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韦尔上校走出格里迪旅馆时,照耀在他身上的是那一天最后的阳光。广场的对面还有些阳光,可是船夫们宁愿躲在格里迪这边的避风处,而不去寒风习习的广场那边领受太阳的余热。

注意到了这一点,上校沿着广场走向一条朝右拐的鹅卵石路,到了路口拐弯处,他停下站住,看了一会儿圣玛利亚·德尔·吉里奥教堂。

多么美妙玲珑的建筑,好像随时会腾空跃起一样,他想。我从未想到一座小教堂会像一架P-47型飞机。得弄清它是何时建造的,是谁建造的。妈的,我真盼望能在这个城市里走一辈子。一辈子,他想。我这是说的什么笑话,噎得我都发不出声。咽喉被扼得要窒息。得了,伙计,他对自己说。一匹病马是无法赢得竞赛的。

而且,他想——这时候他正从几家店铺的橱窗前走过;他看见熟食店里放着帕尔梅森奶酪、圣达尼莱火腿和罐闷香肠,还有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和正宗的戈登杜松子酒,接着是一家餐具店,然后是一家古董店,里面陈列着一些很不错的艺术品和古老的地图、版画,随后是一家用豪华的装修冒充成一流饭店的二流餐馆。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支流河道上的第一座桥下,沿着桥边的台阶可以走上去——我的感觉并不是很坏。只是有点耳鸣。我记得当初刚出现耳鸣时,我还以为是树上的蝉在叫呢。我本不想问年轻的劳里,但最后还是问了。他回答说,不,将军,我没有听见蝉鸣,也没听见蟋蟀叫。除了平常的声响,夜晚十分安静。

当他登上台阶时,他感到一阵刺痛,走下桥时,他看见两个容貌可爱的姑娘。她们很美,没戴帽子,衣服质地虽然不好却很时髦。她俩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当她们用威尼斯女人的长腿迈着轻捷的步子登上台阶时,风吹动着她们的头发。上校对自己说,我最好别再看那些沿街的橱窗了,过了第二座桥和两个广场后朝右拐,再笔直向前走,就可以到哈里酒吧了。

他就这么做了,在桥上时又感到一阵刺痛,但他还是以他惯有的步伐走着,只是偶尔瞥一眼过往的行人。这里的空气中有很多氧,他想,他的脸迎着风,深深地呼吸着。

后来他拉开了哈里酒吧的门,走了进去。他又到了这里,回到了家。

吧台边上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非常高,长着一张很有教养但受过伤的脸,一双蓝眼睛显得很快乐,身材长而不匀称,像一头长了水牛身体的狼。他说,“我的德高望重而又满肚子坏水的上校,你好啊。”

“我的歪门邪道的安德烈亚。”

他俩拥抱在一起。上校的手抚摩着安德烈亚那件很有气派的粗呢料大衣,这大衣跟着他起码有二十个年头了。

“你看上去挺精神,安德烈亚,”上校说。

这是谎话,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是啊,”安德烈亚也用谎话回答道,“我得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好。你自己的气色也格外好。”

“谢谢你,安德烈亚,我俩都是健康的老家伙,能活到把整个地球继承下来。”

“好主意。可我并不反对最近就能继承些什么。”

“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你会继承到六英尺四以上与你身体面积相仿的土地。”

“六英尺六,”安德烈亚说,“你这个坏老头,还在军队里服苦役吗?”

“我并没有做很苦的差使,”上校说。“我正准备去圣雷拉霍打猎。”

“我知道。不过这会儿别用西班牙语说笑话。阿尔瓦里托刚才找过你。他让我转告你,他还回来。”

“很好。你那可爱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好吗?”

“非常好,他们要我见到你时转达对你的问候。他们在罗马。瞧,你的姑娘来了,或者说是你那些姑娘中的一个。”他因为个子高,所以外面天虽然快黑了,可他还是能看清楚。不过即使天再黑,这个姑娘也会被认出来。

“请她先来跟我们喝一杯,你再把她带到角落里那张桌子去。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是吗?”

“正是。”

她走进了酒吧,高高的个儿,步子轻捷优美,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浑身焕发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她的皮肤呈淡淡的橄榄色,她的侧影让你或者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怦然心动,一头光泽的深色头发披在她的肩上。

“你好,我的大美人,”上校说。

“噢,你好,”她说。“我以为碰不到你了,很抱歉,我来晚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英语。

“你好,安德烈亚,”她说,“艾米莉和孩子们好吗?”

