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驻地,军官很难与士兵有私人往来。彭德顿上尉意识到了这一点。倘若像莫里斯·兰登那样当个普通部队长,指挥一个连、一个营,或是一个团,他就能有些机会接触手下的士兵。所以,兰登少校几乎熟知自己所领导的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孔,这是在军校工作的彭德顿上尉力所不及的事。除了骑马(这几天任何马上骑术对上尉来说都不够刺激),他无法通过任何其他方式与自己逐渐厌恶的士兵建立关系。

然而,上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关系。对士兵的日思夜想不断地撩动他的心。他尽量多找正当的理由常去马厩。二等兵威廉斯为他备上马鞍,他骑上马时为他拉住辔头。每当上尉预知要同士兵见面,他就会感到自己头发晕。在他们短暂、冷漠的相遇时,他会奇怪地患上感官印象失灵症;一接近士兵,他就发现自己视力模糊且听力下降,只有当他骑马远去,剩他孤身一人时,那幅景象才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这个男青年的面孔——沉默的眼睛、湿润性感的厚嘴唇、童仆般稚气的刘海——这一影像简直令他如坐针毡。他很少听见士兵说话,但是他那含糊不清的南方口音犹如一首令人忐忑的歌曲不断在上尉的脑中回旋。

傍晚时分,上尉常独自漫步在马厩与营房之间的街道上,希望能遇见二等兵威廉斯。当看见他在远处懒怠的姿态时,上尉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几乎按捺不住了。待他们走到彼此的面前,威廉斯总是恍惚地越过他的肩头凝视远处,缓慢随意地举手行礼。一次,他们迎面走近,上尉见他剥开一块糖,随手将糖纸扔到了人行道边整洁的草地上。这一行为惹怒了上尉,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返回去捡起糖纸(是“宝贝露丝”牌子的糖[44]),放进口袋里。

基本上,彭德顿上尉的生活过于严谨规矩、缺乏情感,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对士兵这种莫名的厌恶。只有那么一两次,他因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醒得晚了,回想起自己近期的行为,令他感到不安。可是,他却没有真正地努力去迫使自己在内心做出一个评定。

一天下午,他驾车路过营房前,见士兵独自坐在长凳上休息。上尉沿街开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车,坐在车里注视着他。士兵摊开四肢,安闲自得地快要睡着了。天空是淡绿色的,冬季太阳的余晖投下清晰、细长的影子。上尉一直注视着士兵,直到晚餐号吹响。威廉斯进去后,上尉仍坐在车里,望着营房的外面。

夜幕降临,楼里灯火通明。在楼下的娱乐室内,他看到有的人在打台球,有的在随意翻阅杂志。上尉的脑海里出现了食堂餐厅的情景,长条桌子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食物,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共进晚餐,有说有笑,洋溢着兄弟情谊。上尉对士兵们不熟悉,他用自己的想象描绘出一幅军营生活的蓝图。他被中世纪所深深吸引,认真研究过欧洲封建时期那段历史。这一偏好为他想象中的军营构图添加了色彩。想到两千人群居在这四方大楼里,他忽觉孤独落寞。坐在幽暗的车里,看着楼里那些灯光明亮、拥挤的房间,听着人们的喧闹声和清朗的说话声,泪水不禁从他那目光呆滞的眼中流出。凄凉的孤独感咬噬着他的心灵。他快速开车回家去了。

丈夫到家时,莉奥诺拉·彭德顿正在树林边上的吊床里歇着。随后,她进屋去厨房帮祖西做完晚饭,她们要在家里吃饭,饭后要出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个朋友给她们送来了六只鹌鹑,她打算给艾利森带去一盘,两个多星期之前的那个晚上,在她们的派对上,她突发严重的心脏病,从此长年卧病在床。莉奥诺拉和祖西把食物装在一个大的银托盘里。在餐盘上,她们放了两只鹌鹑和丰盛的各种蔬菜,菜汁在盘子中间汇流成一个小池塘。此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美味食物,莉奥诺拉端着这个大托盘摇摇晃晃走出门时,祖西不得不紧跟其后,也端着一个盘子盛放多余的食物。

“莫里斯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家里?”她回来时,上尉问道。

“可怜的人啊!”莉奥诺拉说,“他已经出去了。他在军官俱乐部吃饭。想想吧!”

他们各自换上了晚礼服,站在客厅的壁炉前,炉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他们的杯子。莉奥诺拉身穿大红绉绸连衣裙,上尉穿着礼服。他有些紧张,不停地晃杯子,晃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响。

“嘿!听着!”他突然说,“我今天听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把食指放在鼻子的一侧,咧着嘴。他要讲故事了,先建构一个框架出来。上尉天生幽默风趣,八卦起来是个毒舌嘴。

“不久前,有个电话找将军,副官听出是艾利森的声音,就立马给她接通了电话。‘将军,我有个请求。’一个稳重、文雅的声音说,‘我想请您帮个大忙,让那个士兵别在早晨六点钟起床吹号,扰了兰登太太休息。’将军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对不起,我想我没太听懂你的意思。’对方重复了一遍请求后,又是一段更长时间的停顿。‘请告诉我,’将军最终说,‘你是哪位呢?”这声音回答说:‘我是兰登太太家的男孩[45],阿纳克莱托。谢谢您了。’”

上尉静静地等待着,他不是讲完笑话自己先笑的那种人。莉奥诺拉也没笑——她似乎没听明白。

“他说他是什么?”她问。

“他想用法语说‘童仆’。”

“你的意思是阿纳克莱托打的那个电话说起床号的事。哦,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简直不可思议!”

