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拔地而起,却被复仇的闪电击中

花园墙外,一排杨树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天上没有月亮,柔和的夜色中传来单调而悦耳的话语,如潺潺山泉般令人安心。

“你的心境很平和……遮蔽的角落里有一盏灯,看不见火焰。身体放松。心跳舒缓。心如止水。没有任何烦恼。心灵如池塘静美,没有一丝涟漪。”

大人物把脖子上围着的餐巾,塞进了花呢夹克里。他将双手放松地搁在折叠躺椅的扶手上,穿着黄褐色法兰绒长裤的双腿,搁在了脚凳上。

黑衣通灵师在他旁边,星光下其面容清晰可见。

“请闭上眼睛。再次张开时,直视花园里的墙,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看不清——”格林德尔说话无力,仿佛在梦呓。他的精神头全都不见了。

“然后?”

“越来越清晰了。是城市。金色的城市。高塔。拱顶。很美丽——现在又不见了。”

卡尔里斯牧师把一样东西放回口袋。“专利鬼魂投影仪,配电池镜头,使用十六毫米胶卷,八美元”。制造商是芝加哥的一家通灵用具公司。

“你已经看到了——圣光之城,它是在我的主灵克里希那指导下建造的。它的模板是一座类似的城市,位于尼泊尔的深山之中,罕有外人知晓。我自己有幸在克里希那的引导下目睹盛况。我是肉体远程传送过去的。去年一个下雪的冬夜,我正要从教堂里往外走,当时就感到克里希那在我附近。”

大亨信服地点着头。

“我正在雪地里走,突然街道消失了,变成石阶山路。我感觉身体如空气般轻盈,双脚却显沉重。这是海拔的原因。接着,我在下面的小山谷里看见了这座城市,跟你刚才描述的情景一模一样。我知道,它显现给我是有原因的。我认识到这一点,大山、崎岖的秃峰、冰川就开始模糊。它们似乎在朝我逼近。一下子,我又回到了天堂来信教堂的门口。但是,从门口向外分明是我几分钟前留下的脚印!在几码外的地方,脚印停下了。我去往那里时身体被虚无化了。”

格林德尔说:“真是奇妙的体验。我听说过这样的体验。西藏的圣人们说自己有过。但是,我从未想到能亲眼目睹精神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他的声音谦卑苍老,还带着一点傻气。接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道模糊的光越过院墙,是年轻女孩的身形。

灵媒说道:“你要放松。不要紧张。完全的接纳——完全的爱。”

格林德尔坐了回去。

天上起云了,夜色也更黑了。他这一次没有乱动,而是怀着希望说道:“我——我觉得我看到了什么,在日晷边上。有东西在动——一个光点。”

这是真的。日晷底座处的阴影里确实有一个绿色光点。光点慢慢扩大,朝着他们移动,一团发光的云雾逐渐成形。

这一次,工厂主不顾斯坦按他的手腕,还是站了起来。

鬼魂越飘越近,最后两人都看清了:是一个女孩,衣服闪闪发光,像雾气似的笼罩在她身上。黑头发,顶上是王冠,王冠上有七颗由内而外散发着冷光的宝石。她似乎在地面以上几英寸的地方,顺着晚风朝他们飘来。

深信不疑的工厂主声音里透着些许绝望,音量很小。“多莉——是多莉吗?”

“亲爱的……”成形的鬼魂开口说道,话语仿佛与花园和夜色融为一体。“是多莉,但待不多久。我不能久留……很难……回来是很难的,亲爱的。”

卡尔里斯牧师的手抓紧老人的胳膊,但他自己却似乎入神了。

鬼魂渐渐消失。它后退着,轮廓不见了,缩成一个绿色光点,然后无影无踪。

“多莉——多莉——回来。求你回来。求你——”他现在跪在日晷旁边光点消失的地方,黄褐色长裤的阔腿朝着斯坦,而斯坦一脚踩住阔腿的中间。

格林德尔跪了几秒钟,然后艰难地起身,坐回到折叠椅上,把脸埋在双手中。

卡尔里斯牧师在他旁边站起身来。“完全成形了吗?我‘下去’地太快了。光点变大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力量正在流失。发生什么了?”

