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天生喜欢吹捧祖先的时代,贬低眼前,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然而要入木三分地批评现在,又不得不借助于过去,利用对过去的讽刺来讽刺现在,于是为了谴责当前这个时代的弊端,他们只得把他们所歌颂的那个时代的弊端也公之于世,结果徒然证明,两者的罪恶是共同的。就因为这样,贺拉斯、尤维纳利斯和佩尔西乌斯 [3] 虽非先知,他们的诗句却好像在针砭时弊,指向我们这个时代。

——托马斯·布朗爵士:《世俗的谬误》 [4]

新热病医院遭到的反对,利德盖特向多萝西娅作了扼要的说明,它正如其他反对意见一样,人们往往见仁见智,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利德盖特认为,这是嫉妒与愚蠢的偏见混合而成。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却觉得,这不仅包含医生的嫉妒,也是某些人决心与他为敌的结果——主要由于对他全力宣传的教派怀有敌意,而他却不遗余力,要作它的全能的世俗代表。这种敌意当然要在宗教以外的其他领域寻找口实,好在人们的行为总是错综复杂、互相牵连的,要做到这点并不困难。这些可以称之为牧师的观点。但是一切反对总可以获得无限广泛的响应,它决不局限于知情者的范围,不明真相的群众永远是它最好的传声筒。在米德尔马契,反对新医院及其管理机构的论调,自然会在这些人中间引起回声,因为按照上天的安排,人不可能都是先知先觉。只是人与人不同,他们所代表的社会色彩也不尽一致,一方面有温文尔雅的明钦大夫,另一方面也有直截了当、不留余地的多洛普太太——屠宰巷金樽酒店的老板娘。

多洛普太太根据自己的推论,越来越相信,利德盖特医师虽然没有下过毒药,但是巴不得病人死在医院里,好供他开膛剖肚,不必征求你的意见,取得你的同意。因为“有一件事”大家知道,他主张解剖戈比太太的遗体。戈比太太住在帕利街,是一位体面的妇人,结婚以前已有一笔存款。从一个医生说来,这是很糟糕的,因为医生如果还有一点用处,就应该在你死前知道你得的病症,不必等你死后去挖掘你的内脏。如果这不成其为理由,那么多洛普太太倒想请教,什么才算是理由。她的听众普遍感到,她的意见是一道防波堤,它一旦毁坏,尸体就没有保障,开膛剖肚的事会泛滥成灾。人们对伯克和黑尔 [5] 的突然袭击还记忆犹新,在米德尔马契也难保不出这种乱子!

不要以为在屠宰巷金樽酒店传布的意见,对医学界无足轻重,这家权威老店是多洛普开办的著名酒店,伟大的福利俱乐部便设在这里。几个月以前,它还就它的常任医药顾问人选问题投过票,预备罢免原来的“甘比特医师”,改选“这位利德盖特医师”,因为后者医术高超,往往药到病除,有的病其他医生束手无策,却让他治好了。但是投票结果,利德盖特落选了,因为两个会员坚决反对,他们不知根据什么理由,认为医生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这点不足凭信,也不宜提倡,否则难免会干预上帝的意旨。然而这一年中,舆论发生了变化,多洛普酒店中形成的一致意见,便是这种变化的标志。

将近两年以前,人们对利德盖特的医术还一无所知。那时,所谓医术高低并没有定论,全看医生的推测是否像那么回事,医生也只是根据自己的推测,认为病源是在心窝或松果腺,便开方给药,反正不论怎样,在完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这些诊断同样值得重视。因此有些得了慢性病的人,或者像老费瑟斯通那样长期病魔缠身,已给弄得精疲力尽的人,自然立刻想到了利德盖特,认为不妨让他姑且一试。此外,还有不少人欠了原来的医生一大笔账,不想照付,他们也乐于跟新医生打交道,另外开辟一条出路,在他们的孩子身体不适,需要服药,原来的医生又不肯通融时,可以前去请教。这样,大家都想请利德盖特看病,似乎公认他是学识丰富的大夫。有些人认为,在“涉及肝脏的场合”,他比别人有用——至少,从他那里拿几瓶“药水”,并无害处,如果它们证明无效,那时重新服用清血丸药也不迟,它虽然不能使发黄的皮肤变白,总还能保住你的性命。不过这些病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市民。至于米德尔马契的上等人家,他们没有明显的理由,是不会改变他们的医生的。皮科克先生原来的主顾也并不认为,只因利德盖特接替了他的业务,便非得请他看病不可,他们说,他“似乎不能与皮科克同日而语”。

