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英国人在情感上特有的压抑自己的习惯让他们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处于不利的地位。在生活中一般的小事上,他无可指摘,也不动感情,但是突然面对人身危害以外的一切冲突时——他实际上,几乎可以确信——会彻底崩溃。至少,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观点,他很害怕和波特·斯卡索勋爵的会面——因为他担心自己一定是快要崩溃了。

在决定行为和所能控制的情绪方面,尤其像个英国人这件事情上——因为,虽然没有人能选择他的祖先或者他的出生地点,如果他勤奋且有决心的话,至少可以随时注意大幅度改变自己无意识的习惯——经过周密的考虑,提金斯特意选择了一套他认为全世界最好的日常生活行为习惯。如果你每天从早到晚都尖着嗓子以法国人的逻辑和清晰的头脑交谈;如果你自作主张,帽子举在肚子上,僵直着脊背弯下腰,整天都像普鲁士人一样暗示、威胁着要杀了和你说话的人;如果你像意大利人一样哭哭啼啼、多愁善感,或者像美国人一样在没什么用的事上简直惊世骇俗地愚蠢,社会就会吵吵嚷嚷,令人讨厌,丝毫不顾及他人,连将人类和动物相区分的那种表面上的镇定都荡然无存。你永远都不可能坐在俱乐部深深的扶手椅里好几个小时什么都不想——或者考虑考虑板球中的正面论。[203]另一方面,面对死亡——除了在海上、火场里、铁路事故中,或者不小心在河里淹死,面对疯狂、激情、耻辱,或者——特别是——长时间的心理压力,你得承担任何游戏的初学者所遭受的不利因素,而且很有可能结束得很难看。幸运的是,死亡、爱恋、公开的耻辱等等极少在普通人的生命中发生,所以,无论如何,英国社会似乎占了很大的便宜,至少在一九一四年年底之前是这样。人的死亡只有一次,死亡的危险如此之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令人分心的恋爱是软弱的人才会患上的疾病。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公开的耻辱简直闻所未闻,因为统治阶级对掩盖事实的手段是如此娴熟,遥远的殖民地又总能塞下人。

提金斯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以上这一切,它们一件接一件十分突然地降临到他头上。而他即将面对的这次会面可以把以上问题都掩饰过去,会面的对方是一位他非常尊重、非常不想伤害的人。他必须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带着三分之二已经不听使唤了的大脑。情况就是这样。

他并不是没法像以前一样飞快地开动脑筋,问题是他已经没法随时召唤一整块一整块的事实来支持自己的论点。他的历史知识仍然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他对更加偏人文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也不记得那些更高深、更令人着迷的数学知识了。记忆恢复的速度比他向西尔维娅坦白的还要慢得多。正是在这一系列不利情况下,他得面对波特·斯卡索勋爵。

波特·斯卡索勋爵是西尔维娅·提金斯在想到认识的那些十分高尚、绝对亲切的男人时第一个想起的人……但他缺少建设性的智慧。他继承了全伦敦最好的银行之一的管理权,所以他的经济、社会影响十分广泛。他对扩大低教会派的利益十分有兴趣,对离婚法律改革和大众体育也是如此,而且他十分喜爱西尔维娅·提金斯。他四十五岁,已经开始稍微发福,但无论如何都不算肥胖。他有很大、很圆的脑袋,似乎因为常常洗澡而散发着光芒、气色很好的两颊,没有修剪过的、深色的小胡子,同样深色且修剪得很整齐、柔顺的头发,棕色眼睛,簇新的灰呢西装,崭新的爵士帽,戴着金色领带环的黑色领带,脚蹬非常新的人造革皮靴,靠近小腿的边缘有一圈白色。他的妻子跟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身材到诚实的品德、友善的性格、个人兴趣,除了他对大众体育的兴趣在她那里换成了妇产医院以外。他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布朗利先生,人称布朗尼。他的体形也和他叔叔一模一样,除了一点,因为并没有发胖,他显得更高,小胡子和头发也更长、更浅。这位绅士用一种阴郁而深刻的激情爱慕着西尔维娅·提金斯,他认为这样做非常高尚,因为他希望在她和她丈夫离婚之后娶她为妻。他希望毁掉提金斯,因为他想要和提金斯夫人结婚,一部分也因为他认为提金斯是个令人不快的人,又没什么收入。对他的这种激情,波特·斯卡索勋爵一无所知。

他现在进入了提金斯一家的餐厅,跟在仆人身后,手上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他有些僵直地走着,因为他十分担心。他观察到西尔维娅刚才哭过,而现在还在擦眼睛。他环顾房间,试图找出任何可以解释西尔维娅哭泣的原因。提金斯仍然坐在午餐桌的一端。西尔维娅从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站起来。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我有事跟你说,提金斯,就一分钟,公事。”

提金斯说:“我可以给你十分钟……”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提金斯夫人可能……”

他把拆开的信对提金斯夫人挥了挥。

提金斯说:“不!提金斯夫人要留下来。”他想说些更客气友好的话。他说:“坐吧。”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我一分钟都不该耽搁。但是真的……”

他推了推信,动作幅度并不大,向西尔维娅的方向。

“我对提金斯夫人没有隐瞒,”提金斯说,“丝毫没有……”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不……不,当然不……但是……”

提金斯说:“同样的,提金斯夫人对我也没有隐瞒。再说一次,丝毫没有。”

西尔维娅说:“当然,我不会告诉提金斯我女仆的情事或者每天的鱼价。”

提金斯说:“你最好坐下。”一种善意的冲动让他补充道,“事实上,我正在跟西尔维娅把一些事情讲清楚,这样她好接手……指挥。”

他的精神缺陷让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之一就是有时候除了军事术语以外他想不出其他说法。他感到非常恼火。波特·斯卡索勋爵让他感到稍微有些恶心,那种在战时同对你的想法、用词、一直在考虑的事情都一无所知的平民打交道的恶心。然而,他还是平和地补充道:

“人总有些问题要解决。我要走了。”