“笨啊!”上尉说,“这不是真的。就是一个故事、一个笑话而已。”

莉奥诺拉还是没听出笑点在哪里。她不善闲聊。第一,她总觉得要想象一个实际并没有在她身边发生的情景,有点困难。其次,她一贯心地善良,毫无恶意。

“嗨,这多卑鄙啊!”她说,“如果这不是真事,为何还有人不嫌麻烦去编造呢?让阿纳克莱托听上去像个傻瓜。你说谁会是罪魁祸首?”

上尉耸了耸肩,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曾编造过许多有关艾利森和阿纳克莱托的趣闻轶事,在驻地广为流传。编撰并渲染这些闲言碎语让上尉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他谨慎地发布出去,给人一种错觉他并非是始作俑者,而只是道听途说。他这样做并非出于低调,更多是担心这些流言蜚语有一天会传到莫里斯·兰登的耳中。

今晚,上尉的新作没能让他欢喜起来。屋里只有他和妻子,再次滋生了他的忧郁感,如同他在灯光明亮的营房前坐在车里时的感受一样。他眼前又浮现出士兵那双棕色肤色的灵巧的手,在内心深处顿觉一阵颤动。

“你到底在想啥呢?”莉奥诺拉问。

“没啥。”

“可是,我觉着你看上去怪怪的。”

他们原本打算先去接上莫里斯·兰登的,正要出门,他打来电话请他们过去喝一杯。艾利森在休息,他们就没有上楼去。因为已经晚了,他们在餐厅匆匆把酒喝了。喝完酒之后,阿纳克莱托给身穿军服的少校拿来了军装礼服斗篷。小菲律宾人把他们送到门口,嘴甜地说道:“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莉奥诺拉说,“你也一样。”

少校可不是那么单纯。他疑心十足地看了眼阿纳克莱托。

阿纳克莱托关上门后,急忙跑进客厅,把窗帘拉起一英寸,向外窥视。他对这三个人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在台阶上停下来,点上烟。阿纳克莱托极不可耐地注视着他们。之前他们还在厨房那会儿,他就想到一个好点子。他从玫瑰园里搬来三块砖头,放在了前门漆黑的人行道尽头,设想着他们东倒西歪地摔倒在地上的样子。然而,他们却信步穿过草坪,向停在彭德顿家门前的车走去了,阿纳克莱托气得横眉怒目,冲着自己的大拇指狠狠地咬了一下。接着,他连忙跑出去把障碍物移开,因为他不希望其他人掉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那晚的聚会一如以往。彭德顿夫妇和兰登少校去了马球俱乐部的舞会,放意畅怀,自得其乐。年轻的中尉们依旧前来向莉奥诺拉大献殷勤;在室外游廊上悠闲地喝着威士忌时,彭德顿上尉的新故事借机找到了理想的听众,一个众人皆知的才子炮兵军官;少校则和一帮哥们待在休息室里,谈论钓鱼、政治和矮种马。因次日早晨有追猎[46]活动,彭德顿夫妇和兰登少校大约在十一点就一起离开了。此时,阿纳克莱托已上床睡了,他晚上先陪了一会儿女主人,给她打了一针。他也像艾利森夫人一样,总是靠着枕头睡觉,虽然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好好休息过。艾利森自己在打盹儿。午夜时,少校和莉奥诺拉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得正香。上尉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这是十一月里一个和煦的夜晚,松树散发出清香怡人的气味。四处风平浪静,草坪上黑暗的阴影纹丝不动。

在这深更半夜,艾利森·兰登感觉自己从半睡半醒中醒过来。她做了一连串怪异逼真的梦,梦里她回到了童年,她拼命地挣扎着不愿醒来。然而,这样的挣扎是徒劳的,转眼她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向黑夜。她不禁哭了起来,仿佛她那轻柔、充满焦虑的啜泣声不是出自她本人,而是来自夜里户外某处的某个神秘的受难者。近两个星期,她感到黯然神伤,心情极差,经常哭。起初是要求她绝对卧床,医生告诉说如果心脏病再次发作的话,她就没救了。不过,她对她的医生评价不高,私底下称他是老军医[47]——而且是头号蠢驴。虽为外科医生,他还喝酒,有一次和她争论时非说莫桑比克位于非洲的西部而不是东部海岸,直到她拿出地图册来才肯认错;总之,她藐视他的意见和建议。她坐卧不宁,两天前突然很想弹钢琴,就趁着阿纳克莱托和她丈夫不在家时,自己起床穿好衣服下了楼。她自我陶醉地弹了一会儿。回房间时,她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走上楼梯,虽然感到很累,但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这种被困的煎熬感——因为她现在只有等待,等待身体好转,才能实施她那些计划——使她变得很难伺候。开始时有个医院的护士在照顾她,可是这个护士和阿纳克莱托相处得不融洽,才干了一个星期她就走了。艾利森在持续各种抑制不住的幻想。那天下午,附近有个孩子尖叫一声,就像孩子们玩耍时经常那样喊叫,她却莫名地担心孩子是被车撞了。她让阿纳克莱托冲到街上去看个究竟,即使他回来向她保证孩子们只是在玩“我是间谍”游戏[48],她仍不能消除焦虑情绪。还有,一天前,她闻到了烟味,硬说是房子着火了。阿纳克莱托彻查了房子的每个角落,她却仍放心不下。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或一点小事都会把她弄哭。阿纳克莱托忧心如焚,少校则尽量躲着不回家。

