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末,吕依吉还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也有竞争者要对付:誉写价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工作,才能挣到同以前一样多的钱。他的妻子画好了几幅画,都不无价值;但画商连买名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勉强。吉讷弗拉廉价出售,仍然卖不出去。这对夫妇的景况有点儿不妙了;他们的心灵沉浸在幸福中,爱情的财富使他们享用不尽,而在这无穷无尽的欢乐中,贫困有如骸骨一样矗立着,他们互相隐藏自己的不安。吉讷弗拉看到她的吕依吉吃苦受累,几乎要落下泪来,因而对他百般温存。同样,吕依吉对吉讷弗拉倾吐缠绵悱恻的情意时,却忧心如焚。他们想通过感情的激发来抵消他们的不幸,而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嬉戏,都带着一种疯狂的烙印。他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有一种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杀,或者被贫困所窒息;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这种激情的力量相比呢?他们相互谈到手头拮据时,便感到需要自欺欺人,怀着同样的热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有一夜,吉讷弗拉环顾四周,找不到吕依吉,她全身悚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窄小的天井黑幢幢的墙上映出微弱的亮光,她猜到她的丈夫在连夜工作。吕依吉一俟他妻子睡熟,便上楼到他的工作室。四点敲响了,吉讷弗拉重新躺下,假装睡着,吕依吉困倦不堪地回到房间,吉讷弗拉痛苦地注视着这张俊美的面庞,工作和忧虑已经在上面刻下了几许皱纹。

“为了我他才熬夜抄写的。”她哭泣着说。

一个念头止住了她的眼泪。她想到仿效吕依吉。当天,她到一个富有的版画商那里去,凭着买她画的一个画商埃利·玛古斯的介绍信,她得到了一件上色的活儿。白天她作画和管家务;等到夜晚来临,她就给版画上色。这两个人,一往情深,上床只是为了下床。两人都假装睡着,等一个下了床,另一个出于忠贞不渝也马上离开。有一夜,吕依吉累得发起寒热,他已不堪重压,积劳成疾了。他打开工作室的天窗,想呼吸一下清晨洁净的空气来缓解痛苦。他往下一瞧,看到吉讷弗拉的灯火投在墙上的亮光,不幸的人一切都明白了。他下了楼,轻手轻脚地走着,猝不及防地闯进妻子的画室,妻子正在给版画上色。

“噢!吉讷弗拉!”他喊道。

她在椅子上痉挛地一跳,满脸通红。

“你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能睡得着吗?”她说。

“这样工作的权利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当我知道每片面包几乎都要你付出一滴血时,我能优哉游哉吗?”少妇回答,不禁热泪盈眶,“如果我不和你共同努力,我宁可死去。我们之间,不管是欢乐还是苦难,难道不应该一切都共享吗?”

“她发冷呢,”吕依吉绝望地嚷了起来,“把披肩盖严你的胸脯,我的吉讷弗拉,夜里又潮又凉。”

他俩走到窗前,少妇把头靠在她心上人的胸脯上,他挽着她的腰,两人都沉浸在缄默之中,凝视着天空,晨曦慢慢照亮了天穹。灰色的云彩疾速地相继掠过,东方越来越明亮了。

“你看见吗,”吉讷弗拉说,“这是一个预兆:我们会幸福的。”

“是的,在天国,”吕依吉苦笑着回答。“噢,吉讷弗拉!

你本应得到天底下的一切财富……”

“我有你的心就够了。”她用欢乐的声调说。

“啊!我死而无怨了。”他接过来说,把她搂得紧紧的。他吻遍这张秀丽的脸,它已开始失去青春的鲜艳,但表情依然这样温柔,这样甜蜜,他瞧着它总感到安慰。

“多么宁静呀!”吉讷弗拉说,“我的朋友,我觉得熬夜有很大乐趣。黑夜的庄严真有感染力,它让人肃然起敬,它引人坠入遐想;一切都沉睡着,而我在熬夜,这个想法里面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

“啊!我的吉讷弗拉!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我才感到你的心灵是多么细腻高贵!你看天亮了,你快去睡吧。”

“好的,”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独个儿去唾。那一夜,当我发觉我的吕依吉撇开我去熬夜时,我是多么痛苦呀!”

这两个年轻人同不幸作斗争的勇气,在一段时期之内颇见成效;可是,那几乎总是使夫妻达到极乐境界的事儿,对他们却是不祥之兆:吉讷弗拉有了一个儿子,用民间的话来说,他象白昼一样美。母爱的感情使少妇力量倍增。吕依吉为贴补吉讷弗拉产褥期的费用而借了债。所以,开初她没有感到景况的拮据,夫妻俩都沉浸在抚养孩子的幸福之中。这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正如两个游泳者合力破浪向前那样,两个科西嘉人最初勇敢地搏斗着;但往后他们不时陷入麻木之中,宛如死亡之前的沉睡。不久,他们不得不变卖首饰。穷困倏然显现,它并不丑陋难看,而是穿着朴素,几乎并不使人感到难以忍受;它的嗓门一点儿不吓人,它身后并没有拖带着绝望,也没有拖带着幽灵和破衣烂衫;不过它叫人再也别想那宽裕的日子和往昔的生活习惯;它一步步销蚀了人的傲气。然后,随之而来的是狰狞可怖的赤贫,对衣衫褴褛毫不在乎,把人类的一切感情都踩在脚下。小巴托洛梅奥出生后七到八个月,从给这个瘦弱的孩子喂奶的母亲身上,已很难认出她就是四壁空空的卧房唯一的装饰品,那张出色的肖像的原型了。严冬也不生火,吉讷弗拉发觉自己的面庞秀美的轮廓慢慢地毁坏了,双颊变得象陶瓷一样苍白,眼睛也泛白,似乎生命的源泉在她身上正在枯竭。看到自己的孩子瘦削下去,面孔苍白无色,这么小就遭罪吃苦,她心如刀绞,而吕依吉则再也没有勇气对他的儿子露出笑容。

“我跑遍了巴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怎么敢向毫不相干的人乞怜呢?我在埃及时的老伙伴,那个饲养牲畜的韦尼奥在一桩密谋案中受到牵连,被关进监狱,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供给了我。至于我们的房东,一年来根本没有问我们要过房租。”

“不过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装出平静的神色。

“每一天来临都多带来一层困难。”吕依吉惶惶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