波特·斯卡索勋爵急急地说:“是的,是的。我不会耽误你。虽然在战时,人们还是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两只眼睛由于困惑而游移不定。提金斯可以看到它们最终定在了西尔维娅在他领子和绿色领章上留下的油渍上。他对自己说在去陆军部之前一定得记得换掉他的制服。他一定不能忘记。波特·斯卡索勋爵因为这油渍困惑极了,他看起来好像由于想要为其找个理由而忘记了其他的事……你可以看到缓慢的思绪在他方方的、光亮的棕色前额里移动。

提金斯非常想帮他一把。他想说:“你来是因为手拿的是西尔维娅的信,对吧?”但是波特·斯卡索勋爵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么僵硬,领子系得高高的,步伐奇怪,像英国人在正式而令人不愉快的场合互相接近时的步伐那样:鼓起勇气,有些像两只陌生的狗在大街上会面。看着他这样,提金斯没法说出“西尔维娅”……但如果他再说“提金斯夫人”则会增加场面的正式程度和不愉快,这帮不了波特·斯卡索……

西尔维娅突然说:“你没有听懂,很显然。我丈夫要上前线了。明天早上。这是第二次了。”

波特·斯卡索勋爵突然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光洁的脸庞和棕色的眼睛突然显现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他叫道:“但是,我亲爱的老兄!你!老天啊!”然后对西尔维娅说,“我请你原谅!”为了理清思绪,他又一次对提金斯说,“你!明天就要走了!”然后,当他真的明白了这中间的意义,他的脸突然又放晴了。他迅速地扫了一眼西尔维娅的脸,然后定定地看着提金斯沾了油渍的上衣。提金斯可以看出他十分高兴地在对自己解释,这解释了西尔维娅的眼泪和上衣的油渍。因为波特·斯卡索很可能在想军官们都穿着他们最旧的衣服上战场……

但,如果说他疑惑的头脑变得清楚了的话,他痛苦的心却变得加倍痛苦。他进入房间时感受到的痛苦上,还要再加上在他看来十分感伤的家庭别离。提金斯知道整场战争期间波特·斯卡索从来没有见证过一场家庭离别。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这些不可避免的事情,而他的侄子们和他妻子的侄子们都在银行里工作。这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因为新封贵族的布朗利家族不属于统治阶级——这些人必须得去打仗!——他们属于行政阶级,他们有留下的特权。所以他们并未见过任何分离。

他又尴尬又厌恶的情绪在自己脸上一下就显现了出来。因为他说了几句赞扬提金斯的英雄主义的话,都没办法停嘴,然后他很快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叫道:“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为之而来的这些小事……我当然不可能觉得……”

提金斯说:“不,别走。你为之而来的那件事——我当然全都知道——还是解决了的好。”

波特·斯卡索勋爵再次坐下。他的下巴缓缓放松下来,古铜色的肤色变得苍白了一些。他最后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但这样的话……”

他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健美的身形有些发蔫。他把手中那封仍然按在桌布上的信往提金斯的方向推了推。他用等待赦免的囚徒的声调说:

“但你没法……知道……这封信……”

提金斯没有理睬桌布上的信。从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蓝灰色信纸上很大的手写体:“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向波特·斯卡索勋爵和律师学院尊敬的院监们表达她的敬意……”

他好奇西尔维娅从哪里学到这一套说辞的,在他看来这错得离谱。他说:“我已经告诉你我知道这封信了,就像我已经告诉你的一样——我还要补充说,我赞成!——提金斯夫人的所有行为……”

他坚定的蓝眼睛威逼般直视波特·斯卡索勋爵软弱的棕色眼睛,知道他传递出去的是这样的信息:“随便你怎么想,该受谴责的人是你!”

波特·斯卡索勋爵用温柔和善的棕色小眼睛盯着他的脸,然后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深深的痛苦的表情。波特·斯卡索勋爵喊道:“但老天啊!这样的话……”

他又一次看着提金斯。由于一直在低教会派、离婚法案改革和大众体育等等问题上寻找庇护,他的头脑一旦思考起如此沉重的状况,就变成了一片痛苦的海洋。他的眼睛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告诉我你最好朋友的情人,杜舍门夫人,是你自己的情人,而你以这种方式在他们身上发泄你粗鲁的恶意。”

提金斯大力向前倾着,尽可能让他的眼睛显得难以捉摸。他非常慢、非常清晰地说:“提金斯夫人,当然,不知道所有状况。”

波特·斯卡索勋爵整个人向椅子里一靠。

“我不理解!”他说,“我无法理解。我该怎么办?你不希望我根据这封信做出反应?你不能这样!”

提金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处境,说:“你最好跟提金斯夫人谈这件事。我自己之后也会说一下。在此同时,我得说,在我看来提金斯夫人并没有什么不妥。一位女士,戴着厚厚的面纱,每个周五都到这里来,一直待到星期六早上六点……如果你准备好掩饰这件事,你最好在提金斯夫人面前这么做……”

波特·斯卡索勋爵焦虑地转向西尔维娅。

“我当然不能掩饰,”他说,“上帝不允许……但,我亲爱的西尔维娅……我亲爱的提金斯夫人……关于两位如此受尊敬的人!……当然,我们讨论过原则问题。这是一个我总在心里想着的问题:给予离婚的权利……民事离婚,至少……在婚姻双方中一方在疯人院里的情况下。我还给你寄了我们出版的E.S.P.海恩斯[204]的小册子。我知道作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你有很强的观点……我向你保证,我不支持自由放纵……”

他当时变得十分能说会道:关于这件事他心里十分有数,他的一个姐姐和一个疯子结婚很多年了。他更加绘声绘色地阐述了这种情况所带来的痛苦,因为这是他亲眼见过的唯一的一种人世间的痛苦。

西尔维娅长时间地盯着提金斯:他在想如何劝解。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望向波特·斯卡索勋爵,勋爵诚挚地转向她,提金斯然后又看向她。他的意思是:“先听一下波特·斯卡索勋爵说的。我需要点时间思考我的办法!”

