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从门口出去,在律师学院空空的人行道上走了二十步,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都完全没有表情。对克里斯托弗来说,这有点像约克郡。他印象中的马克,站在格罗比的草坪上,戴着常礼帽,拿着雨伞,猎松鸡的猎手们在他身后的草地上行走,越过山顶走到低处的障碍物旁边。马克可能从来都没这么做过,但这就是他在他弟弟心目中的形象。马克发现他的伞上一处皱褶没有整理好。他在进行严肃的心理斗争,考虑是否要把它解开重新整理——那可是相当麻烦!——或者可以等他到了俱乐部再说,在那里他就可以叫门房帮他立刻弄好。这就意味着他得带着一把没有整理好的伞走上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穿越伦敦,这样会令人很不愉快。

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那个银行家帮你证明那种事情。”

克里斯托弗说:“啊!”

他考虑了一下,在大脑只有三分之一可以运转的情况下,他可以跟马克争吵一番,但他争得已经累了。他猜测拉格尔斯,他哥哥的朋友,会因为波特·斯卡索跟他的友情做出种种恶意的揣测。但他没有好奇心。马克感到微微的不适。他说:“你今早在俱乐部有张支票被拒付了?”

克里斯托弗说:“是的。”

马克在等待解释。克里斯托弗很高兴得知这个新闻传播的速度,这证实了他对波特·斯卡索所说的话。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好像看着一件机械模型流畅地工作一样。

马克更困惑了。三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南方的大叫大嚷,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沉默寡言的人存在。如果在他的部门里,他会简洁地指责交通部职员的懈怠,或者指责他的法国情人——同样简洁地——在他晚饭的羊肉里加了太多调料,他习惯听到一大堆的借口或者否认,精力充沛地说个不停。所以他已经习惯认为他自己几乎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说话简洁的人。他突然不舒服地想起——但也带着满足感——他弟弟确实是他的弟弟。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对克里斯托弗一无所知。他好像在车道上往远处望,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一个孩子调皮捣蛋。那不是个真正的提金斯,他生得很晚,是个受母亲溺爱的孩子,而不是受父亲关心的孩子。母亲是位值得尊敬的女性,但是是从南瑞丁[212]来的,因此温柔,还很丰满。提金斯家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受挫的时候,习惯责怪他们的父亲没有娶一个他们区里的女人。所以,从他自己的角度,他对这孩子一无所知。据说他很聪明,很不像提金斯家的一种特质。和多话有些类似!……嗯,但他并不多话。马克说:

“妈妈留给你的钱你都拿去干什么了?两万呢,不是吗?”

他们正在穿越一条窄窄的小街,两边是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房子。在下个四方院子里,提金斯停了下来,看着他哥哥。马克站着让他看着。克里斯托弗对他自己说:“这个人有权利问这些问题!”

好像电影里出现了一段奇怪的差错。这家伙变成了一家之主。而他,克里斯托弗,则是继承人。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当时进坟墓已经四个月了的父亲才头一次真正死去。

克里斯托弗记得一个奇怪的事件。在葬礼之后,他们从教堂墓地回来,吃了午饭,马克——提金斯现在还记得他那笨拙的姿势——拿出了雪茄盒,挑了一支雪茄给自己,把剩下的传给桌上的各位,好像人们的心跳突然停止了一样,直到那天,从来没有人在格罗比宅邸里吸烟。父亲把他的十二支烟斗装满放在门口车道旁的玫瑰丛里……

这只被看成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个坏品位的例子……克里斯托弗,他自己,刚刚从法国回来,根本没想到这件事,直到教区牧师在耳边悄声说话,他头脑里完全一片空白:“直到那天,格罗比家从来没人在屋里吸烟。”

但现在!这像是一个象征,而且是个完全正确的象征。不论他们愿不愿意,这里的两人是格罗比家的一家之长和继承人。一家之长必须做好他的安排,继承人可以同意或者不同意,但哥哥有权利要求他的提问得到回答。

克里斯托弗说:“一半的钱立刻分配到了我的孩子名下。我在俄国债券上丢了几千块。剩下的我花在了……”

马克说:“啊!”

他们刚刚经过通向霍尔本的拱门。马克反过来停下看着他弟弟,克里斯托弗站住让他看着,凝视着哥哥的眼睛。

马克对自己说:“这家伙一点都不怕看着你!”

他本来很确定克里斯托弗一定会害怕的。他说:“你花在女人身上了?或者你从哪里弄来你花在女人身上的钱的?”

克里斯托弗说:“我这辈子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一分钱。”

马克说:“啊!”

他们穿过了霍尔本,从后门的小路走向弗利特街。

克里斯托弗说:“说‘女人’的时候,我用的是通常意味的那个意思。当然,我请我们这个阶层的女人喝茶、吃午饭,或者给她们叫车。可能我该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和除了我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过交往。”

马克说:“啊!”

他对自己说:“那么拉格尔斯一定是个骗子。”这既不让他感到焦虑,也不让他感到震惊。二十年来他和拉格尔斯在梅费尔一间很大、有些阴暗的房子里共用一层楼。他们习惯在公用的洗手间边刮脸边聊天,不然,除了在俱乐部,他们很少碰面。拉格尔斯在王室宫廷有份工作,可能是银杖侍从官[213]副手,或者这二十年间他可能被提拔了。马克·提金斯从来没专门去问过他。他自己十分自豪又十分封闭,对任何东西都不好奇。他住在伦敦是因为它大、空旷、官僚主义,他又很显然对自己的市民没有任何好奇心。如果能在北方找到一个同样广阔,其他个性也同样突出的城市,他宁可住在那里。