但是利德盖特来到这里没有多久,就有不少细节流传开了,它们引起了各种不同的猜测,也在原来支持他的人中间,加深了分歧。有些细节虽然可以给人深刻的印象,但是它们的意义,人们却完全不能理解,好比他们看到一个统计数,但提不出比较的标准,只能在它后面加上一个惊叹号。一个成年男子一年吸进的氧气有多少立方英尺,这在米德尔马契的某些居民中,可以引起多大的惊异!“氧!谁也不知道这是啥子东西……那么,霍乱会传播到但泽,又有什么奇怪?可是有人还认为隔离检疫没有必要呢!”

有一件事传说纷纭,那就是利德盖特不出售药品。这既得罪了大医师,侵害了他们独占的权利,又得罪了药剂师医生,他们本来与他是平等的;不久以前,这些人还认为法律站在他们一边,因为按照法律,一个没有在伦敦取得医学博士头衔的人,除了发售药物,没有收取其他费用的资格 [6] 。但是利德盖特缺乏经验,没有料到,他的新方针在医药界以外,引起的不满甚至更大。莫姆赛先生是高级市场最大的食品商,他虽然不是利德盖特的主顾,但有一天装出满脸笑容,提起了这点。利德盖特不够谨慎,匆匆忙忙对自己的理由作了一个通俗的解释,向莫姆赛先生指出,如果医生只能靠卖药收费,长长的账单上开的尽是药水、药丸和药粉的费用,那势必降低他们作为医师的职责,这对病家是有害无益的。

“正是由于这样,辛勤工作的医生可能变成江湖郎中那样的骗子,”利德盖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为了多挣一些钱,他们不惜对英王的臣民用药过量。莫姆赛先生,这是一种恶劣的诈骗行径,它势必给身体造成严重伤害。”

莫姆赛先生不仅是教区的贫民救济委员(正是为贫民的医药费问题,他才找利德盖特打听消息),而且是一个气喘病患者和多子女家庭的家长,因此,从医疗业务和他本人来看,他都是不容忽视的人物。确实,这是一个优异的食品商,火红的头发堆得金字塔一般高,对待顾客总是客客气气,甜言蜜语,把你奉承得高高兴兴,而且保持一定的分寸,决不让心里的话全部泄露给你。正是莫姆赛先生发问时那种兴致勃勃的友好态度,决定了利德盖特回答的声调。然而聪明人要谨记在心,千万不可轻易作出解释,它只会引起更多的误解,要知道,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利德盖特笑嘻嘻地结束了话,把脚伸进踏镫,莫姆赛先生则笑容可掬,比他懂得英王的臣民这称号更加起劲,嘴里连声说:“再见,先生!再见,先生!”那副神气仿佛利德盖特的一席话,已使他茅塞顿开。但事实上,他的观点是混乱的。几年来,他严格按照账单上的项目付钱,因此每付出半个克朗或十八个便士,他都知道,一定有相应的可以衡量的实物已经提供给他。这使他付账时心情舒畅,觉得自己尽了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账单越长,他也越感到自豪。此外,服药除了“自己和家庭”受益无穷外,还可以提供一种乐趣,使他对药品的直接效果形成精确的判断力,因而为甘比特医生的治疗提供明智的说明。这位大夫的地位固然比伦奇或托勒低一些,但作为妇产科医生却特别受到尊重,关于他的能力,莫姆赛先生认为,他在各方面都毫不足道,唯独作为医生,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他往往小声对人说,他觉得甘比特比其他任何医生都高明一着。

但是一个新人的肤浅议论,遇到更深一层的道理就站不住脚了。那天在店堂楼上的客厅里,莫姆赛先生把利德盖特的话转告了他的太太。这是一位有名的多产妈妈,常年处在甘比特医生或多或少的照料下,有时发生猝不及防的意外,还得把明钦大夫请来会诊。