此时已是半夜,她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哭泣,又开始出现幻觉。她向窗外看去,在彭德顿家后院草坪上再次看见一个人影。那人靠在一棵松树上,静静地站着。之后,她眼看他穿过草坪,从后门进了屋里。此刻,她想到这个人,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就是她自己的丈夫,她感到一阵惊恐。他正悄悄地溜到韦尔登·彭德顿妻子的身边,竟然还是韦尔登也在家里,正在书房工作的时候。这令她怒发冲冠,顾不上理智了。她气得直恶心,就下床去卫生间呕吐起来。接着,她在睡袍外披了件外衣,穿上了鞋子。

走在去彭德顿家的路上,她没有犹豫。尤恨与人反目的她也根本没有思量过将如何应对自己突然陷入的局面。她从前门进去,随手砰地关上了门。客厅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所以门厅半明半暗。她费力地喘着爬上楼梯。莉奥诺拉的房门打开着,她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床边的侧影。她走进屋里,打开了墙角灯。

在灯光下士兵眨了眨眼睛。他把一只手搭在窗台,半欠起身子来。莉奥诺拉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喃喃自语,又翻了个身脸对着墙。艾利森呆立在门口,惊愕得脸色煞白,面容扭曲。她一句话没说,退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彭德顿上尉听到了前门开关的响声。他察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但是本能告诫他留在原地。他咬着铅笔的橡皮头,紧张地等待着。他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听到有人敲门时,他甚为惊讶,还没来得及应答,艾利森已经进了书房。

“咦,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上尉胆怯地笑着问道。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拉紧外衣领口。等她终于张口说话时,她的声音沉闷,仿佛这震惊抑制了声音的共鸣。“我认为你最好自己上楼到你妻子的房间去一下。”她说。

她这句话,加上她那怪异的神态着实令上尉大吃一惊。然而,不可失态的念头战胜了他内心的骚乱。须臾之间,若干矛盾的假想浮现在上尉的脑海里。她的话意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莫里斯·兰登在莉奥诺拉的房间里。但肯定不是真的,因为他们几乎不可能那么是非不分!果真如此的话,这将会使他陷入何等的境地!上尉的笑容甜蜜而有节制,他绝没有泄露自己的愤怒、疑虑和极度恼火。

“来,亲爱的。”他用慈母般的语气说,“你不该这样到处游走。我送你回家去。”

艾利森久久地盯着上尉,神色逼人。她似乎在完成一个智力拼图游戏。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你该不是坐在那里要告诉我你全都知道,却视若无睹吧?”

上尉执意保持风度。“我送你回家吧,”他说,“你今天状态不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急忙起身,拉住艾利森的胳膊。碰触到外衣里面她单薄、脆弱的肘部那种感觉令他厌恶。他拉着她急匆匆地下楼,穿过草坪。她家的前门敞开着,但上尉还是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过了一会儿,阿纳克莱托来到厅里,上尉离开之前,又看到莫里斯也从楼上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带着纷扰困惑和如释重负的复杂心情,他回到家里,任凭艾利森自己去做解释吧。

次日早晨,彭德顿上尉听说艾利森·兰登完全疯了,他并未感到很惊讶。到中午时,整个驻地都传开了。(她的情况被视为“精神崩溃”,倒是没人相信这一消息。)上尉和莉奥诺拉过去帮忙时,发现少校手臂上搭着毛巾,站在妻子关闭的房门外。他几乎一整天都不厌其烦地站在那里。浅色的双眼因惊愕瞪得溜圆,手在不停地揉搓着一只耳朵的耳廓。他下楼去迎接彭德顿夫妇,和他们握手,显得出奇的拘谨,满脸通红。

除了如实告知医生,兰登少校把这悲剧的细节秘密地深藏在自己惊魂未定的心底。他想象的精神病人会撕碎床单或口吐白沫,而艾利森并没有这样。凌晨一点她穿着睡袍一进屋里,就只是说莉奥诺拉不仅欺骗了她丈夫——还欺骗了少校,她和一个士兵。然后还说,她要单方提出离婚,并且说她没有钱,如果少校他愿意按百分之四的利息借给她五百块钱,她将不胜感激,阿纳克莱托和魏因切克中尉可作担保人。他惊诧地问了些问题,她回答说自己和阿纳克莱托打算一起找点事做,或者买条捕虾船。阿纳克莱托已把她的行李箱拉到房间里来,一整夜都在她的监督下忙着打包装箱。期间,他们时而停下来喝杯热茶,再研究一下地图,商量将去哪里。天亮前,他们决定了要去南卡罗来纳的莫尔特里市。

兰登少校大为震惊。他在艾利森房间的角落里站了半天,看着他们整理行装,没敢开口。过了很久,他渐渐领会了她所说的一切,不得不承认她是疯了。他从房间里把她的指甲刀和火钳都拿走了。而后自己下楼,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桌上放了一瓶威士忌。他哭了起来,吮吸着滴在胡须上苦涩的泪水。他不仅为艾利森感到悲伤,也为自己深感羞愧,仿佛这一切皆因他失责所致。他借酒浇愁,却越发伤心自怜,一度翻着眼睛向天花板望去,独自在静寂的厨房里大喊一声,语带哀求地问道:

“上帝?啊上帝?”