“我——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莫莉庆幸自己终于能哭出来了。他们很久没有一起放个假了。斯坦一直在连轴转,莫莉都害怕他是不是要破产了。接着,这三天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只是开车闲逛,在烤鸡店和公路旅馆休息,跳舞。白天的时候,看到哪个湖水好就跳进去游。这简直是天堂。一想到要回到平淡的生活,一切从头来过,无所事事,只是等着斯坦回家什么的,她就感到悲哀。斯坦的思维还是那么跳跃,有时候跟他说话,他好像是在听,然后就说:“你说什么,宝贝?”只好再说一遍。不过,像这样四处转转也很好了。

斯坦穿泳衣很漂亮。谢天谢地。有些男的人很好,可要么太瘦,要么有将军肚。斯坦的身材刚刚好。她觉得两人的身材都是刚刚好,从她上冲浪板时、其他人看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有些女人到她这岁数可是都长成大河马了!

斯坦顿大师从水里出来,跟她并排躺在橡皮船上。除了对面的几个小孩,整个湖都属于他们两人。他低头看着她,俯下身来亲吻她,莫莉双臂一下将他抱住。“哦,亲爱的,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亲爱的!我想要的只有你,斯坦。”

他把胳膊放在她头下面。“宝贝,你想不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像今天这样?嗯?这笔买卖做成,我们就可以收手了。每天都是圣诞节。”

莫莉心下一沉,感到了冰冷。他说太多遍了。以前是“把房子从皮巴蒂老太太手里拿过来”。总是有理由。她再也不信了。

他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莫莉!莫莉!看我!我对上帝起誓,这是我入行以来一直努力想要的东西。为了搞定这个家伙,我自己都快神经了。现在还没露馅。你要是觉得这个家伙好摆布——”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哭了起来。“斯坦,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他看起来是个老好人——我在黑暗里看得出来。我感觉自己是个大坏蛋,真的。脑子活泛,自己也想去骗人的家伙,我骗他没问题——”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莫莉,这事比你能想到的要深得多。那个人身家上百万。他有一整支私人武装。你真该去看看他在新泽西的地盘。跟要塞一样。我们只要一步踏空,他的私家警卫就会像猎犬一样朝我们扑过来。不管躲到哪里,他们都会发现我们。我们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他念大学时有个女朋友,我已经让他们俩接触上了。他想要用某种方式补偿她。钱对他什么都不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宽慰自己的良心。他已经上套了,不用推自己跑。他现在正活在梦幻里。”

斯坦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橡皮艇的边缘,双脚泡在凉爽的水里,然后抓起她的两只手。“宝贝,现在起全靠你了。要么每天都是圣诞节,我不用再神经兮兮,可以活得像个人样——要么饿狼嚎叫着追在我们后面。”

莫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斯坦乘势继续说道:“你看,咱们就得这么办。”

听完斯坦的话,莫莉坐了半晌,头发披在脸上,低头看着光溜溜的大腿和亮黄色的泳衣。她将手慢慢地从胯部划向膝盖。膝盖很冷,脚边的水也很冷。她抬起膝盖,放上来,头靠在上面,没有看身边的那个男人。

“就这么回事,宝贝。我会补偿你的。我对上帝起誓,宝贝。你看不到吗?要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只有这一条路。”

她突然站起身来,头发往后一甩,抓起泳帽时手指都在颤抖。接着,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从艇上跃下,朝码头游去。斯坦还在用腿踏水,想要超过她。到了码头以后,她快速爬上梯子,任他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进木屋后,他就把门插上了。

莫莉把泳帽扯下来,甩了甩头发。接着,把泳衣褪下,任由它湿漉漉地堆在地板上,从里面踏了出去。斯坦看着她,心脏因焦虑而猛跳。终于来了。

她说:“斯坦,你好好看看,假装你以前从没看过我裸体的样子。我认真的。好了,你现在告诉我,如果我做了——如果我做了——我看上去会有什么不同吗?在你眼里?”

他狠狠地亲吻着她。她的嘴唇都开始流血了。

莉莉丝为他打开门,两人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她坐在桌子后面,黑色方形天鹅绒上摆着星彩蓝宝石。她把宝石放回托盘里,送进书桌右侧的假抽屉,里面能看到保险箱的铁门。她把宝石收好,拧了两次表盘,然后把内板合上,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了根烟。

斯坦递上打火机。“她套牢了。”

“道德标兵莫莉?”

