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左拉在同几个朋友聚会时指出,想象对于作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作家写作只应当根据精确的观察。就像他左拉这样。

当时莫泊桑也在场,他问道:

“那么您常常根据报上的一条简讯就写出一大部长篇小说,而且一连好几个月足不出户,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左拉没有作声。

莫泊桑拿起帽子就走了。他这样离去,很可能被看成是对左拉的侮辱。但莫泊桑已顾不上这一点了。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哪怕是左拉,否认想象的作用。

莫泊桑跟每一个作家一样,极为珍视想象力,认为它是激发创作思维的媒质,是诗歌和散文的黄金国。

想象乃是艺术生命力的发端,而用拉丁区[1]热情洋溢的诗人们的说法,是艺术“永恒的太阳和上帝”。

但是想象这颗光耀夺目的太阳,只有在触及大地之后,才会燃烧。在太虚之中,它是无法燃烧的。它在其中只会熄掉。

那么何谓想象呢?

回答这类难题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学盖达尔的样。他疑虑重重地望着交谈者,反问道:

“你又想出我的洋相吗?休想!我才不说呢。”

我们如果真想多少弄清楚点儿某些概念的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像小孩问大人那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孩子们总是喋喋不休地问:“这是什么?”“这是干什么的?”“这是为什么?”他们不逼得我们绞尽脑汁,好歹像个样子回答出所有这些问题,是决不罢休的。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小孩交谈,而这个小孩又会说“想象”这个词儿,那么这场谈话想必是这样的:

“什么叫想象?”

假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谈其“艺术的太阳”,艺术的“诸神之神”,那么我们就会陷入难以设想的困境,而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撇下这位谈伴落荒而逃。

孩子们要求的是一清二楚的回答。

所以我们只得回答这位假想的谈伴说,想象——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什么样的本能?”

“这是人运用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思想感情的积累,创造出与现实并存的虚构的生活、虚构的人物和虚构的事件的一种本能。”(当然,在跟孩子谈的时候,所用的语言应当通俗得多。)

“为什么呢?”谈伴问我们,“已经有了真的生活,干吗还要想出假的呢?”

“因为真实的生活是浩瀚无边的,是错综复杂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了解其整体和所有千差万别的局部。何况有许多事物,人是无从看到,也无从经历的。譬如,人不可能倒退三百年,去当伽利略的学生;或者去参加一八一四年攻陷巴黎之战[2];或者待在莫斯科,可是伸出手去却可摸到卫城[3]的大理石圆柱;或者同果戈理一起在罗马的大街上散步谈心[4];或者坐在国民公会里听马拉[5]发表演说;或者从甲板上眺望满天星斗的太平洋。而后者之所以不可能,是因为这人一生中连海都无缘见到,更别说大洋了。可是人却想知道、看到和听到一切,想经历世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想象就给予他现实所未及给予或者不可能给予他的一切。想象能够弥补人生的空白。”

您谈着谈着,就忘乎所以,忘了您的谈伴是个孩子,于是您开始讲起他听不懂的东西来。

请问,谁能够在想象与思想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呢?它,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

想象力创造了万有引力定律、牛顿二项式定理、特里斯丹与绮瑟的哀史[6]、原子裂变、列宁格勒海军部大厦、列维坦[7]的《金色的秋天》《马赛曲》、无线电、电灯、哈姆雷特王子、相对论和电影《小鹿斑比》。

人的思想如果缺乏想象力,一如想象脱离了现实,是不会结出果实来的。

法国有句谚语:“伟大的思想出之于心灵。”依我看,更确切的说法是:伟大的思想出之于人的整个存在。心灵、想象和理性——乃是产生我们称之为文化的那一切的媒质。

但是有一桩事情,连我们强大的想象力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便是想象力的消失,这也就意味着它所孕育出来的一切事物的消失。如果想象力消失了,人就不再成为其人了。

想象力乃是大自然的伟大赐予。它蕴藏于人的天性之中。

我上文已讲过,想象脱离现实就无法生存。它是由现实来滋养的。而另一方面,想象又经常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生活的流程,影响我们的事业和思想,影响我们对人们的态度。

