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二等兵威廉斯就去了马厩。太阳尚未升起,天色暗淡,空气寒冷。潮湿的地上覆盖着薄雾,宛如条条乳白的丝带,天空一片银灰色。去马厩的路上经过一处峭壁,从那里凭眺保护区可一览而尽。树林充满了秋天的色彩,火红和黄色点缀在墨绿色的松树之间,好似一幅泼墨风景画。威廉斯漫步在铺满树叶的林间小路上,时而驻足不动,像是在凝听远方的呼唤。他那晒黑的皮肤被清晨冷空气吹得发红,唇上还有早餐喝的牛奶留下的白色奶印。他这样悠闲地走走停停,走到马厩时,太阳刚升上天空。

马厩里仍然昏暗无光,空无一人。屋内密不通风,暖烘烘的,有股酸甜的气味。士兵走过畜栏时,听到马儿平缓的呼吸声,一种困倦欲睡的鼻声和马嘶声,一双双沉默发光的眼睛都转向他。这个年轻的士兵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糖,他的双手即刻沾满了温热粘粘的唾液。他走进一头小母马的畜栏里,它快生小马驹了。他抚摸着它的大肚子,双臂搂着它的脖子站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把骡子放出去,圈进围栏。马厩里不是只有他和牲口独处——没多久其他人也都到位了。周六是这里忙碌的日子,上午有为驻地儿童和妇女们举办的骑马培训课程。不一会儿这里变得嘈杂起来,随着喧闹的人声和咚咚的脚步声,畜栏里的马儿也开始烦躁不安。

彭德顿太太是今早第一批到来的骑手之一。像平常一样,陪她来的还有兰登少校,但彭德顿上尉也一起来了,这倒有些反常,因为他习惯在傍晚独自骑马。他们三人坐在围场的栅栏上,等着他们的坐骑备上马鞍。二等兵威廉斯把“火鸟”先牵了出来。上尉的妻子在头一天抱怨的这匹马受伤的事,实为太过夸张,不过是马的左前腿有一处轻微擦伤,已经涂上碘酒了。来到室外,在耀眼的阳光下马紧张地撑圆了鼻孔,扭动着长脖子四处看。它的皮毛梳理得光滑如缎,马鬃在阳光下显得浓密油亮。

作为良种马,乍一看这匹高头大马过于膘肥体壮。它腰背滚圆,四肢粗壮,但它动起来那恣意洒脱的风姿令人倾倒。在卡姆登[12]赛马会上,它曾一度超过了自己伟大的冠军父亲。彭德顿太太骑上马后,它两次后腿直立,欲挣脱冲上跑马道。接着又咬紧嚼子,脖颈弓起,尾巴高举,狂暴地一个横向跨步,口鼻喷着白沫。在这场马与骑手较量的过程中,彭德顿太太放声大笑,兴奋不已地对“火鸟”说:“你这个可爱的老家伙!”较量突然终止,就像突然开始一样。说真的,这种无定性的打闹每天早晨都会上演,也就不能称其为真正的较量。马儿初来乍到时才两岁,尚未接受驯化,那可是够动真格的。有两次彭德顿太太被摔得不轻,还有一次她骑马回来时,士兵们看到她下嘴唇咬破了,毛衣和衬衫上都是血迹。

然而,现在这短暂平凡的较量呈现出戏剧化、表演性色彩——是为自己和观众娱乐而上演的一出诙谐哑剧。即使嘴上泛着白沫,马儿也不忘保持它那豪放不羁的魅力,仿佛知道有观众在欣赏。较量结束后,它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是叹了口气,大有年轻丈夫让步于泼辣爱妻而笑叹耸肩的风度。抛开这些表演性叛逆不说,如今这马儿可谓是训练有素。

马厩的士兵们给所有常来骑马的人都起了绰号,他们私下聊天时以此相称。兰登少校叫“水牛”,是因为骑在马鞍上时,他巨大阔厚的双肩下沉,脑袋耷拉着。少校是一名出色的骑手,还是年轻的中尉时,他就在马球场上头角峥嵘。然而,彭德顿上尉压根不善骑马,尽管他本人还没认清这一点。他僵直地端坐在马上,与马术教练指点的位置丝毫不差。倘若他能从身后看到自己骑马的姿势,或许他根本不想骑马了。他的臀部摊在马鞍上,松软地颤动,为此,士兵们都叫他“扭臀上尉”。彭德顿太太,大家直呼她“夫人”,可见她在马厩深受尊敬。

今天早晨这三位骑手一开始先安稳地慢行,彭德顿太太走在前面。二等兵威廉斯一直站着目送他们从视线中消失。不一会儿,他从马蹄踏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的声响听出他们开始小跑了。此刻的阳光更加强烈,天空的颜色也加深了,变成了温暖的蔚蓝色。新鲜空气中夹杂着动物粪便和烧树叶的味道。士兵伫立了许久,直到中士走上前来友善地向他吼道:“嗨,呆子,你要一直这么傻看下去吗?”马蹄声早已远去。这位年轻士兵把前额的刘海向后撸了一下,慢悠悠地开始干活,一整天都是沉默不语。

入夜后,二等兵威廉斯穿上干净衣服去了树林。他沿着保护区的外缘走到了他上次帮彭德顿上尉清理过的那片林地。屋里没有之前亮堂,只有楼上右边的一个房间和连着餐厅的小门廊里亮着灯。他走近后发现上尉独自在书房里,而上尉的妻子在楼上亮灯的房间里,百叶窗帘已放下来。和这一片儿的所有房子一样,这栋房子也很新,所以院子里的灌木还没有长起来。好在上尉请人给移植了十二棵女贞树,围着院子四周栽了一圈,这里才不显得那么荒秃,没有人气。由于这些枝叶茂密的常青灌木的遮蔽,从街上或邻居家里都不易看到士兵。他站在上尉的窗外,近得倘若上尉打开窗户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

