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国,特别是布列塔尼,还有少数几座城市完全处在赋予十九世纪以全新面貌的社会变革之外。这些城市与巴黎缺少经常而及时的联系,与所属的专区或首府之间勉勉强强有一条蹩脚的道路相通,所以对新文明虽有所见闻,但如同看戏一般,有惊诧之感,而无赞同之意。这些城市对新文明或是畏惧,或是蔑视,于是固守着古老的风习,身上带着古风旧俗的印记。愿意从事精神考古旅行,考察人而不是考察石头的人,会在普罗旺斯的某些村庄里找到路易十五时代的形象,在普瓦图内地找到路易十四时代的形象,在布列塔尼内地找到还要更早的时代的形象。这些城市大部分已不再象昔日那么繁盛,比较注重史实和日期而不太注重风习的历史家已不再提起它们,但对昔日盛况的怀念仍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象布列塔尼这种地方,忘记有关本地的历史是与民族个性格格不入的。这些城市有不少过去是封建小国、郡或公国的都城,后被国王征服,或由于缺乏子嗣而被财产继承人瓜分。这些城市从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由一国的神经中枢降为普通城市,又由于缺少新的动力而日趋萧条,失去生气。三十年来,这些古老世纪的形象开始消失,所剩无几。为大众造福的现代工业将逐步摧毁古代的艺术品,创造这些作品的工程,当时无论对消费者来说还是对匠人来说都是富有个性的。我们现在有产品而不再有艺术品了。不朽的艺术品有一半在这些历史陈迹中。而对工业来说,不朽的艺术品是采石场,硝石矿,或者棉花仓库。再过几年,这些别具一格的城市会变得面目全非,只有在这部文学作品中才能见到它们原来的面貌。

封建时代的面貌保存得最完好的城市之一是盖朗德。仅仅这个名字就会在那些有幸去过海滨的思想家、艺术家、画家的脑海里勾引起千百种回忆。那儿藏着这颗封建制度的明珠,这颗明珠傲然屹立,高踞于淤淀和沙丘之上,好象三角形的顶角,底边上的两个角是另外两颗同样珍奇的珠宝:克华西克和巴镇。除了盖朗德之外,布列塔尼只剩下省中央的维特雷城,南方只剩下阿维尼翁城。在我们这时代,阿维尼翁仍完整地保持着中世纪的风貌。至今盖朗德仍有高大的城墙环绕,护城河里绿水盈盈,城上的箭垛完整无缺,射孔未被灌木堵塞,爬山虎也没有给城头或方或圆的角楼披上大氅。

盖朗德有三座城门,狼牙式城门的吊环尚在,进城还得穿过用铁加固的木结构吊桥,这桥虽不再升起,倘要起落却仍很自如。为了给散步者遮荫,市政府于一八二〇年在护城河沿岸种了白杨。由于此事遭到舆论的责难,市政府回答说,沙丘那边,几段似乎昨天刚竣工的城墙外面,那块又长又阔的空地被改建成榆树成荫的散步场已经一百年了,现在居民们很喜欢在那里散步。城里的房子还是老样子,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没有一幢房子的正面挨过建筑师的铁锤或粉刷工的排笔,也没有因为加建一层楼而被压坏,每一幢房子都保持着原来的面貌。有几幢房子依托在木柱上。木柱构成游廊,行人穿越其间,地板在脚下颤动而不断裂。商店的房屋矮小,正面墙上覆盖着钉得牢牢的石板。窗户上雕花的材料大多是木头,现在已经朽烂。向外突出的窗台由奇形怪状的木柱撑着,窗台的犄角延伸为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动物形象。这是当时赋予静物以生命的伟大艺术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画家们从这些饱经风霜的老古董身上,可以找到他们喜欢描绘的古铜色调和模糊不清的雕饰。

街道仍是四百年前那个样子。只是这里的人口没有从前那么多,社会生活也不那么活跃,游客若想把这个象一具完整的古代盔甲那样美丽的城市看个仔细,尽可不无伤感地沿着一条几乎空无行人的街道漫步。为了免纳捐税,朝街的石窗都用粘土封了起来。这条街的尽头是城堡的暗门,已经用砖堵死。上面长着一簇灌木,好象是布列塔尼的大自然亲手栽种的,优美雅致,可算是法国生长得最茂盛的灌木丛之一。