关于我上文提及的这一点,皮萨列夫的见解是鞭辟入里的。他说,假若一个人不能在想象中描绘出未来的明晰的、纤毫毕见的图景,假若一个人没有幻想的能力,那么就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这个未来而行动,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它而不懈地斗争,甚至献出生命[8]。

 

我偶然在一把小刀上,

发现了异国的一粒微尘——

世界顿时又变得奇异万状,

缭绕着五彩缤纷的氤氲。

 

这是勃洛克的诗句[9]。另一位诗人则说:

 

每一汪水洼里——都有海洋的气息,

每一粒石子上——都有沙漠的痕迹……

 

啊,异国的一粒微尘,路上的一粒石子!想象力往往正是从这样一粒微尘、这样一粒石子开始其不可抑制的活动的。由此我想起了中世纪一个年老的西班牙小贵族的故事。

这个小贵族也许曾经有过好日子,不过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在卡斯蒂利亚的领地内过着清苦的生活。所谓领地,不过是一小片土地,加上一幢阴森得好似要塞的囚室一般的砖房罢了,这还是祖先传给他的呢。

小贵族是个孤老头子,家里只有一个老迈的保姆。她连烧点儿最简单的饭菜也感到吃力,记性已坏得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跟她讲话,她都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小贵族整天坐在尖拱形窗户下的一张破沙发椅上看书。只有书脊中干透了的糨糊的毕剥声,打破屋里的寂静。

偶尔,小贵族抬起头来望望窗外。窗外耸立着一棵像铁一样黑不溜秋的枯树,单调枯燥的高原台地一直伸展到天际。西班牙的这个地区一片荒凉,让人腻烦,可小贵族却对它习惯了。

要他撂下故居,出外去作长时间的累人的旅行,去忍受旅行中可能遇到的各种烦恼,他的年纪已经过老了。再说,在偌大的西班牙王国内,他没有一个亲戚,没有一个朋友可去探望,又干吗要去旅行呢!

小贵族过去的生活情况,很少有人知道,据说,他有过妻子,还有过一个美丽的女儿,不过她俩在同一年、同一月生鼠疫死去了。从此他就杜门不出,偶尔有个过路人由于天黑了或者碰到坏天气前来投宿,他也不怎么乐意接待。

有一天,有个披着粗呢斗篷的风尘仆仆的人,把一头老毛驴系在那棵黑不溜秋的树上,前来叩他家的门。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吃晚饭时,那人讲给小贵族听,多亏圣母保佑,他总算从去西方的那次危险的航行中平安回来了,国王听信了一个叫哥伦布的意大利人的花言巧语,派了几艘轻快帆船西行探险。

他们花了好几个礼拜的时间横渡大洋,曾听到过海女——塞壬[10]的声音。海女妖声妖气地央求把她们拉上船来,好让她们在甲板上用自己的长发,像块布似的裹住一丝不挂的身体,取取暖。

船长下令不得答应塞壬的要求。这一下水手们怒不可遏了。他们朝思暮想地渴望爱情,渴望女人丰腴柔韧的大腿。

结果这一切以一场失败的哗变告终。三个为首的水手被吊死在横桁上。

他们继续向前航行,见到了一片闻所未闻的大海。海上布满了水草,草中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花。于是他们举行了弥撒,开始作环海航行。就这样不知航行了多少天,突然水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新的大陆——神秘而又美好的大陆。风送来了海岸上森林温柔的喧声和花草醉人的芳香。

船长登上舰桥,拔出佩剑,举向天空,剑尖迸发出金色的火焰——这表明他们终于发现了黄金国[11],在这个国度里,漫山遍野都是宝石和金银。

小贵族默默地听着那人讲这个故事。

那人临走时,从皮囊里拿出一只由黄金国带回来的玫瑰红的海贝壳,赠送给年老的小贵族,以感谢老人招待他晚餐,还留他过夜。贝壳是不值钱的东西,所以小贵族收下了。

那人走了。当天夜里下了雷雨。闪电在满是沙砾的台地上空缓缓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贝壳放在小贵族床边的桌子上。

