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想象力及其对我们生活的影响,本想单辟一章加以阐述。但考虑了一下,我没有写这个章节,而写了一篇描述诗人安徒生的短篇小说。我认为这篇小说不仅可以替代这个章节,甚或比泛泛地谈论这个题目能给人以有关想象的更加明确的概念。

 

在威尼斯那家又旧又脏的旅店里,是休想弄到墨水的。那种地方干吗要备墨水呢?好让旅客去记下敲他们竹杠的账目吗?

不过,当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住在那家旅店里的时候,锡制的墨水瓶里倒还剩有一点墨水。他蘸着这点墨水写起一篇童话来。可眼看着童话越写越淡,没有了颜色,原来安徒生往墨水里掺了好几回水。就这样,安徒生终于没有把这个童话写完——童话愉快的结尾留在墨水瓶底上了。

安徒生微笑了一下,决定给他下一篇童话取名为:《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上的故事》。

他喜爱威尼斯,称它为“一朵正在凋谢的荷花”。

一团团秋日低垂的乌云在大海上空翻滚。一条条运河里,污浊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寒风在十字路口呼啸。可是一俟太阳破云而出,墙头的绿霉下便立即露出玫瑰红的大理石,这时往窗外望去,整个城市就跟旧日威尼斯大画家卡那莱托[1]的画一样绚烂多姿。

是呀,这是一个美妙的城市,尽管有几分忧郁。不过该离开这儿,到其他城市去游历了。

所以安徒生差遣旅店的茶房去给他买一张开往维罗纳的夜行驿车的车票时,并不怎么为即将告别威尼斯而感到惋惜。

这个茶房的面相倒是挺诚恳朴实的,可实际上很懒,手脚又很不干净,终日喝得醉醺醺的,真是什么样的旅店有什么样的茶房。他一次也没有来收拾过安徒生住的房间,连石板地也没来扫过。

从大红天鹅绒的窗帘后边,时不时飞出一群金黄色的飞蛾。洗脸只好用一只已经有了裂缝的破瓷盆,那上边画着好几个乳峰高耸的出浴的女人。油灯已经破掉,桌上有一副沉甸甸的银烛台,烛台里插着一个油脂做的蜡烛头,以代替油灯。这副烛台大概从提香 时代起就没擦过。

底层开有一家廉价饭馆,打那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浓烈气味。一群年轻女人整天在饭馆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吵架,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她们身上的天鹅绒胸衣又破又旧,腰里歪歪斜斜地扎着破带子。

有时,这些女人还动武,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安徒生碰巧走过这帮大打出手的女人身旁时,总要停下脚步,惊叹地望着她们散乱的发辫、气得通红的脸蛋和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

但是最好看的自然是从她们眼睛里冒出来,顺着两腮往下流的泪珠,那些泪珠晶莹得好似一滴滴熔化了的钻石。

女人们一看到安徒生,就歇手不打了,这位长有一个清秀的鼻子的瘦弱文静的先生使她们感到害臊。她们认为他是一个外来的魔术师,虽然嘴上都恭恭敬敬地称他“诗人先生”,但在她们心目中,他是一个古怪的诗人。他没有沸腾的热血。他从不弹着吉他唱出一曲曲使她们断肠的船歌,也不轮流跟这些女人中的每一个谈情说爱。只有一回,他把插在纽孔里的一朵玫瑰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碗的小女孩。这女孩长得难看极了,而且还是个瘸子,走起路来活像只鸭子。

茶房才走出门去买票,安徒生就急忙走到窗前,拉开沉甸甸的窗帘,只见那人一边吹口哨,一边沿着运河走去,半道上还顺手摸了摸一个红脸蛋的卖虾女人的乳房,结果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后来,茶房上了运河的拱桥。桥桩旁边漂浮着半个空蛋壳。茶房在桥当中停下来,久久地、专心致志地往空蛋壳里吐唾沫,竭力想吐中。

结果终于叫他吐中了,蛋壳沉了下去。然后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男孩身边。那孩子正在钓鱼。茶房在孩子身旁坐了下来,呆呆地盯着浮子看,等待有一条游荡成性的鱼来上钩。

“哎哟,天哪!”安徒生绝望地叫了起来,“难道我就叫这个蠢货害得今天走不成吗?”