他人生中第一次需要时间思考他的办法。

自从西尔维娅告诉他,她给院监们写信告发麦克马斯特和他的女人以后,他潜意识里就在想一件事。自从西尔维娅提醒他,战争爆发前的那天杜舍门夫人在爱丁堡到伦敦的特快火车上躺在他的臂弯里之后,他一反常态地清楚地想起了很多北部乡村的景色,虽然他没法把名字和这些地方一一对应。忘记了名字这件事很不正常,他应该知道从贝里克到约克的山谷一路上的所有地名——但他忘记这件事是很正常的。它并不重要,他宁可不要记得他朋友的风流韵事的每个阶段,更不用说,紧接着发生的那件事情的性质让人自然会忘记之前刚刚发生的事情。杜舍门夫人在一间上锁的走廊车厢里靠在他的肩头啜泣这件事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重要,她是他最好朋友的情人,她刚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非常难熬的时光,以和她焦虑的情人之间一场猛烈而紧张的争吵告终。当然,她因为这场争吵而哭泣,颤抖得尤其厉害,因为像他自己一样,杜舍门夫人一直以来都太过分矜持了。也因此,他自己并不喜欢杜舍门夫人,而他也很确定她更不喜欢他。所以,只有他们对麦克马斯特共同的感觉把他们带到了一起。不过,坎皮恩将军不会知道这个……火车刚刚发车的时候,他就像一般人会做的那样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往车厢里看……他不记得名字了……唐克斯特……不!……达林顿,也不是。在达林顿有一个火箭模型,或者它并不是火箭。一个极大的、笨拙的庞然巨物一样的火车头在……在……那个相当阴沉的向北开的火车站……达勒姆……不!……亚伦维克……不……伍勒……老天啊!伍勒!巴姆伯格的交叉路口……

他和西尔维娅,还有桑德巴奇一家待在巴姆伯格的一个城堡里。然后……一个他突然想到的名字!……两个名字!……可能,这回要转运了!头一次……得好好纪念一下……在这之后,有些名字,有的时候,就会脱口而出了!不过,他得继续……

当时,桑德巴奇一家还有他和西尔维娅……其他人也在……七月中旬他们就来到了巴姆伯格,伊顿公学和哈罗公学正在罗兹板球场对决。他们等待着十二号才会真正开始的府邸聚会……他重复着这些名字和日期,只为自己知道这些事情而很高兴。在他的大脑受到影响的情况下,这两个名字存留了下来:伊顿公学对哈罗公学。八月十二号,伦敦社交季的末尾,猎松鸡的季节也在这天开始了……很可惜……

当坎皮恩将军过来加入他姐姐的时候,提金斯只待了两天。他们两人之间的冷淡持续着。在事故之后,除了在法庭上,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因为温诺普夫人严肃地下了决心,为了她的马的损伤起诉了将军。它还是活了下来,活得还不错——但它只能在板球场上拉拉割草机……温诺普夫人当时不顾后果地盯上了将军,一方面是因为她需要那笔钱,一方面是她需要一个公开的理由和桑德巴奇一家决裂。将军也一样执拗倔强,而且毫无疑问地在法庭上做了假证。就算他驾车的能力受到了质疑,就算在一个非常危险的转弯处他没有鸣喇叭这件事被曝光,就算他不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仁慈的人,也绝不会欺负寡妇和孤儿。提金斯发誓将军没有鸣喇叭,将军则发誓自己鸣了喇叭。这不可能有任何疑点,因为喇叭是那么个烦人的东西,它能像受惊的孔雀长时间发出噪音……所以到七月底为止,提金斯没有再见到将军。尽管将军出了五十英镑赔马,当然,还有不少手续费,这件事对绅士们来说还是很适合也很容易成为争吵的理由。科罗汀夫人拒绝插手这件事务,她本人的意见是将军并没有鸣喇叭,但将军是个既热情忠诚又脾气暴躁的弟弟。她和西尔维娅保持十分亲密的关系,对提金斯还算热情,也仍然在将军不出席的时候继续邀请温诺普一家去她的花园聚会之类。她对杜舍门夫人也十分友善。

刚见面的时候,提金斯和将军还带有两位在车祸事故审理中互相控诉做假证的英国绅士的紧张的友好,第二天早上,两人之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将军有没有鸣喇叭的激烈争吵。最后,将军大喊起来……真的在大喊:“老天!如果你在我的手下……”

提金斯记得他引用并提供了《陆军条例》中一个简明的段落,是关于一位将军或者更高级的战场指挥官由于私人恩怨给他们的下属提供不好的秘密情报将碰到的后果。将军爆发出一连串噪音,以笑声结束。

“你的脑子是一锅什么样的大杂烩啊,克里斯!”他说,“你为什么会知道《陆军条例》?你怎么知道是第六十六段,或者不管你说的是哪段?我可不知道。”他又更加严肃地说道,“你这个家伙怎么回事,总爱钻牛角尖!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下午,提金斯停了下来。他和儿子、儿子的保姆、姐姐艾菲,还有她的孩子在高沼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这将是他享受到的最后几天幸福时光,况且他本来也没享受过多少快乐的日子。当时他十分满足。他和他儿子一起玩。感谢上帝,他终于开始健康成长了。他和姐姐艾菲在高沼上走着。她是一位高大、平庸的教区牧师的妻子,即便偶尔谈起他们的母亲,她也几乎不说话。这片高沼和格罗比附近的很像,足以让他们感到很高兴。他们住在一栋光秃秃的、有些阴森的农场房子里,每天喝很多脱脂乳,吃很多温斯利代尔奶酪。这是他渴望的辛勤节俭的生活。他的心境十分平静。

他的心境十分平静,因为要打仗了。自打读到那段关于暗杀弗朗茨·斐迪南大公的文章,他就冷静而确信地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想到这个国家也会参战的话,他心境就不会平静了。他热爱这个国家,起伏的丘陵、榆树的形状,石楠一路向上生长,在山坡顶与天边的蓝色交会一处。战争对这个国家来说只可能是耻辱,铺陈在阳光下,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阴郁的气氛笼罩着那些榆树、那些山坡、那些石楠花,就像一片蒸汽从……哦,米德尔斯堡!我们战败不合适,战胜也不合适;无论做战友,还是做敌人,我们都无法坦诚,甚至对我们自己都不行!

