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利剑

莉莉丝打开门,两人进到办公室里,她在桌后坐好之后才温柔地问道:“她做了吗?”

斯坦已经把牧师的围领和翻领脱了下来,身上在出汗,嘴里像塞了棉花似的。“她一开始都好好的,可后来搞砸了。我——我把他俩都打晕以后就自己走了。”

莉莉丝眼睛半闭:“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我的老天爷!你觉得我不想悄悄溜走?那个老混蛋就像发情的公马一样。我把他俩都扔在那边,然后就走了。”

莉莉丝正在戴手套。她从包里取出一支香烟。“斯坦,我可能过一阵子才能再跟你见面了。”她把板子挪开,然后拨了密码盘。“他可能要来找我——我会尽力说服他不要抓你。”她把“鱼饵”和两个棕色信封都放在桌面上。“这些我不想留着了,斯坦。”

等他把钱揣到兜里,莉莉丝笑了。“不要惊慌。几个小时以内你都是安全的,他还没法来对付你。你打他有多狠?”

“就是推了一下。我觉得他没完全过去。”

“女孩伤得有多重?”

“老天爷啊,她没有受伤!我就是把她扔到了地上,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要是她一直虚弱无力,那倒是给老蠢货出了个难题:该拿她怎么办呢?要是她好了,肯定会直接回公寓等我。她有的等了。我已经把箱子放到上城区的存包处了,假证件什么的都有。莫莉有点儿脑子的话,就该公开宣称他在黑暗的降神室里袭击了她,然后跟他要一笔封口费。老天呐,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招?不过事已经黄了,我得跑路了。”

他抬起莉莉丝的脸,亲了她,但她的双唇冰冷而平静。斯坦低头盯着她的眼睛。“亲爱的,我们重逢真的要很久了。”

她站起身来靠近他。“不要给我写信,斯坦。也不要喝醉。有必要的话,可以吃点安眠药,不过千万别喝醉酒。你答应我。”

“没问题。你往哪给我写信?”

“扬克斯市查理酒馆总收发处。”

“亲我。”

这一次,她的嘴是温热的。

在门口,他一只胳膊将她抱住,另一只手揉她的乳房,又亲了她一次。接着,他突兀地抽身离开,表情机警。“等等,亲爱的。他会沿着事情往回想的,是谁把堕胎这件事捅出去的呢?他会马上想到你的!来吧,宝贝,咱俩都得跑路了。”

莉莉丝尖声大笑两声,就像狐狸一样。“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是从他不愿说的事情里面推断出来的。”她的双眼依旧带着笑意。“亲爱的,你不用管我了,你就告诉我——”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住他的胳膊。“告诉我,你是怎么让那台精密衡器移动的!”

他咧嘴笑了,一边轻快地出门,一边回头对她说:“扬克斯。”

不能坐车。出租车司机很会认人。地铁坐到中央车站,正常走到最近的出口。十五万啊。老天爷,我自己都能雇一批私人警卫了。

在车站下面的更衣室里,他打开旅行包,拿出衬衫和休闲外套。里面有一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轩尼诗,他把瓶盖拧开,喝了一小口。

十五万。他身穿内衣站在地上,裹上了有十二个兜的背心。接着,他又取出一大卷钞票,都是在教堂骗人得到的。他要拿一张五十、几张二十的,剩下的放回去。

他把钞票卷上的橡皮筋解下来,先拿走一张五十,然后是一张一块,又是一张一块。他可没把一块往“鱼饵”里面塞啊!那天晚上在莉莉丝的办公室,他难道往里面加了点钱?一块!

他把“鱼饵”全部摊开,一张张过了一遍。然后,他转过身来到洗手池上的灯底下,又数了一遍。除了最上面的一张五十,下面全是一块!

斯坦眉毛开始发痒,拿指节蹭了蹭,手上满是钱味,还有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斯坦顿大师又喝了一口白兰地,小心地坐到更衣室的白长椅上。事情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清点发现只剩下了三百八十三美元。以前可是有一万一啊——还“鱼饵”?老天爷啊!

钱撒在地上他也不管,他拿起一个棕色信封疯狂地撕扯着,把大拇指都割破了。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服务员穿着白帆布裤子从门后出现了。“先生,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没事。”

“这一摞应该都是五十元大票——”

“先生,你好像有点晕啊,没事吧?”

老天爷啊,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不晕,挺好的,我已经说过了。”

“好的,先生。我就是好像听到有人自残。上个礼拜,这边就有人自残,我只好从门下面爬进去,把他按住。然后叫了保洁,把他弄出来的血好好拖了一遍。”

“你行行好,让我把衣服穿上!”斯坦抓起散落在脚下的一张一块钱,从门下面递了出去。

“哎呀!谢谢你,先生。谢谢你!”

斯坦把棕色信封撕开。一块!

另一个信封粘得很结实,他用牙才弄开。还是一样,厚厚的一叠一块钱!

