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很小心地把那一页诗从《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来,在诗背面贴上一张殖民厅办公专用的厚信纸。他把它拿起来对着亮光照了照,诗背面印着球赛结果的文字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以后他把这张纸仔细叠起来,放在口袋里;也许这张纸将要永远留在他的衣袋里,谁说得准呢?

看到斯考比开着汽车向城里驶去以后,他开始向山下斯考比的住房走去。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正像那次去妓院的感觉一样,甚至那种非常勉强的心理也同那次一模一样——有谁愿意在某一特定时刻改变生活的常规呢?

他想象另外一个人处在他的境地时会怎样做,他把这个人要做的演习了一遍。要立刻把过去的线索重新拾起来,非常自然地同她接吻,如果可能的话要吻她的嘴,对她说“我很想你”,不能迟迟疑疑。但是他的一颗心却怦怦乱跳,不断发出恐惧的信号,把他的思想完全搅乱了。

“啊,威尔逊,你到底露面了。”露易丝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她向他伸出手来。他像是被打败了似的握住她的手。

“喝一点儿什么吧!”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同我出去散散步。”

“天太热了,威尔逊。”

“我一直没有到那个地方去过,你知道,从那次……”

“到哪个地方去?”他明白了,对于那些没有爱上谁的人,时间可不会静止的。

“到那个老车站去。”

“噢,是啊……是啊,我自己也还没有去过呢。”她毫无兴趣地、含含混混地说,给威尔逊一种残忍无情的感觉。

“我从那里回来的那天夜里,”他可以感觉到那暴露了自己不成熟的红晕又布满了整个面孔,“试着写了几首诗。”

“你写诗,威尔逊?”

他激愤地说:“是的,我写诗。为什么我不能写呢?而且还发表了。”

“我没有笑你。我只是感到吃惊。在什么地方发表的?”

“一份新刊物,叫《圆圈》。当然了,他们给的稿费很低。”

“我可以看看吗?”

威尔逊呼吸急促地说:“我带着呢。”他又解释说,“背面也登了一些东西,让我受不了。对我说来现代味太浓了。”他带着一种困窘的、饥渴的神情望着她。

“写得很美。”她说,声音很低。

“你看到缩写的姓名了吗?”

“过去还从来没有人写诗献给我呢。”

威尔逊感到一阵厌腻,他想坐下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一个人要开始这样一场丢脸的事呢?为什么要想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呢?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他曾经读过,爱情是十一世纪行吟诗人的发明;为什么行吟诗人不让我们只有肉欲呢?他用一种毫无希望的恶毒说:“我爱你。”他想:这是谎言,这句话离开了印刷的书页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等待着她的嘲笑。

“啊,不是的,威尔逊,”她说,“不是的。你不爱我,你不过是染上了这里海岸的热病而已。”

他不顾一切地说下去:“超过世界上一切事物。”

她温和地说:“没有人会这样爱的,威尔逊。”

他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短裤轻轻拍拂着,手里挥动着从《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的那页纸。“你应该相信爱的。你是天主教徒。上帝不是爱世人吗?”

“啊,是这样的,”她说,“上帝做得到。我们一般人能做到的太少了。”

“你爱你的丈夫。你同我说过。爱情使你回到家里来。”

露易丝悲哀地说:“我想我是爱他的,竭尽我的一切所能。但是这不是你想象中所感觉的那种爱。没有盛毒药的酒杯,没有永世沉沦的黑帆。人们谁也不为爱情去死,威尔逊——当然,除了书里记载的那些,还有小孩子有时演的那些戏。但是,咱们不要这样演戏了,威尔逊——对咱们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了。”

“我不是在演戏。”他气愤地说,他很容易就听出自己的气愤中带着一种装腔作势的声调,他好像要把书架当作她忘记掉的一个证人似的对着它大声说,“这些书也都是在演戏吗?”

