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依吉拿走吉讷弗拉所有的画,还有那幅肖像,几件家里还用不着的家具,以贱价出卖了,所得的钱使一家人苟延残喘了一些日子。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吉讷弗拉表现出她性格的崇高和吃苦耐劳的幅度,她泰然自若地忍受着痛苦的磨难;她坚强有力的心灵支持着自己抗灾御难,她的手虽然有气无力,却仍然在奄奄一息的儿子身旁工作着,她以奇迹般的活力料理家务,一切都应付过来了。吕依吉看到她把他们蛰居的唯一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嘴角现出惊异的笑容,她瞧见时心里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的朋友,我给你留着这块面包。”一天晚上,吕依吉筋疲力尽地回来,她对他说。

“那你自己呢?”

“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亲爱的吕依吉,我什么也不需要。”

促使他接受她留下不吃的食物的,与其说是她的话,还不如说是她脸上的柔情蜜意。吕依吉搂着她,给她绝望的一吻,就象一七九三年那些一起登上断头台的人,临刑前的友好的抱吻一样。在这崇高的时刻,两人肝胆相照。不幸的吕依吉骤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忍饥挨饿,由此他也分担着吞噬她的寒热,他浑身颤抖,推说有件紧急的事出去了,因为他宁愿吞下最烈性的毒药,也不愿嚼下使他免于一死的家里最后一块面包。他踯躅在巴黎光彩夺目的车马中,在这唇没人的、处处辉耀的奢华中;他飞快地走过兑换商的店铺,金子在那里闪闪发光;临了,他决意出卖自己,作为替身去服兵役,希望以这一牺牲拯救吉讷弗拉,况且,他不在时,她可能会得到宽恕,回到巴托洛梅奥身边。他于是找到一个做这种寻替身生意的人,认出他是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感到颇为幸运。

“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用缓慢而衰弱的声调说,“我的妻子饿得奄奄一息,对我却不发一声怨言,我想,她咽气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他苦笑着又添上一句:“朋友,你行行好,先把我买下来吧,我很强壮,我已经过了应征的年龄,我……”

那个军官按吕依吉服兵役所能得到的款子,先预支了一部分给他。不幸的人抓到一把金币时,脸上堆起一个痉挛的笑容,他拚命朝自己家里奔去,气喘吁吁,不时喊叫着:“噢,我的吉讷弗拉!吉讷弗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幕已开始降临。他悄悄地走进门来,生怕使他妻子过于激动,他离家时她已经衰弱无力了。落日的余辉从天窗射进来,落在吉讷弗拉的面庞上,她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你醒醒,我的心肝。”他说着,没有发觉他孩子的姿势,孩子这时透着异乎寻常的光辉。

听到这唤声,可怜的母亲睁开眼睛,遇上吕依吉的目光,露出了笑容;但吕依吉发出了惊惶的叫声:当他用粗犷有力的手势把金币指给他妻子看时,他才发现她几乎疯了。

吉讷弗拉开始机械地笑着,突然用恐怖的声音嚷起来:

“路易!孩子已经冰凉了。”她瞧着她的儿子,晕了过去,原来小巴托洛梅奥已经死了。吕依吉把妻子抱在怀里,却不能使她把孩子放下,她用不可思议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将她放倒在床上,然后出去求援。

“噢,上帝!”在楼梯上他遇到房东,对房东说,“我有钱,而我的孩子饿死了,他妈妈也奄奄一息,给我们帮帮忙吧!”