他醒来时,看到被天火的闪光照亮的贝壳。在贝壳深处时明时灭地出现由玫瑰红的光泽、浪花和云霞构成的那个奇异之国的幻景。

闪电熄灭了。小贵族等到下一次闪电迸发时,又在贝壳中看到了那个国度,比第一次看到的还要清楚。无数大瀑布,水珠飞溅,浮光耀金,从突兀峻拔的海岸上倾泻到大海之中。这是什么?想必是一条条河流。他甚至感觉到了河上清凉的空气。连水花都溅到了他脸上。

他认为这是自己在做梦,便下了床,把沙发椅挪到桌子跟前,面对贝壳坐了下来,然后伛下身子,竭力想看清贝壳内那个国度的全部奇景,他的心不知为什么怦怦地跳着。但闪电越来越稀疏,转眼就停了。

小贵族不敢点燃蜡烛,生怕莽撞的烛光会使他确信这一切不过是错觉,贝壳内根本没有什么国家。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在晨曦下,贝壳一无奇妙之处。贝壳内除了隐约可见的一线烟色的反光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一夜之间,这个神秘的国度就迁移到了一千古里[12]之外。

当天小贵族就到马德里去,跪在国王面前,恳求国王下一道谕旨,恩准他自费装备一艘轻快帆船,西渡大洋,去寻找那个神秘的国度。

国王是仁慈的,允准了他这个要求。等小贵族走后,国王对他的近臣们说:

“这个小贵族显然是个疯子!就靠这么一艘可怜巴巴的轻快帆船,他能有什么作为?不过话要说回来,甚至疯人,上帝也不惜为他们指路。说不定这老头儿还真能给我们王国增添新的国土呢。”

小贵族朝西航行了好几个月。一路上他只喝水,东西吃得很少。焦灼不安的心情使他憔悴了。他竭力不去想那个奇异的国度,担心永远也到不了那里。或者,即使到达了那里,所看到的却是一片枯寂的荒原,荆棘丛生,狂风肆虐,灰蒙蒙的尘柱遮蔽了所有的地方。

小贵族祈求圣母保佑他不致落到这种失望的境地。

用木头粗糙地雕成的圣母像,钉牢在轻快帆船的船头上。她在海船的前面,摇晃着身子,破浪前进。她那双鼓出的碧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远处的海面。她那金粉有点剥落了的金发上和褪了色的紫罗袍上,溅满了晶莹的水珠。

“引导我们去那儿吧!”小贵族向她恳求道,“这个国度不会不存在的。我无论在梦中还是醒的时候,都那么清楚地看见它。”

有天傍晚,水手们从海里捞起了一根断枝。这说明陆地就在附近了。

断枝上长满了像鸵鸟羽毛似的大树叶。树叶发出一种甜滋滋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这一夜,船上谁也没有睡觉。

终于,在朝霞的光华中,有个横断大海的国度展现在航海者的面前。只见岸上重峦叠嶂,祥云腾腾。群山呈现出绮丽多姿的色彩。无数条清澈的河流,由这些山上直泻到海洋之中。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上空,飞翔着一群群欢乐的鸟。枝叶是那么繁茂,鸟无法飞入林中,所以都在树林上空翱翔。

从岸上吹来一阵阵花果馥郁的香气,使人觉得只消吸一口到胸中,就可长生不老。

太阳升起来了,这个被瀑布的水汽笼罩的国度,顿时七彩纷呈,就如阳光照在棱状的水晶器皿上一般。

这个国度好似天和光的妙龄女神遗忘在海角的一条钻石腰带,光华熠熠,璀璨夺目。

小贵族跪了下来,把瑟瑟发抖的双手伸向这片神秘的土地,说道:

“感谢你,上帝!是你在我暮年,激发了我追求新事物的意念,是你使我的心灵备受幸福之邦的幻景的煎熬。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出来寻找它,我的双目就会由于天天看着台地枯燥单调的景象而干枯失明。我愿用我爱女的名字佛罗伦西亚来命名这片幸福之地。”

数十道小巧的彩虹由岸边飞来迎迓这条轻快帆船。这景象看得老人目眩神迷。阳光照在瀑布的水帘上,燃起了这一道道的彩虹,但不是彩虹向轻快帆船飞来,而是帆船迅速地朝彩虹驶去。