但对于英国参战,他一点都不担心。他明白自己的国家部门正坐等合适的时机,以中立的代价弄来一个法国航道上的港口,或者一些德国殖民地。他很欣慰自己可以抽身而出,因为他走后门逃脱的办法——他的第二种!——就是法国外籍军团[205]。首先是西尔维娅,然后是这个!两次极为严肃的训诫,先是心灵,然后是身体。

他十分欣赏法国人,因为他们的效率无与伦比,生活节俭,思维讲究逻辑性,在艺术上取得了令人尊敬的卓越成就,轻视工业系统,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对十八世纪的忠诚。他们能够听命于那些看事情清晰、冷漠、直截了当的人,就算是当他们的奴隶也让人安心,而不是那些浑浑噩噩、两面三刀,眼睛只看到能够绕来绕去、给猪猡的享受水准和能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淫事带来方便的事情……相比为了即将在阿尔及利亚的阳光下进行的残酷而无比漫长的行军而做准备,他宁可几小时坐在营房的长椅上擦一枚徽章。

因为他对外籍军团没有丝毫幻想。你不会被当作英雄对待,而是一条被鞭笞的狗。他知道所有的挑衅[206]、那些残酷、来复枪的沉重、牢房。你会在沙漠里受训六个月,然后被赶上前线,被毫无愧疚地屠杀……被当成外国的炮灰。但对他来说,这些都能换来深深的宁静。他对软弱的生活向来没有需求,现在他受够它了……男孩很健康。由于他们的节约,西尔维娅现在很富有……甚至在那天他还相信,如果除去提金斯的干扰,她会是个好母亲……

自然,他也可能活下来,但在极大的身体折磨之后,存活下来的将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有着光秃秃的、风干的骨架的人,但有一个清晰的头脑。他私下的野心一直是变得像圣人一样,他必须要能摸到沥青而不被玷污[207]。他知道,这种想法表明了他属于人类中多愁善感的一族。他没法不这么做,要么是斯多葛派或伊壁鸠鲁派,要么是后宫里的哈里发[208]或者在沙石里风干的托钵僧,总得在两种中选一种。他的愿望就是成为英国国教的圣人……像他母亲那样,不用修道院、仪式、誓言,也没人会用你的遗骨制造奇迹!外籍军团可能真的给你带来这样的圣洁……这是自哈钦森上校[209]以来每一位英国绅士的渴望。一种神秘主义……

想起那些天真的日子里清澈的阳光——尽管在忧郁和失望中,他的野心丝毫没有减少——在把注意力转回到客厅里的时候,提金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事实上,他是为了看看用来想出一套说辞对付波特·斯卡索勋爵的时间还剩多少……波特·斯卡索勋爵把椅子搬到西尔维娅身边,几乎要碰到她,前倾着身子诉说他那嫁给了疯子的姐姐的悲惨际遇。提金斯又给了自己点时间,沉浸在自怜自哀的奢侈当中。他认为自己头脑迟钝、沉重,名声全无,又被人如此污蔑,以至于他有时都相信了自己糟糕的名声,因为永远反抗自己人对你的谴责而心中不受伤害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弓着背,顶着风暴太久了,你也会慢慢变驼的……

有一会儿,他的脑子停止了转动,眼睛呆滞地盯着西尔维娅的信,它展开放在桌布上。他的思绪重新集中了起来,交会到这些写得很松散的字句上:“最近九个月,一个女人……”

他迅速地想了一下他已经对波特·斯卡索勋爵说过的话,只说了他知道妻子的信,没说什么时候!还有他同意!啊,原则上!他坐了起来。一个人居然可以被弄得想问题如此缓慢!

他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从苏格兰开出的火车上发生的事情和之前的事情……

麦克马斯特有天早上在农舍的早餐桌旁边出现,十分焦虑,他整个人装在一顶布帽子和一套新的灰呢西装里,看上去个子小得过分。他需要五十英镑来付账单,在火车线北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北边……贝里克这个名字突然在提金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是个地理位置。西尔维娅在海边上的巴姆伯格(伍勒路口)。他,他自己,在西北方,高沼上。麦克马斯特在他的东北方,就在边境线上,在一处隐蔽的见不到人的景点。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都知道那片乡村,喉咙里咕噜咕噜说着那些可怕的字面上的联系……郡长!麦达!佩特·玛乔里[210]……呸!毫无疑问,麦克马斯特会把这个地方写成文章而挣到一些老实钱,杜舍门夫人会握着他的手……

她已经成为麦克马斯特的情人,至少根据提金斯知道的是这样。在牧师宅邸发生那可怕的一幕场景以后,杜舍门像条疯狗一样暴打他的妻子,麦克马斯特在场……那一切顺理成章,那是一种萨德[211]式的报复。但提金斯更希望他们没有成为情人。现在看起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一整个星期了……或者更久。杜舍门那时候在疯人院里……

根据提金斯知道的那样,他们一天早上起来,乘船在一个什么湖上看日出,在一起度过了愉悦的一天,一起引用“我们站着肩并肩/只能相触的指尖”和其他的加百利·查尔斯·但丁·罗塞蒂的诗歌。毫无疑问,这是为了给他们的罪恶找理由。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把船直接开到了波特·斯卡索一家和布朗利先生的茶桌前。布朗利,那个侄子,刚刚从汽车上下来加入他们的聚会。波特·斯卡索一行在麦克马斯特的旅馆过了夜,背后就是湖。这是那种普通的倒霉事,在那些相隔只有几码的小岛上肯定会发生的。

尽管波特·斯卡索夫人尽可能地像母亲一样慈爱地对待杜舍门夫人,麦克马斯特他们还是似乎惊慌失措到失去了心智。她是那样慈爱。实际上,如果不是慌得什么都没法注意到的话,他们可能会注意到波特·斯卡索一家是他们的支持者,而不是偷窥他们的间谍。不过,毫无疑问,是布朗利让他们不高兴。他对麦克马斯特并不礼貌,他知道麦克马斯特是提金斯的朋友。他开车从伦敦跑过来咨询他的叔叔,他叔叔也从苏格兰西部冲过来,两人讨论这个危机下银行的政策问题……