“是啊。我费了些手段,不过她会配合的。现在要做下一步的规划了。在他家的花园里,鬼魂完全现身之前,我给他放了圣光之城。下一次降神会,我们就可以给他热热身,做好出钱的准备了。”

斯坦随身带了一个公文包,解开带子打开,在自称心理分析师的女人面前摊开了一张建筑设计图纸。

“梦幻城市的鸟瞰图。从沙漠中拔地而起,中央是一座高塔,周围环绕着棕榈树。”

“非常漂亮,牧师先生。”

“还有呢。”他把图纸举起来,底下是亚利桑那某县的大地测量图,上面用红墨水精心标明了城市的位置。

莉莉丝点了点头。“这就是你要平地起高楼的地方?想得很周密嘛,宝贝。”看着地图,她皱起了眉头。“你要把第二辆车藏在哪?”

“在这座烂镇里的某个地方,就标在那儿。”

“不好啊,亲爱的。一定要藏在镇子外面,沙漠里。咱们再过一遍。你坐火车过去,在德克萨斯州买辆车,开进佩纳斯镇,停到车库里。然后在佩纳斯镇再租一辆车。你开着这辆车出镇,停好,走回来,进你自己买的车,开到梦幻城市附近的某个地点,藏好,然后开着租的车回佩纳斯镇。最后回来是坐火车。对不对?”

“对。咱们准备停当以后,我就开出去,告诉他一两天后过来。我把买的车开到梦幻城市的指定地点,高速公路旁边。我下车,朝沙漠里面走一百码,然后原路返回车里,跟着岩石往高速公路上开;开到位置以后,把租的新车取出来,然后一路往东。这样我就消失在沙漠里了。他过来的时候就会跟着地图,找到那辆车,沿着脚印走。咣当!人间蒸发!钱全归我。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

莉莉丝抽着烟,轻轻朝他笑了笑。“斯坦,这是挺复杂。不过,我估计你肯定能搞定。我相信你的通灵术还会找到其他主顾的。”

“说得轻巧!”他身子前倾,眯着双眼,脑筋飞转;接着,他放松下来,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太蠢了——实在的,他们没多少钱。现在只有工业这块有大钱。”

莉莉丝又看了看圣光之城的规划图纸。“斯坦,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告诉我。”

“没问题,宝贝。”

“你是怎么让他工厂里的精密衡器动起来的?”

卡尔里斯牧师笑了。他很少这么笑;但这一次,他哈哈大笑,说话的时候嘴边还有泡。“医生女士,把这个蠢货搞定,我就马上告诉你。一言为定。”

“非常好。估计很荒诞。”

斯坦转换了话题。“我这周会很忙,得在紧挨着他的地面租间破房子。”

莉莉丝医生剪着大拇指甲说道:“亲爱的,别给自己加戏了。扬克斯镇够不错的了。我也觉得应该在威彻斯特。圣光之城可能会在大西南引发抗议。不过我觉得不至于。不过呢,还有安德森先生帮他料理呢。别忘了,他手下可是有不少聪明人。安德森先生会努力棋高一着的。他知道自己的对手很聪明。他会把你诱到自己的陷阱里,然后去抓你。起点是乡村地区,然后从那里展开。不。扬克斯不在这边,也不在那边。”她把指甲钳放回抽屉里。“你要怎么摆脱忠实的珀涅罗珀呢?”

“莫莉?”斯坦手插着兜在房间里踱步。“我会给她几千块钱,让她去佛罗里达的某个地方找我。只要有几块钱,再有个赛马场,她就开心了。钱没花完的时候,她会乐呵呵的;要是再赢几把,她连今天是几号都能忘了,什么都能忘了。等她没钱了,她也可以回戏团里,接着在‘一毛秀’里干。或者在哪儿帮人看衣服。反正饿不死。”

莉莉丝站起来朝他走去,伸出量身定做的灰色衣袖,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两人腻了一会儿,斯坦用脸颊蹭着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她把他推开。“快走吧,牧师先生。我过五分钟还有患者。”