他对拉格尔斯几乎没什么想法。他曾经听过“讨喜的话痨”这么个说法,他认为拉格尔斯就是个讨喜的话痨,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当他们刮脸的时候,拉格尔斯就给他讲一天的八卦。这就是说,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一个不可以购买她的美德的女人,或者一个不愿意卖掉他的妻子以获得晋升的男人。这符合马克对南方的想象。当拉格尔斯中伤一位北方的名门子弟的声名的时候,马克就会用这句话来堵他的嘴:“哦,不,这不是真的。他是旺特利瀑布的克莱斯特家的人。”或者另外一个名字,视情况而定。一半苏格兰血统,一半犹太血统。拉格尔斯个子很高,长得像只喜鹊,头总是歪向一侧。如果他是英国人的话,马克就绝不会跟他共用房间。他知道很少的出身和地位很高的英格兰人有这特权,话又说回来,很少有出身和地位很高的英格兰人会同意和人共用如此阴暗、不舒适,放置着这么多马毛坐垫的红木家具,或者洒满了透过磨砂玻璃的日光的房间。马克二十五岁就进了城,和一个叫皮布尔斯的人共用这个房间,那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而且尽管拉格尔斯取代了皮布尔斯,他还是懒得做任何改变。跟一个区别更大的名字相比,微妙的相似减少了马克·提金斯因这改变而感受到的不适。马克常常想,比如跟一个叫格兰杰的人共用,一定会更令人不适。就这样,他还常常管拉格尔斯叫皮布尔斯,但这也无伤大雅。马克对拉格尔斯的出身一无所知——因此,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他们的关系与克里斯托弗和麦克马斯特两人的关系很像。但克里斯托弗可以把一切都给自己的跟班,而马克不会借超过五英镑的钱给拉格尔斯,如果到一季结束还不还,他就会把他赶出房间。但是,因为拉格尔斯从来不跟他借任何东西,马克认为他是个非常高尚的人。拉格尔斯偶尔会说起他为了钱跟什么寡妇或者类似什么人结婚的决心,或者他在社会地位尊贵的人那里的影响力,但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马克不会听他的,而他也很快转回可以购买的女人和犯了小错的男人的故事上去了。

五个月前的一天早上,马克对拉格尔斯说:“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关于我最小的弟弟克里斯托弗的事情,然后告诉我。”

前一天晚上,马克的父亲把马克从吸烟室的另一边叫到他身边,说:“你能尽你所能打听打听克里斯托弗的事吗?他可能需要钱。你意识到他是庄园的继承人了吗!当然,在你之后。”提金斯先生在得知孩子们的死讯之后老了很多。他说:“我猜你不会结婚?”马克回答:

“不,我不会结婚,但我觉得我的日子比克里斯托弗好过。他看起来过得很辛苦。”

带着这个任务,拉格尔斯似乎展示出他出众的本事,准备了一份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资料汇编。他这样一个积习难改、喜欢八卦的人很少有机会逮到一个可以好好调查,又几乎不用担心被以诽谤罪惩戒的人。拉格尔斯讨厌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那种陶醉于八卦的人讨厌从不八卦的人的积久难改的讨厌。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对拉格尔斯的粗鲁无礼比平时还要更胜一筹。所以,拉格尔斯的燕尾服摆以比平常高得多的频次从各个门前闪过,他的高顶礼帽在之后一个星期内以比平常高得多的频次在各个门廊前闪耀着。

他拜访的人中包括一位叫格洛维娜的女士。

据说,有本书藏在一个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地方,书里写满了全英格兰位高权重的名门子弟的坏话。马克·提金斯和他的父亲——同很多冷静精明的英国郡级的绅士一样——完全相信这本书。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并不相信,他认为拉格尔斯这样的绅士的行为已经足够毁掉他们不喜欢的人的事业。另一方面来说,马克和他的父亲环视全英国社会,看到有的家伙有资格在或这或那的部门里事业成功,但这些家伙却无缘任何晋升,获得头衔、爵位,或者得到任何好处。只是相当蹊跷的,他们什么事情都没做成。他们把这归根于那本书的效力。

同样,拉格尔斯不仅仅相信存在一本写满受怀疑的人和在劫难逃的人的事迹汇编,他还相信自己对书页上刻下的文字有不小的影响。他相信,如果稍加节制,再加上比平时更多的理由,他在某些名人面前贬损另外某些人的话至少可以给那些人造成不小的伤害。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坚信不疑。拉格尔斯在这些名人面前贬损了提金斯。拉格尔斯不能理解在西尔维娅和佩罗恩私奔以后,克里斯托弗为什么还会重新接受她。说实话,从根本上讲,他不能理解当西尔维娅已经有了一个叫德雷克的男人的孩子的时候,克里斯托弗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就像他不会相信克里斯托弗可以得到波特·斯卡索勋爵的证词,除非他把西尔维娅卖给那个银行家。说到底,钱权交换以外的事情,他都不能理解。他看不出来,不这么做的话,提金斯哪里有钱扶持温诺普夫人、温诺普小姐母女,还要维持杜舍门夫人和麦克马斯特喜爱的生活——杜舍门夫人其实是克里斯托弗的情人。他就是想不出其他的解决办法。事实上,如果你比周围的社会更无私,你就是在自讨苦吃。

不过,拉格尔斯没有收到任何暗示,他是否,或者多大程度上,真正伤害了他室友的弟弟。他自以为适当地做了汇报,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所说的真的被接受了。为了查明这个,他去拜访了那位了不起的女士,因为如果有任何人知道的话,她一定知道。

他什么事都还没拿准,因为那位了不起的女士——他自己知道——比他聪明得多。她让他发现,这位了不起的女士真的十分喜欢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是她女儿的好朋友,而她因为听说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事业不是很顺利,而表达了真正的担忧。拉格尔斯去拜访她,开诚布公地问是否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帮到他室友的弟弟了。人们都承认克里斯托弗有很强的才能,但无论是在他的部门——如果对自己的前途满足了的话,他一定会待下去的——还是在军队,他都担任着级别很低的职位。他问格洛维娜,没办法为他做点什么吗?他又加了一句:“他真的好像名声上有什么污点……”

这位了不起的女士相当激动地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的激动是为了显示她这一党被当权的一党踩在脚下,驱逐下台,从他们头上一跳而过,因此她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了任何影响。这是一种夸张,但这对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并没有好处,因为拉格尔斯选择把她的话理解成格洛维娜说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因为在内部圈子里的那本书上,提金斯的名声上的确有污点——如果任何人有办法看到的话——这位了不起的女士一定能看到。