他又用头使劲地撞击桌子,额头上被撞起了包。到了清晨六点半时,他喝了足有一夸脱多的威士忌。他冲了个澡,穿好衣服,给艾利森的医生打了电话,这是医疗队的一名上校,也是少校的朋友。稍后,另一位医生也被叫来了,他们在艾利森的鼻子前点燃火柴,向她提问各种问题。在检查期间,少校从她卫生间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搭在手臂上,俨然一副随时准备应急的样子,这令他多少感到些慰藉。上校在离开前,说了很久,多次使用“心理”这个词,每说完一句,少校都默默地点点头。最后,医生建议尽快送她去疗养院。

“不过,你先听我说,”少校无可奈何地说,“绝对不要约束衣[49],或任何那种地方。你理解——去一个她能放留声机的地方——舒适的。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出两天,他们在弗吉尼亚选中了一个地方。因时间紧迫,选择这家主要是出于价位(贵得惊人),而没顾上考虑其医疗美誉。在把计划告知艾利森时,她满脸不情愿地听着。阿纳克莱托自然也跟着一起去。数日之后,他们三人乘火车离开了。

位于弗吉尼亚的这家机构收治的对象既有身体不适者,也有精神病患者。而同时患有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的疗养员实属特殊。这里有一些老先生们步履维艰,头脑糊涂,还必须得时刻留神他们那不听使唤的腿。有少数吗啡女士,还有不少富少酒徒们。这里的露台精美漂亮,下午在此提供茶饮,花园都打理得尽善尽美,房间陈设富丽奢华;少校看后非常满意,并为自己的支付能力而颇感自豪。

一开始艾利森未置可否。实际上,直到那天晚上他们坐下来吃正餐,她才和丈夫开口说话。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她破例可以下楼去吃饭,但自次日早晨起,她必须卧床休息,直到心脏病症状有所改善。他们的餐桌上摆着蜡烛和温室培植的玫瑰。餐具和桌布的质量均属上乘。

然而,艾利森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这些细微之处。刚在桌边坐下,她眼神恍惚地一直注视着这间屋子,那双始终乌黑精明的眸子审视着其他每桌客人。最后,她语气尖刻地轻声说道:

“天啊,好一群优秀高贵的上等人!”

兰登少校永远忘不了那顿晚餐,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在一起。第二天清早他就离开了,途中在派恩赫斯特停留了一夜,那里有他一位打马球的老朋友。当他回到驻地时,一封电报正等着他。艾利森在疗养院的第二个晚上死于心脏病发作。

今秋彭德顿上尉三十五岁了。虽仍相对年轻,不久他将戴上缀枫叶的少校肩章了。在部队里晋级主要是论资排辈,上尉破格晋升军衔显然靠的是才干。他工作努力,在军事方面智力超群——许多军官都认为,他未来终将成为一名高层将领,他对自己也非常自信。然而,彭德顿上尉长期的奋斗已显现出身心疲惫的迹象。这个秋天,尤其是近几周来,他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黑眼圈、色斑明显,面色发黄,肤色不均。牙齿也开始折磨他。牙医说他下颌的两颗臼齿要拔掉,再植入齿桥,但他一直拖延着,因他感到确实抽不出空去做手术。上尉的脸习惯性地绷紧,久而久之他左眼部的肌肉开始抽搐。眼睑痉挛使他那扭曲的脸露出异样的面瘫表情。

他终日处于压抑焦虑的状态。他对士兵已到了沉迷的地步,犹如病毒在体内扩散。正如癌细胞莫名其妙地叛逆,并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自我繁殖,直至最终摧垮人的身体,同样,他对士兵朝思暮想发展成了一种几近疯狂的迷恋。有时他回顾起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心中充满了好奇与惊愕——开始于无意将咖啡溅到新裤子上,接下来是清理树林、骑上“火鸟”后的不期而遇,以及在驻地街道上匆匆相遇。那么他的厌烦究竟是怎样演变成憎恨的,而这憎恨又是怎样蜕变为病态的着迷,对此上尉无法从逻辑上想明白。

他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幻想之中。一向野心勃勃的他,过早就洋洋自得地预想自己的晋升。当他还是西点军校的一名年轻学员时,“韦尔登·彭德顿上校”这一称呼就仿佛萦绕在他耳边,熟悉又悦耳。今年夏天,他已把自己看作是奇才异能的军区司令。他甚至间或大声自语“彭德顿少将”——在他看来,此头衔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有的,其发音和他的名字听起来竟如此和谐。然而,在近几个星期,这个白日梦却奇怪地黑白颠倒了。一天夜里——确切地说是凌晨一点半——他坐在书桌前,极度疲劳。屋内一片寂静,忽然,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说:“二等兵韦尔登·彭德顿”。这几个字,及其产生的相关联系,在上尉的内心激起了一种安慰和满足的变态情绪。此刻他不再梦想荣誉和军衔,而是沉湎于想象自己成为士兵的一种微妙的舒快之中。他幻想自己年纪轻轻,简直跟他憎恨的那个士兵的孪生兄弟相差无几——无羁无绊的躯体散发出年轻的光华,就连普通士兵那廉价的军装也遮挡不住,他的头发浓密发亮,一双圆圆的眼睛不会因学习和疲劳而出现黑眼圈。二等兵威廉斯的影像交织于所有这些白日梦中,全部以军营为背景:年轻小伙子们的喧嚷嘈杂声,阳光下的温暖与悠闲,还有战友间离谱的恶作剧。

彭德顿上尉已经养成了每天下午在威廉斯宿营的四方大楼前散步的习惯。他通常看见士兵独自坐在同一条长凳上。走在人行道上,上尉总会经过距离他不出两码远的士兵,每当走近时,威廉斯便怏怏起身,懒懒地抬手敬礼。白昼渐短,此时已近黄昏,一丝属于夜晚的黑意缓缓攀上了天空。夕阳西下的瞬间,薄雾的朦胧中闪耀着一片紫色的晚霞,梦幻一般。

