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夫人,”但维尔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葛朗利厄子爵夫人说,“社会上有一些精神现象,我们注意得还不够。我生性喜欢观察,在我承办的金钱关系诉讼中,激情起着很大的作用,不由得要对这些案件加以分析。我发觉两造的秘密意图和内心的想法几乎总是互相猜测得到的,我每次看到这种情形都惊叹不已。在两个敌手中间,有时双方都有同样清明的理性,同样透辟的智力,跟两个互相看透了心灵的情人一样。因此伯爵夫人和我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虽然伯爵夫人的情感全用最动人的礼貌与和蔼掩饰起来,我却突然明白了她对我反感的原因。因为她必须在我面前把心事都说出来,而一个妇人在一个男人面前不得不脸红的时候,要她不憎恨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至于她呢,她却猜到我虽说是她丈夫所信任的人,她丈夫可还没有把家产交给我。恕我不把我们的谈话全都对您重述一遍,在我的记忆中,这次谈话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斗争之一。伯爵夫人禀性聪慧,她的媚态叫你无法抵御,她有时柔顺,有时高傲,有时百般温存,有时推心置腹;她甚至还想挑动我的心,唤醒我心中的爱情,好来支配我;但她失败了。我向她告别时,突然看见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憎恨和愤怒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我们不欢而散。她恨不得消灭我,而我呢,我却对她存着怜悯之心,对于某些个性很强的人说来,这种感情就等于最大的侮辱。我最后提出的供她考虑的意见,便流露出这种感情。我告诉她,不管她对这件事情怎样处理,她还是非破产不可,我相信这句话在她心里一定引起极大的恐怖。

“‘如果我能见到伯爵先生,至少您的孩子们的财产……’

“‘这么一来,我就要完全任凭您摆布了,’她说,用一个厌恶的手势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既然说得这么露骨,我就决定挽救这一家人,使他们不至于在不久以后就忍饥受寒。如果为了达到目的非采取某些触犯法律的手段不可,我也下了决心那么办。于是我作了下面几项准备工作。我对雷斯托伯爵提出控告,追讨一笔伪称他欠高布赛克的款项,我获得了胜诉。伯爵夫人当然把控诉状藏起来,但是在伯爵死后,我却有权查封他的产业了。我买通了伯爵家里一个仆人,他答应我在他主人快要断气的时候,哪怕是在深夜,也赶来通知我,使我能够突然走到伯爵家里,吓唬伯爵夫人说要马上查封伯爵的产业,这样就可以保存那个附件。我事后知道,伯爵夫人一面听着她垂危的丈夫呻吟,一面研究民法。如果在病人卧榻周围的人的思想可以形诸笔墨的话,他们的灵魂会使人看见一幅多么触目惊心的图画!策划阴谋、商讨计划、布置圈套,其动机都是为了争财夺利!这些从本质上来说相当乏味的细节,现在且撇下不谈,可是它们可以使您设想这个妇人的痛苦、她丈夫的痛苦,并且把类似的家庭隐私向您揭露出来。最近两个月来,雷斯托伯爵预料自己必死,始终一个人躺在他的卧室里。一种致命的疾病使他身体和脑力都慢慢地衰弱下去。病人的古怪念头老是在他脑子里转悠,其不近人情之处似乎难以解释。他不让人收拾他的屋子,拒绝一切照顾,甚至不要人给他铺床叠被。这种极端的麻木不仁的感觉在他的四周留下很深的痕迹;他屋里的家具横七竖八;最精致的器物上都封满尘土,结了蛛网。往日他的一器一物都富丽考究,现在他对着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却安之若素。壁炉上、写字台上、椅子上,都堆满了病人需用的东西:空的或满的药瓶,几乎全是脏的;到处乱放的衣服,打碎了的盘子,壁炉前面有一只没有盖好的汤婆子,装满了矿泉水的浴缸。毁灭的感觉在这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里都表现出来。死神还没有侵入人身之前,已经在物件里出现。伯爵非常害怕阳光,百叶窗关闭了,黑暗使这个凄凉的地方更显得悲惨。病人近来消瘦得厉害。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发光,似乎生命就蕴藏在那里。他面色惨白,令人望而生畏,加之他始终不肯让人替他理发,平直的头发长得非常长,一绺一绺地紧贴在两颊上,使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他活象一个荒山野岭出家修行的隐士。他不过五十岁①,往日整个巴黎城都艳羡他的风流倜傥、生活美满,忧思却扑灭了他身上一切人类的情感。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初,一天早晨,爱乃斯特坐在他的床尾,满面愁容望着他。他看了儿子一眼。

①前面描写一八二〇年时伯爵三十五岁,这里却说他一八二四年有五十岁了,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常出现类似的疏忽。

“‘您难受吗?’年轻的子爵问他。

“‘不难受!’他带着令人害怕的微笑说。‘一切都在这里,都在这颗心的周围!’

“他对爱乃斯特指了指他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用他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指紧按着他凹下去的胸部,这个手势使爱乃斯特掉下了眼泪。

“‘为什么但维尔先生不来找我呢?’他问他的贴身仆人。

他以为这仆人对他非常忠心,其实这人已完全站在伯爵夫人一边。‘这是怎么回事,莫里斯?’那个垂死的人高声叫道,他突然在床上坐起来,仿佛神智完全清醒了,‘你看,半个月之内,我已有七八次派你到我的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可是他还没有来,你以为你们可以捉弄我吗?你马上去找他,把他接来。如果你不按照我的话去办,我就起来,自己去……’

“‘夫人,’那仆人走进客厅说,‘您听见伯爵大人的话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假装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回来告诉老爷说,给他办事的那个人为了一件重要的案子,到离巴黎四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你还可以说,他会在本星期末回到巴黎。’

“‘病人往往弄不清自己的病情,’伯爵夫人想道,‘他一定会等这个人回来。’

“大夫在前一天曾经说过,伯爵大概熬不过这个白天。两小时后,当那随身仆役走来给他主人作这个令他失望的答复时,那个垂死的人似乎十分焦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