“大概和我中午回答这个问题时一样。”

“真对不起,”她说着就脸红了。“我太兴奋了,总是说错话。我该说些什么呢?这个下午你在这儿过得高兴吗?”

“高兴,”安德烈亚说,“跟我的老朋友,最苛刻的批评家在一起。”

“那是谁?”

“苏格兰威士忌和水。”

“我看,他想取笑我时,是不会不吭声的,”她对上校说。“你不会取笑我,对吗?”

“把他带到角落里那张桌子去,跟他好好聊聊。我对你们俩感到腻烦了。”

“我可没对你腻烦,”上校对他说。“不过你的主意不错。我们坐下来喝一杯怎么样,雷娜塔?”

“我很愿意,只要安德烈亚不生气。”

“我从不生气。”

“你跟我们喝一杯好吗,安德烈亚?”

“不了,”安德烈亚说,“到你们的桌子那儿去吧,看那儿空着,我心里不舒服。”

“再见,亲爱的,谢谢你,虽然我们没能一起喝一杯。”

“再见,里卡多,”安德烈亚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把高大漂亮的脊背转向他们,朝放在吧台后面的镜子照了照,那里面能映出一个人酒醉时的模样,显示出一副令人嫌恶的嘴脸。“埃托雷,”他说,“请把这儿的一点费用记在我的账上。”

他耐心地等别人递过大衣,伸出两臂套了进去。他给了送大衣的侍者一些小费,比应该给的恰好多了百分之二十,然后走了出去。

在角落里的桌子旁,雷娜塔问道:“你觉得我们伤了他的感情吗?”

“不会。他喜欢你,对我也不错。”

“安德烈亚真好。你也真好。”

“招待,”上校招呼了一声,随后问道,“你也要一杯干马提尼吗?”

“是的,”她说。“我要一杯。”

“两杯‘蒙哥马利’干马提尼,十五份兑一,”上校说。

那个以前在北非打过仗的侍者微笑着走了。上校把脸转向雷娜塔。

“你真好,”他说。“你又漂亮又可爱,我爱你。”

“你总这么说,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喜欢听。”

“你多大了?”

“快十九了。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为什么我该明白?美国人要离开时总这么说。这对他们好像必不可少似的。不过我也非常爱你,无论怎么说。”

“让我们好好过一段美妙的时光吧,”上校说。“别的什么都别想。”

“我也乐意这样。每天一到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想不清楚。”

“酒送来了,”上校说。“记住,喝酒时别说客套话。”

“我早记住了。我从不说客套话,不说什么‘敬你’或是‘请’。”

“我们只需举起酒杯。要是你愿意,可以碰一下。”

“我愿意,”她说。

马提尼酒像冰一样凉,是真正按蒙哥马利调制法调制的。他们碰了一下杯,感到一股快乐的暖流在胸中涌动。

“你前些时候做些什么?”上校问。

“什么也没做,等着离开这儿去上学。”

“到哪儿上学?”

“天知道。不管哪儿,只要学习英语。”

“转过脸来,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是跟我闹着玩吧?”

“不,我不是闹着玩。”

她转过脸,抬起了头,没有一点虚荣自负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卖弄风骚的意味,上校感到心在胸膛里翻腾,就像一只睡在洞穴里的野兽翻了个身,轻柔地惊动了睡在身旁的另一只野兽。

“噢,你呀,”他说。“你想过要当天国的女王吗?”

“那样会亵渎神圣。”

“是的,”他说。“我想也是,我收回建议。”

“理查德,”她说。“不,我不能说。”

“说吧。”

“不。”

上校心想,我命令你说。过了会儿,她说,“请你以后再不要这样看着我。”

“对不起,”上校说。“我刚才不小心犯了职业病。”

“假如我们俩结婚成家,你在家里也得来职业上那一套吗?”

“不会,我发誓。决不会。打心眼里不会。”

“对谁都不会?”