天堂来信教会创始人紧紧攥住一把钱,双眼在地板瓷砖之间的黑色缝隙之间游走。他发出了一声咳嗽般的大吼,举起拳头,拿皱巴巴的钱狠狠朝额头砸了两次。接着,他把钱扔到角落里,然后把洗手池的两个水龙头都拧开,把头放在水槽里,感受着水的冲击。他放声尖叫,穿过水流,直刺耳膜。他吼到横膈膜疼了才停下,最后瘫坐在地上,把毛巾塞到嘴里用牙撕扯。

最后,他勉强站起身来,拿起白兰地就往嘴里灌,直到呛住才停下。在无情的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一绺一绺,双眼血红,嘴巴扭曲。苍天啊!

狸猫换太子。

他站着,摇摆着,湿发打在眼睛上面。

莉莉丝·李特尔医生说:“请坐下,卡尔里斯先生。”

她的声音冷淡平和中带着哀伤,公事公办,就像打字机一样。

他摇起了头,摇个不停,好想要对一长串问题说不似的。

“我已经尽力了,”哀伤的声音透过烟雾说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我希望发掘焦虑的根源,从而缓解你的严重抑郁。好吧——”戴着星彩蓝宝石的手挥了一小下。“我失败了。”

他开始用手指摩擦桌面,倾听着汗水滴在桃花心木上微弱的声音。

“你听我说,卡尔里斯先生。”医生向前靠过来,看上去很诚恳。“这些幻觉只是你病情的一部分,你要努力去认识这一点。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你正深受负罪感折磨着,这与你父亲有关,还有你母亲。你以为自己干了这些事——或者说,最近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些事——只不过是你童年负罪感的投射。我说清楚了吗?”

房间好像在摇晃,台灯的光圈重影了,随着墙面的隆起而前后交叉滑动。他摇了摇头:不。

“象征意义很明显,卡尔里斯先生。你潜意识里有弑父的欲望。你从某个地方——我不知道是哪里——挑了个名字,格林德尔。他是权势熏天的工业大亨,你把他和自己的父亲等同起来。你对长着白胡子茬的老人有一种特别的反应。它让你想起死者脸上长出的真菌——在你的希望里,死的人正是你父亲。”

医生的声音现在极轻极柔,亲切温暖,令人无言以对。

“小的时候,你见过母亲交媾。于是,在今晚的幻想里,你以为自己看到了格林德尔在与你的情妇交媾。前者是父亲意象,后者代表着你的母亲。这还不算完,卡尔里斯先生。心理治疗开始后,你对我也产生了移情——你把我也视为你的母亲。这就解释了你对我的性幻想。”

他拿手搓着脸,手掌往眼睛上砸,指头拽着头发,卷曲撕扯,疼到最后才将几乎僵住的肺部解放,深吸了一口气。单调的词语和念头在他头脑里反复不断,直到失去意义:格林德尔,格林德尔,格林德尔,格林德尔,母亲,母亲,停下,停下,停下。声音就是不肯停下。

“你还有一件事必须要面对,卡尔里斯先生:这件事正在把你毁掉。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想要杀死父亲。为什么这个欲望里有这么多负罪感?我是你的母亲意象,但是,在你的幻想里,我既是你的情妇,又是一个欺骗了你的窃贼,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她已经站起来了,身体趴在桌子上,脸离得他很近,说话声很温柔。

“你想要与母亲交媾,对不对?”

他又抬手挡住了眼睛,嘴巴张开,好像有话要说,可能想说是,可能想说不是,也可能既是又不是。但是,他嘴里只有“呃—呃—呃—呃”的声音。紧接着,他身上所有的苦痛似乎都集中到了他的右手手背上,那里像被蛇狠狠地咬了一下。他放下右手,盯着医生,眼睛一瞬间恢复了聚焦。她正在笑。

“还有一件事,卡尔里斯先生。”她将烟圈吐出。“你说在密西西比州杀死的那个男人,我起初以为只是另一个与父亲意象相关的幻觉。但是,经过一番调查,我发现事情是真的——彼得·克鲁姆贝因,密西西比州波利。我明白,知道至少这件事是真的,你感到很高兴。查起来并不难,毕竟过去也没多少年,对吧,卡尔里斯先生?”

她突然转身离开,拿起电话,声音柔和清脆了许多。“卡尔里斯先生,我这里该做的都做了,不过你必须住院治疗。这些幻觉——我们不能放任你四处乱逛惹麻烦。把你交给我吧,你可以完全地信任我。”

“是贝尔维尤医院吗?帮我接精神科,谢谢。”

门铃响了,门厅那边传来门闩的声音。接着,接待室的门开了又关上。有人来了。

他用外凸的眼睛看着她,身子往后退,嘴巴张得大大的。我要跑。有人。危险。

“精神科吗?我是莉莉丝·李特尔医生。请派一辆救护车来……”

他摔门而去,将她的声音打断了。

跑。街上。躲起来。他紧紧握住把手,把门顶着,这样她就不能跟出来了。

梦。噩梦。幻觉。不……全不是真的。舌头……赤裸……谈话……钱……梦……噩梦。

木门的对面,他微弱地听见里面电话挂了的声音。门闩咔哒一响……接待室。又是她的声音。“请进,谢谢。”

沉默。

他不假思索地吸着右手手背,上面有一块红印,挺疼,好像是烟蒂烫的。

安全?有人来了!我要跑——

外面又传来一个声音。音调很高。是一个男人。“医生——简直是一团糟……”

“请在沙发上躺直,我帮你把眼镜取下来,格林德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