另一方面,格洛维娜对提金斯的担心被唤醒了。她不相信这么一本书的存在,她从来都没看到过。但提金斯可能被涂上了传说中的污点,这点她是愿意相信的。而且,后面五个月之内,当时机合适的时候,她到处询问关于提金斯的事情。她遇到了个叫德雷克少校的人,一个情报官员,他有办法进到藏有军官们的机密情报的中央仓库里,然后德雷克少校带着万全的准备,给她展示了关于提金斯的报告的一些样本。那简直是最令人丧气的报告,上面到处都是难以辨认的文字。报告要点是提金斯一贫如洗,他偏爱法国人,明显支持法国保皇党。那时候,政府当局和我们的盟友有不少摩擦,这个当年曾给他弄到了不少美差的特点后来则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格洛维娜带走了这些确认了的信息:提金斯作为联络军官被调去了法国炮兵部队,在那里,他跟他们待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弹震休克,被遣返。在那之后,他就被标上了这么个记号:“不应再出任联络军官。”

另一方面,西尔维娅拜访奥地利被关押的军官这件事也被记在了提金斯的账上,最后一项记录写着:“不应委任其处理任何机密工作。”

这位了不起的女士不知道德雷克少校在多大程度上杜撰了这些记录,她也不愿意知道。她很了解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也知道某些深色皮肤、精力充沛的男人性方面的复仇热情可以保持很久,而她对此没有多言。不过,她发现沃特豪斯先生——现在已经隐退了——对提金斯的性格和能力有很高的赞赏,还在他就要退休之前特别推荐提金斯去很高的职位。格洛维娜知道,在当时政府部门之间的友谊和仇敌关系中,单单这件事就足够毁灭任何一个在政府影响范围内的人。

因此,她把西尔维娅叫来,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她,因为她太明智了。哪怕猜到两个年轻人之间可能有分歧,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这点,也没法相信西尔维娅对她丈夫的物质利益毫不关心。此外,即便这位了不起的女士十分真诚地关爱着这对夫妻,她也在这件事情里看到了对当权政党里某些人造成伤害的可能性。如果一个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下了决心,还有多少有点有权威的人能支持他,即便他在政府里位置并不高有时候也可以引起轩然大波。西尔维娅,至少在这一点上,绝对可以。

西尔维娅带着深切的感情接受了这位了不起的女士的信息,没人会怀疑这位女士是一心一意为了她的丈夫,而且还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一点,西尔维娅尚未做到。

与此同时,拉格尔斯收集了大量的信息和推断,并在刮脸的时候把它们全都告诉给了马克·提金斯。马克既不吃惊,也并不愤慨。除了紧接着他出生的弟弟,他习惯管父亲所有的孩子叫作“小狗崽子”,他们担心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结婚,生养不重要的孩子,组成提金斯家族无关紧要的旁系,然后消失,这就是小儿子们的宿命。中间几个弟弟的死时间上实在太接近,马克还没习惯把克里斯托弗想成除了小狗崽子以外的任何东西——一个行为可能不讨人喜欢,但没什么影响的人。

他对拉格尔斯说:“你最好把这件事跟我父亲说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些细节都准确地记在脑子里。”

拉格尔斯再高兴不过了,而且——他和长子关系亲密,而长子能证明他在金钱事务上值得信任,认为他有收集他人性格、行为和晋升方面细节的资格,可以令他说的话更有分量——那天,在俱乐部喝茶的时候,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拉格尔斯告诉老提金斯先生克里斯托弗的妻子在和克里斯托弗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克里斯托弗闭口不提她和佩罗恩私奔的事,纵容了她给丈夫带来耻辱的各种风流事;他还讲提金斯甚至被上面怀疑是个法国特工,因此在那本重要的书里被标记成嫌疑犯……他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获得钱财以支持温诺普小姐的生计,他和她有了个孩子,而且他还维持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享有与他们的财力不相符合的铺张生活,因为杜舍门夫人是他的情人。提金斯跟温诺普小姐生了个孩子这件事一开始只是个暗示,后来有事实证明他在约克郡肯定有个儿子,但从来没有在格雷律师学院出现过。

老提金斯先生是个明智的人,但还没明智到可以怀疑拉格尔斯推测出来的这段历史。他暗暗相信那本书的存在——几个世代以来的乡村绅士也都相信。他认为他才华横溢的儿子没有得到和他的才华或者影响相称的发展和影响。他怀疑才华和应受指责的程度是成正比的。另外,几天前,他的老朋友福列特将军肯定地告诉他,他应该询问一下克里斯托弗最近的事情。在再三询问之下,福列特才说,也是很肯定地,有人怀疑克里斯托弗在钱和女人方面都做了非常可耻的事情。因此,拉格尔斯的指控恰恰支持并证明了这些怀疑。

他很痛苦、懊悔,知道克里斯托弗很有才华,他让这孩子——就像一般对待小儿子的方式那样——自行其是,以己之力在人世间浮沉。他对自己说,他一直希望把这孩子留在家里自己的眼皮底下,他对他有着特别温柔的冲动。他的妻子——他对她绝对有一种热烈的挚爱——对克里斯托弗有种不同寻常的关爱,因为克里斯托弗是她最小的儿子,出生得很晚。因此,在妻子去世之后,克里斯托弗对他来说格外重要,好像他的存在带着他母亲身上的明亮和光辉一样。实际上,在妻子死后,提金斯先生几乎要求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妻子来格罗比同他一起管理庄园,当然,还会在遗嘱上为克里斯托弗做一些特殊的准备,以弥补他放弃统计局的事业而付出的代价。为了对其他孩子公平起见,他并没有这么做。

让他心碎的不仅仅是据说他勾引了瓦伦汀·温诺普,还有他和她有了个孩子。提金斯先生是个出手十分阔绰的贵族,他一直相信他有赞助艺术活动的职责,而且如果他真的在这个方向做了什么的话,除了买了几幅巧克力色的法国历史画作以外,他一直以他为老朋友的,温诺普教授的,遗孀和孩子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他认为,而且是公平地认为,是他让温诺普夫人成为一位小说家,并且他认为她是位了不起的小说家。他对克里斯托弗的罪过的坚信不疑还因为他对儿子些微的嫉妒心理加强了,这种心理他并不会向自己承认。因为,自从克里斯托弗——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介绍过他的儿子——成为温诺普一家亲密的朋友以后,温诺普夫人彻底放弃了向他,提金斯先生,吵吵嚷嚷又一直不停地问问题。作为回报,她几乎过分地唱着克里斯托弗的赞歌。实际上,她说过,如果克里斯托弗不是几乎每天在她家里,或者至少无论如何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的话,她也几乎不可能每天全力以赴地工作。这并没有让提金斯先生那么高兴。提金斯先生对瓦伦汀·温诺普有着最最深切的喜爱,她身上吸引着儿子的特质同样也吸引了他的父亲。虽然六十多岁了,他还是严肃地考虑过和这个女孩结婚的事。她是位淑女,她可以把格罗比宅邸管理得很好,而且,虽然限嗣继承的条款非常严格,至少,他可以让她在他死后也衣食无忧。因此,他毫不怀疑儿子犯下的过错,而且想到儿子不仅仅背叛了这位灿烂的人儿,并且做得如此笨拙,让这女孩怀上了孩子,还让这事传了出去,他觉得自己还要承受这些附加的羞辱。作为一个绅士,他对儿子管理能力太弱。这简直无可宽恕。现在这孩子成了他的继承人,带着个婚外生下的孩子。不可挽回了!

