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博走进房间,把一块一磅重的面包、一张馅饼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早上上班时,维克图瓦大婶往炉子里加了许多煤粉,屋里显得特别热。卢博是副站长,他打开窗子,靠在窗台上。

这是阿姆斯特丹铁路终点,马路右边最后那座高楼里,住着西方铁路公司几个职员。在六层一间缩到里面的复折式屋顶拐角,面对火车站有扇小窗子。宽大的路基横穿欧洲区,再过去是地平线。时值二月中旬某日下午,灰蒙蒙的天空潮湿、温和。阳光下,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对面是罗马大街。阳光下,房屋显得模糊不清,好似罩着一层轻纱。左边,在火车站大厅的棚廊下是被煤烟熏黑的玻璃门,那是干线候车室,宽敞高大,视野广阔。在它同阿尔让特伊、凡尔赛、森蒂雷等较小的站台之间,没有路口看守小屋和小吃店。左方是欧洲桥,钢质桥架横跨在路基之上。路基穿过桥孔继续延伸,直达巴蒂涅勒隧道。窗下,三条双轨铁道穿过桥孔,在田野上呈扇状分开、扩散,变成无数条铁轨,通到站台廊棚下。拱桥前有三所小房子,是供道口看守居住的,三个小院都是光秃秃的。铁轨上,车辆来往穿梭,十分繁忙。苍白的天底下,挂着一盏红色信号灯。

卢博兴致勃勃欣赏了一会儿,拿勒阿弗尔车站同这里进行比较。他每次来巴黎,总要到维克图瓦大婶家来一下。由于工作关系,他经常到巴黎来。此时,从芒特开来一列火车,廊棚下的月台上立刻热闹起来。卢博盯住一辆调车使用的机车,那是一辆装有三个相连矮轮的煤水机车。它熟练地摘下车厢,把车厢送到备用轨道上。还有一辆马力大一些的机车,装有两个大轮子,那是快车牵引机车。它孤零零地停在一旁,烟囱冒出黑烟,慢慢飘向平静的高空。接着,卢博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三点二十五分开往卡昂去的列车上。车厢里坐满了乘客,只等机车来牵引。

桥另一侧也有一列火车,卢博无法看见,但可以听见它那急促的汽笛声,它迫不及待地要进站。通行信号发出之后,它短促地鸣叫一声,表示回答。短暂的寂静,排气阀打开,白色蒸气贴着地面冲出,一股雪白气团从桥下冒出,从桥架下升起,白茫茫一片。另一台机车的黑烟有增无减,黑烟腾空。后面隐约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指挥声和转盘的震动声。接着一阵轰鸣,两列火车在远方错开,一列是从凡尔赛开来的,一列开往奥特伊。

卢博正要离开窗台,忽听下面有人唤他。他俯身一望,原来第五层阳台上有人招呼他。那人名叫亨利·多韦涅,卅来岁,是列车长,和父亲及两个妹妹住在一起。亨利父亲是干线副站长。两个妹妹都是金发女郎,讨人喜欢。一个叫克莱尔,十八岁;一个叫索菲,廿岁。一家四口靠父子二人的六千法郎工资生活,宽裕幸福。卢博听见亨利的大妹妹在屋里嘻笑,小妹妹在唱歌儿,还听见鸟笼子里的鸟儿啁啁乱叫。

“喂,卢博先生,您到巴黎来了!喔,对了,是为那位副省长的事儿吧?”

卢博又伏在窗口,解释说,他是今天早上乘六点四十分的快车离开勒阿弗尔的。营业部主任召他来巴黎,狠狠批评了他一通,幸运的是并没有免去他的职务。

亨利问:“您太太呢?”

卢博夫人也来了,她到市场采购去了。她让丈夫在这里等她。卢博夫妻一来,维克图瓦大婶就把房间钥匙交给他们使用。大婶在楼下做打扫工作,让卢博夫妇安静地在她家里吃午饭。他俩在芒特只吃了一块小面包,准备办完事儿再吃午饭,可是现在三点已过,卢博早已饥肠辘辘。

为讨好对方,亨利又说:“今晚您就不回去了吧?”

不,他们要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赶回勒阿弗尔。什么,休假?那敢情好!可人家叫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训斥你,训完就催你回去!

卢博和亨利点头对视片刻。突然传来疯狂的钢琴声,两人谁也听不清谁了。大概是姊妹俩在一起弹钢琴,嬉笑声很大似乎惊动了笼子里的小鸟。亨利说了句笑话,一打手势回屋里去了。卢博又在那里伫立片刻,目视楼下。从那里传来女孩们的嬉笑声。然后,他举目远望,见那台机车已经关上排气阀,扳道工把它挂在去卡昂的列车上。等天空巨大的黑色烟团和白色蒸气消散之后,卢博转身回到房间里。

挂钟指向三点二十分,卢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该死的塞芙丽娜,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一钻进商店就不想离开。卢博腹中饥饿难忍,只好去布置餐桌,以转移注意力。他十分熟悉这间小屋,它有两个窗子,它是卧室,也是厨房兼饭厅。对那胡桃木家具、铺有红布打褶床罩的床、装满餐具的碗橱、圆形饭桌和诺曼底式衣柜,他都了如指掌。他从碗橱里拿出餐巾、盘子、刀叉和两只酒杯。这些餐具十分干净,卢博一向关心家务琐事。他在自己家吃饭也是如此,特别喜欢洁白的桌布。他很爱妻子,一想到妻子一进门就会笑嘻嘻的,他不由地先笑了。他把馅饼放进盘子里,把葡萄酒放在一旁。他忽然感到不安,瞪起眼睛像在找寻什么。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包,里面装着一小盒沙丁鱼罐头和一块格律耶尔干酪。刚才他忘记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