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街上空无一人,公司、工厂和学校都已停工、停课。

全国的人们同时打开电视,电表的指针骤然上升。家庭主妇们自不必说,连平常不屑收看电视节目的专家学者们也抱着书本走出书房,端坐在电视机前。

整点报时响起,画面打出“特别报道节目”的字样,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今天肩负播报重任的是和歌山电视台的主播。

“全国的观众朋友……”

这句开场白似乎已成为他本人的一部分。紧接着,他把握住这恐怕是毕生唯一的机会,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呼吁。

“以及世界各国的观众朋友。目前是日本时间下午三点,东南亚正值中午,欧洲时间为早上七点,美国东部时间为凌晨一点,西部时间为晚上十点[此处的时间换算遵照原文数字。]。现在起,由NHK及和歌山电视台联合转播的百亿日元绑架案,即‘彩虹童子’绑架案的赎金运送实况,将通过卫星向全世界同步转播。正式开始前,我们先来看受害人柳川敏子刀自与绑匪的照片。这是在九月二十七日的‘电视对谈’中由和歌山电视台拍摄的影像。”

画面中,刀自站在中央,旁边分别是戴着肉色、黑色和白色面罩的三个绑匪。

镜头拉近,锁定在手持麦克风的刀自脸上。

“各位观众,柳川家的家属已来到现场。”主播的声音插入,“我谨代表观众向各位请教两个问题。”

镜头跳转,画面上四位家属的表情略显紧张。

主播问:“关于赎金的运送,绑匪指定了详细的条件,其中有些内容并未公开。各位是否打算遵守所有内容?”

国二郎代表家属回答:“是的,包括细节在内,一切按绑匪的指示执行。其中有些要求,并非我们力所能及的,幸好在当局的理解和帮助下都已实现。我们在此向和歌山县警及各相关单位致以衷心的感谢。”

主播提出第二个问题:“绑匪承诺,只要柳川家按照约定行事,三天内刀自便能平安回家。各位相信他们的话吗?或者,是否对这三天时间心存疑虑?”

国二郎答道:“相信绑匪一定会遵守承诺。的确,我们有些担心三天的期限,希望在支付赎金后立刻能见到母亲。不过,我们愿意相信绑匪所说的技术原因,毕竟处理一百亿现金绝非易事。”

主播追问:“相信绑匪的理由是什么?”

国二郎答道:“是家母。我们说这话显得有些自夸,但家母的确头脑非常聪明,世上任何骗子都奈何不了她。何况此事关系到身家性命,她更不可能上当受骗。既然她不惜付出柳川家的全部财产,说明她认定绑匪并非杀人狂魔,只要肯付钱,就一定会释放她。对我们而言,家母的判断就是我们的判断,不需要任何其他理由。”

画面再次回到主播身上。

“本次转播是为了服务公众,而非服务绑匪。不过,绑匪既然主动提出要求,想必现在也在收看本节目。作为负责转播的机构,我们奉劝绑匪,柳川家不惜牺牲一切来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有义务拿出男子气概,堂堂正正地遵守约定,保证刀自平安回到家属身边。请你们牢记,如果万一,不,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们敢背信弃义,那就是毫无人性的人类公敌,必须承受严厉的制裁。这是全日本,也是全世界的诉求。那么,我们将画面转到直播现场。首先进行的是赎金的装袋和捆包。”

开场白结束,好戏正式开始。

堆积如山的六十七个金属箱出现在画面上。

由于箱子表面光滑,所以只堆了三层。每层都呈纵横各五排的方阵,整齐码放在会议室中央的地板上。

箱子反射着灯光,看上去宛如巨大的银块,又像是巨人的积木玩具。

“这就是一百亿!”