“不完全是。”她说,“也就是因为这个,比起你的那些诗人来我更喜欢它们。”

“但是你还是回来了。”他的脸因为突然想到一句恶毒的话而泛起了亮光,“也许是出于嫉妒。”

她说:“嫉妒?我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他们一直做得很谨慎,”威尔逊说,“但是怎么谨慎也瞒不过人们的耳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蒂奇和海伦·罗尔特。”

露易丝在他的面颊上打了一个巴掌,没有打准,打着了他的鼻子,威尔逊的鼻子马上淌出大量血来。她说:“这是对你叫他蒂奇的惩罚。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这么叫他。你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来,拿我这块手帕去,要是你自己没带着的话。”

威尔逊说:“我的鼻子动不动就出血。我可不可以仰面躺一会儿?”他在桌子同食品橱中间的地板上、在爬来爬去的蚂蚁当中挺直了身子。前一回是斯考比在彭德看着他淌眼泪,这一回是——这个。

“要不要我把一个钥匙放在你的脖颈上?”露易丝问。

“不,不要,谢谢你。”《老道恩海姆人》上的一页诗也沾满了血。

“真的对不起。我的脾气太坏了。这会把你治过来的,威尔逊。”但是如果一个人是靠浪漫调情过活的,他是永远也治不过来的。世界上宣传这种信仰、那种信仰的传教士太多了,这些人被他们的信徒捧得忘乎所以了;因为比起在残酷与绝望的可怕的真空中游荡,假装信仰些什么肯定更好一些。他固执地说:“什么也不能把我治过来,露易丝,我爱你。什么也治不过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血。

“如果真是这样,”她说,“那就太奇怪了。”

他在地上哼了一下,表示不了解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她解释道,“是否你才真是一个懂得爱的人。我过去一直以为亨利是这种人,如果我想得不对,你才是真正的这样的人,那就太奇怪了。”在他即将按照自己对自己的评价被人接受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就好像在部队被击溃时一个小参谋官声言熟悉坦克,竟被人们信以为真一样:现在再承认自己除了读过几篇技术性刊物上的文章什么都不懂,已经太迟了。“噢,抒情诗般的爱情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飞鸟。”他一边往手帕上擦血,一边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一句泛泛之论的话来,“我想他也懂得爱——用他那种方式。”

“爱谁?”露易丝说,“我,你提到的这个海伦·罗尔特,还是只爱他自己?”

“我刚才不该提到那件事。”

“不是确有其事吗?让咱们都说一点儿真心话吧,威尔逊。你不知道我对那些安慰人的谎话多么厌倦了。她长得美吗?”

“噢,不美。她不是那种美丽的女人。”

“她年轻,当然了,我可是已经到了中年了。她经历了那些事,肯定有些憔悴。”

“憔悴不堪。”

“但是她不是天主教徒。她的运气不错。她不受什么约束,威尔逊。”

威尔逊倚着桌子腿坐起来,他带着真实的感情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叫我威尔逊好吗?”

“爱德华,爱迪,泰德,泰迪。”

“我的鼻子又出血了。”他凄惨地说,又重新躺在地板上。

“这件事你都知道什么,泰迪?”

“我想你还是叫我爱德华吧,露易丝。我看见过他在夜里两点钟从她的房子里走出来。他昨天下午又去了。”

“他去作告解了。”

“哈里斯看见他去了。”

“你一定一直在监视他。”

“我相信尤塞夫正在利用他。”

“太离奇了。你想得太多了。”

她站在他的旁边,仿佛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尸体,手掌里放着一块沾满血迹的手帕。他们两人都没有听到汽车停在门外的声音和从台阶上走向房门的脚步声。这间屋子对他们说来似乎已经变得像墓穴那样严密、亲切、密不通风;两人都觉得很奇怪,突然有一个第三者从外面的世界对着这间屋子讲起话来。“出了什么事了?”斯考比的声音问道。

“没什么……”露易丝说着有些慌乱地挥了一下手——她要说的好像是:该怎样从头说起呢?威尔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鼻子马上又流出血来。

“给你这个,”斯考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放进威尔逊的衬衫领子里,“你会看到的,”他说,“老办法还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威尔逊的鼻子真的不出血了。“一定不要仰面躺着,”斯考比蛮有道理地继续说,“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用海绵蘸冷水擦洗。你的样子看起来可真像打了一场架,威尔逊。”

“我总是仰面朝天地躺着,”威尔逊说,“我一看见血就头晕。”

“要喝一杯酒吗?”