那时,他四个个子高高的儿子都倒下了。他的大儿子永远地和一个——很令人尊敬的!——荡妇搞在了一起,他最小的儿子比死了还糟糕。他的妻子因为心碎而死。

作为一个严肃但十分虔诚的人,提金斯先生的宗教信仰让他相信克里斯托弗的罪过。他知道,对一个有钱人来说,上天堂就像让骆驼走过耶路撒冷的一扇叫作“针眼”的门一样难。他卑微地希望他的造物主可以像接受被宽恕的人一样接受他。总之,既然他是一个富有——极为富有——的人,他在这个世界上遭受的苦难也一定会十分深重……

从那天的下午茶时间到该坐午夜火车去毕晓普奥克兰的时候为止,他一直和他的儿子马克待在俱乐部的写作室里。他们写下很多笔记。他之前见过了他儿子克里斯托弗,穿着制服,看起来人已经垮了,有些浮肿,毫无疑问,是由于他腐化的生活。克里斯托弗从房间的另一端穿过,提金斯先生眼神躲闪了开去。他赶火车到了格罗比,独自一人。在黄昏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把猎枪,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已经死了,尸体旁边有几只兔子,就在小教堂墓地的树篱后面。似乎在爬树篱的时候,他身后还拖着上了膛的猎枪,枪口朝前。英格兰每年都有几百个人这样死去,大部分是农民……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或者是他能一下子记住的大部分——马克现在正在调查他弟弟的私事。他本可以把这件事拖得更靠后一些,因为他父亲的财产无论怎么说都还没处理好,但那天早上拉格尔斯告诉他俱乐部退还了一张他弟弟的支票,而他弟弟第二天就要去法国。这正好是他们父亲去世后的第五个月。事情发生在三月,而现在是八月,明亮,并不那么符合季节特点的日子,在窄窄的高高的庭院里。

马克整理了一下思绪。

“你需要多少钱的收入,”他说,“能让你过得舒服?如果以前不够的话,是多少?两千?”

克里斯托弗说他不需要钱,也不想过得舒服。

马克说:“你要是能住在国外,我给你三千。我只是在按父亲的指示办事。三千可以随便你在巴黎挥霍了。”

克里斯托弗什么都没回答。

马克又开口说:“剩下的三千英镑,是从妈妈那里来的。你把它给了你女朋友了,还是就花在她身上了?”

克里斯托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并没有女朋友。

马克说:“那个跟你有了个孩子的女孩。父亲告诉我,如果你还没有给她钱的话——父亲认为你应该已经给了——我应该给她足够的钱,让她过得舒适。你觉得她要多少钱可以过得舒适?我给夏洛特四百。四百够了吗?我猜,你想继续和她在一起吧?如果她要跟孩子住在一起的话,三千对她来说也不是很多。”

克里斯托弗说:“你最好告诉我名字好吗?”

马克说:“不!我从来不提名字。我说的是一个女作家和她的女儿。我猜那女孩是父亲的女儿,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说:“不。她不可能是。我想过这件事。她二十七岁。在她出生前两年,我们都在第戎。父亲一直到那之后的一年才继承了庄园。温诺普一家当时也在加拿大。温诺普教授当时是那边一所大学的校长。我忘记名字了。”

马克说:“所以是这样。在第戎!为了我的法语!”他又补充了一句,“那她不可能是父亲的女儿。这是件好事。我想,既然他想给她们钱,她们很有可能是他的孩子,还有个儿子。他会有一千英镑。他是做什么的?”

“那个儿子,”提金斯说,“是个因为良心过不去,拒服兵役的人。他在一艘扫雷艇上。一个水手。他认为扫雷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那他暂时还不需要钱,”马克说,“那是给他开展一番事业用的。你女朋友的全名和地址是什么?你让她住在哪里?”

他们在一块灰蒙蒙的空地上,一些半木材的建筑拆到一半停工了。克里斯托弗在一根柱子旁边停下,那曾经是一架大炮。靠在那上面,他觉得他哥哥也可以靠着这根柱子,吸收一下他要表达的内容。他很慢、很耐心地说:“如果你在和我商量如何落实父亲的想法,这里面还有钱的问题,你最好试着搞清楚事实。如果不是为了钱的事,我就不会麻烦你了。首先,我不需要钱。我的工资够我生活了。我的妻子是个比较富有的女人。她的母亲很有钱……”

“她是鲁格利的情人,不是吗?”马克问。

克里斯托弗说:“不,她不是。我可以确定地说她不是。为什么她要做他的情人?她是他的表亲。”

“那你的妻子是鲁格利的情人吗?”马克问,“不然,为什么她可以从他的私人账户里借钱?”

“西尔维娅也是鲁格利的表亲,当然了,关系再远一层,”提金斯说,“她不是任何人的情人。这一点你可以确定。”

“他们说她是的,”马克回答说,“他们说她一直是个荡妇……我猜,你认为我侮辱了你。”

克里斯托弗说:“不,你没有……最好把这些都说出来。我们其实算是陌生人,但你有权利问我这些。”

马克说:“那么你没有女朋友,也不需要钱来养她……其实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没什么理由说男人不应该有女朋友,如果他有的话,他应该给她体面的生活……”

克里斯托弗没有回答。马克靠在已经被掩埋了一半的大炮上,甩着雨伞的把手。

“但是,”他说,“如果你没有女朋友你怎么得到……”他本来准备说“得到家庭的安慰”,但一个新点子进入了他的脑海。“当然,”他说,“可以看出来,你妻子痴迷地爱着你。”他加了一句,“痴迷地……就算只有半只眼睛也能看出来……”

克里斯托弗吃惊到下巴都要掉了。不到一秒钟以前——就那一秒钟!——他下定决心,当晚就要要求瓦伦汀·温诺普做他的情人。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没用了。她爱他,他知道,带着一种深沉、无法撼动的热情,就像他对她的热情让人入迷,吞噬了他整个心灵,正如大气层笼罩着地球。从此以后,他们真的要一路迈向死亡,被时间阻隔,一个字都不提对彼此的感情?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谁好呢?整个世界都密谋,逼他们在一起!连反抗都令人疲倦了!