格林德尔到教堂的时候,发现卡尔里斯牧师正在楼上的书房里。台灯下,桌面上摆满了附有钞票的信件。斯坦拿起一封里面有十美元的,大声读道:“‘我知道圣光之城为我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那里将汇聚我们共同的精神力量。我们将与亲友爱人的精神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限制,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呀。上帝祝福你,斯坦顿·卡尔里斯。’好了,剩下的内容没多大意思。”他微笑着看向十元钞票。“很感人,埃兹拉,有些信写得很感人。许多人没受过多少教育——但他们的信仰是那么纯净,那么无私。圣光之城将让梦想成真。不过,我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感谢克里希那——这位伟大的精神领袖,正是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格林德尔坐下,凝视着雪茄的烟灰。“斯坦顿,我要做我该做的事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会尽自己所能,将精神力量汇聚在一点,我觉得是有意义的,就像企业合并一样。但是,我面临的任务并不简单:我已经在身边建起了一堵墙,将自己围在了里面。他们都是虔诚、忠实的人。再好不过的人。但他们不会理解的。我要想出某种方式……”

随着唱盘的旋转,斯坦用一块布垫在唱机的一角,以免空白的醋酸纤维唱片被唱针划出刮痕。突然,他将唱针抬起来,将唱片从唱机上取下,然后放到角落里。“宝贝,你要有悲情啊。那位女士和这位老人要永远在一起了,像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了,他只要资助教会把圣光之城建起来就好。现在,你再来一遍。进入状态,要演得像。”

莫莉几乎要哭了。她把脚本往回翻了几页,靠近话筒,看着斯坦放上一张新的空白唱片。

我演不来。老天啊,我真的努力了!

她哭了出来,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往外蹦词,还得不停眨眼才能念下去。快到结尾的时候,她哭得太厉害了,连词都看不到了,剩下的部分都是随口胡编。她一直在等着斯坦爆发喊停,但他让她念到了最后。

结束后,他把唱针抬了起来。“就是它了,宝贝——情感充沛。咱们来听一听。”

莫莉觉得回放的效果很差,满是抽气和喘息声,但斯坦一直咧着嘴笑,还朝她点头。听完之后,他说:“就是这个效果,宝贝。他肯定会动容的。等着瞧吧。你觉得是老生常谈?没事。老傻瓜已经入戏了。我把裤腿卷起来,在外面裹层床单,他就能把我当成死去的初恋情人。不过,要想板上钉钉,咱们还需要再煽情点儿。”

月光透过蕨类植物的叶子照进温室,教堂的其余部分一片黑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斯坦的夜光手表来看过去了有二十分钟。他走到了管风琴旁边的那块地板上。

讲台上《圣经》上面的喇叭叮咚一响,格林德尔身体前倾,握紧了双拳。

喇叭动了起来,接着浮到空中,月光在它的铝制表面上闪闪发光。老傻瓜呻吟一声,一只手拢起来放在耳畔,不想漏过任何一个音符。但是,声音虽清晰但很小,有金石音色。

“亲爱的阿勇……我是多莉。我知道你没忘了我们,阿勇。我希望具有更完全的实体,让你能够触摸我。你与我们共同建城……这真是太好了。我们能够在一起了,亲爱的。真正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的。要相信。我很高兴你终于和我们携起了手。不要管安迪和其他人。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接受灵魂存在的真理的,在适当的时候。说服他们不急于一时。你也不要惊动他们:你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证券、债券。这就是出路,亲爱的。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因为圣光之城需要每个市民都感觉自己是城市的主人。把你的贡献交给斯坦顿,去祝福他。别忘了,亲爱的……下一次你我相遇……我会成为你的新娘。”

斯坦按下公寓门铃时已经很晚了。莉莉丝打开门,皱了皱眉。“你这么勤来我家不好,斯坦。别人会看见的。”

他没说话,赶忙进门,把公文包扔在桌子上,把包带打开。同时,莉莉丝把百叶窗拉紧了一些。

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是假的捐款信,莉莉丝把钱拿出来后将信拢在一起,扔进壁炉,然后点了根火柴。

斯坦则在忙乱地平整钞票。“小饵钓大鱼这招灵了,亲爱的。我把手头的钱都拿出来了——一万一千美元。”他拍了拍一沓沓钞票。“老天呐,为了把这笔钱骗到手,我可是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好在没有白费。”

两个棕色的档案袋里慢慢地都是成捆的钱。他把钱拿出来,然后去掉了皮筋。“都在这里了,亲爱的。有多少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十五万!看看!你看看!都是真钱。我还从没见过万元大钞呢。老天爷啊,全都是咱们的了!”