“对你们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

“我不喜欢听‘你们女人’这个词,这好像又跟你的职业有关。”

“把我的职业从那扇见鬼的窗户中扔到大运河里去吧。”

“算啦,”她说。“瞧你这么快又说这种话了。”

“好吧,”他说。“我爱你,我能让职业病听话地滚开。”

“让我摸摸你的手,”她说。“好了。你可以把手放到桌子上。”

“谢谢你,”上校说。

“请别这么说,”她说。“我想摸摸它,是因为整整一星期的每天夜里,我想差不多是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这只手,梦很奇怪,很杂乱,我梦见这是基督的手。”

“那太糟了。你不该做那样的梦。”

“我知道。那只是做梦罢了。”

“你没服用什么麻醉品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跟你说正经事的时候,请别开玩笑。我说的都是我真的梦见的事。”

“那只手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也许那不是真的。梦里大多数时间只看见一只手的形状。”

“像这只吗?”上校问,嫌恶地看着自己那只畸形的手,想起了造成这种后果的两次不幸遭遇。

“不像这只。是那只。我能用手指轻轻触摸一下吗?会弄疼你吗?”

“不会。我只是头疼,还有腿和脚。我相信那只手上不会有什么感觉。”

“你说得不对,理查德,”她说。“那只手的感觉很灵敏。”

“我不喜欢多看它。你别以为我们能对它毫不介意。”

“当然。不过你不必梦见它。”

“不会。我做其他的梦。”

“是的,我能想象得到。可我最近总梦见这只手。现在我已经小心地触摸过它了,如果你乐意,我们可以谈些有趣的事。有哪些有趣的事可以谈谈呢?”

“让我们来看看那些人,谈谈他们。”

“好极了,”她说。“不过我们别怀着恶意谈论他们。只运用我们最出色的才智。你的和我的。”

“好,”上校说。“招待,再来两杯马提尼。”

他不喜欢大声地要“蒙哥马利”,因为邻桌的两个客人显然是英国人。

这个男人可能受过伤,上校想,虽然从他的神态看并不像。上帝帮助我摆脱残忍吧,让我看着雷娜塔的眼睛,他想。那是她最美丽之处;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睫毛,显得这么纯真。除了用坦率真诚的眼光看你以外,她从不那样看别的。多么美好的姑娘,我在这儿干什么呀?这么干很不道德。她是你最后的、真正的和唯一的爱,他想,这不是邪恶。这只是不幸。不,他想,这是无比的幸运,你非常幸运。

他们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旁,右边有四个女人围坐着一张大桌子。其中一个女人穿着丧服,那身丧服看上去像演出用的戏服,这使上校联想到在马克斯·赖恩哈特[马克斯·赖恩哈特(1873—1943),奥地利的著名导演,《奇迹》是他最富丽堂皇的代表作,该戏演出人员达两千多人,将现代戏剧与宗教仪式结合一体,蔚为壮观。]的《奇迹》中扮演修女的黛安娜·曼纳斯夫人。这个女人的脸显得丰满而快乐,很吸引人,与她穿的丧服一点不协调。

桌子旁的另一个女人,头上的白发看上去要比普通人的白发白三倍,上校想,她的脸也很讨人喜欢。其余两个女人的脸,上校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们是同性恋者吗?”他问姑娘。

“我不知道,”她说。“她们都是挺可爱的人。”

“我认为她们是同性恋者。不过也可能只是好朋友。或许两种情况兼而有之。我对此并不在意,不是批评指责她们。”

“你彬彬有礼的时候很可爱。”

“你认为‘绅士’这个词是从‘彬彬有礼’[“彬彬有礼”的英语单词为gentle,“绅士”为gentleman。]那儿派生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那只有伤疤的手。“当你彬彬有礼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我要非常努力地做到彬彬有礼,”上校说。“你认为坐在她们桌子后面的那个狗崽子是谁?”

“你那彬彬有礼的模样保持得并不久啊,”姑娘说。“让我们问问埃托雷。”

他们朝坐在第三张桌子旁的男人望去。他的脸很怪,像放大了的黄鼠狼或是雪貂的脸,神情黯然,脸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就像用廉价望远镜看到的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还有,上校想,这张脸很像戈培尔的脸,要是戈培尔先生乘坐的飞机着火燃烧,他又来不及跳伞逃命,就会落下这么一副丑脸。

那张脸上的眼睛一直不停地盯着人看,似乎只要盯着对方看个够,同时在心里反复琢磨,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他的一头黑发看上去好像和人类没有什么关系,原来的头发似乎连头皮一起被剥掉了,现在的头发是后来植上去的。真有意思,上校想,他可能是我的同胞?是的,他肯定是。