上尉坐在书桌前,背对威廉斯。他看书时一直坐立不安。桌上放了些书和文件,还有一个紫色玻璃酒瓶、一保温瓶茶水及一盒香烟。他喝着热茶和红酒,每隔十到十五分钟给他的琥珀烟嘴上放一支烟。他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而且一直在士兵的视线之中。

从这个晚上起,士兵进入了一段怪异时期。他每晚都经过森林来到这里,窥视上尉家里的一切活动。餐厅和客厅的窗户挂着蕾丝窗帘,透过窗帘,他看得见室内,但室内的人却轻易看不见他。他站在窗外的一侧,斜看进去,屋里的光线也照不到他脸上。里面并没有发生任何重大事件。他们经常晚上不在家,到后半夜才回来。一次他们请了六位客人在家里吃饭。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兰登少校自己或和夫人一起过来,他们在客厅里喝酒、打牌、聊天。士兵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尉的妻子。

这段时间里,二等兵威廉斯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近期出现的会猛然停下手里的事木然呆滞地望着远方长久不动的新毛病依然在继续。他常常在清理畜栏或给骡子备鞍时,突然陷入恍惚状态。他会静立不动,甚至有人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马厩的中士注意到这个情况,并对此深为不安。他曾偶尔在年轻的新兵中发现这一怪癖,那是他们思念家乡和女人了,在谋划着出逃之事。可是当中士询问威廉斯时,他回答说自己压根儿啥都没想。

年轻士兵说的是实话。纵使他脸上露出屏气凝神的表情,在他的脑子里却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或计划,唯有那晚他经过上尉家明亮的前厅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所留下的深刻映像,但他并不是念念不忘“夫人”或任何其他事。不过,他确实有必要在这恍惚的状态中暂停和等待片刻,因为他的潜意识里有一个毒瘤开始慢慢地萌发。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他曾有过四次未受当时情形的影响而自主行事,在这四次的行动之前均出现了类似愣神的怪异现象。第一次是他突然莫名其妙买回了一头奶牛。那时,他才是个十七岁的男孩,通过犁地、摘棉花积攒了一百美元,用这笔钱他买下了这头牛,给它起名叫“红宝石”。实际上,他父亲那一头骡子的农场并不需要奶牛,而且他们外销牛奶还违法,因临时搭的牛棚不能通过政府的检查,然而,对一个小家庭来说,奶牛产的奶自家根本喝不完。冬天的早晨,天没亮男孩就起床了,提着一盏灯出门去牛棚。他把额头抵在奶牛暖融融的侧腹,边挤奶,边低声、轻柔地催促着。他双手拢成环状,伸进冒着泡泡的奶桶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第二次是他突然强烈地表明自己信上帝了。在星期天,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堂后排的长凳上,听父亲布道。一天晚上,在奋兴布道会上,他突然跳上讲坛,呼唤上帝,声音奇怪且狂热,随后便倒在地上抽搐打滚。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感到倦怠乏力,此后再也没能与圣灵相交,经历心灵触动的那一刻。

第三次是一个犯罪行为,被他隐瞒得神不知鬼不觉。第四次就是他参军了。

每一次的事情都发生得很突然,他事先未做任何计划,但说起来又令人费解,他实际上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比如,就在买奶牛之前,他站在那里,两眼目光呆滞,久久不动,随后,他把谷仓旁用来堆放废旧杂物的披屋清理干净;他把奶牛牵回家后,一个现成的牛棚已经备好。同样,在他参军前,他已把琐碎的事务安排妥当。但是,直到他数好钱付了账,手握缰绳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买一头奶牛。当他踏进征兵办公室的门槛时,他内心那些蒸汽状的感觉才凝结成一个真实的想法,他这才认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士兵。

几乎有两个星期,二等兵威廉斯在上尉家附近进行秘密地侦察。他了解了这家人的生活习惯。女佣通常晚上十点上床休息。若彭德顿太太在家的话,她大概十一点上楼,房间的灯随即熄灭。上尉一般从十点半开始工作,一直到凌晨两点。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士兵缓慢地走过树林,速度比平时慢得多。从远处他看到屋里亮着灯。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把寒冷的夜晚染成了银白色。月光下清晰可见士兵走出树林穿过草坪,他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笨重的皮靴也换成了网球鞋。客厅里传出嘈杂的说话声。士兵走到窗跟前。

“再发一张给我,莫里斯。”莉奥诺拉·彭德顿说,“这次给我一张大牌。”

兰登少校和上尉的妻子在玩纸牌21点[13]。赌注够值钱的,算法也很简单。若是少校赢走了桌上全部筹码,“火鸟”在一个星期内就归属于他——假如莉奥诺拉赢了,她可以得到一瓶最喜欢的黑麦威士忌酒。在最后一小时,少校已将多数筹码揽入怀中。火光映红了他英俊的脸庞,他的皮靴后跟在地上敲打着军乐拍子[14]。

他两鬓的头发开始变白了,修剪过的胡须也正在变得灰白。今晚他穿着军装,宽厚的肩膀向前塌着,看上去很开心满足的样子,只有当他瞥一眼他的妻子时,浅色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不安和哀伤。在他对面的莉奥诺拉一副专心、严肃的表情,她扳着手指在桌子下面计算十四加七等于几。最后,她终于甩牌了。

“我输了吗?”

