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善良温柔的勒内呀,你一定从报上看到了降临在我头上的巨大不幸;当时,我一个字也没能给你写,一连二十来个日日夜夜,我都守在他的床头,一直守到他咽气。我替他合上眼皮,和神甫们一起虔诚地为他守灵,我为他的灵魂作了祈祷。我用这种揪心的苦痛惩罚了自己。然而,见到他临终前嘴边还浮现出一丝安详的微笑,我还是不能相信,是我用爱情葬送了他的性命!而今他已去了,我却活着!你是非常了解我们的,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以上这句话就包含着千言万语了。唉!要是有人对我说,他可以使费利普起死回生,那我宁愿不上天堂,也乐意听他的许诺,因为这意味着和费利普重新相会!……即便是把他再留住两秒钟,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不象现在这样钢刀扎心了!你能否尽早来对我说这句话呀?你这样爱我,总不会骗我吧?……当然不会的!

你早就对我说过,是我深深地伤了他的心……难道真是这样?

是的,我不配享受他对我的爱情,你说得对,我是把它偷来的。至于幸福,是我用缺乏理智的拥抱把它窒息了!喔!直到现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觉得头脑不再发热了,可是我现在感到孤独!主啊,在您的地狱里还有什么比孤独二字更可怕的?

人们从我身边把他抬走以后,我跟着就躺倒在这张床上,我想死,因为在我和他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我发现自己还剩下一点力气,足以推门而入!可是,唉!我还太年轻,经过四十天的疗养,人们施展了惊人的技巧,使我吞下了这门可悲的科学所发明的许多药物。我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乡下,坐在我的窗前,置身于美丽的鲜花丛中;那些花都是他特地为我栽培的。如今,我又在这里领略秀丽的景色;这也是他生前频频注目的地方。由于我喜欢这里的景致,他还常常为这一发现欢欣鼓舞。啊!亲爱的,当一个女人的心死了以后,迁居所带来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花园里潮湿的土壤使我冷得发抖,大地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我走在上面,就象踩在他的身上!在我第一次外出时,我竟害怕起来,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如今是鲜花依旧,伊人难觅,这是何等凄凉的景象!

这会儿,父亲和母亲都在西班牙,我那两个哥哥你是了解的,你自己又不得不留在乡间;不过,请放心:已经有两位天使飞到了我的身边。可爱的索里亚公爵夫妇赶到了他们哥哥的病榻前。在他临终前的那几个夜晚,我们三人怀着痛苦的心情静静地、默默地围在他的床头,眼看着一个高贵的人正在慢慢地死去。他是世间罕见的、真正称得上伟大的一个人,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比我们高明。费利普的耐心实在是人间少有的。当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和玛丽的时候,他的神志稍稍清醒了一些,痛苦也有所减轻。

“亲爱的,”他用对待任何事物所惯用的简练语言对我说,“我临死前差一点忘了把玛居梅的男爵领地交给费尔南,该把我的遗嘱重新写过。弟弟会原谅我的,他懂得什么叫爱!”

亏得这位小叔和他的妻子,我才保住自己一条性命;他们想把我带回西班牙去!

啊!勒内,关于这场灾难,我只能对你谈谈它造成的后果。一想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的心就直往下沉。可怜的卡珊德拉①,我把你的劝告当作了耳边风,现在再向你倾诉,也无非是自我解嘲罢了。是我用种种苛求、毫无来由的嫉妒,以及接二连三的忧烦害死了他。由于我们俩有着同样细腻而敏锐的感情,所以我对他的爱就使他更难以忍受。我们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因此我的任何思想都瞒不过他,有时候,我随便说着玩,谁知却伤了他的心。你很难想象,这个可爱的奴隶对我顺从到何等地步:有几次我要他走开,让我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对于这样一个怪念头,他也不加争辩地服从了,可是他心里也许很痛苦。直到他临终前,他还为我祝福,并一再声称,和我单独相处一个上午,胜过和另一个爱侣常年厮守,就连玛丽·埃雷迪亚也不例外。我给你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又痛哭了一场。

①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亚公主,善卜凶吉的预言家。

现在,我晚上七点钟就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起身,我把用膳的时间拖长到可笑的地步,我走得很慢,对着花草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我观看树上的枝叶,我极其认真、严肃地忙于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我喜欢阴影、寂静和黑夜;总之,我在和时间搏斗,我以一种阴暗的乐趣把它们和过去联结在一起。花园里的静谧是我唯一喜爱的伴侣;在那里,处处都留有我们幸福的印记,它们的形象虽然已经消失,别人也不可能看到,但在我的眼前,它们却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有一天,我对索里亚公爵夫妇说:“你们真叫我受不了!西班牙人的心灵有着比我们法国人更伟大的东西!”我的妯娌一听此言,立即扑到我的怀里。

啊!勒内,如果说我这次没能死去,那一定是上帝给我们分配痛苦时,考虑到了人们对不幸的承受力。当我们失去了毫无虚情假义的理想的爱情,当我们失去了持久不衰、能为我们带来欢乐、使我们的身心同时得到满足的感情时,只有我们女人才能体会到这一损失是多么严重。他具有那样多的优秀品质,确实值得我们去爱,而又不降低我们的身分;这样的人,我们什么时候还能遇到呢?结识这样一位男子,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我们一生中难得有第二次。真正的强者和伟人啊,你们的道德情操蕴藏在一片诗情之中,你们的灵魂具有某种高雅的魅力,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受人崇拜的;可是你们不能去爱,因为这会给女人和你们自己造成不幸!这就是我在林中小径上大声疾呼的话!可惜,我没能为他生个孩子!这本是一种称心如意,永不枯竭的爱情,它曾为我倾注了多少的欢乐,绽出了多少朵鲜花,但是竟不能结出果实。

我真是一个该受诅咒的人哪!难道如此纯洁而强烈的爱一旦成了某种专制的感情,竟会不结子实和遭人嫌弃,如同沙漠的酷热和极地的严寒制止着生命的存在?难道非得嫁一个路易·德·莱斯托拉德那样的男子,才能组成一个家庭?莫非上帝也嫉妒爱情?我在胡言乱语了。

我相信,你是唯一能和我相处的人;你来吧,只有你才能和服丧期的路易丝生活在一起。我戴上寡妇帽的那个日子是多么可怕啊!当我发现自己穿上了黑色的丧服,我就跌坐在椅子上,一直哭到深夜;就是现在和你谈起这一骇人的时刻,我还在簌簌掉泪。再见,我写信也感到累了;我的头脑里千头万绪,也不想把它们都写下来。带孩子们一起来吧,你可以在这里给小家伙喂奶,我再也不嫉妒了;他已经不在了,再说我也很想见见我的教子;费利普生前也希望有一个小阿尔芒那样的孩子。快来分担我的痛苦吧!……

一八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