他跟坐在身旁的一个女人说着话,那女人上了岁数却精神饱满。说话时他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看人,嘴角边还流出一点口水。这个女人挺像《妇女之家》杂志插图中的母亲形象,上校想。《妇女之家》是的里雅斯特军官俱乐部定期收到的多种杂志中的一种,每到一期,上校都要翻阅。那是一份不错的杂志,他想,里面既有性行为常识,又有精美的食谱。这两样都能勾起我的欲望。

可是你觉得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看上去像一幅漫画里的美国人,像被绞肉机绞到一半就掉出来,随后又被放到油锅里稍微炸了一下似的。我这会儿又做不到彬彬有礼了,他想。

埃托雷一脸憔悴地朝他们走来,他爱开玩笑,可是生来对人缺乏礼貌。上校问他,“那位圣人是谁?”

埃托雷摇摇头。

那人个子较矮,皮肤黝黑,光泽的黑发跟那张奇怪的脸一点不般配。看他的样子,上校想,似乎忘了长了岁数该换假发。不过这张脸确实不同寻常,上校想,就像凡尔登[法国城市。]四周的山丘。我认为他不可能是戈培尔,他一定是在那几个家伙的末日里,当《众神的黄昏》[《众神的黄昏》一译《神界的黄昏》,是瓦格纳创作的三幕歌剧。]奏响时变成了这张脸。《来吧,甜蜜的死亡》[《来吧,甜蜜的死亡》是巴赫的一首作品。],他想。他们最终肯定都为自己买到了一大块美味的“甜蜜的死亡”。

“你不想要一块‘甜蜜的死亡’三明治吧,雷娜塔小姐?”

“我不想要,”姑娘说。“虽然我喜欢巴赫,也相信奇普里安尼能够做这样的三明治。”

“我没说巴赫的坏话,”上校说。

“我知道。”

“见鬼,”上校说。“巴赫其实是我们的盟友。就跟你一样,”他加了一句。

“我觉得咱们不必老拿我打比方。”

“女儿,”上校说。“什么时候你才能懂,我跟你开玩笑是因为我爱你?”

“现在,”她说。“我懂了,可你要知道,不太粗鲁的玩笑才有趣。”

“很好。我懂了。”

“这一星期中你想到我几次?”

“时刻在想。”

“不,告诉我实话。”

“时刻在想。这是实话。”

“你认为对我们两人来说,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不知道,”上校说。“有些事我不想知道,这也是其中一件。”

“我希望对我们俩来说,事情不至于这么糟,我没想到会糟到这种程度。”

“你现在知道了。”

“是的,”姑娘说。“我现在知道了。现在知道,并且牢记在心,永不忘却。这样说对吗?”

“说‘现在知道’就够了,”上校说。“埃托雷,那个长着一张给人灵感的脸的家伙,旁边还坐着一位漂亮太太,他不住在格里迪吧?”

“不,”埃托雷说。“他住在隔壁的旅馆里,有时到格里迪来用餐。”

“很好,”上校说。“如果我心情沮丧,瞧见他就会开心起来。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谁?他的妻子?母亲?女儿?”

“这可难住我了,”埃托雷说。“我们从没留意过他在威尼斯的行踪。他一点引不起我们的爱、恨、厌恶、恐惧或是疑惑。您真想了解他的情况?我可以去问问奇普里安尼。”

“我们别再谈他了,”姑娘说。“你说呢?”

“不谈他了,”上校说。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理查德。别为他浪费时间。”

“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戈雅[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的画。脸也是画。”

“看着我的脸,我也看你的脸。请不要去管他。他不是上这儿来伤害任何人的。”

“让我看你的脸,但你不要看我的。”

“不,”她说。“这不公平。我整个星期都得记住你的脸。”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上校问她。

埃托雷走了过来。他总躲不开搞阴谋,他已经迅速地收集到了情报,就像一个威尼斯人会干的那样;他说:

“我有个同伴在他住的那家旅馆工作,他说这个人每次喝三至四杯威士忌,然后一头埋进写作之中,写得十分顺畅,直至深夜。”

“我想那样大概会写出精彩的作品。”

“或许吧,”埃托雷说。“可但丁不像是那样写作的。”

“但丁也是个老家伙,”上校说,“我的意思是指他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个作家。”

“我同意,”埃托雷说。“除了在佛罗伦萨,你找不到一个了解他生平的人会反对这个见解。”

“操他妈的佛罗伦萨,”上校说。

“这可不容易办到,”埃托雷说。“许多人都想这么干它一下,但是干成功的很少。你为什么讨厌它,上校?”