经过士兵时,上尉总是脚步放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他清楚士兵此时一定意识到了这些午后散步都是为了他的缘故。上尉忽然纳闷,士兵为何不在这个时间另寻他处以避开他。事实上,士兵坚守着自己的习惯,使他们每日的遇见带有幽会的情调,这让上尉异常兴奋。他从士兵身旁走过去后,不得不强忍着不再回头看去,随着脚步渐行渐远,他感觉到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怀旧忧伤,难以平复。

上尉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兰登少校与彭德顿夫妇形影相随,如同是第三个家庭成员,这一状况倒也深合上尉和莉奥诺拉之意。妻子的离世使得少校惊愕不已,孤苦无依。表面看去,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的从容与乐观已荡然无存,晚上他们三人坐在火炉前时,仿佛他有意让自己尽可能地坐着难受,坐姿别扭。他像柔体杂技演员那样将双腿扭在一起,或将一边宽厚的肩膀抬高,同时捏挤着一只耳朵。现在,他的思想和言语全都集中在艾利森身上,以及他生命中现在戛然而止的那一部分。他动不动爱谈及一些悲哀的老套话题,诸如上帝、灵魂、受难和死亡之类的——每当提及这些,他都会窘得变成大舌头和口吃。莉奥诺拉细心照顾他,为他做珍馐美味,随时听他倾诉内心的悲痛之情。

“要是阿纳克莱托回来就好了。”他常说。

艾利森猝逝后的次日早晨,阿纳克莱托就离开了疗养院,从此再没有人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他重新收拾了行李,把她的全部遗物摆放整齐。之后,他就这么失去了踪影。莉奥诺拉又帮少校雇了祖西的一个兄弟来代替他,这个佣人厨艺不错。多年来,少校一直希望能雇一个普通的黑人童仆,他也许会偷他的酒,或者地毯下面清扫不干净,但无论如何一定不要随便摆弄钢琴,别叽叽喳喳地说法语。祖西的兄弟是个好孩子;他把梳子用卫生纸包起来当乐器演奏,他会醉酒,做的玉米面包很好吃。然而,少校满心期待的结果却并不令他满意。在很多方面少校依旧留恋阿纳克莱托,想起他就感到后悔不已,难过至极。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常威胁他说要是能把他送进部队的话,看我会如何处置他。你想这个小坏蛋一定不会真信我的,是吧?我多半是在逗他——可是换个角度想,我总觉得,他若真当了兵的话,那对他来说可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事了。”

上尉听腻了那些关于艾利森和阿纳克莱托的事。那个讨厌的小菲律宾人没因心脏病发作也一起死掉令他很遗憾。这几天上尉几乎对屋里的一切都感到无趣乏味。莉奥诺拉和莫里斯爱吃的那些做法简单又油腻的南方饭菜,格外不合他的口味。厨房里脏乱不堪,祖西懒散邋遢得无以言说。上尉自己是个美食家,也是酷爱整洁的业余厨师。他欣赏新奥尔良精细的菜肴,和法式大餐的考究与和谐。从前他独自在家时,经常下厨房做点鲜美食品,自我陶醉。他最喜欢的菜是用鸡蛋黄油嫩葱头调味汁[50]的牛柳。不过,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怪胎;倘若牛柳熟过了头,或是酱汁热得凝固了哪怕一丁点儿——他都会全部端出去倒在后院,挖个坑埋上。可当下他食不知味,没了胃口。今天下午莉奥诺拉去看电影了,他把祖西也给支走了。原本想自己做点什么特别口味的,在做炸肉饼正准备到一半时,他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于是作罢,扔下这一摊,抬腿就走了。

“我能想象阿纳克莱托在随军食堂当帮厨。”莉奥诺拉说。

“艾利森总认为我这么说是对他太无情,”少校说,“其实不然。阿纳克莱托在军队的话是不会开心的,肯定不会,但军队却能把他锻炼成人,一定不会再去做那些荒谬的事。我是说,我一直觉得,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不是跟着音乐跳来跳去,就是摆弄那些水彩,真有点不像话。在军中,他会被搞得精疲力竭、痛苦难过,但即便是这样,在我看来还是要比那种生活强得多。”

“你的意思是,”彭德顿上尉说,“以失去常态为代价而获得的成功,都是不对的,不应给人带来快乐。简言之,我们应当不断地修削榫头使其适应榫眼以入窍,完美结合,而不是另寻和使用不合规范的榫头去适应榫眼,终不得其所,因为前者在道义上是正确的,对吗?”

“对呀,你说的一点不错,”少校说,“难道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上尉顿了一下说。猛然间,他清晰地直视自己的灵魂,看见了赤裸的自我,这令他毛骨悚然。这一次,他没有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他看到了一个扭曲的如同玩偶般的影像,相貌平平,形状怪异。上尉冷漠地端详着这个幻象。他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既无改变之意,也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同意。”他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

兰登少校思忖着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却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一向觉得自己在引出话题之后,很难顺着任何一个思路继续谈论下去。他摇了摇头,又回到自己那些纷乱而迷惘的事情上。“有一次就在天亮前,我醒来了,”他说,“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就进去了。我发现阿纳克莱托也在,在床边坐着,两个人都低着头,在摆弄什么东西。他俩在干啥?”少校用生硬的手指按在两只眼睛上,又摇了摇头。“哦,对了,他们在往一碗水里扔些小东西,是阿纳克莱托在小杂货店里买的一种日本杂食——这些小颗粒在水里散开,像朵朵花儿开放。他们竟然在凌晨四点坐在那里摆弄那个玩。顷刻间我变得烦躁起来,这时又被床边艾利森的拖鞋绊了一下,我火了,一脚把两只鞋踢到房间的另一边去。艾利森很反感我,连续数日对我冷若冰霜。阿纳克莱托则在糖罐里装上咸盐,然后和咖啡一起给我端上来。真够惨的。那些夜晚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们赐给的,然后又收回去了。”莉奥诺拉说,虽不太懂《圣经》,她的善意是发自心底的。