莉莉丝医生很满意。“亲爱的,最好尽快找地方存好。一个人兜里不能揣这么多钱。你可能会乱花的。”

斯坦把皱皱巴巴的“鱼饵”收拢起来,拿橡皮筋捆上;莉莉丝则把“大鱼”整理好,小心地放回棕色档案袋里封好,然后打开桌子下面的假抽屉。她拨密码的时候,斯坦本能地想要偷看,但被她的肩膀挡住了。钱放好后,莉莉丝就把拨号盘拧乱了。

她站起身来,卡尔里斯牧师正盯着光可鉴人的桃花心木桌面,脸色发红。“老天爷啊!十五万呐!”

她递给他一杯经过两次蒸馏的白兰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过杯子后,他把酒放到书架上,接着粗暴地抱住了她的脖子。“宝贝,宝贝——天哪,你这里的奢华典雅当初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你就是个大骗子。我爱你。我们就是骗子夫妇,雌雄大盗。你觉得怎么样?”

他朝下咧嘴看着她,紧紧挤压她的肋骨,最后都把她弄疼了。她抓住男人的手腕,稍微松了松,昂起头的同时闭上眼睛。“你最棒了,亲爱的,你能读懂我的心。”

莉莉丝·李特尔没有直接上床。卡尔里斯走后,她坐着抽起了烟,在草稿纸上仔细地画横线。过了一会儿,她转向身后的文件柜,取出一个只标着数字的文件夹。文件夹里是一张画在绘图纸上的图表——“情绪晴雨表”,表上有日期和标明情绪高涨与低落的折线。这是她常用的做法。这张表是斯坦顿·卡尔里斯的。她并不完全信任它;不过,它之前有四次类似的高点,之后每一次都会突然陷入抑郁、狂躁和绝望。最后,她把文件夹放了回去,脱下衣服,拧开热水,又往里面撒入粉色的浴盐。

她躺在浴缸里阅读晚报的财经版。格林德尔动力的股票跌了两个百分点,尚未触底反弹。莉莉丝一边把报纸扔到地板上,沉到舒适芬芳的热水里,一边露出像吃饱了的猫咪似的微笑。

转瞬之间,沉浸在喜悦中的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妹时的情境。米娜是个省吃俭用的老处女,多年来战斗在拉丁语中小学教学一线,至今为获得了“美国大学优等生协会”[10]的金钥匙自豪不已。格蕾特尔还跟坦嫩鲍姆牌蜡人一样,只剩下半个肺能呼吸,还患有股神经痛。

老弗里茨·李特尔在纽约“州大街”(State Street)上开了一家“荷兰人酒吧”。他女儿莉莉丝微笑着对一块莲花形的粉色肥皂说:“我肯定有一部分瑞典血统,凡事走中道。”

埃兹拉·格林德尔失踪了整整两天。他的法务负责人、司机、保镖兼警卫队长梅尔文·安德森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安德森完全不了解埃兹拉近期的活动,也不敢派人盯他的梢,怕他脾气大发。老板一向谨慎。律师没有发现格林德尔支票账户的变动,至少没有支票被结清。但是,他取出了存在银行里的一个保险箱。老板是否卖了债券,卖了多少,全都不得而知。他只留下一句话:“出差勿念。”

律师们审阅了他的遗嘱。如果他立了新遗嘱,肯定是他们起草的啊。遗嘱里面,忠心耿耿的属下们都有份,其余都捐给他资助的学院、医学研究所和单身妈妈之家。它们想拿到钱还得再等等。

大人物正躺在天堂来信教会顶层的一间小卧室里,室内没开灯,全靠大自然。他的眼镜摘了,假牙泡在身边的水杯里,身穿黄色的西藏喇嘛袍。绿墙上用梵语写着“奥姆”两个字,代表人类与神性合一的永恒精神追求。

每隔一段时间,格林德尔会进行精神冥想,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宁静清爽的环境里做白日梦。他回到了校园时光,他第一次亲吻她。她想看看他的校园,于是他就带着她转了转。在夜色里,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显得无比重要。后来,两人漫步走进莫宁赛德公园,他又亲了她一次。这是她第一次让他摸自己的胸部……

他品味着每一个细节。冥想真是了不起啊,遗忘多年的往事重回心间。只是缺了一样:多莉的面容。他能想起那天在科尼岛上她穿着什么图案的裙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得是什么样。