麦克马斯特无论如何也不在旅馆过夜,而是去了耶德堡或者梅尔罗斯或者类似什么地方。几乎在天亮之前,大概清晨五点,他和杜舍门夫人见了面。快三点钟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境况得出糟糕透顶的结论。从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失去了理智,而且非常彻底,杜舍门夫人对麦克马斯特说出的话几乎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因此,当麦克马斯特出现在正用早餐的提金斯面前时,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希望提金斯乘他带来的车返回旅馆结账,然后和杜舍门夫人一起回到镇上,她的状况显然无论如何都不能一个人旅行。提金斯还要安抚杜舍门夫人,借给麦克马斯特五十英镑现金,因为当时在那里都没法弄到支票。提金斯的钱是从他的老保姆那里拿的,因为不信任银行,她就随身在衬裙的口袋里藏着一大堆面值五英镑的纸币。

麦克马斯特,揣着口袋里的钱,说:“加上这些,正好欠你两千几尼,我会想办法下星期还给你的……”

提金斯记得他变得有些僵硬,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不要。把杜舍门好好托管到疯人院里,别动他的财产。我真的求求你。你不知道你自己陷进的是什么泥潭。你不欠我任何钱,你可以一直从我这里拿钱。”

提金斯从来都不知道杜舍门夫人对她丈夫的财产做了什么,那时候她拥有支配权。但他觉得,从那时候起,麦克马斯特对他就有些冷淡,而杜舍门夫人则深恨他。在那几年中,麦克马斯特从提金斯那里一次就能借几百英镑。和杜舍门夫人的恋爱花了她情人一大笔钱,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待在莱伊昂贵的旅馆里。除去这些以外,每周五给天才们开的著名的聚会已经举办了好几年,这意味着新的装潢、给书脊镶新边、新的地毯、给天才们的借款——无论如何,至少在麦克马斯特受到皇家赏金的青睐之前是这样。所以这笔数目就涨到了两千英镑,现在则已经到了两千几尼。而且,在那天之后,麦克马斯特两口子一分钱都没有还。

麦克马斯特说他不敢和杜舍门夫人一起旅行,因为全伦敦的人都会坐他们那辆火车往南走。全伦敦的人确实也坐上了那辆火车。它开进这条线上每一个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车站——那天是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号的大逃亡。提金斯在贝里克上车,在那里他们加了几节车厢,还给了警卫五英镑。警卫在不保证任何真正的隔离的情况下锁上了车厢。车厢被锁上的时长并不够杜舍门夫人好好哭一场——但它明显帮助制造了一些伤害。桑德巴奇一行人上了车,毫无疑问是在伍勒。波特·斯卡索一行在某个别的地方上了车。他们的汽油在某处用完了,而汽油零售又被禁止了,甚至不对银行家出售。最终,麦克马斯特还是上了同一班火车,躲在两个水手后面,并在国王十字火车站接上了杜舍门夫人。到这为止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提金斯的思绪回到餐厅,他感到既宽慰又愤怒。他说:“波特·斯卡索,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解决这封信的问题。”

波特·斯卡索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试图说服提金斯夫人相信离婚法律改革一事十分愉快——就像他一贯认为的那样。他说:“好的!……哦,好的!”

提金斯慢慢地说:“如果你能听着……麦克马斯特跟杜舍门夫人结婚正好九个月……你懂吗?提金斯夫人直到今天下午都还不知道这事。提金斯夫人在信里投诉的时间段也是九个月。她写这封信是完全正确的。就此,我同意。如果她知道麦克马斯特夫妇已经结婚了,她就不会写这封信了。我不知道她准备写这封信。如果知道她准备写,我会要求她不要这么做。如果我这么要求,她自然就不会写的。你进来的时候我确实知道这封信。那是我十分钟前在午餐时刚刚听说的。毫无疑问,我应该在那之前就该听说了,但这是我四个月来第一次在家用午餐。因为收到去国外服役的通知,我今天有一天的休假。我之前在伊令服役。今天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提金斯夫人讨论正经事……这些你懂了吗?”

波特·斯卡索跑向提金斯,手伸出去,整个人流露着准新郎般的欣喜若狂的神采。提金斯把右手稍稍往右移动了一点,避开波特·斯卡索那粉红、饱满的手。他冷淡地继续说:

“在这基础上,你最好还要知道这些事情。已故的杜舍门先生是个极其恶心的——还伴随有杀人倾向——疯子。他定期发作,一般在星期六早上。这是因为他每周五都禁食——不仅仅是禁欲。每周五他还喝酒。他在禁食的时候养成了嗜酒的毛病,从他养成圣餐仪式之后把圣酒喝掉的习惯开始的。这个情况并非没人知道。他近来对杜舍门夫人十分粗暴。而另一方面,杜舍门夫人竭尽全力关心、照顾他,她本可以很早就让他确诊的,但是,考虑到他在发病间隔期里被监禁的痛苦,她克制住了。我见证了她身上最令人痛苦的英雄主义。关于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的行为,我准备好证明——我也相信社会会接受——他们一直都最最……哦,谨慎而正直!……他们俩互相的爱慕并不是秘密。我相信,他们在等待期间举止得体的决心不会受到怀疑……”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不!不!永远……最……像你说的那样,谨慎而……是的……正直!”