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哀叹,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同时喊出声来。恐怕所有人都是头一次目睹一百亿现金的模样。

“这里是位于和歌山市内某大楼的房间,具体地点恕不能透露,理由……相信不用我多作说明。”主播语带诙谐。

“柳川家属负责将纸钞装袋,各位用人负责捆扎。除了柳川家的人,整个房间内没有任何警察或银行职员等其他人士。现在请开始操作。”

这令人垂涎的景象曾出现在无数人的梦中,令人难以忘怀。

万元纸钞以一百张为一捆,塞满了每一只箱子。国二郎和大作负责取出纸钞,装入塑料袋。

他们双手各取一捆,互相摩擦以证明都是真钞,然后迅速丢进袋中。

“太可惜了。看着就像扔垃圾一样。”

电视机前的观众忍不住感叹,却也无可奈何。根据事前的排练,如果一捆一捆轻拿轻放,处理一箱要花两分钟以上。而若要在限定的四十分钟内全部完成,每箱最多只能花三十秒。而平均一箱装有一百六十捆纸钞,因此一秒需处理五捆以上,根本没工夫磨蹭。

连计数方式都是每两个一数。

“二、四、六、八、十,二、四、六、八、十……这些是一百……”这场景简直像小学运动会上的投球比赛计数。

可奈子和英子负责拉开袋口装钱。

两人也已摸索出技巧,接到纸钞后不急着往里压实,而是等积攒三四十捆后才动手,让钞票一股脑落到袋子底部。他们不顾虑,也没有时间顾虑纸钞堆放得是否整齐。

打包环节则更加简单粗暴。

“给,四百。”

串田总管确认数量后,从可奈子和英子手中接过袋子,传给两名强壮的小伙子。两人运用装粮食的技巧,搬起袋子往地上颠几下,让纸钞都落到底部,然后扎起袋口,捆上绳子,用脚反复猛踢袋子使其转动,以牢牢捆绑扎紧。

“这些钱真可怜……”

电视机前的主妇们看到透明塑料袋里的纸钞遭到挤压、折损后扭曲变形的样子,心里都不是滋味,有人竟忍不住流下眼泪。

但不管受到何等对待,纸钞毕竟是纸钞。在强光照射下,它们像彩虹般闪耀着奇异的光彩,透出一股强大的气势。整个过程,犹如这些彩虹色彩的一场没有止境的大游行……

接下来是将塑料袋搬上直升机。

画面移到屋顶,主持人换成NHK分局的职员。

“四十分钟转瞬即逝。百亿赎金已经如约捆装完毕,正通过电梯陆续搬运至屋顶。我们先来介绍今天的主角,驾驶运输机的飞行员,和歌山航空公司的高野先生。”

画面停在驾驶员身上。他看上去年逾四十,性格温厚。

访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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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今天辛苦您执行这项重要任务。请允许我问一个外行的问题,有人担心直升机载着一百亿现金会很吃力,真有这么重吗?”

驾驶员:“是很重,况且飞机上还载着足够续航九百公里的燃料,不过……”

主持人:“不过?”

驾驶员:“这都不如任务带来的心理压力重。柳川老夫人是我的大恩人,如果没有她,我大概早就沦为强盗土匪,惨死街头。想到今天的任务关系到老夫人的命运,我就觉得心头无比沉重……无法形容的沉重。”

主持人:“原来如此。虽然不清楚您与老夫人的故事,但我们能体会您的心情。那么,您此前已猜到会被选中执行任务?”

驾驶员:“是啊,毕竟我的资历最老。不过,假如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没有选我,我也打算毛遂自荐。我不能把危险的工作交给年轻人去做。何况,这附近的地形和气象情况我最熟悉。”

主持人:“请问具体有何种危险。”

驾驶员:“飞行本身就很危险。下午四点才出发,大部分时间是夜间飞行。除了地形因素外,我们不知道绑匪会如何现身,而我又会成为重要的证人……另外一点担心是怕有人阻碍任务执行。载着这么一大笔钱,如果遇上打劫的,我的飞机飞得慢,又没有武器……必须做好这些思想准备……老实说,若不是为了老夫人,我或许也不敢接这个任务。”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万一碰到这种情况,您会选择自爆?”

驾驶员:“机上堆那么多燃料,想不爆炸也难……这是迫不得已的事,相信老夫人能谅解。”

主持人:“绑匪安排了如此危险的任务,您对他们怎么看?”

驾驶员:“怎么看……恐怕他们是别无选择吧。不过,有些地方的确考虑得挺周全。规定飞行高度一千米,从地面看飞机只有豆子般大小,不受枪支的威胁,地面虽是山区,但也不会影响飞行安全。”

主持人:“飞行路线并未对外公开,您是否知晓具体路线?”