张在桅杆上的风帆庄严地噼啪作响。由全体船员升起的一面面节庆的旗帜,发出哗哗的欢呼。

小贵族扑倒在温暖的、湿漉漉的甲板上,不再作声。他疲惫的心脏经不起这一天所赐予他的空前巨大的欢乐。他死了。

据说,后来叫作佛罗里达[13]的那个地方就是这样发现的。

这个故事的寓意何在,大概没有必要再加以解释了。不过我还是想阐述一下故事的主旨,以便明确无误地说明这样一个思想,即:渊源于生活的想象,有时也会反过来主宰生活。

那个披粗呢斗篷的人,促发了小贵族的想象力。从那一刻起,想象便控制了年迈的小贵族,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贝壳深处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国度。

想象的一个非凡的特点,就在于人相信它。如果人不相信它,它就会沦为空泛的智力游戏,儿童玩的无聊的万花筒。

这种对想象的信任乃是一种力量,可以促使人到生活中去寻找他所想象的东西,为其实现而斗争不息,促使人不顾一切地去响应想象的召唤,就像那个年老的小贵族所做的那样,最后在现实生活中创造出他所想象的东西来。

然而同想象的关系最紧密的,首先要推艺术、文学、诗歌。

想象基于记忆,而记忆基于现实生活中的现象。记忆的积累并非杂乱无章的堆积物。有某种规律——联想的规律,或者如罗蒙诺索夫[14]所称为的“浮想的规律”,把回忆这一杂乱无章的堆积物,按照彼此相似的程度,或在时空两个方面相近的程度加以分门别类,换言之,加以综合概括,从中理出一串一环紧扣一环的、连绵不绝的链条。这串联想的链条乃是想象的指路线。

联想的丰富说明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如果具有丰富的联想,那么任何思想,任何题材,转眼之间就可具有生动的轮廓。

有一种含有极其丰富的矿物质的泉眼,只消随便把一根什么树枝或者一枚钉子放到这种泉眼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雪白的晶体附着在树枝或者钉子上,使之变成真正的艺术品。人的思想如果沉浸在我们的记忆之泉中,沉浸在丰富的联想的媒质中,也会发生大致相同的情况,变成艺术作品。

关于联想的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必须记住,我们中间每一个人的联想都是同他的生活、经历和他的回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每一个人的联想在旁人看来,都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同一个字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引起不同的联想。作家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联想告诉读者,或者如常言所说的,传达给读者,使之产生类似的联想。

罗蒙诺索夫在其《雄辩书》一文中,举了一个有关联想的最简明的例子。用罗蒙诺索夫的话来说,联想乃是和一已知的事物一起,同时想象到其他与此有关的某些事物的一种精神的禀赋,例如:当我们心中想到海船时,又从海船想到海船航行其中的大海,从大海又想到风暴,从风暴又想到波涛,从波涛又想到海岸上的喧声,从海岸又想到岩石。如此等等。

这是那种所谓“文选读本式”的联想。其实有许多联想往往远要复杂得多。

不妨举一个例子。

我此刻在里加湾海滨沙丘上的一幢小屋里写作。隔壁房间里有一个乐天的人,是位拉脱维亚诗人,正在朗诵他的诗歌。他穿一件大红的高领毛衣。这种毛衣,我在很久以前,还是在战时,看到导演爱森斯坦[15]穿过。有一回,我在阿拉木图一条大街上遇见爱森斯坦,他拎着一捆刚买来的书,他选购这样一些书,使我感到有几分惊讶。这些书是:《排球比赛指南》、中世纪史的文选、代数课本和诺维科夫-普里波伊[16]的《对马》。

“导演应当是个通才,所有的东西都得知道,”爱森斯坦说,“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得找到表情来表演。”

“连代数公式也得用表情来表演!”我问道。

“当然!”爱森斯坦回答说。

那时诗人弗拉基米尔·卢戈夫斯科依正在写一首长诗。诗中有一章是写爱森斯坦的,标题叫《阿拉木图——梦的城市》。长诗中描写了挂在爱森斯坦房间里的墨西哥面具。那是爱森斯坦出访中美洲时带回来的。

总的来说,征服美洲的历史——这是人的卑鄙无耻的历史。这段历史就该冠上这么一个标题。如果把这写成一部历史小说的话,取名《卑鄙无耻》是很确切的。这个书名,听起来好像打耳光的声音一样。

啊,给作品取名,真是一桩经常叫人大伤脑筋的事!