“难道这位利德盖特先生的意思是说,吃药没有用吗?”莫姆赛太太道,她讲话总是慢吞吞的,“我倒要请教他,我到了有喜的时候,要不是在一个月前服用提神剂,我怎么支持得住?你想想,我每天都得为上门的主顾准备什么来着,亲爱的!”她转身对一个亲密的女友说,那人正坐在她旁边,“大牛肉馅饼、鱼肉卷、牛腿肉、火腿、舌肉等等,等等!但是最好的提神剂还是淡红合剂,不是棕色合剂。我不明白,莫姆赛先生,你这么一个老练的人,居然有耐心听那些废话。要是我,我马上叫他免开尊口,我懂的还比他多一些。”

“不,不,不,”莫姆赛先生说,“我不想把我的看法告诉他。什么话都可以听,但主意要自个儿拿,这是我的格言。但他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讲话。我不会让他牵着鼻子走。有些人常常自以为是,跟我说这个说那个,那副神气就好像在说:‘莫姆赛,你是个傻瓜。’但我一笑置之,我宁可让他们自鸣得意。要是吃药对我和我的家庭有害,到这个时候我早已发觉了。”

第二天,甘比特先生听说,利德盖特在到处宣扬药物无用论。

“真有这么回事!”他说,扬起了眉毛,露出不胜诧异的神色。(他是一个身强力壮、声音嘶哑的人,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大戒指。)“那么他怎么医治他的病人呢?”

“可不是,我 也这么说呀,”莫姆赛太太答道,她有个习惯,总把代名词讲得特别重,“难道他 以为,只要他来跟人家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人们便会掏钱给他吗?”

甘比特先生是经常到莫姆赛太太这里来坐一会儿的,有时谈谈他自己的养生之道,或者拉拉家常,但是他当然明白,她的话毫无指桑骂槐的意思,他来消闲和聊天,从来没有引起过她的不满。于是他风趣地答道:

“不过说真的,利德盖特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呢。”

“我 可不想请他看病,”莫姆赛太太说,“别人 愿意请他,那是他们的事。”

这样,甘比特先生从大食品商家中出来时,不必再担心竞争,只是难免有一种感觉,即利德盖特是一个伪君子,这种人靠标榜自己的正直来破坏别人的信誉,因此大家应该谨防上当,揭露他们的真面目。不过甘比特先生在业务上还算称心,他的主顾大多是零售商人,这使他可以用结账代替现金支出。他觉得,揭露利德盖特的事,他还是不插手的好,等他力量大一些再说。确实,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他是不顾同行的藐视,克服了重重困难,才打开了局面,好在尽管他把呼吸器官肺称作“非”,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助产士。

其他医生觉得自己力量比较大。托勒先生的主顾都是当地的第一流人物,他自己又出身于米德尔马契的古老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在法律界和其他各界都有,地位都比零售商高。他跟我们那位性子急躁的朋友伦奇不同,生就了世界上最随和的脾气,有些似乎应该使他生气的事,他也能处之泰然,他修养好,为人幽默风趣,有一所漂亮的住宅,机会凑巧的时候也喜欢打打猎,他跟霍利先生是老朋友,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却是冤家对头。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这么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治病时却大刀阔斧,采取放血、发疱、饥饿等等治疗方法,把自己为人的榜样满不在乎地丢在脑后。但是这种不协调,反而提高了他在病人中的声望,他们通常认为,托勒先生作风懒散,但医起病来却一丝不苟,使人心悦诚服。他们说,干这一行的,谁也不像他这么认真;你请他,他来得是慢一些,但他一到,总会采取 一些办法。在同行中间,他威信极高,他随口讲一句对某人不利的话,那种揶揄的口吻立刻会给添枝加叶传播出去。

有人对他说,皮科克先生的后继者不打算出售药品,他听得多了,自然懒得再笑,只是应了一声:“哦!”有一天在聚餐会上,哈克布特先生提到这事,托勒先生笑道:“这下子,迪比兹可以把他过期的陈药统统脱手了。我喜欢小迪比兹,他走运我自然高兴。”