近来几周,莉奥诺拉也有所变化。她正步入自己人生的成熟期。在这短暂的光阴中,她的身体似乎少了些少女的结实,脸型变宽了,闲静时露出一副疏懒温存的样子。她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了几个健康宝宝的妈妈,又在期盼着大约八个月后降生的另一个孩子。她的肤色依然白皙,气色甚好,身材虽渐渐发福,却未见肌肉松弛的迹象。情人妻子的死使她惊愕不已。亲眼目睹灵柩里的遗体闹得她神魂颠倒,以至于葬礼后数日她仍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话,甚至在军卖部[51]订购日用品时也是如此。她对少校是一种迷惘的温情,不断反复地回忆有关艾利森的开心往事。

“对了,”上尉突然说,“我一直纳闷她来你这里的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对你说了什么,莉奥诺拉?”

“我告诉过你的,我都不知道她来过。她没有叫醒我啊。”

但在这个问题上,彭德顿上尉一直无法释怀。越是回想在他书房发生的那一幕,他就越感觉到事情的莫名其妙且扣人心弦。他不怀疑莉奥诺拉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一旦撒谎,就会写在脸上,大家立马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艾利森当时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为何没有一回到家就先上楼去看一下?他感到自己清楚答案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很隐蔽的无意识中。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忐忑不安。

“我记得有一次,我确实吃惊不小,”莉奥诺拉说着,伸出少女般粉嫩的双手靠近火炉,“当时,我们一起开车去北卡罗来纳,在你那个朋友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鹧鸪后那天下午,莫里斯。艾利森、阿纳克莱托和我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突然,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牵着一匹犁田的马——骡子的近亲,没错。没想到艾利森喜欢上了这匹羸弱老马的脸,突发奇想决定要骑上它。于是,她和这个北卡罗来纳州的小牲口[52]交上了朋友,然后,她爬上篱笆桩,再跳到马背上——没有马鞍,还穿着裙子。你想想看!我猜,这马已经多年没人骑了,她刚一坐上,它就躺倒在地,带着她打起滚来。我心想这下艾利森·兰登完了,吓得闭上了眼睛。可是,你知道吗,片刻间她竟让马儿站立起来,还在田间一溜小跑,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换做你的话,你是永远也做不到的,韦尔登。阿纳克莱托则像一只喝醉的松鸦不停地跑来跑去。天啊,玩得好开心——我简直惊呆了!”

彭德顿上尉打了个哈欠,倒不是因为困了,而是莉奥诺拉说到他的马术令他不满而故意失礼。他和莉奥诺拉曾因“火鸟”有过激烈的争吵。上次像疯了一样一路狂奔之后,马儿已是昨是今非,为此莉奥诺拉气愤地责怪了她丈夫。不过,最近两周发生的事情转移了他们的关注点,上尉坚信她很快就会忘掉彼此的怨恨。

兰登少校说了一句他最喜爱的格言结束了今天晚上的谈话:“我现在只在乎两件事——锻炼身体,为国效力。健康的身体和爱国主义。”

当下,彭德顿上尉的家对于一个遭遇严重心理危机的人而言并非理想之地。若在从前,上尉一定会对莫里斯·兰登的悲叹一笑了之。如今,家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不仅是艾利森已归西,他似乎感觉到他们这其余三人的生命也已神秘地终止。他曾惧怕莉奥诺拉会和他离婚,并跟莫里斯·兰登私奔,而今他不再为此担忧。他曾经倾心于少校,但相比之下,他现在对士兵的情感超越了所有的曾经,而那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愿望罢了。

这些日子,上尉的家里也让他特别烦躁。住处布置得乱七八糟。客厅里摆放着过了时的沙发,用印花棉布罩在上面,有两把安乐椅子,一块大红色小地毯,和一张古色古香的写字台,房间的格调显得华丽庸俗,令上尉反感。蕾丝窗帘看上去质量低劣,污垢满目,壁炉台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装饰品和便宜花哨的小玩意儿——一列仿象牙制品的大象摆件、一对漂亮的铁艺烛台、一尊彩色小雕像,是一个黑人小孩儿正冲着一牙西瓜咧着嘴巴傻笑,还有一只蓝色的墨西哥玻璃碗,里面是莉奥诺拉扔进去的一些旧名片。频繁地搬动,导致所有家具都有点摇晃不稳。房间的布置给人总体印象是女性化且杂乱无章,上尉对此很反感,他尽量不待在这里。他在心底深处暗自渴望和想象着营房,脑海中浮现出一排整洁的帆布床,光秃秃的地板,以及没挂窗帘空落落的窗户。在这间幻想中简陋而清苦的房子里,不知什么缘故,竟然靠墙放着一个镶有铜丝边的古董雕花箱子。