“不,”威尔逊说,“不喝。我该走了。”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从衬衫里把钥匙拿出来,弄得衬衫的后摆也从裤子里面耷拉出来了。直到回到尼森式活动房屋,哈里斯给他指出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衫没系在裤子里。他想:我就是这样从他们家里走出来的,他们肩并肩地看着我的这副狼狈相。他隔着一片灼热的土地和凄凉的铁皮屋顶小房遥望着斯考比的住房,仿佛打了败仗以后重新在考察战场的景象。他很想知道,如果他是胜利者,这一派荒凉景色该如何呈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是在恋爱上是从来没有胜利这种事的,在最后被死亡和冷淡击败以前,有的只不过是几场战术上的小成功而已。

“他要做什么?”

“他要对我谈情说爱。”

“他爱你吗?”

“他认为他爱我。你不能问得再多了,你说是吗?”

“你打他好像打得很重,”斯考比说,“打在鼻子上了?”

“他惹我生气。他叫你蒂奇。亲爱的,他暗中监视着你。”

“我知道。”

“他危险吗?”

“可能危险——在某种情况下。但是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就是我的错了。”

“亨利,你难道从来不生谁的气吗?他向我求爱你觉得没有什么吗?”

他说:“如果我为这种事生气,我就太虚伪了。这种事人人都会有的。要知道,就是正常的、规矩的人也会爱上人的。”

“你爱过人吗?”

“啊,爱过,爱过。”他一边在脸上挖掘笑容,一边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你知道我爱过的。”

“亨利,你今天早上真的不舒服吗?”

“真的。”

“不是在寻找借口?

“不是。”

“那么咱们明天早上去领圣体吧,亲爱的。”

“如果你想去的话。”他说。他知道这一时刻迟早要来的。为了不让露易丝发现自己手在发抖,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取下一只酒杯来。“喝酒吗?”

“太早了,亲爱的。”露易丝说。他知道她正在专心观望着自己——正像所有别的人一样。他把酒杯放下,说:“我得回到局里去看几份文件。等我回来,就可以喝酒了。”

他不很稳定地驾驶着车子,因为心头一阵阵泛起厌腻的感觉,两眼都有些发花了。噢,上帝,他想,你这样突然地硬要别人接受你的决定,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太累了,没有力量去思考了。这本是应该在纸上演算的一道数学题,答案应该毫不费力地求得的。但是痛苦却使他恶心起来,他伏在方向盘上干呕了几声。让人苦恼的是,他想,我们是知道答案的——我们天主教徒因为知道答案所以被罚入地狱。我不需要再演算什么了——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跪在忏悔室里说:“自从上次告解以后我又犯了多少次通奸罪,等等等等。”听兰克神父警告我以后要避开这种场合,不要单独和这个女人会面(兰克神父用的都是那些可怕的抽象的词:海伦成了“这个女人”,成了“场合”,而不再是那个紧握着集邮簿、听着巴格斯特在门外吼叫的仓皇失措的孩子;这叫通奸,而不是宁静、黑暗、温情和怜悯的时刻)。再以后,我就要对我的罪行悔罪,许下诺言“绝对不再冒犯你”,接着第二天去领圣体,在人们称之为宠爱的境界里将天主耶稣领入口内。这就是正确的答案——别的答案是没有的:使自己的灵魂得救,而把她丢给巴格斯特和悲痛绝望。一个人必须理智一些,他对自己说,必须承认悲痛绝望的心情是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真的是这样吗),爱情不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这不正是绝望永远继续下去的原因吗),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以后她就不会再痛苦了。她在小船上漂泊了四十天,死了丈夫,也都过来了,难道爱情的死亡她就经受不住吗?正像我能经受住一样,正像我知道我能经受住一样。