他的哥哥马克继续说着。“我懂女人的一切。”他声称。他可能确实是这样。他对一个很不像样的女人有着楷模一般的忠诚,已经有好多年了。也许彻底地钻研一个女人就可以给你理解其他所有的女人地图!

克里斯托弗说:“听我说,马克。你最好看看我过去十年的存折,或者从我有账户开始。如果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这讨论就一点用也没有。”

马克说:“我不想看你的存折。我相信你。”

他一秒钟之后,补了一句,“该死,为什么我不应该相信你呢?要么我相信你是位绅士,要么拉格尔斯是个骗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按常识相信拉格尔斯是个骗子。我没这么想,因为我没有理由。”

克里斯托弗说:“我怀疑骗子是不是个正确的词。他道听途说一些对我不利的话。毫无疑问,他如实地汇报了这些话。的确是有很多不利于我的流言。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马克强调说,“你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对待那些南部乡村的蠢猪。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没能力理解一位绅士的动机。如果你跟一群狗住在一起,他们会以为你的动机也跟狗一样。他们还能给你什么动机呢?”他又补了一句,“我认为,你在他们的粪便下面埋了太久,变得也跟他们一样肮脏了呢!”

提金斯带着那种应该给一位无知但精明的人所应有的尊重看着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很精明这件事算是一个重大发现。

但是,当然,他应该很精明。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部门的不可或缺的主管。他得拥有一些特质……不是很高雅,甚至没怎么受过训练。未开化的人,但很敏锐!

“我们必须走了,”他说,“或者我该叫一辆车。”马克把身体从半埋在地下的大炮上移开。

“你另外三千怎么用了?”他问,“对一个小儿子来说,三千英镑要是随随便便花掉可是很大一笔钱。”

“除了给我妻子的房间买一些家具以外,”克里斯托弗说,“主要是借出去了。”

“借钱!”马克叫起来,“给那个麦克马斯特?”

“主要是给他,”克里斯托弗回答,“但大概有七百借给了卡勒科茨的迪奇·斯威普斯。”

“老天!为什么借给他?”马克脱口而出。

“哦,因为他是卡勒科茨的斯威普斯家的,”克里斯托弗说,“而且他问我借了。他本来还可以借更多的,不过,那已经够他灌死自己了。”

马克说:“我猜,每个跟你借钱的人你不会都给吧?”

克里斯托弗说:“我给。这是原则问题。”

“算你走运,”马克说,“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要不没多久你就剩不下几个钱了。”

“那些钱是没在我手里待多久。”克里斯托弗说。

“你知道,”马克说,“你不能指望拿着小儿子的那份家产做个王子一样的赞助人。这是品位问题。连半个便士我都从来不会给乞丐的。但是很多提金斯家的人行为像王子一样。一代人挣钱,一代人存钱,一代人花钱。这倒没什么……我猜麦克马斯特的妻子是你的情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的情人不是那个女孩了。他们给你留一把扶手椅的。”

克里斯托弗说:“不。我支持麦克马斯特只是为了支持他。父亲先借钱给他的。”

“他确实借了。”马克叫起来。

“他的妻子,”克里斯托弗说,“是‘早餐’杜舍门的遗孀。你认识‘早餐’杜舍门?”

“哦,我认识‘早餐’杜舍门,”马克说,“我猜麦克马斯特现在是个挺有钱的人了。杜舍门的钱让他很自豪。”

“很自豪!”克里斯托弗说,“估计他们很快就不会跟我打交道了。”

“但是管他的!”马克说,“反正格罗比庄园迟早都是你的。我不会结婚生孩子来妨碍你的。”

克里斯托弗说:“谢谢。我不需要这个。”

“恨我呢?”马克问。

“是的,我恨你,”克里斯托弗回答说,“恨你们这一整群人,还有拉格尔斯,还有福列特和父亲!”

马克说:“啊!”

“你不觉得我会这么做吗?”克里斯托弗问。

“哦,我并没有觉得你不会这么做。”马克回答,“我以为你是个软弱的家伙。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不是。”

“我跟你一样是北瑞丁的性格!”克里斯托弗回答。

他们在弗利特街的人潮里走着,被行人推来搡去,被车流分开。带着些当时军官们的傲慢,克里斯托弗在巴士和送报纸的车里横冲直撞。带着一种部门主管的傲慢,马克说道:“这里,警察,把这些该死的东西给我停下,让我过去。”但克里斯托弗过得快多了,在中殿的门口等着他哥哥。他的脑子在努力幻想瓦伦汀·温诺普的拥抱,他已经完全被这念头吞噬了。他对自己说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马克从他后面跟过来,说:“你最好知道父亲想要什么。”

克里斯托弗说:“那快点说。我得上去了。”

他得赶紧结束陆军部的会面,好见到瓦伦汀·温诺普。他们只有几个小时来详述两人一生的爱恋。他看到她金色的头发和欣喜若狂的脸。他好奇,欣喜若狂的时候她的脸会是什么样子。他见过她的幽默、惊愕、温柔,在眼里——还有狂暴的怒火和蔑视,因为他的,克里斯托弗的,政见。他的军国主义!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在中殿的喷泉旁停了下来。这是考虑到他们已故的父亲。马克正在解释。克里斯托弗听到几个词,凭直觉猜到了其中的联系。提金斯先生没有遗嘱,确信他的巨额财产的愿望会由他的长子周密地落实好。他本该留下遗嘱,但还有克里斯托弗这边暧昧不清的事务需要考虑。如果克里斯托弗就是个小儿子,那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拿着,爱怎么堕落就怎么堕落。但因为上帝的旨意,他不再只是最小的儿子了。

“父亲的意思是,”马克在喷泉旁说,“给你多大的一笔钱都不能让你规规矩矩的。他的想法是,如果你是个该死的花女人的钱过活的皮条客……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你直截了当地说。”克里斯托弗说。他心想喷泉底部一半面积都铺满了叶子。这个文明社会把世界搞成了这副模样,八月份叶子就腐烂了。啊,这个世界在劫难逃了!