“没有,亲爱的。”少校说,“正好21。21点。”

彭德顿上尉和兰登太太坐在壁炉前,谁的心里都不舒服。今晚他俩都精神紧张,一直在看似兴奋却内心沉重地谈论着园艺。他们的紧张是有原因的。这些天,少校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随和、乐观,甚至连莉奥诺拉都隐约感觉到压抑的气氛。一个原因是数月前这四人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悲剧。一天深夜,他们四人也像这样坐着,突然,正发着高烧的兰登太太离开房间,跑回自己家去了。少校没有立刻跟回去,他喝了威士忌,略有飘飘然之感。过了一会儿,兰登家的菲律宾佣人阿纳克莱托嚎叫着冲进来,瞪大眼睛,表情惊恐,他们二话没说,跟着他跑过去,看到兰登太太不省人事,她用园林大剪刀剪掉了自己柔嫩的ru头。

“有人想喝水吗?”上尉问。

大家都很渴,上尉去厨房又拿来一瓶苏打水。他内心陷入深深的不安是因为他清楚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尽管他妻子和兰登少校的婚外情令他苦恼,每每想到任何可能的变化,他就会提心吊胆。其实,他一直忍受着极不寻常的痛苦,他嫉恨自己妻子的情人,同时也嫉妒自己的妻子。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渐渐对少校产生了感情,是那种最接近于他所认知的爱情的情感。他最大的渴望是能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与众不同。他以看破红尘的态度又不失风度地顶着这个绿帽子,为此赢得了驻军的尊重。此刻,给少校倒水时,他的手在颤抖。

“你工作太拼命了,韦尔登。”兰登少校说,“我告诉你一点——这不值得。健康第一,没有了健康,你还能干啥?莉奥诺拉,你还要牌吗?”

彭德顿上尉给兰登太太倒水时,避开了她的眼睛。他烦透她了,连看她一眼都无法忍受。她坐在炉火前织着毛衣,坐姿僵直,一声不吭。她的脸色惨白,双唇皲裂有点肿,乌黑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她才二十九岁,比莉奥诺拉小两岁。据说她曾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但驻地里没有人听过她唱歌。上尉瞥了一眼她的手,顿觉一阵恶心,枯瘦如柴,纤细脆弱的手指从指关节到手腕暴露出条条“青筋”般毛细血管。这双苍白病态的手和正在编织的深红色毛衣形成鲜明的反差。上尉时常用各种阴险刻薄的方式伺机伤害这个女人。他讨厌她,首先是因为她全然漠视他的存在。他鄙视她,还因为她曾帮过他一个忙——她知道一件事,并替他保守着秘密,一旦被传开的话,他将无地自容。

“又给你丈夫织毛衣呢?”

“不是,”她淡然地回答,“我还不知道织它干什么呢。”

艾利森·兰登真想痛哭一场。她想起了三年前死去的宝宝凯瑟琳。此时,她想着应该回家去,让童仆阿纳克莱托服伺她睡下。她在痛苦和紧张中煎熬,甚至连不知道在给谁织毛衣这点事也令她焦躁不安。得知丈夫出轨后,她开始以织毛衣解闷。先给他织了几件,接着又给莉奥诺拉织了一套。起初的几个月里,她不太相信他竟会对自己如此不忠。最后她鄙视丈夫,对他彻底死了心,又不顾一切地向莉奥诺拉求助。于是,一种奇特的友谊始于一个遭遇背叛的妻子和丈夫爱慕的对象之间。她清楚,因震惊和嫉恨而产生的这种病态的情感依附降低了她的人格。不久,也就自然而然地终止了。此刻,她感觉到泪水涌满眼眶,就喝了点威士忌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身患心脏病,她本应滴酒不沾。其实,她并不喜欢威士忌的酒味,更愿意喝一小杯甜酒,或一点雪利酒,甚至一杯咖啡,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但眼下她喝了,因为威士忌就摆在她眼前,其他人也都在喝,而且没有别的选择。

“韦尔登!”少校突然大声喊道,“你太太在作弊!她偷偷翻牌,看是不是她想要的。”

“没,我没看。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被你发现了。你抓到啥牌了?”

“我没想到,莫里斯,”彭德顿上尉说,“难道你不知道在牌桌上永远不可相信女人吗?”

兰登太太带着戒心十足的神情听着他们调侃,这种神情常见于久病患者的眼中,因他们不得不依附于他人,不论是细心体贴还是粗心疏忽。自从那晚她冲回家自残以来,她在内心里一直觉得羞耻、恶心。她确信所有看她的人一定都在想着她做过的那件事。其实,这桩丑闻一直没有公开,除了当时在屋里的几个人外,只有医生和护士知道——还有十七岁就开始陪伴她、崇敬她的菲律宾小佣人。这会儿她停下手里的活,手指尖放在颧骨上。她明白自己应该起身离开这个屋子,和她丈夫彻底决裂。可是近来她深感无助。她究竟又能去哪儿呢?当她设想往后的日子,脑子里就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被各种强迫症所困扰,已经到了像害怕他人一样地害怕自己的地步。她成天感到自己要大难临头,而且,这不祥的预感弃之不去。

“怎么了,艾利森?”莉奥诺拉问道,“饿了吗?冰箱里有鸡片。”最近几个月,莉奥诺拉和兰登太太说话的态度经常有点怪,吐字口形夸张,说话用心、适度,像是在对一个自卑的白痴说话。“胸脯肉和鸡腿都有。很香的。尝尝吧?”

“不吃了,谢谢。”

“你真的不吃吗,亲爱的?”少校问道,“你不想吃点啥吗?”