给作品取名,是一种特殊的才能。有些人作品写得挺好,可就是不善于给自己的作品取名。有些人则相反。这就如同有一些人,用嘴讲挺精彩,可是一写出来就差劲了。这些人徒有口才而已。需要有高尔基那样大的才气才行,他可以把一个故事讲上许多遍,等到把它写出来时,又和讲的完全不一样,新鲜极了!高尔基的口才是了不起的。一桩真人真事,他可以在片刻之间就加进去许多活灵活现的细节。而且每讲一遍,细节都有所增加,有所变更,故事变得更加有声有色。其实他讲的故事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创作。所以高尔基最怕跟那些缺乏才气的、刻板的、怀疑他讲的故事的真实性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坐在这些人中间他就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他蹙紧眉头,一声不吭,那神态好像是在说:“同志们,跟你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真乏味呀!”

不少作家都有这种根据真人真事编讲精彩故事的本领。譬如马克·吐温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一位力主作品不得丝毫违背真实的批评家,指摘马克·吐温撒谎造谣。马克·吐温气坏了,反问他说:“要是您自己不会撒谎,连最蹩脚的谎也不会撒,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撒谎是怎么回事,那您凭什么判断我撒谎了还是没有撒谎呢?只有在撒谎这种事上经验丰富的人,才敢于这样大胆地下您这样的断言。可您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经验。您在这个领域内是不学无术的,是个无知之徒。”

伊里夫曾经讲给我听过,他在马克·吐温的故乡的那个小城里,看到了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芬[17]的纪念碑。在纪念碑上,芬抓住一只死猫的尾巴。说实在的,我们何不也来给文学作品的主人公们立些纪念碑呢?譬如给堂吉诃德或者格列佛立纪念碑,给保尔·柯察金、达吉雅娜·拉林娜、塔拉斯·布尔巴、皮埃尔·别祖霍夫、契诃夫的三姐妹、莱蒙托夫的马克西姆·毕巧林或者贝拉[18]立纪念碑。

上面所说的一切,便是一串联想的链条。链条上的环节还可以一环环扣上去,直至无限。而如果把这串联想的链条上的第一环直接和最后一环——大红的高领毛衣和贝拉的纪念碑扣在一起,那么本来十分自然的整个联想过程便无异于谵语了。

我之所以连篇累牍地大谈其联想,无非因为联想同创作的关系极为密切。

上面已就想象的事谈了很多,至少有一点说清楚了,即:没有想象就没有真正的散文,就没有诗歌。

关于想象,说得最好的,大概要推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了。他说道:

“紊乱、混沌的状态——是某种真实的、崇高的、诗意的创作的前奏。只待天才的光芒冲破这片黑暗,迄今还是敌对的、互相抗衡的微尘便会在友爱与和谐中再生,凝集成最强有力的整体,严密地黏合在一起,牢固地聚合成闪光的晶体,升起为高山,泛滥为大海,于是生气勃勃的力量便在新世界的额上写满它那巨大的象形文字。”[19]

夜幕降下了,精神力量渐渐复苏,这种力量目前还无以名之。称它什么呢?称它想象、幻觉、对人的意识的洞微烛幽的洞察力、灵感?称它精神的亢奋或者精神的宁静?称它欢乐或者忧郁?天知道!

我熄掉灯,只见夜慢慢地亮了起来。黑暗被雪光浸染了。结了冰的海湾,犹如一面硕大的朦胧的镜子,从下界映照着夜空,使夜色变得幽邃空明。

举目望去,一排排波罗的海松树的黑黝黝的树冠尽收眼底。一列电气列车正从远处驶过,发出有节奏的逐渐增大的响声。后来又复归寂静,静得使你好像听到了窗外针叶最微弱的窸窣声和某种似有若无的莫名的噼啪声。这声音合着星星的闪烁起伏着。也许这是寒霜从星星上飘落下来,小心翼翼地降到地面上时发出的一阵阵声音吧。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旁边是宽达数百海里的大海。而沙丘后边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和矮小的树林……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只要把灯点亮,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来随便写点什么,孤独感立刻就消失了。我并非孤单一人。在这间斗室里,我可以同千万人,同全世界谈话。我可以向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使得他们欢笑和悲痛,激起他们的遐想、愤怒、爱情和怜悯,像个引路人那样牵着他们的手在生活中行走。它,这生活,是在这里,在这四堵墙壁间创造出来的,但是却能冲向整个世界。