安徒生砰的一声打开窗子。窗玻璃震得叮当直响,连那个茶房也听到了响声,抬起了头来。安徒生举起两只拳头,愤怒地朝他挥着。

茶房一把摘下孩子的帽子,嬉皮笑脸地朝安徒生挥了挥,然后把帽子扣到小孩头上,跳起身来就走,转眼拐了个弯不见了。

安徒生放声大笑。他一点也没有生气。甚至连这种有趣的小事也使他旅行的热情一天高似一天。

旅途中总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谁也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从女性的睫毛下会投来一闪即逝的狡黠的目光,什么时候会在远处出现陌生城市的塔影,什么时候会在海天之际出现一艘艘随波起伏的大船的桅杆,而当你看到雷雨在阿尔卑斯山的群峰之上咆哮的时候,又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诗句浮现在你脑际,同样也无法预料谁会用好似旅途中的铜铃一般清脆的嗓子,为你唱出一曲含苞欲放的爱情之歌。

茶房买回来了驿车票,但是没把找回的钱交给安徒生。安徒生抓住他的衣领,和气地把他推到走廊里,然后开玩笑地照准他的脖子打了一下,于是那人便沿着摇摇晃晃的梯子,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放声唱起歌来。

驿车驶出威尼斯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降临到了卑湿的原野上。

车夫抱怨说,把威尼斯去维罗纳的驿车安排在夜里出车,准是魔鬼出的主意。

乘客谁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了一会儿,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唾沫,随后通知旅客们说,除了洋铁提灯里的那个蜡烛头以外,再也没蜡烛了。

这件事,乘客也没有理会。这时车夫表示他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理智深感怀疑,并且加补了一句,维罗纳是个荒山沟,正派的人去那里没什么事好做。

乘客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可是谁也不愿跟车夫争辩。

乘客一共有三个:安徒生、一个上了年纪的不苟言笑的神父,还有一位披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一会儿觉得这位太太挺年轻,一会儿又觉得她挺老的;一会儿觉得她是个美女,一会儿又觉得她丑得要命。这都是提灯里的蜡烛头在作怪。它每一次都随心所欲地把这位太太照得换了一个样。

“要不要把蜡烛熄掉?”安徒生问,“现在反正用不着。等到需要照亮的时候,就没蜡烛好点了。”

“想得周到,意大利人是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神父大声说。

“为什么?”

“意大利人不善于深思远虑。等到他们醒悟过来,哇哇大叫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神父,您显然不属于这个轻佻的民族吧?”安徒生问。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没好气地说。

话谈不下去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有好一会儿工夫,车厢里的人谁都没说话,后来那位太太说道:

“在意大利这一带,夜间行车还是不点灯的好。”

“即使不点灯,车轮的声音也会把我们暴露的,”神父反驳她说,然后又颇为不满地加了一句,“女人家出门应当带个亲戚什么的,好有人照顾照顾。”

“照顾我的人,”那位太太调皮地笑着说,“就坐在我身旁。”

她这是指安徒生。安徒生摘下帽子,感谢女旅伴讲了这句话。

蜡烛刚一熄掉,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顿时活跃起来,仿佛为对手的销声匿迹而欢欣鼓舞。嘚嘚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路上滚动的隆隆声、弹簧颤动的吱嘎声和雨点打在车篷上的窸窣声都更加响了,由车窗里钻进来的被雨水打湿了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烈了。

“真是怪事!”安徒生说,“我原以为在意大利会闻到酸橙树的气息,结果闻到的却是同我那个地处北方的祖国一样的气味。”

“马上就要变了,”那位太太说,“我们正在上山。到了山上,空气要暖和些。”

马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驿车果真在爬上坡度缓斜的山丘。

但是夜并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山路两旁尽是老榆树。在葳蕤的枝叶下,黑暗变得更稠密,更寂静了,它只是悄没声儿地同树叶和雨珠絮语。

安徒生放下了窗子。榆树把一根枝丫探进了驿车。安徒生打枝丫上摘下了几片树叶留作纪念。

跟许多想象力丰富的人一样,安徒生也有在旅途中收集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嗜好。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并不起眼,却有一个特点,能够使往事复苏,使安徒生在捡起一块镶嵌瓷砖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者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得到再生。

“啊,夜呀!”安徒生赞叹说。

此刻,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他感到愉悦。黑暗使他可以静心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厌倦了这种思考的时候,夜又可以帮助他编出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这类故事中,安徒生总是把自己设想为一个永远年轻、活泼的美男子。他慷慨地把感情丰富的批评家们称之为“诗之花”的那类醉人的字眼,撒在自己的四围。

实际上安徒生长得很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完全清楚。他长得又细又长,而且十分腼腆,手脚摆动的样子活像提线木偶。在他的祖国,孩子们管这种长相的人叫“罗锅儿”。

长得这么难看,他已不指望得到女性的青睐了。可是每见到年轻女子打他身旁走过,就像打一根路灯柱子旁走过一样,他心里仍然会感到委屈。

安徒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颗绿色的硕大的星星。这颗星悬在中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显然夜已经深了。