牙痛消退后,他回想起了两人轧马路的那个夜晚,她把自己一直害怕的事情告诉了他;这件事成真了。当时情景恍如眼前。他慌忙找医生检查;她去做检查的时候正好他在考试,于是就一个人去了。后来,她看起来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浑身颤抖,情绪低落。那一周过得多么可怕啊!考试结束之前,他不能想她。第二天晚上,他得知多莉正在住院,于是他一路飞奔过去,可他们却不让进门。总算进去之后,多莉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这事就在他脑海里转啊转,就像藏传佛教的转经筒一样。但是,它现在慢下来了,很快就会停止了。两人会在精神中重逢了。

天色更暗了。卡尔里斯牧师给他带了少许晚餐,又做了些灵修指导。夜晚降临时,敲门声响起,卡尔里斯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红宝石色玻璃杯里装着的许愿蜡烛。“我们去礼拜堂吧。”

格林德尔之前从没见过这个房间。大号软沙发上放着几个丝绸靠垫,凹室里是一个铺着黑色天鹅绒的睡椅,是给灵媒用的。整间屋子周围都挂着深色窗帘,即便有窗户,也被挡得死死的。

牧师将门徒引到沙发上,拉着他的手,让他靠在垫子上。“你现在要静心。安静,安静。”

格林德尔感觉晕乎乎的。之前当作晚餐服下的茉莉花茶回味起来有了几分苦涩。他的头脑好像在漂游着,现实世界已经滑向远方。

灵媒把蜡烛放到对面墙上的烛台上。闪烁的烛光下,漆黑暗室里的阴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新郎”低头时几乎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视线也模糊了。

卡尔里斯口中念念有词,听着像是梵语,接着又念了一段英语祈祷词,格林德尔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婚礼上。但是,不知怎的,他脑子里一点都没听进去。

灵媒躺在凹室里的睡椅上,黑色的窗帘自己飘扬了起来。或许是灵媒的灵力?

两个人在等待着。

远处传来一阵风声,仿佛来自几百英里以外,像是烈风劲吹,又像是巨翼拍打。接着,声音消失了,换上轻柔清脆的西塔琴声。

用作壁龛的凹室里突然响起喇叭声,是主灵克里希那的声音:印度最后的圣人、最伟大的奉爱瑜伽大师,神爱的伟大传道者。

“哈瑞—奥姆!欢迎,我亲爱的新门徒。准备好让自己与神灵相遇吧!在无涯的对岸,孩子们相聚在一起,而你将与神灵的生命发生片刻的相聚。爱已经为你铺平了道路——因为一切爱终归都是神的爱。奥姆。”

鬼魅般的音乐又开始了。一道光在凹室前的帘子上一闪而过,帘子之间又出来一团弯弯曲曲、发着光的蒸汽,落在地面附近的白雾里。它在变大,仿佛壁龛里有一道瀑布,而它就是从瀑布里飞溅而出的。它还在变亮,格林德尔再往下看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被冷光照亮了。它又升了起来,忽明忽暗,空气都带上了富有力量的律动,就像泰坦巨人的心跳一样,轰动而急促。

发着光的蒸汽似乎要成形了,摇曳着,就像即将破茧而出的飞蛾一般。它结成了一个茧,中心似乎藏着某个阴暗的东西。接着,茧破了,朝着壁龛退去,显出一名女孩的身形。她躺在闪亮的床上,但她自己完全是被身边的物质照亮的。她全身赤裸,一只手弯折,头靠在上面。

格林德尔跪了下来:“多莉——多莉——”

她睁开眼睛,先是坐起来,接着站起身,轻轻拉起一片光雾围在身上。老人笨拙地跪在地上摸索着,想要触碰她。就在他近了的时候,光雾向后退去,接着消失了。在房间对面许愿蜡烛的照射下,白皙高挑的女孩站在地面,低头盯着他的时候,头发披在脸上。

“多莉——亲爱的——我的爱人——我的新娘……”

他双手将她拉起,沉浸在爱人完全显形的喜悦中,沉浸在她栩栩如生的光滑肉体中——她是这样真切,真切得令人心动。

壁龛里,卡尔里斯牧师正忙着把几码长的荧光中国丝绸拉回帘子里面。他从开口里往外看时,嘴唇都贴在了牙齿上。为什么在其他人眼里,人们看上去都那么肮脏而不可理喻?老天啊!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了。肮脏——