“我很好。不过,你能不能——?鞋跟别在地板上敲。听得我心烦。”

“对不起。”

少校把腿从桌子下面挪到椅子一侧,跷起了二郎腿。表面上他天真地相信妻子对他偷情这一档子事一无所知。然而,他却越来越难以继续抱定这一自我安慰的想法;不愿面对现实所致的紧张情绪使他患上了痔疮,胃肠功能也开始减弱。他试图——并做到了,把她外露的痛苦视为病态女性的表现,他也奈何不了。他至今记得他们新婚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他带艾利森出去打鹌鹑,她虽打过靶,但从未打过猎。一群鸟被他们惊飞而起,冬日的夕照下飞鸟的队形至今历历在目。因为他在观看艾利森,就只打下来一只鹌鹑,他殷勤地坚持说那是她的战果。当她从狗嘴里拿下这只鸟时,她的脸色突变。鸟还活着。他随意地击其头部,将鸟打死,又递给了她。她手握着尚有体温、羽毛凌乱、坠落时丧失了尊严的小身躯,仔细瞧着它失神呆滞的小黑眼睛,不禁失声痛哭起来。此类事情就是少校所指的“女性”和“病态”,而且男人要想法子全部搞清这些事,也没啥好处。这些天当少校为妻子而烦恼时,作为一种自我保护,他本能地想起了一个叫魏因切克中尉的人,此人是少校所在营里的一名连长,艾利森的一个好朋友。故而,此刻当看到她的面孔而心神不宁时,便自我安慰地说:

“你是说下午和魏因切克中尉在一起?”

“是的,我在他那儿。”她说。

“挺好。你觉得他人咋样?”

“不错。”她忽然决定要把毛衣送给魏因切克中尉,他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希望毛衣的肩不会织得太大了。

“那个人!”莉奥诺拉说,“我不明白你到底看上他啥了,艾利森。当然,我知道你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他叫我‘夫人’。他不愿和我多说,只会说‘是的,夫人’,‘不,夫人’。你想想吧!”

兰登太太苦笑了一下,但未置一词。

在此,也许应该简单说说魏因切克中尉,虽然在驻地,除了兰登太太,他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在部队里他混得很背,快五十岁了,还没能获得上尉军衔。因为眼疾麻烦不小,很快就得让他退了。他住在单身中尉的公寓里,里面住的大多是刚毕业于西点军校到这里来的。两个小房间里塞满了他一生积攒下的东西,有一台大钢琴、一架子留声机唱片、几百本书、一只安戈拉大猫和十几盆花。他还种了一种爬墙虎,绿叶爬满了客厅的几面墙,地板上放着空啤酒瓶或咖啡杯子,经常会把人绊倒。最后一件是老中尉的小提琴。从他的房间里时常传出精致的古典纯音乐,弦乐三重奏或四重奏,这些忘却已久的乐曲会让走廊里经过的年轻军官们挠头搔耳,挤眉弄眼,不知所云。兰登太太时常在傍晚来这里坐坐,和他一起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在壁炉前喝咖啡、吃糖姜。撇开其他弱势不说,他还囊中羞涩,因为要供两个侄子上学。他不得不谨行俭用,才能收支相抵,唯一的军礼服都穿得肮脏破烂了,所以,他只参加一些强制性的社交活动。兰登太太得知他的衣服都是自己缝补,就经常把针线活带过来做,给丈夫缝补衣物时顺便也把中尉的内衣和日用织物一起都补了。有时,他们两人坐少校的车一起出行——去大约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城里听音乐会。这时候,他们也会带上阿纳克莱托一起去。

“我把这手上的全都押上,如果赢了,所有的筹码都是我的。”彭德顿太太说,“我们该结束了。”

彭德顿太太发牌时,她设法从大腿上拿起一张A和大王,使自己的牌正好21点。屋里的每个人都目击到这一小动作,少校嗤嗤地窃笑。他在桌子下面轻轻地拍了下莉奥诺拉的大腿,然后把椅子向后推了下,这一切也没能逃过大家的眼睛。与此同时,兰登太太起身,把织的毛衣放进包里。

“我得走了。”她说,“你待着吧,莫里斯,你们别散场。大家晚安。”

兰登太太步履缓慢,步态僵硬,她走后,莉奥诺拉说:“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兰登痛苦地说,“我想我得走了。咱们就玩到这吧。”

兰登少校真不想离开这让人开心的房间,他和彭德顿夫妇告别后,在房前的人行道上站了一阵子。仰望群星,他心想活着有时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宝宝。全程那叫一个乱啊!生产时,艾利森紧紧抓住阿纳克莱托(因为他,少校,不堪忍受这场面),足足尖叫了三十三个小时。医生说:“你用力不够,再使劲啊”——哎,连小菲律宾人都在跟着使劲,他膝部弯曲,脸上汗如雨下,和艾利森一起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嘶喊。后来,孩子生出来了,他们发现婴儿的食指和中指连着,少校唯一的想法是,若让他去摸摸小宝宝的话,他会浑身哆嗦的。

这件事拖了有十一个月。当时他们驻扎在中西部,他常常冒雪回家,在冰箱里找点像金枪鱼沙拉冷盘等吃的填肚子,满屋子都是医生和护士。阿纳克莱托在楼上忙着,把尿布拿到灯下观察大便,或者帮艾利森抱孩子,她则嘴巴紧闭,走来走去,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待一切过去后,除了感到解脱,他没有别的感觉。可艾利森不是!冷酷的现实给她心里留下无法释怀的痛苦!她又是感情特别、特别的细腻!没错,人生也有悲伤之时。

少校开了前门,看见阿纳克莱托正下楼来。这个小菲律宾人走起路来风度翩翩、泰然镇定。他穿着凉鞋、柔软的灰色裤子和一件蓝色亚麻衬衣。扁扁的奶白色小脸上闪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少校——下到楼梯底层的台阶时,他慢慢抬起右腿,脚趾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绷弯,手掌猛地在空中一挥。

“笨蛋!”少校说,“她好着吗?”