“如果你是个花女人的钱过活的皮条客,”马克重复说,“就没有立遗嘱的意义了。你可能需要数不清的钱才能让你规规矩矩的。还是会给你这些钱的。你可以想怎么腐化堕落就怎么腐化堕落,但是要花干净钱。我的任务是看看这可能要多少,然后按比例分配剩下的遗产……父亲有一大群要领养老金的人……”

“父亲的遗产到底有多少?”克里斯托弗问。

马克说:“天知道……你知道,我们验证家产价值一百二十五万了,至少目前确认了这么多。但有可能是这个数的两倍,或者五倍!照最近三年来的铁价看,猜都猜不出米德尔斯堡区的产业能赚多少……连遗产税都赶不上。何况,还有那么多办法绕过那些税。”

克里斯托弗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哥哥。这个家伙皮肤是棕色的,眼睛突起,整个人都有些破破烂烂,有些陈旧的灰呢西装扣得很紧,雨伞卷得乱七八糟,赛马望远镜旧了,浑身上下只有常礼帽还干净整洁,但他是个确确实实的王子。线条很坚实!所有真正的王子都该是这副样子。他说:

“啊!你不会因为我而变穷一丁点的。”

马克开始相信这话了。他说:“你不会原谅父亲?”

克里斯托弗说:“我不会原谅他不立遗嘱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他找拉格尔斯这件事。他死前那个晚上,我看到他和你在写作室里。他一直都没跟我说话。他本可以跟我说话的。这是笨拙的愚蠢。这一点不可原谅。”

“这家伙自杀了”,马克说,“一般自杀的家伙你还是要原谅的。”

“我不会,”克列斯托弗说,“何况他可能已经上天堂了,不需要我的原谅。他十有八九上了天堂。他是个好人。”

“最好的人之一,”马克说,“不过是我找的拉格尔斯。”

“我也不原谅你。”克里斯托弗说。

“但你得,”马克说——这是对温情的大幅让步——“拿上足够的钱,好过得舒服。”

“老天!”克里斯托弗叫起来,“我厌恶你那恶心的舒适生活做派,黄油涂面包,吃羊排,穿着拖鞋走在地毯上,喝着尼格斯酒和朗姆酒,就像我厌恶你在蔚蓝海岸宫殿那可怕的淫荡生活一样,又是配司机,又是乘液压电梯,又是开暖气……”他的思绪已经飘走了,他很少允许自己这么做,他幻想着和瓦伦汀·温诺普发生在空空的小屋里的私情,没有垂下的布帘、肥腻的肉体、黏稠的春药……“你不会,”他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变穷一丁点。”

马克说:“嗯,你不必为这种事发脾气。如果你不要就不要好了。我们最好继续吧。你只有这么点时间。就这么定了……你银行账户超支的事,有,还是没有?不管你做什么来阻止,我都会把那点补齐的。”

“我没有超支,”克里斯托弗说,“我透支了三十英镑,但是西尔维娅替我担保了高额透支。这是银行的错误。”

马克迟疑了一下。对他来说,银行犯错误几乎是不可相信的。那是最好的银行之一,英格兰的支柱。

他们朝着路堤向下走。马克用他珍贵的雨伞狠狠打了一下网球场草坪的栏杆。在那里,白色的人影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又脏又湿,举止动作像练习十字架受难的牵线木偶。

“老天!”他说,“这是英格兰最后的……只剩下我的部门从来不犯错了。我告诉你,他们如果犯了任何错误,有些人一定会被彻底毁掉!”他又加了一句,“但你别觉得我会放弃舒适的生活,我可不会。我的夏洛特做的黄油吐司可比俱乐部里任何人做的都好。她还藏着点法国朗姆酒,在一整天可怕的比赛以后,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她这一切只靠我给她的五百块,她在这基础之上过得又得体又整洁。没人能像个法国女人一样办事……老天,如果她不是个天主教徒的话,我会跟这小情人结婚的。这会让她高兴,我也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我可受不了跟一个天主教徒结婚。可不能信任他们。”

“你得忍受一个天主教徒进格罗比家了,”克里斯托弗说,“我儿子被当成天主教徒来养了。”

马克停下来,把伞尖戳进了土里。

“呃,这可糟糕了,”他说,“是什么让你这么做?……我猜是他妈妈让你这么做的。她在你跟她结婚之前就给你下套了。”他加了一句,“我可不想跟你那个老婆睡觉,她太健壮了,我会觉得是跟一捆木柴睡觉一样。但是我猜你们是一对小鸳鸯……啊,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软弱。”

“我今天早上才刚刚决定,”克里斯托弗说,“就在我的支票被银行退还的时候。你没读过斯拜尔登关于亵渎的那本书吧,写的是格罗比。”

“我得承认我没读过。”马克回答。

“那就没必要解释这方面的事情了,”克里斯托弗说,“没时间了。但如果你认为西尔维娅把这当作我们婚姻的条件的话,你就错了。那时候没什么会让我同意这么做的。我这么做让她很高兴。那可怜的家伙认为我们的家族因为没有天主教的继承人所以被诅咒了。”

“那是什么让你同意了?”马克问。

“我告诉过你了,”克里斯托弗说,“是因为我的支票被退回俱乐部,还有别的事情。一个人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的话,不如让孩子的母亲来带孩子……何况,有个支票被拒绝承兑的父亲,他们不会像伤害一个清教徒孩子那样伤害一个信天主教的孩子。他们也不怎么像英国人。”

“这也对。”马克说。

他站在中殿的公共花园栏杆边一动不动。

“那么,”他说,“如果我让律师写封信告诉你,家里像他们要求的那样已经不再担保你从家产超支了,这孩子就不会是个天主教徒了?你这样就不会超支了。”

“我没有超支。”克里斯托弗说,“但如果你有警告过我,我就会去询问银行,这样的错误也就不会发生了。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本来想的,”马克说,“我本来想自己做的,但我讨厌写信,我拖延了。我不喜欢跟我原本想象中的你那样的人打交道。我猜,这是另外一件你不会原谅我的事吧?”