驿车停了下来。从车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安徒生留神地听着。原来车夫正在同好几个中途拦车的女人讲价钱。

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娇媚、清脆,还带着一点儿讨好的味道,使人觉得这场悦耳动听的讨价还价就像是古典歌剧中的宣叙调。

这几个女人显然是想搭车到一个非常小的城市或者村镇去,车夫却觉得她们出的钱太少,不肯让她们搭车。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这些钱还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别啰唆了!”安徒生对车夫说,“您也太不像话了,要这么多钱,她们付不足的由我来付就是了。要是您不再粗声粗气地对待乘客,不再说废话,我还可以多付给您一点。”

“好吧,美人们,”车夫对女人们说,“上车吧。得感谢圣母,让你们碰到了这位瞎花钱的外国王子。他不过是不愿意因为你们耽搁驿车的时间。至于你们自个儿,在他眼里只是去年的通心粉,派不了什么用处。”

“噢,主耶稣!”神父觉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哼了一声。

“姑娘们,坐到我旁边来,”那位太太说道,“我们大家都可以暖和些。”

姑娘们悄声地商量了几句,把东西传递上车,爬进了车厢,向车厢里的人问了好,羞答答地谢过安徒生,便坐了下来,不再作声。

车厢内立刻充满了羊酪和薄荷的气味。安徒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姑娘们廉价耳环上的玻璃珠的闪光。

驿车开动。沙砾重又在车轮下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

“她们想要知道您是什么人。”那位太太说道。车厢里一片漆黑,所以安徒生是凭猜测感觉到她脸上挂着微笑。“真是外国王子?还是普普通通的旅游者?”

“我是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并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但我不是江湖骗子。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当年哈姆雷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国家[2]的一名不幸的王子之类的人。”[3]

“在这么黑的地方,您能看见什么呢?”有个姑娘惊奇地问道。

“譬如说吧,我能看见你们,”安徒生回答说,“看得清清楚楚,你们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们的赞美。”

他在说这句话时,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冷。每回他在构思诗歌和童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心情又临近了。

这种心情乃是轻微的焦灼、不知从何处迸涌而出的语言的激流,以及骤然意识到自己具有诗的魅力和驾驭人类心灵的力量这三者的融合。

这就跟他在一则故事中所说的一样。一只古老的魔箱的盖子砰的一声飞掉了,于是露出了藏在箱子里的尚未倾诉的思想、正在沉睡的感情和大地上一切迷人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花朵、色彩、声音、沁人心脾的和风、海洋的宽广、树林的喧闹、爱情的痛苦和婴儿的咿呀学语。

安徒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心情。有些人称它为灵感,另一些人称它为亢奋,还有一些称它为敏捷的才思。

“我一觉醒了过来,在沉沉的黑夜里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思了一会儿后,从容地说道,“可爱的姑娘们,这对我来说,已经足以使我了解你们,甚至更进一步,像爱久别重逢的亲姐妹那样爱你们。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你们都是长着柔软的浅色头发的姑娘。你们全都爱笑,你们喜欢一切生灵,所以你们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鸫鸟也会落到你们的肩膀上。”

“哎哟,尼科利娜!他这是在说你呀!”有一个姑娘耳语说,可声音却很响。

“尼科利娜,您有一颗像火一样的心,”安徒生仍然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如果您的意中人发生了不幸,您会毫不犹豫地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去探望他、援助他。我说得对吗?”

“我大概是会去的……”尼科利娜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既然您这么认为。”

“姑娘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安徒生问道。

“尼科利娜、玛丽亚和安娜。”有个姑娘乐意地替大家回答说。

“玛丽亚,我本来不打算谈您的美丽了。我意大利话说得很差。但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向诗神发过誓,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见到美,我就要赞叹。”

“主耶稣!”神父轻声说,“这人叫毒蜘蛛咬了,失去了理智。”

“有些女性具有真正惊人的美。她们几乎总是一些性情孤僻的人。她们仿佛暗自熬受着能把她们焚为灰烬的热情。这种热情仿佛从她们的心底烧灼着她们的脸庞。玛丽亚,您就是一位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不同寻常的。不是非常悲惨,就是非常幸福。”

“那您可曾和这样的女人相遇过?”那位太太问道。

“相遇过,就在此刻,”安徒生回答说,“我的话不仅是对玛丽亚讲的,而且也是对您讲的,夫人。”

“我想,您说这些话并非是为了消磨长夜吧,”那位太太声音发颤地说道,“否则,对于这位可爱的姑娘来说,就太残酷了。对我也是如此。”她压低声音加补了一句。

“夫人,我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么认真。”

“那么到底怎么样呢?”玛丽亚问道,“我会幸福吗?还是不?”