阿纳克莱托扬起眉毛,慢慢地闭上肤白精致的小眼睛。“很疲惫[15]。”

“哎!”少校气呼呼地说,因为他一点法语也不会,“呜哩呜噜呢穆呢穆!我问,她好着吗?”

“这是[16]——”阿纳克莱托也是近期才开始学的法语,他不知道“鼻窦”这个词的法语怎么说。不过,他的回答一本正经、让人记忆深刻,“乌鸦先生呆在一棵树干上[17],少校。”他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像是在大声自语般幽幽地补充道,“热腾腾的肉汤,卖相很诱人哦。”

“给我做杯鸡尾酒。”少校说。

“我突然就好。”阿纳克莱托说。他很清楚“突然”不能用来代替“马上”,因为他和兰登太太一样,讲一口优雅、漂亮的英语。他故犯此错,只为把少校搞得更晕乎。“等我备好托盘,再把艾利森夫人安顿舒适了,就立马给您做。”

按照少校的手表,准备这个托盘就花了三十八分钟。小菲律宾人轻盈活泼地在厨房里一阵忙乎,又从餐厅拿来一盆花。少校在一边看着,毛茸茸的双手叉在腰上。自始至终,阿纳克莱托在快活地喃喃自语。少校听到什么鲁道夫·塞金先生,还有一只猫在糖果店里转悠,毛发粘上了花生脆糖渣。这期间,少校给自己调制了酒,又煎了两个鸡蛋。等这三十八分钟的托盘准备完毕后,阿纳克莱托两脚交叉,站在那里,手端托盘举在脑后,身体缓缓地摇摆着。

“天啊!你真是个奇葩,”少校说,“如果我能把你弄进我的营里,我还有啥不能办的?”

小菲律宾人耸耸肩膀。大家都知道,他认为主在造人时犯了严重的错误,他自己和艾利森夫人除外——此外还有那些舞台聚光灯后的人、侏儒、伟大的艺术家,以及诸如传奇人物等。他沾沾自喜地低头欣赏着托盘。上面有一块黄色亚麻布、一个盛着热水的褐色陶壶、肉汤盅和两块浓缩肉汤冻。盘中右角放着一只蓝色的中国小饭碗,碗里是一束柔毛米迦勒节雏菊[18]。阿纳克莱托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三朵蓝色花瓣,放在黄色餐巾布上。其实,今晚他并不是像他表现的那么快活。他时而露出焦虑的眼神,又不时地用微妙和指责的眼光迅速地瞪少校一眼。

“我来把托盘送上去。”少校说,因为他明白,不在乎她能吃多少,这一举动能让妻子高兴起来,他兴许会赢得好感。

艾利森靠坐在床上看书。她戴着花镜,一张脸上似乎只有鼻子和眼睛了,嘴角两侧有几块病态的乌青。她穿了一件白色亚麻睡袍和暖玫瑰色天鹅绒外套。屋里异常清静,炉中火在燃烧。没有几件家具,松软的灰色地毯和水红色窗帘,显得房间风格质朴、简洁。艾利森喝汤时,少校无聊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主动找话说。阿纳克莱托在床旁边轻轻地摸摸这,弄弄那,还一边吹着口哨,节奏明快,旋律忧伤、清晰。

“嗨,艾利森夫人!”他突然说,“您这会儿不难受吧?我想和您说件事。”

她放下汤盅,摘了眼镜。“当然,什么事?”

“这个!”阿纳克莱托把脚凳放在床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碎布头。“这些样品是我给咱们订的,拿来您先看看。现在想起两年前,咱们在纽约市经过一家佩克&佩克店的橱窗时,我指着一件小礼服给您看。”他挑出其中一块样品,递给她。“这地布料做出来会和那款一模一样的。”

“可是我不需要礼服啊,阿纳克莱托。”她说。

“哦,您需要的!您有一年多没买衣服了,那件绿色连衣裙的胳膊肘处已经磨旧了[19],该捐给救世军[20]了。”

阿纳克莱托说出这个法语词时,暗自极其得意地用怨恨的眼神瞥了少校一眼。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听他俩说话,少校总感到阴森恐惧。他们的声音和吐字如出一辙,听着犹如彼此幽幽的回声。唯一的区别是阿纳克莱托说起话来叽叽喳喳、气喘吁吁的,而艾利森的声音平缓、冷静、淡然。

“多少钱?”她问。

“不便宜。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好衣服穿的时间也长。”

艾利森继续看她的书。“想想再说吧。”

“天啊,直接去买了就行了。”少校说。他听见艾利森斤斤计较就心烦。

“那买的时候可以多要一码,我来顺便做一件上衣。”阿纳克莱托说。

“好的,如果我决定要买的话。”

阿纳克莱托给艾利森倒好了药,在她喝药时,给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把一个电热垫子放在她背后,又给她梳了梳头发。往外走时,经过壁橱门上的穿衣镜,他不由得停下脚,在镜前打量着自己,绷直脚尖,歪着脑袋。

他又向艾利森转过脸来,吹起了口哨。“那个曲子是什么来着?就是上周四下午,您和魏因切克中尉弹的那个。”

“弗兰克A大调奏鸣曲[21]的开始小节。”

“听我说!”阿纳克莱托兴奋地说,“此刻,这个曲子给了我创作一部芭蕾舞剧的灵感。黑色天鹅绒幕布,如冬日黄昏般微黄的灯光。全体演员,缓缓起舞。接着是聚光灯下的独舞,火焰般热烈——太精彩了,还有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22]演奏的华尔兹。然后,终曲又回到弗兰克的曲子,就在这一刻——”他奇特、明亮的眼睛看着艾利森,“醉啦!”