“是,我不会原谅你不给我写信,”克里斯托弗说,“你应该写商务信件的。”

“我讨厌写信。”马克说。克里斯托弗继续往前走着。“还有一件事,”马克说道,“我猜,那孩子是你的儿子?”

“是的,他是我的儿子。”克里斯托弗说。

“那就这么多了。”马克说,“我想,如果你死了,你不介意我照顾你的孩子吧?”

“我会很高兴的。”克里斯托弗说。

他们肩并肩走在路堤上,走得很慢,背很直,肩膀很方。因为走在一起很令人满足,所以两人都想走得慢点,好延长这次散步。他们偶尔停下来看着河里泛起的银灰色,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这片土地的风景中的严肃沉稳。他们感到很有力量,好像他们拥有这片土地一样!

马克一度咯咯笑着说:

“该死的,太好笑了。想想我们两个都是……叫什么来着?……一夫一妻主义者?啊,一直跟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件好事……你不能说这不是。这省了很多麻烦,而且你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在通往陆军部四方院子的那扇令人悲伤的拱门下,克里斯托弗停下了。

“不,我要进去,”马克说,“我要跟霍加斯说句话。我有段时间没跟霍加斯说话了。关于摄政公园的交通马车,我管这些讨厌的事情,还有好多别的。”

“他们说,你干得好得不得了,”克里斯托弗说,“他们说你不可代替。”他知道他哥哥想尽可能多地和他待一会。他自己也是这么希望的。

“我真是干得很好!”马克说,他加了一句,“我猜,你不能在法国做这类的工作,管理交通工具和马什么的?”

“我可以,”克里斯托弗说,“但我猜我应该回去做联络工作。”

“我不觉得你会回去,”马克说,“我可以跟交通部的人帮你打个招呼。”

“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做,”克里斯托弗说,“我不适合再回到前线去了。而且我不是个该死的英雄!我是个糟糕的步兵军官。没有哪个提金斯家的人做过值得称赞的军人。”

他们转到拱门的转角。像是精准得正如期望中的那样,瓦伦汀·温诺普正站在那里看着死伤名单,名单就挂在拱门边上的涂了绿漆的木棚下面。这个棚子同时证明了当时艺术运动的萧条和当局给纳税人省钱的欲望。

同样,她也发现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精准地正如期望中的那样出现了,她转向他。她的脸白得发青,有些扭曲。她冲他大叫道:“看看这恐怖的事情!而身穿这肮脏制服的你居然还支持它!”

那些绿色房檐下的纸张上打着锯齿状的横线。每条线都意味着当天死去了一个人。

提金斯从人行道路缘向后退了一步。人行道围绕着整个四方院子。他说:“我支持它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就像你公开谴责它一样,因为你必须这么做。我们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模式。”他补充说,“这是我哥哥,马克。”

她迅速地转过头,看着马克,她的脸像蜡一样苍白,仿佛一个小店店主的石蜡雕像的头转了过来。她对马克说:“我不知道提金斯先生有个哥哥,或者说几乎不知道。我从来没听他谈起过你。”

马克微微笑着,向这位女士展示他帽子闪闪发光的内里。

“我不认为任何人听我说起过他,”他说,“但他确实是我的哥哥!”

她站在沥青马路上,拇指和其他几根手指抓住克里斯托弗的卡其布袖子的褶皱。

“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她说,“我要走了。”

她把克里斯托弗拖到一个封闭、坚硬、不合人意的地方,手指仍然抓着他短上衣的袖口。她把他推到一个面对她的角度。她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她吞咽的动作好似花了好长时间。克里斯托弗看着丑陋而肮脏的石头房子组成的天际线。他一直很好奇,如果一枚不小的航弹掉在这被卷入战争的世界的冷酷中心里,掉在破旧、灰蒙蒙的石头中间会发生什么。

女孩用双眼吞噬着他的脸,看到他退缩了。她小小的牙齿中间发出的声音干巴巴的。她说:“你是埃塞尔要生下的孩子的父亲吗?你妻子说你是的。”

克里斯托弗想了一下这个四方庭院的大小。他模糊地说:“埃塞尔?那是谁?”为了模仿那位画家兼诗人的习惯,麦克马斯特夫妇在家里总是互称“咕咕[214]”!自从那场把他脑中的名字都清理干净的灾难以后,克里斯托弗在任何场合都没听说过杜舍门夫人受洗时候的名字。

他得出了结论,这个院子并不足够承受住一颗炸弹的冲击。

女孩说:“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就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显然等得很紧张。

克里斯托弗模模糊糊地说:“不!当然不是!……她说了什么?”

马克·提金斯微微前倾,像个孩子站在小溪边那样站在绿漆棚子前的路缘上。他显然是在等待,很耐心,晃着雨伞的把手。他看起来没有其他自我表达的方式。

女孩说当她早上打给克里斯托弗的时候,一个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冒了出来。女孩重复道,没有任何预兆:“如果你就是那个温诺普姑娘的话,最好别靠太近。杜舍门夫人已经是我丈夫的情人了。你离远一点!”

克里斯托弗说:“她这么说了,是吗?”他在想马克是怎么保持平衡的,真的。女孩没再说什么。她在等待。她的坚定似乎在把他拉近,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那种感觉令人无法忍受。他做了整个下午的最后一次挣扎。

他说:“该死的这一切。你怎么能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你!我以为你是个有才智的人。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才智的人。你不了解我吗?”