“您想从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虽说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因此您要得到幸福并不容易。不过您会在生活中遇到一个您那要求很高的心灵所满意的人。您的意中人必定是一个出色的人,那是不用说的。也许,他是一位画家、一位诗人,或者是为意大利的自由而战的斗士……但也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牧人,或者是个水手,不过必定有一颗高尚的心。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一颗这样的心,都是一样的。”

“先生,”玛丽亚羞涩地说道,“因为我看不见您,所以我才好意思问您。要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经占有了我的心,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跟他见过几次面,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去找到他,”安徒生大声说道,“他也一定会爱上您。”

“玛丽亚!”安娜高兴地喊道,“这不就是那个从维罗纳来的年轻画家吗……”

“住口!”玛丽亚喝住她说。

“维罗纳并不是个大得连一个人都打听不到的城市,”那位太太说道,“您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埃列娜·葛维乔里。我就住在维罗纳。每一个维罗纳人都能指给您看我的家在哪里。玛丽亚,您到维罗纳来吧。您可以住在我家,直到我们这位亲爱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件幸福的事情实现。”

玛丽亚在黑暗中找到了埃列娜·葛维乔里的手,把它紧紧地按在自己滚烫的腮帮子上。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安徒生发现那颗绿色的星星已经隐没。它落到地平线后面去了。这么说,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么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您为什么一句也不讲呢?”安娜问道,她是三个姑娘中最爱说话的一个。

“您将有许多孩子,”安徒生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们将排成一溜到您跟前来取牛奶喝。您每天早晨得花很多时间给他们洗脸、梳头。您未来的丈夫会帮您做这些家务事的。”

“不会是彼特罗吧?”安娜问道,“这个傻里傻气的彼特罗,我真少不了他!”

“您每天还得花很多时间来一遍又一遍地吻您那些小男孩和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的亮晶晶的眼睛。”

“在教皇统治下,竟说出这种疯疯癫癫的话,简直不可想象。”神父气愤地说,但谁也没有理睬他。

姑娘们又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她们的耳语常常被她们自己的一阵大笑打断。临了,玛丽亚说道:

“先生,现在,我们想知道,您是什么人。我们在黑暗中可没本事看见您。”

“我是个流浪诗人,”安徒生回答说,“我还年轻。我的头发是弯弯的,长得很密;我的脸晒得黑黑的;我的蓝眼睛几乎总含着笑意,因为我无牵无挂,直到今天我还没恋爱过。我唯一要操心的是——想出一些小小的礼品来赠送给人们,做出一些轻浮的举动来,只要这类举动能使别人高兴。”

“譬如说,什么样的举动?”埃列娜·葛维乔里问道。

“怎么跟您说呢?去年我在日德兰半岛[4]一个熟悉的林务员家里度夏。有一天,我到树林里去散步,走到了林间草地上,那里长有许许多多蘑菇。当天我又上这片草地去了一次,在每一只蘑菇下边藏了一件东西,或者是一块银纸包的糖,或者是一颗枣子,或者是一小束蜡制的花,或者是一枚顶针和一条缎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女儿上这片树林里去,她那年七岁。于是她在每一只蘑菇下边都发现了这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儿。只有枣子不见了。大概是叫乌鸦偷走了。您想象不出,孩子的眼里燃烧着怎样的惊喜。我告诉她,这些东西都是地精[5]藏在那里的。”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怒不可遏地说,“这是大罪孽!”

“不,这不是欺骗。她会终生记住这件事的。我可以向您担保,她的心决不会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这则童话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此外,尊敬的神父,我还要向您指出,我不习惯听强加于人的教训。”

驿车停了下来。三个姑娘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埃列娜·葛维乔里垂下了头,默默地沉思。

“喂,漂亮的姑娘们!”车夫喊道,“快醒醒吧!到啦!”

