这是一种特殊的告别仪式,最后他们不得不用手把胡须分开。钟声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回响。钟声和犹太人的呼喊声夹杂着从营房里传来的刺耳的军号声。吹的是归营号,最后一次归营号。夜色已经降临,漆黑一团,浑浊的天穹压得很低,笼罩着这座小城。

特罗塔四处张望着,想找一辆马车,一辆都没有。他迈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向科伊尼基的别墅走去。大门敞开着,所有的窗户都有光,像举行盛大宴会似的。科伊尼基在前厅里朝他迎面走来,他一身戎装,头戴钢盔,腰系子弹袋。他叫人给他套马车。他要到十二英里外的军营去,他想当天夜里就去。

“你稍等一会儿!”他说道。他第一次对特罗塔称“你”,也许是因为疏忽,也许是因为他也穿上了军装。“我会把你送回去,然后进城!”

他们驱车来到斯特帕里乌克小屋前。走进屋后,科伊尼基坐下来,他看着特罗塔脱去便装,穿上军装,一件一件地穿。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不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里曾这样看过特罗塔脱去他的军装。现在,特罗塔又穿回了他的军装,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他从箱子里拿出那把剑,系好黑黄两色绶带,那些色彩艳丽的大绒球温柔地抚慰着闪闪发光的宝剑。而后,特罗塔关上了箱子。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话别了。他们在狙击营房前面停了下来。

“再见!”特罗塔说。

在车夫宽阔的脊背后面他们久久地握手,几乎听得见时光流逝的声音。仅仅握手似乎是不够的,应该有更多的表示。

“我们这里习惯于吻别。”科伊尼基说。

于是他们相互拥抱,并匆匆地吻别。特罗塔下了马车。营房门口的岗哨向他行军礼。营房的大门在特罗塔身后关上了。他稍稍站了一会儿,听着科伊尼基的马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