“杜舍门夫人,”提金斯继续说,“很长时间以来,都在主持麦克马斯特的文学星期五聚会。当然,在他们结婚之前很长时间就开始了。但是,像你知道的那样,麦克马斯特的周五一直都是完全开放的——你几乎可以说他们是名人……”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是的!是的!完全正确……我要是能给波特·斯卡索夫人弄张入场券就再高兴不过了……”

“她只要去就行,”提金斯说,“我会告诉他们一声。他们会高兴的……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今晚就去看看!他们有一个特殊的聚会……但麦克马斯特夫人总是有位年轻女士陪伴,这人会送她上最后一班去莱伊的车。有时候我自己也送她走,因为麦克马斯特忙着写他每周的专栏,他每周五晚上给一份报纸写稿……他们是在杜舍门先生葬礼的第二天结婚的……”

“你不能责怪他们!”波特·斯卡索勋爵宣称。

“我不准备这么做,”提金斯说,“杜舍门夫人忍受了非常可怕的折磨,她有正当理由——她也确实需要——尽早寻求保护和同情。他们延后了结合的声明,一部分是因为遵守通常服丧的习惯时间,一部分是因为杜舍门夫人觉得,面对着眼前这些令人痛苦的事情,不参战的人的结婚庆典和快乐的样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尽管这样,今晚的小聚会也算是公布他们结婚的通告……”他停下来,想了一想。

“我完全理解!”波特·斯卡索勋爵叫道,“我完全同意。相信我,我和波特·斯卡索夫人会做一切……一切!最令人敬佩的人……提金斯,我亲爱的老兄,你的行为……最最明智了……”

提金斯说:“等等……一九一四年八月发生了一件事,在边境上的一个地方。我不记得名字了……”

波特·斯卡索勋爵脱口而出,“我亲爱的老兄……我请求你不要……我恳求你不要……”

提金斯继续说:“就在那事之前杜舍门先生前所未闻地伤害了他妻子。这是他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她不仅被破了相,身体也受到了严重的虐待,当然还有严重的精神冲击。让她换个环境是绝对必要的……但我相信你会为我作证,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行为也是……我再说一次,谨慎而正直的……”

波特·斯卡索说:“我知道,我知道……波特·斯卡索夫人和我同意——即使不知道你刚刚告诉我的这些也一样——那可怜的家伙几乎反应过度了……他睡在,当然了,在耶德堡?”

提金斯说:“是的!他们几乎反应过度了……我被叫去带杜舍门夫人回家……这很明显造成了一些误解……”

波特·斯卡索——满腔热忱地想到至少有两个令人厌恨的离婚法的受害者,得体又审慎地找到了他们欲求的庇护所——脱口而出:

“老天,提金斯,如果我听到任何人讲一句你的坏话……你对朋友的支持真是了不起……你……你毫不动摇的忠诚……”

提金斯说:“波特·斯卡索,等一下好吗?”他正在解开他胸前的口袋。

“一个人可以在一件事上做得如此了不起,”波特·斯卡索说……“你还要去法国……如果任何人……如果任何人……敢……”

看到提金斯手上羊皮纸角、绿脊的存折,西尔维娅突然站了起来。当提金斯从里面拿出一张已经不那么新的支票,她在地毯上跨了三大步来到他的面前。

“哦,克里斯!……”她叫出声来,“他没有……那个浑蛋没有……”

提金斯回答道:“他这么做了……”他把那张有点弄脏了的支票递给银行家。波特·斯卡索缓慢而困惑地看着它。

“账户超支,”他读出来,“布朗尼的……我侄子的笔迹……写给俱乐部……这是……”

“你不会就这么坦然接受吧?”西尔维娅说,“哦,感谢老天,你不会再坦然接受了。”

“不!我不会坦然接受的,”提金斯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银行家的脸上显现出一副严肃的怀疑神色。

“看起来,”他说,“你的账户超支了。人们不应该超支的。你超了多少?”

提金斯把存折递给波特·斯卡索。

“我不知道你做事按什么原则,”西尔维娅对提金斯说,“有的事情你能坦然接受,这件事上你不该这么做。”

提金斯说:“这没什么关系,真的,除了对孩子来说。”

西尔维娅说:“我上周四才给你做了可以超支一千英镑的担保。你的超支不可能超过一千英镑。”

“我一点都没有超支,”提金斯说,“我昨天知道我超了十五英镑。我之前不知道。”

波特·斯卡索翻着他的存折,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彻底不懂,”他说,“看起来你从来都没有透支过……看起来你一直都没有透支过,除了偶尔的一小笔,一两天。”

“我超支了,”提金斯说,“十五英镑,昨天。应该说是三四个小时,一封电报的时间,从我军队的代理人到你的总办公室。在那两到三个小时里,你的银行从我的六张支票里挑了两张来拒付——金额都在两英镑以下。其他的寄回到我在伊令的军官食堂,当然,他们不会再寄回给我的。那些支票也标上了‘账户超支’,同一个笔迹。”

“但老天,”银行家说,“这意味着你完了。”

“这当然意味着我完了,”提金斯说,“有人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银行家说——一种宽慰的表情在他脸上显现出来,他的脸也开始变得像一个破产的人的脸——“你肯定在银行里还有其他账户……可能是一个投机账户,有很多定金……我不亲自处理客户们的账户,除了那些金额特别大的,因为他们影响银行的政策。”

“你应该这样,”提金斯说,“作为一位靠它们获得财富的绅士,你应该处理那些金额很小的账户。我没有别的账户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投过机。我在俄国证券上损失了一大笔钱——对我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但是,毫无疑问,你也一样。”

“那……赌钱!”波特·斯卡索说。

“我这辈子没有在赛马上花过一分钱,”提金斯说,“我对它们太了解了。”

波特·斯卡索先看看西尔维娅的脸,然后看看提金斯。至少,西尔维娅是他非常老的朋友了。

她说:“克里斯托弗从来不赌钱,从来不投机。他的个人花销比城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少。你可以说他没有个人花销。”

又一次,波特·斯卡索的脸上迅速地出现了一丝怀疑。

“哦,”西尔维娅说,“你可不能怀疑克里斯托弗和我密谋敲诈你。”

“不,我不会这么怀疑的,”银行家说,“但另外一种解释也一样不可思议……怀疑银行……银行……你怎么解释呢?……”他对提金斯说道。他圆圆的脑袋下半截好像变方了,情感在他的下巴上表现了出来。

“我简单地告诉你,”提金斯说,“你可以随便用你觉得合适的方式来处理。十天前我得到了行军的命令,一把工作移交给跟我换班的军官,我就给所欠的一切写了支票——给我军队里的裁缝、军官食堂——一共一英镑十二先令。我还得买一个指南针和一把左轮手枪,在医院的时候红十字会的护理员把我的给拿走了……”

波特·斯卡索说:“老天!”