他把车停在教堂外面,万念俱灰地坐在方向盘后面。死亡从不在一个人最希望它来的时候到来。他想:当然还有一个不对的答案,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错误答案:离开露易丝,忘记私下立下的誓言,辞掉工作。是把海伦丢给巴格斯特,还是把露易丝丢给什么人?我陷入了一个无法解脱的困境,他对自己说。他在汽车的反光镜里看到一个走投无路的陌生人的毫无表情的面孔。他最后还是下了汽车,走进教堂。在等着兰克神父进入忏悔室的时候,他跪下祈祷,叨念着唯一能记起的祈祷文。他甚至连《天主经》和《圣母经》也记不起来了。他在祈求一个奇迹:“啊,上帝,让我悔悟吧,帮助我,让我悔悟吧。让我感觉到我自己比那个女孩更为重要。”在他这样祈祷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海伦的脸,是一个被水手奸污后又被杀害的十二岁黑女孩的脸,这张脸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正茫然地瞪着他。“让我首先想到我自己的灵魂吧!乞求你的怜悯让我还能信任那个连我都要弃绝的人吧!”他听到兰克神父关闭忏悔室小门的声音;他跪在那里又感到一阵翻肠搅肚的恶心的感觉。“啊,上帝,”他叨念说,“如果不能这样,一定要我弃绝你的话,你就惩罚我一个人而让别的人得到一些幸福吧。”他走进忏悔室里去。他在想,奇迹还是可能发生的。即使像兰克神父这样的人也可能有一次找到一句话——一句合适的话来……他跪在竖放着的棺材一样大小的空间里说:“从我上次告解以后,我犯了通奸罪。”

“多少次?”

“我不知道,神父,很多次。”

“你结婚了吗?”

“结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兰克神父承认自己无力给别人帮助,当着他的面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事……现在,他竭力维持教会的礼规,装作完全不认识告解者的身份,但是心里面是否也记着那天的事呢?斯考比想说:“帮助我吧,神父。让我相信把她丢弃给巴格斯特是我该做的事。让我相信上帝会宽恕我吧。”但是他只是默默不言地跪在那里,等待着,感觉不到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兰克神父说:“是同一个女人吗?”

“是的。”

“你一定要躲避她,别同她见面。能够做到吗?”

他摇了摇头。

“如果非同她见面不可的话,一定不能单独同她在一起。你答不答应做到这一点?能不能向上帝而不是向我保证做到这一点?”斯考比想:我多么傻,居然希望神父能说出那句不可思议的话来。他说的话是向无数人说过无数次的公式。可能人们都是许下诺言,离开忏悔室,以后再回来继续作告解。这些人真的相信他们要努力去做他们许诺下的事吗?他又想:我活着,每天都是在欺骗别人,我不想再欺骗自己、欺骗上帝了。他回答说:“我就是答应也是没有用的,神父。”

“你一定要答应。你不能只祈求目的而不要手段。”

噢,为什么不能呢?他想,能够这样的;难道不能只要求胜利后的和平而不要满目疮痍的城镇吗?

兰克神父说:“告解也好,赦罪也好,都不能不动心思,这话用不着我告诉你你也知道。能不能得到宽恕,需要看你自己的心境。一点儿也没有心理准备跪到这里来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一定要先认识到你犯了罪,再到这里来。”

“我没有认识到。”

“另外,还要有悔罪的诚心。我们被告知,要宽恕我们的兄弟七十个七次[71];我们不用怕上帝的宽恕会比我们的还少,但是一个人如果不肯悔罪是得不到宽恕的。犯罪七十次每次都悔罪,比只犯一次却永远不悔罪更好一些。”斯考比看到兰克神父抬起手臂,揩掉眼镜上的汗水,看上去他非常疲劳了。斯考比想:这样拖着他在这里受罪有什么好处呢?他是对的,当然了,他是对的。我真是傻透了,怎么能幻想在这个不通风的小阁子里找到使我信服的话呢……他说:“我想我不该来这里的,神父。”

“我不想拒绝为你念赦罪经,但是我想,如果你先离开这里,把事情好好想一想,再来的时候你的心境就更适于作告解了。”

“是的,神父。”

“我要为你祈祷。”

当斯考比从忏悔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生以来他的脚步第一次走上一条看不到希望的路途。不论目光转向什么地方——十字架上毫无生气的上帝像也好,圣女塑像也好,还是那些描绘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迹的粗俗的耶稣受难图也好——希望都全然无迹。他觉得自己离开忏悔室只是为了前往探索一片凄凉绝望的土地。

他把汽车开到警察局,取了一个文件夹,然后回到家里。“你出去了很长时间。”露易丝说。在他的答话没有说出口以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编造的是什么谎言。“我胸口又痛了,”他说,“所以歇了一会儿才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应该喝一杯酒?”