他说着就舞了起来。一年前他迷上了俄罗斯芭蕾舞,至今余兴未尽。他对每一个技巧、每一个姿势绝不马虎,在灰色的地毯上动作僵硬地来回跳动,缓慢停下,最后,穿着凉鞋的双脚交叉站稳,手指尖合拢,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他又欢快地旋转起来,进入一小段激情独舞。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显然自以为是在大舞台上演出,成为炫目场面里的众目所瞩。艾利森分明也很开心。少校则疑惑反感地朝他俩挨个望去。舞蹈的结尾动作是开场动作的醉酒搞笑版。阿纳克莱托结束的小造型有些怪异,他一手托着另一只胳膊肘,拳头抵腮,表情困惑、不悦。

艾利森禁不住大笑起来。“非常好!非常好!阿纳克莱托!”

他们一同大笑起来,小菲律宾人靠在门上,有点头晕眼花,但很开心。待终于喘过气来,他惊叹地叫道,“您没有发现‘非常好’和‘阿纳克莱托’是神配?”

艾利森止住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阿纳克莱托,好多次我都注意到了。”

小菲律宾人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他环视房间,确认不需要什么了。然后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机警又十分悲伤。“有事就叫我啊。”他简短地说。

他们听到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接着加快了脚步跳着下去,最后几个台阶他一定是一步跨得太多了,因为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少校走到楼梯口时,阿纳克莱托正勇敢、体面地爬起来。

“他摔伤了吗?”艾利森紧张地问。

阿纳克莱托抬头看着少校,眼里含着愤怒的泪水。“我没事,艾利森夫人。”他大声说道。

少校身子前倾,一字一字、无声地嚅动着嘴巴,为了让阿纳克莱托能明白他的意思,“我——希——望——你——摔——断——你——的——脖——子。”

阿纳克莱托微笑着,耸耸肩,一瘸一拐地进了餐厅。少校回到妻子的房间,见她在看书。她并没有抬头看他,于是他走过大厅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他的房间不大,相当乱,唯一的装饰是他在马术表演上荣获的几个奖杯。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本深奥难懂的文学作品,书里夹了一根火柴棍,标明阅读进度。他读了约四十页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的阅读量,于是又把火柴夹在新的一页。然后,从衣柜抽屉里的一摞衬衣下面,拿出一本低级庸俗杂志,名为《科学化》。他安逸地躺在床上,看起了关于疯狂的超级星球大战的文章。

在大厅对面,和他房间对着,他妻子放下书,半躺半坐在床上。她的脸因痛苦而僵硬,闪亮的黑眼睛不安地环视四周墙壁。她在为下一步做打算,她要和莫里斯离婚,确定无疑。可是她该怎样着手去办呢?特别是她和阿纳克莱托将如何生存?她一贯看不起没有孩子的离婚女人接受赡养费,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就是离开他以后,不会,也不可能靠他的钱生活。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她和阿纳克莱托?在结婚前的一年里,她曾在一所女子学校教拉丁文,然而,就她眼下这身体状况,去教书是不现实的。在哪里开个书店?必须得是在她生病期间阿纳克莱托能自己打理的事。他们两人是否有可能经营一条捕虾船?有一次她曾在岸上和几个捕虾的渔民聊过。那天,她在海边度过了美好的一天,黄金海岸,海天相连,蔚蓝一片,从渔民那里她还了解到很多情况。以后,白天她可以和阿纳克莱托在海上荡漾、撒网,清凉的海风略带点咸味,她们享受着大海的恩赐和阳光的沐浴——艾利森躺在枕头上,头不停地转来转去。那样又会多庸俗啊!

八个月前,得知丈夫出轨,她大吃一惊。她和魏因切克中尉还有阿纳克莱托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看剧,打算在外住两天两夜。因第二天她发烧了,于是他们决定回家。傍晚,阿纳克莱托在前门口先把她放下,自己去车库里停车。她站在房前的便道上欣赏着植物。家里几乎漆黑一片,只有她丈夫的房间里亮着灯。前门锁上了,她站在那里看到莉奥诺拉的外套挂在厅里的衣柜上。她暗自心想,既然彭德顿夫妇在里面,前门竟然还锁着,太奇怪了。她想到,也许他们在厨房里调酒,而莫里斯在洗澡。她绕到房后,正要进去时,阿纳克莱托冲下楼梯,小脸上露出如此惊骇的表情!他小声说,他们把东西落在十英里外的城里了,必须回去取。她茫然地往台阶上走,却被阿纳克莱托一把拽住胳膊,他平淡而惊恐地说:“您现在千万不能进去,艾利森夫人。”

这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和阿纳克莱托又回到车里,离开了。在自己家里发生这种事,她咽不下这耻辱。他们到了前哨减速时,真不凑巧,又偏偏遇上一个新士兵在站岗,他不认识他们,就拦住了车。他往小车里瞧了瞧,像是他们在里面藏了机枪似的,接着又盯着阿纳克莱托看,他当时穿了件时髦的深橙黄色夹克,都快要哭出来了。士兵用一种不相信他们中会有谁能捏造出一个名字的语气,让她们报上名字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士兵的那张脸。此刻,她不愿说出丈夫的名字。那年轻的士兵就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声不吭。后来,她开车去接莫里斯时,在马厩见到他。他具有高更[23]描绘的土族人的脸部特征,神情古怪、专注。他们相互对视了约有一分钟,直到最后过来了一位军官。