“太复杂了,一言难尽。我年轻时,自己团的补给兵站就设在那儿,”他说“补给兵站”这个词时,用了意大利语。

“这个我能懂。我也有自己的理由不喜欢它。你知道哪个城市好?”

“知道,”上校说。“这个城市。米兰的一部分;还有波洛尼亚。还有贝加莫。”

“奇普里安尼储藏了许多伏特加,万一俄国人来时用得着,”埃托雷说;他喜欢开些粗俗的玩笑。

“他们会带来自己的伏特加,免交关税。”

“我仍然相信奇普里安尼为他们作了准备。”

“那么他是唯一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上校说。“告诉他别收下级军官开出的敖德萨银行[乌克兰南部港市。]支票。谢谢你告诉我有关我同胞的情况。我不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

埃托雷走了。姑娘把脸转向上校,凝视着他那苍老而坚毅的眼睛,把双手放在他那只受过伤的手上,说:“你刚才非常彬彬有礼。”

“你真是美极了,我爱你。”

“这话听上去真令人高兴。”

“我们上哪儿去吃晚饭?”

“我得先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我能不能出来。”

“你为什么这会儿看上去这么忧郁?”

“是吗?”

“是的。”

“我没有忧郁,真的。我跟平时一样快乐。这是实话。请相信我,理查德。可是,假如你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爱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且知道他不久就会死去,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话可有点太直率,”上校说。“不过你说这话时真美。”

“我从来不哭,”姑娘说。“从不。我给自己立了这个规矩。可我现在想哭。”

“别哭,”上校说。“我现在挺温文尔雅,让别的都见鬼去吧。”

“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你能尽量努力不死吗?”

“能。”

“医生怎么说?”

“还可以。”

“没有恶化?”

“没有,”他撒谎说。

“那么让我们再喝一杯马提尼,”姑娘说。“你知道,遇见你以前我从没喝过马提尼。”

“我知道。可你现在挺能喝。”

“你不是该吃药了吗?”

“是的,”上校说。“我该吃药了。”

“让我给你吃好吗?”

“行,”上校说。“你给我吃吧。”

他俩依旧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一些人出去了,另一些人又进来了。上校吃完药后觉得有些晕眩,但他不去管它。每次服药后都这样,他想。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见女孩注视着他,便朝她笑笑。这是五十年来他惯有的微笑,从一开始会笑的时候就这样笑,这种笑容就跟祖父的珀迪牌猎枪一样完好如故。我猜想那支猎枪被我哥哥拿走了,他想。他打枪总是比我准,这枪该给他。

“听着,女儿,”他说。“别为我难过。”

“我没有。一点也不。我只是爱你。”

“这种职业不太好,是吗?”“职业”一词他用了西班牙语oficio,当他们谈话时不用法语,又不愿当着别人面讲英语时,他们就说西班牙语。西班牙语是一种粗糙的语言,上校想,有时比玉米棒子芯还要粗糙。但是它却能一语中的地表达出你想说的意思。

“这种职业够糟的,”他重复说,“我说的是爱我。”

“是的。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

“你没再写些诗?”

“那都是些小女孩的诗。就像小女孩的画一样。在某个特定的年龄,人人都有才华。”

你在这个国家到了什么年龄才会老呢?上校想。在威尼斯没有人会老,但是他们成熟得很快。我自己在威尼托区时就成熟得很快,以后再也没有像二十一岁时那么成熟。

“你母亲好吗?”他亲切地问。

“她很好。她不愿见客人,几乎不见任何人,因为她太忧伤。”

“如果我们生个孩子,她会介意吗?”

“我不知道。她非常聪明,这你了解。不过我想,我总得嫁人。我实在不愿意那样。”

“我们俩可以结婚。”

“不,”她说。“我仔细想过了,觉得我们不应该那么做。这个决定就跟决不哭泣的决定一样。”

“也许你做了错误的决定。基督知道我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因而使许多人丧失了性命。”

“我想你也许夸大了事实。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许多错误的决定。”

“不是很多,”上校说。“但也够多了。干我们这行错三次就算多的,而我就错了三次。”

“我想听听是什么事。”

“你听了要厌烦的,”上校告诉她。“我自己一想起来就非常不好受,何况是一个局外人。”

“我是局外人吗?”