“是的,直到有谁告诉我不该喝酒为止。”

“你要去看看医生吗?”

“当然了。”

这天夜里他梦到自己乘坐一条小船顺着地下河漂流下去,正像他童年时代崇拜的英雄人物阿伦·夸特曼[72]在一条地下河流驶向失落的城市密罗西斯一样。但是夸特曼当时身边还有伙伴,他却只是孤身一人;停在担架上的一具尸体是不能算作同伴的。他心里非常着急,要赶快到一个地方去,因为他提醒自己说,在这种气候里尸体只能停放很短的时间,他的鼻子已经闻到了腐烂的气味。但是当他坐在那里驾驶着小船在河中间漂流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臭味不是来自那具死尸,而是从他自己仍然活着的身体中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已经不流通了,当他想抬起胳膊的时候,他的胳膊却一点儿不听话地在肩膀下面耷拉着。他从梦中醒过来,发现露易丝正在晃动他的胳膊。她说:“亲爱的,时间到了,该走了。”

“上哪儿去?”他问。

“我们一起去参加弥撒。”他又一次感到她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再说一句拖延时间的谎话有什么用?他很想知道威尔逊对她说了些什么。他能够老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撒谎吗?能够老是寻找工作、健康或是记忆不佳的一些借口,永远避开圣体栏杆前的场面吗?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想:我已经受到神的谴责了,索性让我毁灭到底吧!“好吧,”他说,“当然了,我这就起来。”没有料到,她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一个借口,给他制造了一个机会,他反而吃了一惊。“亲爱的,”她说,“要是你不舒服,就别起来了。我不想把你从床上拖起来去参加弥撒。”

但是他觉得她给他的这个借口也是一个陷阱。他可以看到隐蔽的标注上面重新铺上的草坪。如果他把这个借口接过来,就无异于承认自己确实犯了罪。他打定主意,不论付出什么永世不能补赎的代价,这一回也要一劳永逸地在她心目中澄清自己,要让她把心放下来;她需要的正是这个。他说:“不,不,我要同你一起去。”当他同她并排走进教堂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建筑物——一切都那么陌生,他同这些跪着祈祷、不久就心情宁静地领圣体的人已经被无限遥远的距离分隔开了。他跪下,假装在祈祷。

弥撒经文在他耳边鸣响着,像是起诉状。“我将在上帝的圣坛前边,到青年时代曾给我欢乐的上帝身边。”但是现在到处也没有欢乐。他抬起头,从指缝里向外窥视着:圣母和圣徒的塑像好像从四面八方,向每一个人伸着手,但就是没有理睬他。他是社交场合里一个没有人认识的生客,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别的人。一张张和蔼的、微笑的面孔没有一张是望着他的,简直叫他无法忍受。当神父念起“天主怜悯我等”的时候,他又一次试图祈祷:“天主怜悯……上帝怜悯……天主怜悯。”但是他即将做的那件事引起他的恐惧和羞愧却使他的头脑一阵阵发冷。那些在赤裸着的女尸前面亵渎圣体、那些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诞的仪式中口领圣体、做黑弥撒的堕落的祭司,尽管他们干的是使自己堕落到地狱的事,至少还怀着一种比爱人类更为强烈的感情;他们做这种事或者出自对上帝的恨,或者是由于局外人无从理解的对上帝的敌人的邪恶崇拜,但是斯考比自己却既对邪恶没有爱又对上帝没有恨,上帝甘愿落到他手里,听他摆布,他又怎能恨他呢?他之所以亵渎上帝只是因为他爱上一个女人——但是那到底是爱呢,还只不过是怜悯,是一种责任感?他又试图原谅自己说:“你是可以照顾好你自己的。你每天都逃脱了被钉在十字架之苦。你只不过在忍受痛苦。你永远也不会迷失。你要承认,自己必须处在这些人后面。”他看着神父把酒和水倒在圣杯里,像准备饭食一样正在祭坛上为自己下地狱做准备,他想:我呀,我一定要走在最后;我是警察副专员,我手下有一百名警察,我负有责任。我的职务是照料别的人,我必须尽到我的职责。