她和阿纳克莱托在严寒中行驶了三个小时,一路沉默不语。在此之后,她晚上生病和烦躁时想好的计划,到了第二天天一亮,都显得愚蠢至极。那晚,她从彭德顿家跑回自己家,做出了那件可怕的事。她看见墙上的园林大剪刀,因当时气得发疯,绝望中,她用剪刀刺向自己,想一死了之。不曾想那剪刀太钝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出那样的事。艾利森感到不寒而栗,把脸埋进手里。听到丈夫打开他的房门,把靴子放在门外的厅里,她匆匆熄了灯。

少校看完杂志,又把它放回到抽屉里藏起来。他最后喝了口酒,然后舒服地仰卧在床上,眼望黑夜。第一次邂逅莉奥诺拉让他记起了什么?那是在宝宝离世一年以后,整整十二个月,艾利森不是住院就是围着屋子丧胆游魂似地走来走去。就在他刚来驻地的头一个星期里,在马厩他遇见了莉奥诺拉,她主动提出带他去周围转转。他们离开跑马道,开心地飞驰起来。当他们系上马打算歇口气时,莉奥诺拉在附近看见了一些黑莓灌木丛,她说要多摘些回去做酥皮水果馅饼晚饭时吃。天啊!他们一起在这些灌木丛里摸来爬去,用他的帽子装满了果子。第一次就这样发生了,在早晨九点,他们见面才两个小时!即使现在他都不敢相信。可当时他是什么感觉?哦,是的——感觉像是在野外进行军事演习,遇上寒冷阴雨的夜晚,在漏雨的帐篷里哆嗦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黎明起来,雨过天晴,又见日出,望着英俊的战士们在营火上煮咖啡,火花飞上白色的晴空。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人世间最美好的感觉!

少校心虚地痴笑起来,把头埋进被单里,瞬间就打上呼噜了。

十二点半,彭德顿上尉独自在书房,烦躁不安。他在撰写一本专著,那天晚上进展甚微。他喝了不少的葡萄酒和茶水,抽了几十支烟。最终干脆彻底放下笔不写了,此刻正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有些时候,男人最大的需求是去爱一个人,为他散射的情感聚焦。也有时候,当人生中的烦扰、失望和惧怕犹如精子不能控制时,则必须以仇恨的方式宣泄。不幸的上尉却无人可恨,近几个月来他内心痛苦不已。

艾利森·兰登,那个大鼻子女约伯[24],还有她那讨厌的菲律宾佣人——这两个人都令他厌恶。可是,他却无法恨艾利森,因为她不给机会。欠她的一份人情成了抹不掉的心病。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天性里一个死穴的人;彭德顿上尉有偷窃倾向,在别人家里见到喜欢的物品,就想拿走,他一直在不懈地遏制这一冲动,幸好,这个毛病只有两次占了上风。在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时,他迷恋上了曾打过他一次的校园恶霸,就从姑妈的梳妆台上偷偷拿走了一个老式的储发罐[25],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了那人。时隔二十七年,在驻地这里,上尉再次屈服于冲动。

在一个年轻的新娘举办的晚宴上,他全然为一件银器所迷住,就把它装进口袋里带回家了。那是一款别致、漂亮的小点心匙,雕刻精巧细致,古香古色的。上尉对它如醉如痴(其余的银器都很一般),终究没能抵得住诱惑。他动作娴熟、安全地把赃物装进口袋后,才意识到在他旁边的艾利森目睹了他这一偷窃行为。她惊愕失色,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即使现在他想起那情景就不寒而栗。她惊恐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没错,是大笑。她笑大劲了,把自己呛着了,有人赶紧给她拍拍后背。最后,她借故走了。那一晚他备受煎熬,每次看她时,她冲他嘲弄地一笑。从那时起,每次他来她家里吃饭,她都留神地看紧他。至今,他用丝手帕精心地包好那把点心匙,同其他收藏物一起雪藏在壁橱的盒子里。

然而,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恨艾利森,也不能真的恨他的妻子。莉奥诺拉气得他发疯,纵使阵阵妒火中烧,他也无法恨她,就像他不恨猫、马,或幼虎一样。上尉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烦躁得甚至踢了门一脚。如果艾利森最终决定和莫里斯离婚,将会是什么情况?他不敢设想这种可能,一想到自己将被落单,心里难过极了。

上尉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怔了一下。屋里寂静无声。之前提到过,上尉是个胆小鬼,他一人独处时,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感到惧怕。此刻,他站在安静的房间里,似乎紧张与苦恼,并非由他自己和他人的内在力所致,那些他多少能够掌控的因素——而是某种危险的外部诱因,他只可意会的一种模糊感觉。上尉害怕地环视了房间四周。然后收拾了书桌,打开房门。

莉奥诺拉已经在客厅壁炉前的小地毯上睡着了。上尉低下头去看她,自己笑了起来。她翻了个身,侧身躺着,他对着她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她咕噜了一句,像是说做火鸡用的填料,但并没有醒来。上尉弯下身去摇她,冲着她大声说话,好歹让她站了起来。可是,仿佛孩子在晚上被叫醒并带去洗手间,迷迷糊糊地完成睡觉前的最后一桩事,莉奥诺拉有着站立也能睡觉的本事。上尉费力地拉着她上楼梯,她连眼也不睁,嘴里还在咕噜着火鸡的事。