“不是。你是我的至爱。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和真正的爱。”

“你做出那些决定是很久以前还是最近?”

“第一次在很久以前,第二次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就在不久前。”

“你能说说是什么事吗?我很想为你分担一些痛苦。”

“让它们见鬼去吧,”上校说。“大错已经铸成,代价也已付出。你不该为此受折磨。”

“能告诉我吗,究竟为了什么?”

“不能,”上校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那让我们来找点乐趣吧。”

“是啊,”上校说,“属于我们的生活只有一次。”

“或许不止。还有来世。”

“我不这么看,”上校说。“把你的脸侧过去,美人。”

“是这样吗?”

“是这样,”上校说。“正是这样。”

那么,上校想,我们已经进入最后一局了,我甚至不知道是第几局。我以前只爱过三个女人,并且三次失去了她们。

你失去她们,就跟你失去一个营的情形一样;由于错误的判断、根本无法执行的命令和难以对付的困境,还有残忍。

我一生中失去了三个营和三个女人,现在我有了第四个,也是最可爱的一个,天知道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你告诉我,将军——只是顺便问一下,我们现在不是开军事会议,而是讨论一下情况,对局势直率地交换意见,就像你经常向我指出的那样:将军,你的骑兵到哪儿去了?

我想过这个,他对自己说。指挥官不知道他的骑兵在哪里,而他的骑兵又未准确了解自己的处境和使命,他们就会——这是指他们中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就够了——把事情搞糟,如同骑兵在所有战争中的表现一样,这都是因为他们有那些高大的战马。

“美人儿,”他说,“我最心爱的和最亲爱的。我是个很乏味的人,真对不起。”

“我从没觉得你乏味,我爱你,我只盼望今晚过得快乐。”

“我们一定会很快乐,”上校说。“你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让我们高兴吗?”

“我们可以为我们俩高兴,为这座城市高兴。你常常是高高兴兴的。”

“是啊,”上校赞同地说。“我常常这样。”

“你认为我们能再一次这么高兴吗?”

“当然,肯定行。为什么不?”

“你看见那个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吗?他的鬈发是天生的,他只要灵巧地把它往后抚一下,就会显得更英俊。”

“我看到了,”上校说。

“他是位非常出色的画家,不过他的门牙是假的,他以前曾有过一点鸡奸的倾向,另外一些鸡奸者在里多[威尼斯一岛屿海滩浴场。]一个月圆之夜袭击了他。”

“你多大了?”

“马上就到十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从一个船夫那儿听来的。这个年轻人现在是个很出色的画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真正优秀的画家了。他才二十五岁,就镶了假牙,这可真糟。”

“我真心实意地爱你,”上校说。

“我也真心实意地爱你。不管这对美国人意味着什么。我也以意大利方式爱你,虽然这样做违背了我的理智和意愿。”

“我们不该期望得太多,”上校说。“因为我们常常有机会得到它。”

“我同意,”她说。“可我想得到我现在所希望的。”

他们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姑娘说,“那个男孩,现在当然是个男人了,他和许多女人来往,以此遮掩他干的那些事。他为我画过一幅像,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谢谢,”上校说。“我会很喜欢的。”

“那幅画画得挺浪漫,头发比我自己的要长一倍。我看上去好像正从海里升起来,可头上一点没湿。实际上,从海里出来时,头发被水浸得笔直,发梢变成一绺绺的,看上去就像一只要死的老鼠。爸爸为这幅画付足了钱,虽说那上面的人一点不像我,可是却像你想象中的我。”

“我也想象过你从海里出来的模样。”

“当然啦,样子挺丑。不过你或许会喜欢把这幅画拿去作纪念。”

“你可爱的母亲不会介意吗?”

“妈妈不会介意,我想,她倒喜欢有人拿走这幅画。我们家里有一些更好的画。”

“我非常爱你和你母亲,你们两个。”

“我一定告诉她,”姑娘说。

“你认为那个脸上坑坑洼洼的蠢货真是作家吗?”