每当在傍晚长距离散步时,彭德顿上尉都处于中枢神经兴奋状态,近乎是谵妄。他感到自己在空中漂浮,与世间万物绝缘,带着年轻士兵深沉忧郁的影像,如同女巫怀中抱着狡诈魔法一样。此时,他体验到一种特别的脆弱感。虽然他感觉到自己远离了其他所有人,在散步时所见到的一切却在他眼中显得异常重要。他接触的每一样东西,即便是最普通的,仿佛同他的命运都有着神秘的关系。例如,他碰巧看到水沟里有一只麻雀,便会驻足而观整整好几分钟,完全被这一日常所见而吸引。眼下,他已暂时丧失了根据其相对值去本能地区分各种感官印象的基本能力。一天下午,他目睹了一辆运输大卡车和一辆小轿车相撞的惨烈场面。但他对这场血腥车祸的印象绝非比数分钟后飘在空中的一小碎片报纸给他的印象深刻。

很久以来,他早已不再把自己对二等兵威廉斯的情感笼统地归结于恨,也不再极力为那份占满他心中位置的情感寻找借口。他想到士兵时,没有爱意也无恨意;意识里唯有无法克制的愿望,想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当他从远处望见士兵在营房前休息时,就想对他大声叫喊,或挥拳揍他,激将他对暴力做出某种反应。自从他第一次遇见士兵,至今已快两年了。离上次士兵被派去他那儿完成清理树林的任务,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在这期间,他们彼此的对话仅限于只言片语。

十一月十二日的下午,彭德顿上尉和往常一样出门散步。这一天对他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早上在教室里,他正站在黑板前讲解一个战术问题,突然记忆断片了。话说到一半时,大脑一片空白。他不仅把那堂课剩余的教学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就连教室里军官学员们的面孔也看似陌生了。在他脑海里只有二等兵威廉斯,清晰可见——没有别的。好一阵子,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手持粉笔。这时,他处变不惊,陡地灵机一动,宣布下课。幸好在出现短暂失忆时,他的课已基本接近尾声。

上尉步态僵硬,在去那四方大楼的一条人行道上走着。这天下午天气反常。天上乌云密布,但在接近地平线处,仍是天晴日暖,温和的阳光洒向大地。上尉不自然地摆动手臂,看似手臂在肘部不能弯曲一样,眼睛一直盯着军裤的裤脚和脚上擦得乌黑铮亮的长脸尖头皮鞋。走到威廉斯常坐的凳子前,他才抬起头,瞪眼看了他片刻,然后走上前去。士兵慢腾腾地起身立正。

“二等兵威廉斯。”上尉说。

士兵听着,但彭德顿上尉却没再说什么。他本想就士兵违反军人着装规定对他训斥一番。当他走近时,似乎觉得威廉斯的外衣没有扣好衣扣。乍一看,士兵总让人感觉像是没穿整套军服,或是缺少了什么必戴的军装配件。可当他们面对面时,彭德顿上尉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士兵之所以会给人着便服、军容不整这个印象,原因在于他自身的体态,他没有违反任何军规。上尉仍默默地站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如骨鲠在喉,透不过气来。而在心里,他却对士兵恶言恶语狠狠地责骂了一通,也有情话、恳求和辱骂。不过最终他仍没作声,转身走开了。

眼看着要下雨,却一直等到彭德顿上尉快到家了,雨才落下。这不是缠绵的潇潇冬雨——是夏日骤雨,咆哮着疯狂地从天而降。上尉离家还有不到二十码的距离,这时雨点开始落在他身上。他只要快跑几步,便可轻松到家。可是他依旧脚如注铅,施施而行,任凭冻雨倾盆而下,把他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打开前门时,他眼睛发亮,直打哆嗦。

二等兵威廉斯预感到风雨欲来,就走进了军营。他坐在娱乐室里等着开饭,然后,在饭堂一片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中,他悠闲自在地吃完了丰盛的晚餐。随后,又从他的小橱里拿出一袋混装便士糖果[53],一边嚼着棉花糖,一边去上公共厕所,在那儿,他寻衅和人打了一架。他进门时,只有一个便桶没人用,排在他前面的士兵在解裤子。那人正要坐下,二等兵威廉斯粗暴地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撵走腾位子。接着他俩打了起来,一小群人也围过来了。威廉斯强壮而敏捷,从一开始就占尽了上风。打架中,他脸上即未露出吃力也无生气的样子;依然是神色不动,表情冷漠,唯有额头的汗水和蒙昧的眼神揭示了他拼搏的真相。他使对手处于孤立无援、无力招架的境地,眼看这场胜局已定,忽然间,他自己却放弃不打了,似乎对打架的兴趣荡然无存,甚至无心自卫。结果反遭对方一顿暴打,头被恶毒地往水泥地上猛撞。打架结束后,他昏头昏脑地站起来,离开了厕所,压根也没用便桶。

二等兵威廉斯寻衅滋事,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两周来,他每晚待在营房里,招惹了不少麻烦。这是他性格特点的另一面,尚未被营房的室友们猜想到。他时常一连几个小时呆若木鸡地坐着,一声不吭,转眼间又会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空闲时间里,他不再去树林散步,晚上也睡不好,噩梦呓语吵醒了同寝室的室友。但却没有人关注过他这些古怪行为。军营里有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位老下士每天晚上给秀兰·邓波儿[54]写信,像写日记一样罗列出他白天所做的事情,次日早饭前寄出去。另有一位服役已满十年的士兵,只因朋友不肯借给他五毛钱买啤酒喝,竟从三楼窗户跳了下去。在同一炮兵连里有个厨师,总是怀疑自己得了舌癌,无论医生做何解释也不能消除他的焦虑,这是一种疑病症。他对着镜子寻思,舌头伸出很长,看上面的味蕾,而且饿得自己骨瘦如柴。