在这个仍然完整如新的城门洞里,听不到这座安静城池的市井之声,一位画家或一位诗人定会在这里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玩味这里的沉静气氛。城头上过去弓弩手占据的射孔,好似高台亭阁上鸟瞰风景的彩色拼花玻璃窗,可以供人眺望美丽富饶的田野。

在这一带溜达,每一步都会使人联想到过去时代的风俗习惯,因为每一块石头都会向你谈起。总之,中世纪的思想在这里仍以迷信的方式存在着。如果街上偶然走过一个戴着镶边大帽的宪兵,你会因其过时而不以为然,但是没有什么比遇到现代的人或事物更为稀罕的了。甚至当今的穿着也很少见到:市民们肯接受的服装也或多或少适应了他们不变的风俗和固有的外貌。公共广场上满眼都是布列塔尼的服饰,色调异常鲜明,艺术家们竞相前来勾勒。盐民——盐田上晒盐工人的名称——所穿的白布衣衫,农民的棕色、蓝色衣衫,与妇女恭恭敬敬保持着的别具一格的妆饰,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两种人与身穿军人制服、头戴漆皮小帽的水兵之间,就象印度种性等级一样迥然不同,并且还能从中看出资产阶级、贵族和僧侣之间的差别。在这儿,一切仍然泾渭分明;在这儿,百姓也过于怪僻,过于顽固,无法用革命的标准来衡量,所以革命的标准如果还想使用,就得大大降低。大自然赋予各种动物一成不变的本性,在人类身上也表现了出来。总而言之,即使在一八三〇年革命之后,盖朗德仍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城市,基本上是布列塔尼式的,虔诚地信奉天主教,宁静,沉寂,新思想很少进得去。

这种现象可以从地理位置上获得解释。这座美丽城池屹立在盐田之上。这里出产的盐在布列塔尼全境称之为盖朗德盐。许多布列塔尼人都认为,他们的黄油和沙丁鱼之所以质量优异,是多亏了这种盐。该城与现代法兰西只有两条道路相通:一条经圣纳泽尔通往所属专区萨沃内,一条通往瓦讷,与莫尔比昂相连。专区已建陆路交通,圣纳泽尔与南特之间却由水路联络。陆路一般只为政府部门所用。而速度最快,使用最多的是圣纳泽尔的水路。该镇与盖朗德之间的距离至少有六法里①,邮车不经过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乘马车的旅客一年不到三个人。圣纳泽尔与班伯夫之间隔着卢瓦尔河的入海口,宽达四法里。卢瓦尔河的激浪使汽船的航班相当没有规律,而且还有一层阻碍:圣纳泽尔岸端在一八二九年还没有码头,这地方有滑腻的岩石、花岗岩暗礁、巨大的石块,成为它美丽的教堂的天然屏障,因而旅客在海上有风浪的时候,不得不带着行装改乘小驳船,或者等天气好的时候穿过礁石到当时工兵建造的防波堤靠岸。这些使旅游爱好者望而生畏的障碍现在也许仍然存在。首先是政府部门办事缓慢,其次是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对于这些阻止外人走近他们乡土的障碍已经习以为常。在法国地图上你们会看到这块土地的形状象颗牙齿,被夹在圣纳泽尔、巴镇和克华西克之间。被遗弃在天涯海角的盖朗德与谁都不来往,也没有人到她这儿来。她乐于不为人知,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克华西克是盐的集散地,盐田产量巨大,付给国库的税金不下百万。克华西克是个三面环海的城市,与盖朗德的交通联系靠的是流沙——那儿白天开辟的路夜里即消失——以及穿过海湾所不可缺少的驳船。海湾为克华西克提供了港口,海水曾涌进沙土地带。这座可爱的小城因此成了未被火山熔岩淹没的封建时代的赫尔库拉农①。她屹立海滨而无生命,仅仅因为没有被海水吞没才保存了下来。

①法国占里,约合四公里。

①赫尔库拉农,意大利古城,位于维苏威火山脚下。公元七九年,火山爆发,熔岩将该城与庞培城一起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