圣,圣,圣[73],弥撒正祭已经开始了,兰克神父在祭坛边的喃喃语声毫不留情地一步步逼向奉献礼。“求赐我等日日宁静……助佑我等免受永罚……”平安,安宁,宁静[74]:在整个这场弥撒中“宁静”一词的各种变格在他耳鼓中轰轰作响。他想:我连宁静的希望也永远丧失了。我负有责任。我在居心欺骗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不久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这是我的躯体[75]。铃声响起来,兰克神父用手指举起圣杯来——这像圣饼一样轻的圣体,但是斯考比却感到它的到来压在自己心头像铅块一样沉重。因为这是盛我血的圣杯[76]。第二阵铃声响了。

露易丝摸了摸他的手。“亲爱的,你不舒服吗?”他想,这是第二个机会。我的痛苦又回来了。我可以离开这里了。确实如此,如果我没有痛苦,谁能说有痛苦呢?但是如果他现在走出教堂,他知道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听从兰克神父的劝告,把那件事结束,抛弃她,几天以后,在确实知道自己已经把清白无辜归还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归还到大西洋的浪涛下以后,良心清白地再到教堂来领圣体。如果不叫清白无辜把人们的灵魂杀害,它自己就必须夭折。

“我留下宁静给你们,我将我的宁静赐给你们[77]。”

“我没有不舒服。”他说,一直盘桓在他心中的渴望刺得他的眼球酸痛,他抬头向祭坛上的十字架望去,气恨恨地想:拿去你那擦拭伤口的棉花吧!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你造成的。接受投掷到你身上的枪刺吧!他用不着打开弥撒经本就知道祈祷文如何结束。“啊,天主耶稣,我不敢领你的圣体,求你不要把它变成我的审判和责罚。”他闭上眼睛,让黑暗进入他的体内。弥撒经文越到结尾时念得越快。主啊,我不敢当……主啊,我不敢当……主啊,我不敢当[78]……在绞首台下面,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些黑人老婆婆拖着脚向圣体栏杆走去,此外还有几个士兵、一个空军机械匠、他手下的一名警察、在银行工作的一个职员,这些人都心情怡适地走向宁静,斯考比对他们的淳朴和善良非常羡慕。是的,在现在这一时刻他们个个都心安理得。

“你不来吗,亲爱的?”露易丝问。她的手又碰了他一下——那只又坚定又温柔的刺探的手。他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在她旁边屈膝跪下。他像是置身异国的一个间谍,他已经被教会了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和语言,完全同本地人一样。现在只有靠奇迹我才能得救,斯考比想,他看着兰克神父在祭坛上打开圣龛,但是上帝从来不用奇迹使他自己获救。我就是那具十字架,他想,上帝绝不肯说一个产生奇迹的字把自己从十字架上解救下来,但是如果木头也能够没有感觉,钉子也能够像人们相信的那样毫无知觉,一切就都好了。

兰克神父从祭坛的阶梯上走下来,举着圣体。斯考比嘴里的唾液都干了,仿佛连他血管中的血液也都干了。他不敢抬头,他望着神父的衣摆像中古时代战马的裙裾一样向他逼来。步步紧逼他的步履声,上帝向他冲击过来。如果埋伏着的弓弩手这时射出箭来就好了,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感到神父的脚步踟蹰不前了。也许在他走到我面前以前真的会发生点儿什么,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插曲……直到他把嘴张开以后(那一时刻已经到了),他还做了一次最后的挣扎,祈祷说:“啊,上帝,我把我的责罚奉献给你。你拿去吧。拿去给他们用吧。”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无味的感觉,永世惩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