“你不知道他们收走东西吗?”提金斯问。他继续说:“实际上,全部加起来超支了十五英镑,但我不觉得应该是这样,因为我的军队代理人一号就把我这个月的薪水存在你们那里。但是,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他们一直到今天十三号早上才付。不过,你看到我的存折了,他们一般都在十三号付薪水,不是一号。两天以前,我在俱乐部吃饭,写了那张一英镑十四先令六便士的支票。一英镑十先令是个人花销,四先令六便士是午饭钱……”

“不过,你的确超支了。”银行家尖刻地说。

提金斯说:“昨天,就超支了两个小时。”

“但这样,”波特·斯卡索说,“你想怎么办?我们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提金斯说:“我不知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你最好想办法给军队官方解释一下。如果他们在军事法庭上审判我,这对你的伤害比对我的还大。我向你保证。有一个解释办法。”

波特·斯卡索突然开始发抖。

“什么……什么……什么解释办法?”他说,“你……该死的……你把这事提了出来……你敢说我的银行……”他停下了,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说,“但……你是个明智且靠得住的男人……我听过对你不利的话。但我不相信他们……你父亲一直对你评价很高。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钱的话,你总是可以通过我们从他那里取三四百英镑……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这么不可理喻。这是……这是……”他的焦虑又增加了,“这似乎准准地击中了……”

提金斯说:“这样吧,波特·斯卡索……我一直都很尊敬你,这件事随便你处理。为了我们两人好,随便用什么方法把这一团糟解决了,只要不会给你的银行带来耻辱就行。我已经从俱乐部退会了……”

西尔维娅说:“哦,不,克里斯托弗……你不会从俱乐部退会吧!”

波特·斯卡索在桌子旁边瞪着他。

“但如果你没有错的话!”他说,“你不能……不要从俱乐部退会……我在委员会上……我会对他们解释的,用最详细最慷慨的……”

“你没法解释,”提金斯说,“你赶不上流言的速度的……现在半个伦敦都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你的委员会上那些没牙的老家伙是什么样子……安德森!福里亚特,还有我哥哥的朋友,拉格尔斯。”

波特·斯卡索说:“你哥哥的朋友拉格尔斯……但你看……他在宫里有个工作,对吧?但你看……”

他的脑子停止转动了。他说:“人不应该超支……但如果你父亲说你可以从他那里拿钱我就真的很担心了……你是个一流的家伙。光从你的存折我就可以看出来……除了写给一流商人的合理数目的支票以外什么都没有……在我还是个银行里的小职员的时候我很喜欢看到这样的存折……”

多年前的旧事带来的感动压倒了他,他的脑子又一次停止转动了。

西尔维娅回到了房间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封信。

提金斯说:“看,波特·斯卡索,别扯进这种事里来。当你确认了我所说的事实以后,请你向我保证你会力所能及地帮我。要不是为了提金斯夫人的话,我本来根本不想麻烦你,我并不擅长这些。一个男人碰上这种事可以忍气吞声地活着,或者就死掉。但是在她男人忍气吞声或者死掉的时候,提金斯夫人没有理由被扣上污名。”

“但这不对,”波特·斯卡索说,“这件事不该这么看。你不能咽下这口气……我只是很迷惑……”

“你没理由迷惑,”西尔维娅说,“你在急着想办法拯救你的银行的名声。我们知道你的银行对你来说比孩子还重要。那样的话,你得把它看好点。”

波特·斯卡索本来从桌子往后退了两步,现在又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到桌子上了。西尔维娅的鼻孔张开着。

她说:“提金斯不应该从你那可怕的俱乐部退会。他不应该!你的委员会要正式请求他撤回退会申请。你懂吗?他会撤回。然后,他会永远退会。他那么好的人不该跟你们这样的人为伍……”她停了停,胸口起伏得很快。“你知道你需要做什么吗?”她问。

一片骇人的阴云笼罩了提金斯脑中的思绪,他不会让它被说出口的。

“我不知道……”银行家说,“我不知道我可以让委员会……”

“你必须这么做,”西尔维娅回答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克里斯托弗从来都没有超支过。上周四我叫你们的人给我丈夫的账户里打一千英镑。我写信重复了这个指令,我留了这封信的一个备份,我的贴身女仆可以替我作证。我这封信也挂了号,有份收据……你可以看看。”

波特·斯卡索看着信嘟囔着:“是写给布朗尼的……是的,一封给布朗尼的信的收据……”他看了看两边的绿色小条子,说:“上周四……今天是周一……一份卖掉一千英镑的西北证券,然后打进账户里的指示……那么……”

西尔维娅说:“这就好了……你不能再拐着弯儿争时间了。你的侄子以前就卷进过这种事里……我来告诉你。上周四午饭的时候你的侄子告诉我,克里斯托弗的哥哥的律师把所有可以通过格罗比庄园的账户超支的许可都撤回了。本来给家庭成员中几个人有这样的许可。你的侄子说他准备趁克里斯托弗不备的时候抓住他——这是他的原话——然后拒付他的下一张支票。他说他从开战以来一直在等这么一个机会,而他哥哥撤回许可这事给了他这机会。我求他不要这么做……”

“但是,老天,”银行家说,“这事根本闻所未闻……”

“并不是这样,”西尔维娅说,“克里斯托弗在军事法庭上为了相似的问题给五个自以为是的倒霉的小下属辩护。其中一件跟这个一模一样……”

“但是,老天,”银行家又叫了起来,“人为了国家献出生命……你难道是说布朗尼为了报复提金斯在军事法庭替人辩护才这么做的……然后……你的一千英镑没有显示在你丈夫的存折上……”

“当然没有,”西尔维娅说,“从未被打进去。星期五我收到你们的人一封正式信函说西北证券有可能要涨,叫我重新考虑。同一天,我寄了一封特快明确地叫他们按我说的做……从那时候起你的侄子就一直在电话上求我不要拯救我丈夫。他在那里,就刚刚,在我出房间去的时候,他还在恳求我跟他一起私奔。”

提金斯说:“这样还不够吗,西尔维娅?这很折磨人。”

“让他们受点折磨吧,”西尔维娅说,“但这样看起来已经够了。”

波特·斯卡索用两只粉红色的手遮住脸,叫起来:“哦,我的天!又是布朗尼!”