姑娘们又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黑暗中,一双有力的手臂出乎意料地搂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瓣滚烫的嘴唇碰了碰安徒生的嘴唇。

“谢谢!”那两瓣滚烫的嘴唇悄声说道,安徒生听出了那是玛丽亚的声音。

尼科利娜向安徒生道了谢,矜持而又温存地吻了他,她的头发擦得安徒生的脸痒痒的,安娜则是用力吻了一下安徒生,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姑娘们跳下了车。驿车又沿着铺有沙砾的道路颠晃着向前驶去。安徒生朝窗外望了一眼。除了黑黪黪的树梢映衬着微微泛青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行将破晓了。

维罗纳建筑物之美轮美奂使安徒生叹为观止。建筑的正面一座比一座富丽堂皇。按理说和谐的建筑术应当有助于人精神的宁静。可是安徒生的心灵却很不宁静。

傍晚,安徒生走进一条通往城堡的窄巷,拉响了葛维乔里家那幢古老宅第的门铃。

是埃列娜·葛维乔里亲自给他开的门。她苗条的身上穿着一袭紧身的绿色天鹅绒连衣裙。天鹅绒的反光映着她的双眸,安徒生觉得这双眼睛跟瓦尔基里女神[6]的一样澄碧清澈,美丽得难以描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领往小客厅。

“我是那样地想念您,”她率直地说道,歉疚地莞尔一笑,“我已经不能没有您了。”

安徒生脸色转白了。整整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激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她。他知道,他会出自衷心地狂热地爱这个女人的每一句话、每一根落下的睫毛和她衣裙上的每一粒微尘。他理解这种爱。他想,如果他听任这种爱燃烧起来,那么他的心将容纳不下它。这爱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苦恼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他是没有力量去经受住它带来的种种变化和意外的。

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由于这爱情,他那五彩缤纷的一连串童话将黯然失色,悄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到那时,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反正他的爱情到头来总归是单恋而已。这情形在他身上已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像埃列娜·葛维乔里这样的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有朝一日,她总会可悲地发现他多么丑陋。连他自己也嫌恶自己。他时常感觉到人们从他身后投来的讥嘲的目光。每当这种时候,他的两条腿走起路来就僵直了,跌跌绊绊,恨不得有个地缝让他钻进去。

“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他告诫自己说,“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光环。看来,我虚构爱情的本领要比在现实中去经受爱情的本领大得多。”

因此,他来到埃列娜·葛维乔里家时,已怀着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心:见她一面就走,从此永不相逢。

他不能把这一切向她直说出来。因为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昨天才在驿车上萍水相逢,彼此什么也没谈起过。

安徒生在客厅门口停下来,向厅内环顾了一眼。在客厅角落里,一尊狄安娜[7]的大理石头像被枝形大烛台照得益发苍白了,好像连她自己也因为慑于自身的美丽而失去了血色。

“是谁使您的容貌永驻在这座狄安娜的头像中的?”安徒生问。

“是卡诺瓦[8]。”埃列娜·葛维乔里回答说,垂下了眼睛。看来,她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是来辞行的,”安徒生声音喑哑地讷讷说道,“我这就要逃离维罗纳了。”

“我已知道您是谁了,”埃列娜·葛维乔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家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是害怕童话的。您缺少爱的力量和勇气,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爱。”

“这正是我的苦痛所在。”安徒生承认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亲爱的流浪诗人,”她凄然说着,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您就逃离吧!去得到解脱吧!愿您的眼睛永远含着笑意。别想念我。但今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穷和疾病而感到痛苦的话,那您只消讲一句,我就会去的,就像尼科利娜一样翻过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穿过滴水全无的沙漠,不远万里徒步走去安慰您。”

她颓然地坐到沙发椅上,双手捂住了脸。烛台中蜡烛的烛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安徒生看到从埃列娜·葛维乔里的指缝中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了天鹅绒的连衣裙上,慢慢地向下滚去。

安徒生扑到她跟前,跪在地上,把脸紧贴在她那温暖、有力、柔软的腿上。她仍然闭着眼睛,但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头,伛下身去,亲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泪珠落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泪水的咸味。

“您走吧!”她轻声说道,“愿诗神原谅您的一切。”

他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快步走了出去。

维罗纳全城响彻晚祷的钟声。

此后他俩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思念。

或许正因为如此,安徒生在逝世前不久,曾对一位青年作家说道: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要说,是大得过分了的代价。为了这些童话,我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我错过了时机,当时我应当将想象,不管它多么有力,多么灿烂光辉,让位给现实。

“我的朋友,您要善于驾驭想象,使之用于人们的幸福,也用于自己的幸福,切不要用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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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那莱托(1697—1768),意大利画家,以威尼斯风景画著称。

[2]指丹麦。

[3]安徒生十一岁丧父,靠母亲替人洗衣度日。幼时无力上学,曾先后在呢绒铺和皇家剧院当学徒和杂役。

[4]位于丹麦。

[5]西欧神话中身量很小的守护地下宝物的精灵。

[6]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她们帮助英雄们战斗,并将阵亡战士的灵魂引入瓦尔哈拉宫飨以酒宴。

[7]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掌管狩猎,照顾妇女分娩,保护少年男女。她以贞洁著称。

[8]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雕塑家,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