新娘和新郎都不动了。

莫莉该放手回壁龛里了。斯坦拧了下开关,房间里便传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砰,砰,砰。越来越大。他终于把荧光丝绸都拉进了帘子里面。

沙发上两个静止的人形又动了起来,斯坦能看见大人物把脸埋在莫莉的乳房之间。“不——多莉——我的宝贝——我不会放你走的!把我带走吧,多莉——没有你,我无法在世间独活……”

她从格林德尔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但新郎还紧紧抱着她的腰,用前额蹭着她的肚子。

斯坦抓起铝制喇叭。“埃兹拉——我亲爱的门徒——勇敢起来。她必须回到我们中间了。力量在减弱。在圣光之城里——”

“不!多莉——我必须——我——再来一次……”

这次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不再空灵,而是惊恐万分、不知所措的戏团女演员的尖叫。“你放手,快放手!斯坦!斯坦!斯坦!”

可恶,可恶!这个愚蠢得要死的臭婊子!

卡尔里斯牧师把帘子拉开。莫莉扭动着,踢打着;老男人则着了魔似的。他压抑心灵的堤防已经被冲垮,斯坦在他茶水里放的镇静剂也失效了。

格林德尔抓住动个不停的女孩,直到她使劲从他手里往外抽。

“斯坦!老天爷啊,快把我弄出来!把我弄出来!”

格林德尔呆若木鸡地站着。在摇曳着的昏暗红色烛光中,他看到了灵修导师斯坦顿·卡尔里斯牧师的脸,咆哮着的脸。接着,他一拳打在灵修新娘的下巴上。她应声倒地,张口结舌,面目可憎。

现在,这张骇人的脸又朝格林德尔吼了起来。“你个该死的伪君子!宽恕?你要的就是女人的屁股!”指关节砸在他的面颊上,格林德尔一下子倒在沙发里。

他的大脑已经不转了,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闪动的红色烛光。门开了,人出去了。他眼睛盯在跳跃的红色火光上,无思无虑,只是观看。他听到身边有响动,但就是转不过头来。哭声传来。有人在说:“我的天哪!”接着是光脚在地上蹒跚行走的声音,一个女孩抽泣着摸索门的位置。门开了,没有合上,外面长廊里发出昏暗的黄色灯光。但是,这一切对埃兹拉·格林德尔都毫无意义。他宁愿看着红宝石色玻璃杯里小小的烛焰,忽上忽下,忽明忽暗。他躺了很久。

楼下正门狠狠地被摔上了。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呻吟着转过了头。

左臂麻木了,一面脸也整个僵住了。他坐起来盯着他。这间暗室里,曾经有一位女孩的身体。是多莉的。她是新娘。这是他的婚礼。卡尔里斯牧师——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回忆了起来。但是,打多莉的人真是卡尔里斯牧师吗?还是某个附在他身上的恶灵?

格林德尔站起身来,艰难地保持着平衡,接着摇摇摆摆地朝门走去。一条腿麻了。他在一座房子的走廊里。楼上有一个房间。

他抓着栏杆,迈出一步,但又倚着墙跪倒了。他拖着几乎没有感觉的左腿,一步步地爬行着。他有事要去楼上,衣服还在上面。但大家都不见了——散形了。

他总算到了绿墙房间,吃力地爬起来,大口喘息着。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的衣服还在衣柜里,得穿上了。婚礼。新娘。多莉。他们团聚了,就像斯坦之前说的那样。斯坦顿——他去了哪儿?斯坦顿为什么要这样子离开他?

格林德尔对斯坦顿生气了,挣扎着穿上长裤和衬衫。必须坐下歇会儿了。多莉显灵了。除了多莉,她的多莉,还能是谁回来呢?她或许还活着?然后回到了他身边?这是梦——?

但是,他们都不见了。

眼镜、钱包、钥匙、雪茄盒。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大厅,又得往下走楼梯,好像有一英里那么远。挺住,要挺住。安迪!安迪在哪?他为什么这样留他在这座房子里?台阶这么多,腿还受了伤!格林德尔突然火从心头起:他会不会被绑架了?被枪打了?脑袋被砸了?亡命之徒是有的——暴徒们越发猖獗了,甚至就在这里,就在今晚,先生们,当我们享受着雪茄,还有……摘自某段演讲。

暗室的门开了。

格林德尔感觉二十年的岁月落在他身上,像毯子一样。老了二十岁。他站着朝黑暗里面看。那边有个壁龛,一点绿光还落在地上。

“斯坦顿!多莉!斯坦顿,你在哪里!”