驾驶员:“还不知道。起飞前,柳川家会交给我一个信封,等起飞五分钟后才能开启。”

主持人:“原来您也不知道路线。对于您接下这项危险任务的勇气与决心,我们深感敬佩。祝您成功。”

驾驶员:“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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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民众恐怕没有料到,此趟飞行竟隐藏着如此大的危险。驾驶员虽语气木讷,似乎缺乏激情,却流露出一股异常的紧张感。

主持人接着介绍转播机上由NHK指派的驾驶员及摄影师。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到刚才的访谈,紧张得脸色发白。

主持人提问:“刚才驾驶员高野先生说,此行可能会遭遇空中抢劫。如果真的发生这种状况,两位将如何应对?”

两人回答:“假如在转播中发生,我们只好和运输机同生共死。即使我们想单独逃跑,敌人也不可能放过我们。但是,我们一定会拍下对方的样子。哼,敢在全世界观众的眼皮底下打劫,那就让他试试看。至于我们……请多发点抚恤金吧。”

访谈过程中,现金袋不断从电梯搬出,像装满芋头的麻袋般堆在直升机周围。

西科斯基式直升机的机腹向外突出,宛如伊索寓言里那只吸饱空气的青蛙。

在高野的指挥下,袋子由机身中央的出入口搬进飞机。执行此项任务的全部是柳川家的用人。他们平时习惯了搬运木材,因此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每个袋子都要由分别站在直升机内外的三个人经手。在一片吆喝声中,二十五袋赎金安全转移至机舱内。只是因为袋子体积太大,机舱门险些无法正常关闭。隔着飞机窗户,还能看到袋中的一捆捆钞票。

至此,绑匪们担心存在陷阱的疑虑,应该也已一扫而空。

例如,装袋工作的场景,警方和家属原本可以用假袋子,提前拍下假画面。而现在的工作流程完全连贯起来,想要调包极为困难。何况所有工作人员都不是专业演员,让他们作假时保持表情和动作自然,恐怕再高明的导演也做不到。观众能看得十分清楚,现金袋完全没有问题,且机上没有多余空间可供警察躲藏。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刻。

高野从国二郎手中接过文件,举手敬礼后钻进直升机。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发出的声音却意外很小。柳川家众人的头发和衣服随风飘动。此时正好是预定的下午四点整。

隔着窗户,驾驶员再次举手致意。

“拜托你了。”“加油。”

家属的喊声夹杂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断断续续地传入观众耳朵里。

运输机飞上天空。一分钟后,体积只有其一半大小的转播机跟着起飞。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不断上升,变成蓝天中的两个小点。

此时,不少观众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儿。装袋工作开始后,包含井狩在内的警方人员便从镜头前消失了。

刀自、健次和平太通过Mark Ⅱ的车载收音机收听了直升机起飞的广播。

“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听到高野担心空中劫机的话时,平太说道。

“只有我们没想到。”健次接着问刀自:“老太太,关于枪击的问题,你当时就考虑到了吗?”

“你是说规定飞行高度在一千米吗?那当然了。价值一百亿的鸟从眼前飞过,哪个猎人会不开枪?不过,我这么想,或许是出于悲哀的猜忌心吧。”

之后大家不再交谈,只是看着时钟,静静听着广播。

纪宫村的一处梯田,正义与两个“KU酱”[在日语中,“椋”读作“kura”,“邦子”的“邦”读作“kuni”,两个人的名字都有“ku”这个音。日语中表示亲昵的称谓“ちゃん”,此处音译为“酱”。因此此处写为“两个‘KU酱’”。]正在割稻子。

“正义越来越熟练,快能靠这行吃饭了。”中年“KU酱”阿椋说。

“可惜刚练熟就要结束了。”年轻“KU酱”,也就是邦子,说道,“正义哥,你真的割完稻子就要回去?”

“嗯,这事我自己说了可不算。”正义思索着,“即使想留下来,大姐也不一定同意……我干起活来总是犯错。”

“没这么严重。”邦子安慰道,“把糯米和粳米混在一起脱粒,挂倒芝麻秆子的方向把芝麻撒一地,这种错误一开始谁都会犯的。你若能留下,她肯定会很开心。自从你来了,她连精气神儿都不一样啦。”

“啊,真的吗?哎哟,好痛!”