提金斯的哥哥马克在房间里。他个子小些,肤色更偏棕色,比提金斯更结实,他的蓝色眼睛更突出。他一手拿着一顶常礼帽,另一手拿着一把雨伞,穿一件灰呢西装,身上斜挂着赛马望远镜。他不喜欢波特·斯卡索,波特也很讨厌他。他最近被封了爵位。他说:

“你好,波特·斯卡索。”他没有跟弟媳打招呼。站着不动的时候,他在屋里环视了一周,目光停在写字台上的一张微缩书桌上。

“我看到你还留着那张带抽屉的桌子。”他对提金斯说。

提金斯说:“我没有。我已经把它卖给约翰·罗伯逊爵士了。等到有了收藏空间,他就会把它拿走。”

波特·斯卡索绕着午餐桌走着,步伐有些不稳,然后站在长窗子中的一扇旁边往下看。西尔维娅坐进火炉旁的椅子里。兄弟俩面对面站着,克里斯托弗有点像一袋小麦,马克则像雕刻过的木头。除了镜子反射出蓝色的光芒以外,他们周围都是烫金的书脊。接线员正在清理桌子。

“听说你明天又要走了,”马克说,“我想跟你处理一些事情。”

“九点钟从滑铁卢出发,”克里斯托弗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愿意,你可以跟我去陆军部。”

马克的眼睛跟着穿着黑白相间衣服的女仆绕着桌子转动。她端着托盘出去了。克里斯托弗突然想起瓦伦汀·温诺普在她母亲的小屋里清理桌子的样子。接线员做得并不比她更快。

马克说:“波特·斯卡索!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可以说完一件事,我取消了我父亲为我弟弟账户超支的担保。”

波特·斯卡索对着窗子,但是足够响亮地说:“我们都知道了。这给我们都惹了不少麻烦。”

“不过,”马克·提金斯继续说,“如果他有需要,我希望你从我自己的账户上每年补给我弟弟一千英镑。一年不超过一千英镑。”

波特·斯卡索说:“给银行写一封信。我在社交场合不受理客人的账户。”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这么做,”马克·提金斯说,“这是你挣钱糊口的手段,不是吗?”

提金斯说:“你可以给你自己省下这些麻烦了,马克。我无论如何都要销掉我的账户。”

波特·斯卡索急得直跳脚。

“我请求你不要,”他叫道,“我请求你让我们……让我们继续能有荣幸让你从我们这里领钱。”

他有种让下巴像痉挛一样上下哆嗦的本事。他的头靠在灯上,就像圆圆的门柱的顶部一样。他对马克·提金斯说:“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拉格尔斯先生,你弟弟有权利从我的私人账户里取钱……从我的私人账户里随意取他需要的金额的钱款。我这么说是为了显示我对你弟弟的评价,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借贷任何他没法还清的债务。”

马克·提金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边稍稍靠在伞把上,一边在一只手臂的距离以外展示着他常礼帽的白色丝绸内里,那是整个房间里最明亮的东西。

“这是你的事,”他对波特·斯卡索说,“我关心的只是在另行通知以前每年转一千英镑到我弟弟的账户。”

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对波特·斯卡索说,带着一种深情的嗓音,他非常受感动。在他看来,在记忆里突然出现的几个名字和银行家对自己的评价,他可能已经转运了,这一天可能要好好纪念一下。“当然,波特·斯卡索,如果你希望留下它,我不会销掉我可怜的小账户。如果你这么想,我受宠若惊。”他停下来,又说道,“我只是想避免……这些家庭纠纷。但我猜你可以阻止我哥哥的钱打进我的账户。我不想要他的钱。”

他对西尔维娅说:“你最好跟波特·斯卡索把另外一件事处理好。”

他又对波特·斯卡索说道:“我深深地亏欠了你,波特·斯卡索……你今晚带波特·斯卡索夫人到麦克马斯特家来哪怕一分钟也好,十一点以前……”

然后,他对他的哥哥说:“来吧,马克。我现在要去陆军部了。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我们还能再见吗?……我知道你很忙……”西尔维娅几乎有些胆怯地说。

沉重的思绪再一次掠过提金斯的脑海,他说:“是的。如果他们不让我在陆军部待太久的话,我会去约伯女士那里接你。你知道,我要去麦克马斯特那里吃饭。我不觉得我会待到很晚。”

“我会去麦克马斯特那里,”西尔维娅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我会带上科罗汀·桑德巴奇和韦德将军。我们只是要去看俄国舞者跳舞。我们会早点结束的。”

这样的想法提金斯可以处理得非常快。

“好,来吧。”他急急地说,“我们会很高兴的。”

他走到门边,又折回来,他的哥哥几乎已经走了过去。他对西尔维娅说,对他来说这个时刻十分令人高兴。

“我想出那首歌的一些歌词了。是这么唱的:

在这里或者那里一定有

没见过的脸庞,没听过的声响……

可能‘是未曾听过的声响’好凑足音节,我不知道作者的名字。不过我希望我今天能想出来。”

西尔维娅的脸变得煞白。

“别!”她说,“哦……别这样。”她冷冷地加了一句,“别找麻烦了。”在提金斯离开的时候,她用她小小的手绢拭过嘴唇。

她在一个慈善音乐会听过这首歌,听到这歌的时候她哭了。在那之后,她在节目单里读了那些歌词,几乎又一次哭了。但她丢了节目单,再也没读到过那些歌词。它们的回响保留在她心中,像某种可怕又诱惑人的东西,像一把刀,她有一天会拿出来刺向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