打完架后,二等兵威廉斯走进宿舍,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他把那袋糖果放在枕头底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窗外雨势减弱,夜晚悄然而至。百无聊赖中几多幻想让他的大脑活跃起来。他想到了上尉,但眼前浮现的只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影像。这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士兵把军官和黑人都笼统地归于一类——他们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但却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的成员。仿佛上尉是天气或某种自然现象,他顺从天意安然地接受了他。也许上尉的行为看似意想不到,但他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他从未想过这值得他去怀疑,如同他从不去怀疑雷雨交加或花朵凋零一样。

那天夜里灯突然被打开,他看见一个皮肤灰暗的女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从那以后,他再没到彭德顿上尉住处的附近去过。当时,他吓得心惊肉跳——但这种恐惧更多是生理上的反应,而不是心理上的,是潜意识,而不是醒觉。他听见前门关上后,小心地向外张望,看见路上没人。刚一平安回到树林,他撒腿就跑,拼命地跑,跑得悄无声息,尽管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

可是,他对上尉的妻子一直念念不忘,“夫人”的身影让他夜夜魂牵梦萦。有一次,他刚入伍不久,因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每当护士走近他时,他就会想到女人身上带有的邪病,不禁在被子下面直打哆嗦。他宁愿躺在床上几个小时,痛苦不堪,也不肯去找护士来。然而,他触摸过“夫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邪病了。每天他给马儿洗刷干净,装上马鞍,目送她策马远去。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而上尉的妻子面色红润,兴高采烈。每次见面,她都会说个笑话,或友好地问候一下,但威廉斯从不直视她,要么不回应她的寒暄。

他从不把她与马厩或户外联想在一起。在他心里,她始终在那间屋子里,在那里,他曾在夜里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她。这些时刻留给他的全部是感官的回忆。脚下踩着厚感地毯,柔滑的丝绸床罩,幽微的香水味,还有女人柔软、丰满和温存的玉体,以及寂静的黑夜——他蹲在床边靠近她身体时,心里感受到异样的甜蜜,他全身肌肉绷紧,体内满满的能量。明了世间这奇妙感受之后,他从此一发不可收;在他身上激发的黑暗中沉迷不醒的欲望,注定要去满足,这是确定无疑的。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营房里早就熄灯了。二等兵威廉斯还没有脱衣服,雨一停,他就穿上球鞋出去了。和往常一样,他沿着驻地周围的树林边缘往上尉的住处走去。然而,今夜无月,士兵却比平时走得急。途中还迷了路,终于走到上尉家时,又发生了一场意外。黑暗中,他跌倒了,起初他感觉貌似跌进了一个深坑。为搞清自己的处境,他擦着了几根火柴,才看清是一个新挖的洞。房子一片漆黑,士兵满身擦伤和泥水,上气不接下气,他在外等了片刻,然后走进屋里。之前他共来过六次,这是第七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彭德顿上尉此时正站在卧室的后窗前。他已经服过三粒速可眠了,还是难以入睡。他喝了白兰地,略有醉意,有点昏昏沉沉——仅此而已。上尉是个对奢华十分在意、对穿着很挑剔的人,此时却只穿着粗糙的睡衣,一件黑色粗羊毛的宽大长衣,像是给刚刚丧偶的监狱女看守买的衣服,睡裤的面料是本色的,如帆布一般僵硬。他赤着脚,尽管地板现已很凉了。

上尉正在聆听风吹过松林的飒飒响声,突然,外面夜空中微小的火焰映入眼帘。火光瞬间被风吹灭,但就在那一刹那,上尉看见一张脸。那张脸被火光照亮,又隐没在黑暗中,这让上尉倒吸了一口气。他注视着,隐约认出穿过草坪的这个身影。上尉攥紧前胸的衣服,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一开始,他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接着,他感觉到而不是听到了蹑手蹑脚上楼梯的脚步声。上尉的房门半开半掩,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黑影。他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发出的咝咝声太小,听起来好似外面的风声。

彭德顿上尉等待着。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备受痛苦紧张的煎熬。随后,他走出房间进到厅里,看见映在妻子房间浅灰色窗户上的影子,那正是他追寻的人。紧接着,上尉如梦方醒,这一瞬间他全都知道了。其实,在期待巨大而不明的冲击出现的那一刻,人的大脑会本能地通过暂时放弃惊讶能力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在那脆弱的一刻,各种各样半猜测的可能性自己显现出来,而当不幸显出轮廓时,人已经神奇地预先感知到了。上尉从他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手枪,穿过大厅,打开了他妻子房间的灯。与此同时,一些潜藏着的记忆片段——窗户上的影子、夜晚的动静——都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明白了。然而,他究竟明白了什么,却又无法表达清楚。他只是肯定,事情到此结束了。

蹲着的士兵没来得及起身。突然扭亮的灯光使他傻眼,他并未惊惶失色,表情是一种仿佛被无故打扰而露出的茫然和厌烦。上尉是一名优秀的神枪手,他开了两枪,在士兵胸部中央只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枪眼。

枪声惊醒了莉奥诺拉,她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仍然睡意未消,她瞪眼四下望着,像是在看一个剧情,一场触目惊心但不必真信的悲剧。兰登少校紧接着来敲后门,穿着拖鞋和睡袍匆忙跑上楼。上尉靠在墙上,全身瘫软。身着那古怪、粗糙的上衣,他活像个失魂落魄的僧人。纵使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士兵的身体看上去依然保持着肉体的温暖和舒适感。他脸上的表情仍是一成不变的严肃,那双晒黑的双手摊在地毯上,手掌朝上,宛如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