“我明白你的意思,托勒,”哈克布特先生说,“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有机会的时候,我得把这意思说给大家听听。一个医生应该为他的病人服用的药品的质量负责。这是迄今为止得到公认的收费制度的原则。那种改革只是沽名钓誉,对实际毫无好处,真是害人不浅。”

“沽名钓誉,哈克布特?”托勒先生说,冷笑一声,“我看不见得。一个人靠谁也不相信的事,是沽不了名,钓不了誉的。其实这跟改革根本无关,问题只在于,药品的利润是由药商还是由病人付给医生,以及是不是在诊断的名义下,收取额外报酬。”

“啊,诚然,诚然,这只是你们那些老骗局的新花招。”霍利先生说,一边把圆酒瓶递给伦奇先生。

伦奇先生平时是戒酒的,但遇到宴会之类,却从不错过机会少喝一口,现在他已经有些醺醺然,因此肝火更旺了。

“谈到骗局,霍利,”他说,“随意用它来诬蔑别人是很容易的。我要反对的只是,作为一个医生,却要在同行脸上抹黑,大喊大叫,到处宣扬,好像一个医生经售药品,就见不得人似的。我根本不把这种指责放在眼里。我得说,一个人最不光明正大的勾当,就是在同行中间招摇撞骗,借口革新,对他们久经考验的传统做法横加诬蔑。那就是我的意见,不论谁要反对,我都不怕,我做我的。”伦奇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响,变得非常尖锐。

“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伦奇。”霍利先生说,把两手插进了裤袋。

“我的好朋友,”托勒先生为了息事宁人,望着伦奇先生插口道,“那种做法真正得罪的还是内科医生。至于尊严问题,那让明钦和斯普拉格去考虑吧。”

“难道医学立法对这种侵害,没有提供什么保障吗?”哈克布特先生说,表示毫无私心,想替他们出些主意,“喂,霍利,法律是怎么规定的?”

“这类事毫无规定,”霍利先生说,“我替斯普拉格查过法律。你要靠该死的法官作决定,只能到处碰壁。”

“啐!何必依赖法律,”托勒先生说,“就医生的业务来说,那种主张是荒谬的。没有病人欢迎它,皮科克的病人早已习惯了放血,当然也不会欢迎。把酒递给我。”

托勒先生的预言在一定程度上应验了。莫姆赛夫妇根本不打算请利德盖特看病,他反对用药的谣言把他们吓住了,即使那些请他看病的人,也不免提心吊胆,一直在留意,看他是否“用尽了他所能用的一切办法”。波德雷尔是好先生,一向宽大为怀,本来认为利德盖特是在一心一意研究更好的医疗方法,对他着实敬重,现在也给那些谣言搞糊涂了,以致在他的妻子患了丹毒、请利德盖特医治时,疑虑重重,不得不提醒他,皮科克先生遇到类似情况,用的是一组大丸药,他虽然不知道它们的名称,但效果是显著的,因此波德雷尔太太从八月大暑天得病后,到米迦勒节以前已霍然痊愈。确实,他既不愿得罪利德盖特,又担心他把“什么办法”漏掉了,思想斗争的结果,还是让他的太太偷偷服用了威京氏解毒丸,这是在米德尔马契享有盛誉的一种药,可以医治百病,正本清源,直接对血液发生净化作用。这种双重措施,利德盖特并不知情,波德雷尔先生也没有绝对把握,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但愿药到病治罢了。

但是在利德盖特行医之初这个前途未卜的时期,我们经常随口说的所谓红运,并没有忘记他。据我看,任何医生来到一个新地方,总会治好几个病人,以致引起一些人的讶异,这可以说是命运给他的证书,它跟写的或印的证书具有同样高的威信。各种病人,有的病还相当危险,经过利德盖特诊治之后痊愈了,于是大家认为,这位新医师和他的新方法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可以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人间。但是由此引起的废话,却使利德盖特更加懊恼,因为他取得的那种声誉,正是庸庸碌碌的无耻之徒求之不得的,于是对他心怀不满的医生便迁怒于他,认为是他在煽动这些无知的吹捧。但是尽管他生性高傲,光明磊落,他还是不能不看到,反对那些无稽之谈是没有用的,正如鞭子赶不走迷雾,而“红运”却必然要利用这些废话。