“我要是给你脱衣服,我就不是人。”上尉说。

他把她弄在床上坐着,她就坐在那里不动。他看了她几分钟后,不禁又笑了起来,还是给她脱去了衣服。没给她穿睡袍,因衣柜的抽屉里凌乱不堪,他没找到。况且,莉奥诺拉总是喜欢“裸”睡,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躺下后,上尉走到墙上的一幅照片前,多年来,他看到这张照片就会忍俊不禁。照片上是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女孩子,底边写着感人的题字:“送给莉奥诺拉——爱你的坏女孩。”这张杰作十多年来一直装点着莉奥诺拉卧室的墙壁,跟随他们转战了半个地球。可是当问起她关于这个曾和她在一个寄宿学校同为室友的“坏女孩”时,她讷讷地说似乎多年前就听说“坏女孩”已溺水身亡了。说真的,他发现若是刨根问底的话,她甚至连这个“坏女孩”的真实姓名都不记得了。至今,仅仅是习惯而已,这张照片一直在墙上挂了十一个年头。上尉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她是热性体质,被子都推到她裸露的乳房下面了。睡梦中她也在微笑,上尉猜想此刻她一定在梦中享用自己做的美味火鸡。

上尉服用速可眠,因长期服用,一粒已经对他没有效果了。他想,步兵学校的工作本身就辛苦,若再长夜难寐,次日早晨起床头昏脑涨,那他一定会吃不消的。吃速可眠量小的话,就睡不沉,睡不久,且多梦。今夜他决定加到三倍的剂量,他知道立马就能酣睡如泥,睡上六七个小时。上尉吞下胶囊,在黑暗中躺下,期待进入梦乡。这个剂量的药带给他一种独特、逸乐的感觉;仿佛一只大黑鸟落在他胸口上,泛着凶光的金色眼睛瞧了他一眼,不知不觉地将他的身体包裹在它的黑色翅膀下。

二等兵威廉斯在屋外等待着,直到熄灯后近两个小时。星星暗淡了,漆黑的夜色变成了深紫罗兰色。只有猎户星座灿烂依旧,北斗七星闪烁着熠熠的光彩。士兵绕到房子后面,悄悄地试推了下纱门。门从里面被反扣上了,他料想到了会是这样。但是,门闩有点松,他把小刀的刀刃从门缝插进去,就把门闩抬起来了。后门原本就没锁。

进屋后,士兵先等了片刻。屋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瞪着一双发呆的大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室内格局他早已熟知。狭长的前厅和楼梯把屋子间隔开来,一边是大客厅,再往后是佣人的房间。另一边是餐厅、上尉的书房和厨房。楼上右手边是一间双人卧室和一个小房间,左手边是两间中等大小的卧室。上尉住在那个大房间里,他妻子睡在穿过大厅与他相对的房间里。士兵轻手轻脚地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动作从容镇定。“夫人”的房门没关,他走到门口,毫不迟疑,像猫一样轻巧无声地踏进屋里。

绿色朦胧的月光洒满房间。从丈夫离开后,上尉的妻子一直在熟睡。她松软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枕头上,随着均匀的呼吸,半裸的胸脯轻轻地起伏着。黄色的丝绸被罩铺在床上,一瓶香水打开了盖,香味四处飘逸,催人入眠。士兵十分缓慢、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朝上尉的妻子弯下身去。柔和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把身子贴得很近,已能感觉到她温暖、匀和的气息。士兵阴郁的眼睛先是凝神、好奇地注视着,但随后,他那沉重的面庞忽现幸福感被唤醒的神情。年轻士兵在内心感觉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的既强烈又奇特的温情。

他俯身贴近上尉的妻子,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手扶窗台,稳住身体,又慢慢地在床边蹲下。他用宽厚的前脚掌内侧支撑着身体,保持平衡,后背挺直,小巧而有力的双手搭在膝上,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宛如琥珀纽扣,刘海儿乱蓬蓬地贴在脑门上。

以前曾有过几次,二等兵威廉斯的脸上洋溢着这种被唤醒的幸福表情,只是当时驻地里没有人看见。倘若那一刻有见证人,他就会受到军法审判。其实,有时候士兵并不是长时间独自在保护区森林里漫步。在下午工作时间来这儿时,他都是从马厩牵走一匹马。从驻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骑马大约五英里的路。到这里来不容易,因为走哪条路都不近。林中有一块空旷的平地,长满了一种发亮的青铜色杂草。在这荒僻之地,士兵总是卸下马鞍,放任它自由。然后,自己脱掉衣服,躺在空地中央一块扁平的巨石上。有一样东西他没有不行——阳光。即使三九严寒,他也常常赤身露体,静静地躺着,让阳光沁入肉体。有时,他没穿衣服站在巨石上,然后又溜到未装马鞍的马背上。他的马是普通的驯良军马,始终保持着两种步法——笨拙的小跑和木马式的奔驰,唯独在士兵的手下,它变得不可思议;不论它是慢跑或是伸长快步跑,都呈现出骄傲、顽强的优雅姿态。士兵挺直了身体,他身上的肤色是浅金褐色,光着身子的他看上去精瘦,两肋弓形的轮廓一目了然。他在阳光下慢跑,唇上挂着性感、粗鲁的笑容,若是撞上营房的战友,定会令他们惊讶不已。如此远足结束后,他回到马厩,疲乏无力,不想开口讲话。

在“夫人”的卧室里,二等兵威廉斯蹲在床边直到黎明时分。他纹丝不动、屏声敛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尉妻子的玉体。天已破晓,他再次手扶窗台,平稳身体,轻轻地站起来。他走下楼梯,从后门出去,小心翼翼地随手把门关上。天空变成了浅蓝色,金星在渐渐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