她花了点力气保持自己僵硬的体态。

“提金斯夫人不是个真诚的人吗?”她问,“在文森特和埃塞尔那里看到她的时候,我认为她看上去很真诚。”

他说:“她说的话都是她自己相信的。但现在她只相信她想要相信的。如果你管这叫真诚的话,那么她是个真诚的人。我没有任何反对她的意思。”他自语着,“我可不会靠谴责我妻子来吸引她。”

她好像突然散了架,就像把一块方糖丢进水里,它坚硬的轮廓突然变得没了形状了一样。

“哦,”她说,“这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她哭了起来。

克里斯托弗说:“来吧。我回答了一天的愚蠢问题了。我还有个蠢货要见,然后我就完事了。”

她说:“哭成这样,我没法跟你一起走。”

他回答:“哦,你可以的。这是女人哭的地方。”他加了一句,“而且还有马克在。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家伙。”

他把她带到马克身边。

“这里,照顾好温诺普小姐,”他说,“你本来也想跟她谈谈,不是吗?”他急匆匆地从他们前面走过,像个大惊小怪的巡查员冲进压抑的大厅里。他感觉到,如果他再不赶紧冲到那群毫无感情的、戴着红绿蓝或者粉红领章的家伙[215]面前,他们会突起鱼一样的眼睛,还会问一些鱼在水缸里才问的问题。同样,他也一定会崩溃,带着释然的心情哭起来的!不过,这也是个给男人哭的地方!

他完全是凭个人秉性勉强熬过了那一段,走完简直有几英里长的走廊,见到一个很聪明的、精瘦、深色皮肤、带着猩红色领章的人。这意味着他是个高级事务人员,而不是管理垃圾桶的。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立刻对他说:“喂!康复中心又怎么了?关于怎么节约,你最近一直在教育他们。这些该死的反抗都是因为什么?是管事的糟糕老上校的问题吗?”

提金斯友好地说:“听我说!我不是个可怕的间谍,你知道吗?我受到了糟糕老上校的款待。”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说:“我敢说,你真的是。但你就是因此才会被派到那里去。坎皮恩将军说你是他手下最聪明的家伙。他已经上战场了,运气不好……康复中心又怎么了?是那里的人吗?还是那里的官员?你不用说名字。”

提金斯说:“谢谢坎皮恩。不是那些官员,也不是人,是糟糕的体制。你手上是一群他们自认对得起国家的人——该死的,他们做得很好!——然后,你剃光了他们的头发……”

“那是医疗官。”深色皮肤的人说,“他们不想让人长虱子。”

“如果他们想让士兵兵变……”提金斯说,“那些想要能够和女朋友走在一起,还想要额发上好好抹了头油的人,他们不喜欢被当成罪犯。现在他们就是被当成罪犯了。”

深色皮肤的人说:“好吧。继续。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我有点忙,”提金斯说,“我明天就要上前线了,下面有个哥哥和别人在等着。”

深色皮肤的人说:“哦,我很抱歉……但是该死的。你是那种我们想要留在国内的人。你想去吗?如果你不想去,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让你不用去。”

提金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他最终开口说,“是的,我想去。”

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想留下来。但他灰心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马克说的那句话,西尔维娅爱着他。这段时间,它一直在他的头脑深处。当时这种想法在潜意识里狠狠地击中了他,好像在骡子的后腿上狠狠一蹬。这是几乎没有可能解决的难题。可能这不是真的,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是上战场,早死早好。无论如何,他强烈地想和在楼下哭泣的女孩过上一晚……

他的耳朵里非常清晰地听见这几句诗:

那声音永远还没有……

回答我的话语……

他对自己说道:“这就是西尔维娅想要的!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深色皮肤的人说了点什么。提金斯重复道:“如果你不让我走,我会认为你不怀好意……我想要去。”

深色皮肤的人说:“有的人想。有的人则不同。方便你回来,我会记下你的名字……如果回来的话,你不介意继续做筛选工作吧?尽快回去把你的事情做完。然后,在你走之前好好玩玩。他们说那边糟透了。非常可怕!不停地低空轰炸。就因此,他们需要你们都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提金斯看到铁路线终点的灰色黎明,远处带着热水壶那种响个不停的声音,从好几英里以外传来!军队的感觉又重新降临到他身上。他开始说关于康复中心的事,说得老长,带着热情。他气愤地哼哼着,说着人们在这些阴沉沉的地方受到的待遇。聪明得很愚蠢!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偶尔打断说:“别忘了,康复中心是生病和受伤的人去恢复的地方。我们得尽快让他们回到岗位上去。”

“那你们去吗?”提金斯会问。

“不,我们不去。”另一个则会回答,“因此我们要调查这件事。”

“在可怕的黏土山的北边,”提金斯继续说,“离南汉普顿九英里的地方,三千个从高地、北威尔士、坎伯兰来的人……天知道是哪里,只要他们离家三百英里,他们就会想家想得发疯……你让他们每天在酒吧关门的时候出去一个小时。你剃了他们的脑袋,防止他们吸引当地的年轻女人,而当地根本就没有年轻女人,还不让他们带上军官手杖!天知道为什么!如果他们倒下,防止他们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我猜。离哪里都有九英里,路上飘着白色的尘土,连个歇息地或者阴凉的树荫都没有……而且,该死的,如果有两个从锡福斯或者阿盖尔来的好兄弟,你不让他俩睡在一个小屋里,而是把他俩跟一群肥头大耳的巴福斯或者威尔士人塞在一起,这两种人臭烘烘,一股韭葱味,又不会说英语[216]……”

“是那该死的医官要求他们不要整晚聊天的。”

“让他们整晚上密谋不出操,”提金斯说,“然后该死的叛变就开始了……还有,该死的,他们是好人。这些家伙是一流的。看在这些英雄的分上,为什么你——既然这是个基督教国家——不让他们回家康复一阵,跟他们的女朋友、老伙计在小酒吧吹吹牛?以上帝的名义,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吗?”

“我希望你不会说是‘我’,”深色皮肤的人说,“并不是我。我起草的唯一一条军事理事会指令是给每个康复中心一个电影院和剧院,但那些该死的医官把这事中止了……害怕传染。而且,当然了,教区牧师和不信国教的地方执法官……”

“啊,你得把这一切都改掉,”提金斯说,“或者你只要说,感谢上帝我们有海军。你不会有陆军了。有天,讲座结束之后,三个家伙——华威来的——在提问的时候问我,他们为什么被关在威尔特郡,而比利时难民正在跟他们的老婆在伯明翰生小杂种。当我问他们多少人抗议这件事的时候,超过五十个人站了起来,全都是伯明翰来的……”

深色皮肤的人说:“我会把这件事记下来……继续。”

提金斯继续说着。因为只要待在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带着恶狠狠的对傻瓜的蔑视态度做适合男人做的工作。那是男人应该有也应该表达出来的蔑视。这是一种发泄,是真正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