正义吃惊地望向邦子,手上的镰刀一滑。

刚从旁边经过的阿椋回过头来。

“哎呀,又割到了手?真是禁不住夸。”

“不是的,他还没完全适应。”邦子替正义辩解,“啊等下,你别甩手。我给你包扎。”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那可不行,流了这么多血。”

邦子迅速撕开手帕,裹住正义的手指。正义腼腆地别过头,但还是乖乖伸出手。阿椋一边捶着腰,一边看着他们两人。

刺眼的阳光从蓝天洒下,三人额上的汗水闪闪发亮。割稻工作即将结束。

美军第七舰队的旗舰——“企业”号核动力航空母舰,此时并不在萨摩亚,而是位于比菲律宾距离日本本土更近的小笠原群岛东部,正朝着夏威夷航行。在这片南方之海,比纪宫村明亮数倍的阳光闪耀在蔚蓝的水面上。

司令官亨德森中将在舰桥接过通信兵呈上的电报。他此前已命令,收到共同通信社的海外新闻稿,必须立即上报。

电报内容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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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共同社消息)和歌山分社最新消息,载着五千万美金的直升机,已按预定计划于日本时间下午四点自和歌山市出发,由NHK转播机随行,具体路线仍未解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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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电报交给身旁的金舰长,舰长读完后将其用力揉成一团。

两人都面色铁青,脑中正在思考相同的事情。自今天下午,舰队已连续两次接到来自东京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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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共同社消息)和歌山分社最新消息,和歌山县三须知事特别会见《星条旗报》(美国军方报)记者,表示在彩虹童子一案的赎金运送过程中,最担心的是中途有其他飞机来抢劫。知事声明,为避免此类事态发生,已向防卫厅提交申请并取得支持,禁止任何外国飞机以任何理由在下午四点后接近纪伊半岛上空。如有犯者,防卫部队将采取强硬手段驱离。他还表示,若本次行动因中途抢劫而受到影响,不但将危及人质的生命安全,亦会引发日本与抢劫方所属国家间的严重国际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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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俯视着下方的飞行甲板。

十八架战斗轰炸机齐聚于此,正在待命。如猛兽的獠牙般闪着银光的机翼、鲜艳的星形标志……这是美国海军引以为傲的最新精锐部队,是海军的核心战斗力。

当然,这些飞机要飞到八百海里(接近一千三百公里)外的纪伊半岛是轻而易举的。两人也知道,从今天早上起,舰队便陷入狂热的赌局,目前赌彩虹童子成功的下注倍率,士官之间是三比七,下级士官是五比五,士兵是七比三。

我们不必借用社会心理学的专业语言也可明白,赌博最能直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愿望。十个士兵中有七个希望彩虹童子成功,或许意味着他们在心底隐藏着另一种愿望……不,绝不会有这种事……虽然没有,但还是存在风险……

亨德森忍不住咒骂:“下地狱吧!这个叫三须的家伙真该死。这种混蛋,地狱也不会接收他。”

“没错。”金附和道,“那篇报道里他三次提到‘抢劫’。这附近又没有其他飞机,人们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光凭这点,他就得下三次地狱。”

亨德森继续谩骂。

“当然,那小子不敢指名道姓,不过这不是减轻他罪恶的理由。这个狗娘养的!”

“简直是恶魔生的!”金配合着骂几句,随后问道:“那怎么办?我们主舰的计划,尤其是十八架战斗机的……”

亨德森正色道:“日常的飞行训练也是我们‘企业’号的神圣任务,不能受这些胡言乱语的影响。”

“有道理。”

“过去占领日本期间的司令官……应该是艾克尔伯格说过,一桶苹果里总有一两个坏掉的。但眼下,我们根本不必在乎这句话。”

“我也有同感。”

“不过,最近连日密集训练,我们的士兵似乎都累得不轻。计划可以做些调整,比如暂停今天的飞行计划,让他们休息休息,有利于提高士气。舰长你觉得呢?”

“完全赞成。”金舰长松了口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