我牵着他们的手去迎接朝霞。朝霞是一定会来的。它已在东方微微地揭起黑沉沉的夜幕,用眼下还非常邈远的、勉强才能看得到的一抹鱼肚白照亮了天陲。

眼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存在于我头脑中的思想好似波浪一样起伏翻腾,我热望同旁人分享此刻充满了我的理智、心灵、我整个躯体的那一切。思想在我的头脑中活跃,但是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将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我自己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我将要为谁写作。我将要同全世界谈话。然而要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全世界的样子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总是想起某一个人,为他而写作,譬如说吧,为那个小姑娘而写作,她有一双明亮得叫人目眩的眼睛,有一回,她顺着牧场跑来迎接我,刚一跑到我跟前,就抓住我的臂肘,累得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这儿等了您好久。已经采了一大把花,还背了九遍《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二章了。全家都在等您回来,您不在,大家都觉得冷清。您这就给我们大家讲讲您在湖上都见到了些什么,最好再编点儿有意思的。不,还是别编的好,看到什么就讲什么,因为就是不编,牧场上也够美的了,野蔷薇已经开第二遍花了!真好看呀!”

或许为那个女人写作。多少年来,她把自己的生命同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与我分担艰难和困苦,共享欢乐和柔情,以至于现在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俩担忧的了。

或许为朋友们写作。只是在我这样的年纪,朋友一年比一年少了。

不过归根结底,我是为所有愿意看我作品的人写作。

我还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一时还未能从中拣出那个像磁石一般的思想,以便把其余的思想吸引拢来,使它们乖乖地进入叙述的范围之内,各就各位。

这种情况所有从事写作的人都是熟悉的。

“难怪诗人们要谈灵感,”屠格涅夫说道,“当然,缪斯[20]是不会从奥林匹斯山[21]上下凡来找他们,给他们送去现成的诗歌的。但是他们常常会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与灵感十分近似。费特曾在一首诗中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将要歌唱什么,而是‘那支歌自己在成熟’,结果这首诗遭到了人们极大的嘲笑,其实这首诗倒是生动地表达了那种情绪的。有时你会产生一种要写作的愿望——具体要写些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已有了写作的兴致。正是这种情绪,诗人们称之为‘神的君临’。这种时刻乃是艺术家感到莫大喜悦的时刻。如果不存在这种时刻,那么谁都不会去写作。而此后,当你不得不把活跃在你脑袋里的种种想法加以整理,并形诸笔墨的时候,痛苦就开始了。”[22]

半夜里,我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那是远处一艘轮船的汽笛声。可这儿港湾都封冻了,哪来的轮船?

昨天里加的报纸报道说,有一艘破冰船自列宁格勒开抵港湾。显然,是那艘破冰船在鸣笛。

突然,我想起了一艘破冰船上的大副讲给我听的一件事。他们的船在芬兰湾内破冰时,他看到坚冰上有一束冻僵了的野花,上面积着一层雪。是谁把这束花丢失在这冰天雪地中的呢?显然是一艘什么船在海水刚刚上冻,冰还很薄时,破冰而行,落下了这束花。

于是形象出现了。这个形象以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开始引出一则眼下在我脑子里还模模糊糊的童话。

人们自然想解开这束冻僵了的花的秘密。所有的人都作了猜测。每个看到这束花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想法,虽说我并没看到这束花。我想,这会不会就是那个跑来迎接我的小姑娘在牧场上采的花呢?想必就是这些花。但是它们怎么会撂到芬兰湾的冰上去的呢?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童话是不知道什么时空的限制的。

这时,我又想到了女性对花的那种特殊的、跟我们男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我们男人来说,花是装饰品。对女人来说,花却是生灵,是从我们这些忙于公务的成年男子偶尔才以一种俯就的态度、淡漠地匆匆瞥上一眼的那个天地中来的嘉宾。