他象一个绝望的人回到妻子身边,让那个正直的泥瓦业承包商和几个邻居去打点照料,尽其所能来解救这一至今不为人知的贫困,那两个科西嘉人出于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掩盖起来。吕依吉把他的金币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子躺着的床头边。

“爸爸!照顾照顾我的儿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讷弗拉在狂乱中叫喊说。

“噢,我的天使!你平静一点,”吕依吉抱着她说,“好日子就在我们前头呢。”

这话语和这温存使她稍稍平静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着说,一面用特别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我太痛苦了,再说,象我这样得到无上的幸福,也本该付出代价。是的,我的吕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经这样幸福,要是叫我从头开始生活,我还会接受我们这一命运。我是一个坏母亲:我依恋你,胜过依恋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声音添上说:“我的孩子。”两行眼泪从她快失去活力的眼里夺眶而出,她霍地抱紧了尸体,她再也不能使它温暖过来。她接着又说:“把我的长发交给我父亲,作为他的吉讷弗拉的纪念。

你告诉他,我从没有归罪于他……”她的头倒在她丈夫的臂膀上。

“不,你不能死,”吕依吉嚷着,“医生马上就来。我们有面包。你父亲就会宽恕你。我们已经时来运转了。留下来同我们在一起吧,美丽的天使!”

然而这颗忠贞不贰的、充满爱情的心变冷了,吉讷弗拉本能地把眼睛转向她热爱的心上人,虽然她对什么都已毫无感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她脑际,这时她的脑子已接近于失去人世的一切记忆了,她知道吕依吉就在那里,因为她一直在越来越有力地攥紧他冰凉的手,仿佛她以为自己要掉下悬崖,极力想驻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说,“你身上冰凉,我来让你暖和暖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这时她咽了气。两个医生,一个教士,还有几个邻居跨进门来,带来了一切必需的用品,想要救助这对夫妇,抚慰他们的痛苦。来人最初闹哄哄的;而进屋之后,房间里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

正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坐在古老的靠椅里,每人分占大壁炉的一角,熊熊的炉火刚够把这府邸的大客厅烧热。挂钟指着子夜。很久以来,老夫妇就夜不能寐了。此时此刻,他们默默无言,象两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客厅里空荡荡,但对他们说来却充满了回忆,一盏就要熄灭的灯微弱地照射着,要是没有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他俩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们的一个朋友刚刚离去,他拜访时坐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两个科西嘉人中间。皮永博朝这张椅子瞥了不止一眼,这几眼意味深长,象是连绵不断的悔恨,原来这张空椅子就是吉讷弗拉的椅子。艾丽莎·皮永博窥测着她丈夫苍白的脸上掠过的表情。虽然她已习惯于从他面部线条的剧烈变化中猜出这个科西嘉人的感情,但是,这时他的脸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又忧郁惆怅,她怎么也猜不透这难以捉摸的心灵。

巴托洛梅奥是不是堕入了这张椅子唤起的强有力的回忆里呢?他是否看到这张椅子自从女儿走后,第一次被一个外人坐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宽恕的时刻,这一直白白等到如今的时刻,是不是已经敲响了呢?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激动着艾丽莎·皮永博的心。有一阵她丈夫的容貌变得这样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个普通的花招,好找机会谈起吉讷弗拉,便簌簌地颤抖起来。这时,北风劲吹,把雪片刮落在百叶窗上,两个老人都听见了沙沙的响声。吉讷弗拉的母亲埋下头,不让丈夫看到她的眼泪。老人的胸膛忽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妻子注视着他,他显得衰颓不堪;三年来她第二次壮着胆子对他谈起女儿。

“吉讷弗拉大概会挨冻,”她轻声嚷道。皮永博打了个寒噤。她继续说:“她说不定会挨饿。”科西嘉老人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法抚养,她的奶水干枯了。”

母亲用绝望的声调冲动地又说。

“让她回来吧!让她回来吧!”皮永博喊着,“噢,我亲爱的孩子!你战胜了我。”

母亲站起身来,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儿。正在这时,门砰然打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死了!我们两家都在互相毁灭,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他一面说,一面把吉讷弗拉黑油油的长发撂在桌上。

两个老人浑身颤抖,仿佛受到雷电的轰击,一霎时,吕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着我们朝他开枪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巴托洛梅奥望着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〇年一月于巴黎。

[郑克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