在房间里走到一半,他跌倒了,最后他是爬到光亮旁边的。但是,它不像多莉那样湿润芬芳,摸起来倒像某种织物。

“斯坦顿!”

格林德尔划亮一根火柴,找到了墙上的开关。在灯光下,光雾其实是一条从凹室黑帘后面延伸出来的白绸。

但是,斯坦顿打了多莉啊!

他把帘子拉开,里面是躺椅。好了,也许恶灵现身时,斯坦顿倒在后面的壁龛里——今天是星期四吗?我怎么把董事会都给误了。我不在他们也会开的;会议太重要了。我应该出席的,在格兰杰福德给大家做定海神针。不过,罗素会在的,他这人可靠。但是,光凭罗素一个人,怎么能说服众人认可我们的有色人种劳工政策呢?竞争,竞争,自然是竞争。格兰杰福德完了。

躺椅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胶木面板的控制箱,上面有几个开关。格林德尔按下了一个。

头顶传来了微弱的、鬼魅般的西塔琴声。又按了一下,音乐就停了。

他在灵媒的躺椅上坐了一会儿,把控制盒放在膝盖上,导线从盒子的黑色天鹅绒外罩下面伸向墙壁。按下另一个开关是巨大的心跳声和猎猎风声。“哈瑞—奥姆!”

听到克里希那的声音后,他把开关按了。开关的响声似乎开启了他的思考。灼热伤人的灵感一闪而过,他全都明白了。他真是处心积虑啊,营造出灵修的光环,用暗示来蒙蔽他,伪造出来的奇迹。

多莉——上天有灵,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是怎么知道多莉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提过她的名字,连李特尔医生也没有讲。哪怕是心理医生也对多莉和她的死因一无所知。

这个恶棍一定是真的能与鬼神沟通,要么就是邪恶的心灵感应。这年头多么可怕:黑心肝加上特异功能。也许李特尔医生能够解答。

下楼。一定要下楼。电话,在那个恶魔的办公室里——

总算到了。

“安迪?我没事,就是话说不利落,半边脸不能动了。可能是神经痛吧。安迪,你行行好,别打岔。我跟你说了,我没事。我在哪里都没关系。闭上嘴巴听。给我接萨缪尔医生。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在家等我过去。两个钟头以后。我要做体检。嗯,就今晚。现在几点了?让罗素也过去。我要问清楚今天上午会开得怎么样。”

电话线另一边已经抓狂了,格林德尔听了一会儿说道:“不用在意,安迪。我只是——出差了。”

“老板,我就一个问题,你跟那个灵修牧师在一块吗?”

老板的声音比之前清楚了。“安迪——你不准在我面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这是命令。你,公司里的其他人都是。明白了吗?还有,不准任何人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这样。”

“行,老板。这戏就算谢幕了。”

他又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叫车的,另一通是打给莉莉丝·李特尔医生的。他脑子里还有一块黑箱子,除非安全抵达李特尔医生的办公室,否则他根本没有胆量把它打开。

莫莉没有回去找衣服,她穿上鞋,裹好外衣,拿着钱包就逃离了这座可怕的房子,一路跑回了家里。

公寓里,小鬼朝她喵喵叫,但她只是随便拍了它一下。“现在不行,小心肝。妈妈现在得撤了。我的天哪!”

她把旅行箱搁到床上,能看到的细软全扔了进去。她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穿衣服:抽屉里摆着的第一件短裤、第一件胸罩,还有衣柜里拿上的第一件连衣裙。接着,她把箱子合上,又把小鬼装到大纸袋子里。

“天哪,我得赶快了。”跟他们装傻,问名字就编一个爱尔兰的。“真得赶快了,找个地方。斯坦——啊,我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脏!你有多脏,他就有多脏,你个卑鄙的骗子。啊——爸爸——”

旅馆工作人员对小鬼很好。她坐等警察来抓自己,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她在Billboard上找到的戏团地址也是对的。第二天清早,她就收到了回电:

付讫缺人宝贝盼归——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