可惜朝霞这么快就燃烧了起来。白昼的光亮会驱走这些想法,使它们在一本正经的人眼里,显得滑稽可笑。

在阳光下,许多童话都会蜷缩起身子,像蜗牛那样躲进自己的硬壳。

是呀,的确这样,不过我那则童话,尽管眼下还有点模糊,但已经要呱呱坠地了。童话、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当它们打算出世时,要想加以阻止,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无异于屠杀生灵。它们好像是自动地开始在我们意识中蓬勃生长的。

把那篇童话形诸笔墨的时刻终于到了。写童话,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困难的程度不下于要用文字来表达青草微弱的气味。写童话时,你几乎连气都不敢喘,唯恐把落满在童话上的纤妍的花粉吹掉。而且你写得很快,因为光、影和一幅幅的图景,都轻若游丝似的在你面前迅捷地一闪而过。不能拖拖拉拉,不能落后于奔驰而去的想象。

童话写好了。我真想怀着感激之情再看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童话就是常驻在那双明眸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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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巴黎一区名,位于塞纳河左岸,为著名文学、教育区。

[2]指俄、普、奥等欧洲反法联军击败拿破仑一世,攻陷巴黎一役。

[3]指古希腊城市的卫城。

[4]果戈理于1836年6月离开俄国,先后去德国、瑞士、法国和意大利。在出国的五年多内,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罗马度过的。

[5]马拉(1743—1793),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领袖之一、政论家。原系医学家和物理学家,1792年选入巴黎公社和国民公会。

[6]特里斯丹与绮瑟是法国中世纪作家托马和贝鲁尔合著同名传奇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特里斯丹是英勇的骑士,绮瑟是美丽的公主,两人倾心相爱,但由于种种曲折而未成眷属。后特里斯丹因抵抗外侮战死沙场。绮瑟因此哀伤过度,一恸而绝。国王将两人坟墓葬于教堂两侧。当天夜里,特里斯丹的坟上便长出了一株玫瑰,覆盖到绮瑟坟上,爱情使这对恋人死后终于结成连理。

[7]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1861—1900),俄国画家。

[8]这段文字出自俄国政论家、文学评论家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皮萨列夫(1840—1868)的《幼稚想法的落空》。原文如下:“假若一个人根本没有幻想的能力……假若他不能偶尔跑前一些,用自己的想象力洞察到他刚刚动笔创作的那件作品的完整的、纤毫毕见的美,那我就断断设想不出还有什么动因可敦促他去着手从事艺术、科学和实际生活领域内丰富多彩而又令人劳顿的工作,并把这项工作进行到底。”——原编者注

[9]引自勃洛克的诗作《你可记得,在我们那梦幻的港湾……》。

[10]塞壬是希腊神话中人身鸟足的女妖,住在地中海的小岛上,常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毁灭。

[11]指16世纪时西班牙人假想中位于南美洲的宝石与黄金之国。

[12]法国距离单位,约合4千米。

[13]美国东南部半岛,滨大西洋和墨西哥湾。

[14]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学者、诗人,俄国唯物主义哲学和自然科学的奠基者。

[15]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爱森斯坦(1889—1948),苏联导演和电影艺术理论家。

[16]阿列克谢·西雷奇·诺维科夫-普里波伊(1877—1944),俄罗斯作家。长篇小说《对马》是他的代表作。

[17]汤姆·索亚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所著《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主人公。哈克贝利·芬是他的另一部小说《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的主人公。

[18]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格列佛是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著《格列佛游记》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是俄罗斯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所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达吉雅娜·拉林娜是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塔拉斯·布尔巴是果戈理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皮埃尔·别祖霍夫是托尔斯泰所著《战争与和平》中的男主人公;契诃夫的三姐妹是指他所写的剧本《三姐妹》中的人物;马克西姆·毕巧林和贝拉是俄国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所著《当代英雄》中的男女主人公。

[19]引自俄国作家、十二月党人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1797—1837)于1832年致俄国作家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波列伏依(1796—1846)的信。

[20]希腊神话中的9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

[21]希腊东北部的一座高山,古代希腊人视为神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山顶。

[22]引文出自尼·奥斯特洛夫斯卡娅所著《忆屠格涅夫》。——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