“是的。既然埃托雷这么说了。他爱开玩笑,可从不说谎。理查德,什么是蠢货?告诉我真话。”

“这可有点难解释。我想这是指那些从不好好干他自己那一行,却又爱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

“我得学会恰当地使用这个词儿。”

“别用这个词儿,”上校说。

过了会儿上校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那幅画?”

“只要你愿意,今晚就行。我让人包好了从家里给你送去。你把它挂在哪儿呢?”

“挂在我屋子里。”

“不会有人进去对我评头品足,说些不中听的话吗?”

“不会。他们都非常好,不会那样。我还要告诉他们,这是我女儿的画像。”

“你有过女儿吗?”

“没有。我一直想要一个。”

“我可以给你当女儿,也可以当其他的什么。”

“那就乱伦了。”

“我相信在这么一座古老的城市里,这事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可怕。人们在这个城市里见识过的事多着呢。”

“听着,女儿。”

“好吧,”她说。“这么叫挺好的。我喜欢。”

“很好,”上校说,他的声音有点浑浊。“我也很喜欢。”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知道不该爱你还是爱你了吗?”

“我说,女儿,我们上哪儿去吃晚饭?”

“你喜欢上哪儿都行。”

“你想在‘格里迪’用餐吗?”

“当然。”

“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征询一下意见。”

“不,我决定不问,我只捎个口信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吃饭,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心了。”

“你真的比较喜欢‘格里迪’吗?”

“是啊,那儿的餐厅很漂亮,你又住在那儿,有谁想看看我们,都可以让他们看看。”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一直这个样啊,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从没做过什么丢人的事,除了小时候撒过谎,发过脾气以外。”

“我真盼望咱们能结婚,生上五个儿子,”上校说。

“我也这么想,”姑娘说。“把他们送到世界的五个角落去。”

“世界有五个角落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这么说了,听起来就像有这么回事。我们现在又很快乐了,是吗?”

“是的,女儿,”上校说。

“你再说一遍。就像刚才那样说。”

“是的,女儿。”

“哦,”她说,“人肯定非常复杂。能让我握住你的一只手吗?”

“它实在太丑,我讨厌看它。”

“你不了解你自己的手。”

“这可是见解问题,”他说。“我说你不对,女儿。”

“或许是我错了。不过我们现在又很快乐了,那些不愉快的事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像太阳升起来时,缭绕在山沟丘壑间的雾气顿时消散一样,”上校说。“你就是那轮太阳。”

“我还是希望当月亮。”

“你就是月亮,”上校对她说。“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是任何一颗星球,我会告诉你这颗星球的确切位置。基督啊,只要你喜欢,女儿,你也可以是一个星座。不过,那只是一架飞机。”

“我要当月亮。她也有许多烦恼。”

“是的。她的哀伤定期到来。不过月亮在缺损之前总是圆的。”

“有时候我觉得它高悬在运河的上空显得那么忧伤,我看了都不忍心。”

“它在那儿很久了,”上校说。

“你想我们要再来一杯‘蒙哥马利’吗?”姑娘问道。上校这时注意到那些英国人都走了。

先前除了姑娘那张可爱的脸,他什么都没留意,这样下去,我非被毁了不可,他想。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专心一意的表现,可这样也太大意了。

“好的,”他说。“为什么不呢?”

“它会使我产生美好的感觉,”姑娘说。

“奇普里安尼调的酒,也会在我身上产生这种作用。”

“奇普里安尼真聪明。”

“他可不只是调酒聪明。他非常能干。”

“说不定哪天他会拥有整个威尼斯。”

“不会是整个,”上校不同意。“他永远不会得到你。”

“是的,”她说。“除了你,谁也别想得到我。”

“我想要你,女儿,可我不想占有你。”

“我知道,”姑娘说。“这是我爱你的另一个原因。”

“让我们把埃托雷叫过来,请他给你家打个电话。你可以告诉他们画像的事。”

“你说得完全正确。如果今晚你就想要那幅画,我一定吩咐仆人包好后给你送去。要是你愿意,我就请妈妈接电话,告诉她我们在哪儿吃饭,请求她答应。”

“不用,”上校说。“埃托雷,两杯‘蒙哥马利’,要上等的‘蒙哥马利’,放几枚蒜味橄榄,不要大个的;还要麻烦你给这位女士的家里打个电话,接通电话后就告诉她。所有这些事请尽量办得快些。”

“是,上校。”

“现在,女儿,让我们继续快乐吧。”

“你一开口,快乐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