拉彻尔太太的粗做女用人身上出现了骇人的症状,一天,明钦大夫正好上门看病,太太发了善心,要他当场给女用人诊断一下,开一张证明,让她上医院治疗。大夫检查以后,开的病名是肿瘤的一种,并介绍持信人南希·纳什在门诊部就医。南希上医院时,顺路回家了一次,她住在做紧身褡的裁缝店顶楼上。她把明钦大夫的字条给裁缝夫妇看了,这样,她在教堂院子巷附近一些店铺中,成了大家表示同情的谈话中心。她的肿瘤在人们的议论中,起先是“又大又硬,像一个鸭蛋”,但到了当天晚上,便变成了“你的拳头”那么大。听到的人大多同意应该把它割除,但一个人说可以用食油,另一个人说可以用茅根草汁,医治身上的任何肿块,只要它们渗入肿块内部,就可以使它变软,以至消失——食油可以使它逐渐“软化”,茅根草汁可以对它起腐蚀作用。

南希来到医院,那天正好是利德盖特值班。询问和检查以后,利德盖特小声对住院外科医生说:“这不是肿瘤,是痛性痉挛。”他给她开了发疱药和一些铁合剂,告诉她回家休息,同时写了一张条子给拉彻尔太太,说明她需要增加营养——据女用人说,她是她最好的东家。

但是过了不久,南希在顶楼上病得更重了,那个假想的肿瘤确实给发疱药消灭了,但却跑到了另一个部位,而且来势更凶。裁缝的妻子跑去找利德盖特,他在南希家中继续给她诊治了两个礼拜,最后她终于复原,又去上工了。但这病在教堂院子巷和其他胡同里,仍被说成是肿瘤的一种,连拉彻尔太太也不例外,因为她向明钦大夫谈到利德盖特的高明医术时,后者自然不肯承认“这病确实不是肿瘤的一种,我对它的诊断是错了”,他只是答道:“真的?嗯!我知道这是外科病,没有生命危险。”但他心里很恼火,特地上医院查问了他两天前介绍来的女病人的情况,住院外科医生还很年轻,不怕得罪明钦,据实作了汇报。明钦大夫一边听,一边心里在说,这真不像话,一个一般医生居然公开否定内科医师的诊断。事后,他表示与伦奇看法一致:利德盖特太放肆,对前辈一点也不尊重。利德盖特并没有把这件事作为根据,抬高自己,更没有因此自命不凡,轻视明钦,这种纠正误诊的事,在水平相等的医师之间是时常发生的。但是肿瘤的这个惊人病例却传开了,人们说它跟癌症没有明显区别,特别因为它具有活动性,更加可怕。总之,南希·纳什生了又大又顽固的肉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痛苦,可是在利德盖特的治疗下,肉瘤终被消灭,南希很快恢复了健康,这证明利德盖特具有惊人的医术。就这样,对他在药品问题上实施新办法的许多偏见也烟消云散了。

这叫利德盖特怎么办?一个太太对你的医术表示惊异,你总不能对她说,她完全错了,她的惊异是愚蠢的。何况说明疾病的性质,只能使你不尊敬前辈的罪状更加显著。因此成功固然在向他招手,他却怀有戒心,无知者的赞美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证明什么。

有一个更体面的病人,那就是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利德盖特不仅每天登门给他看病,还有意识地做得特别周到,但在这件事上,他赢得的声誉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能说会道的拍卖商得了肺炎,他一向是皮科克先生的主顾,现在便请利德盖特看病,表示他有心照顾他。特朗布尔先生生得身强力壮,是试验期待理论的最好对象,这个理论就是对一个有趣的病例进行密切观察,让它尽可能自行复原,同时记下各阶段的变化,为未来的临床医疗提供根据。从特朗布尔先生描绘他的感觉的情况,利德盖特推测,他希望医生对他开诚布公,也愿意在治疗过程中与医生配合。拍卖商平心静气地听医生说,他的体质可以在严密的观察下,听候它自然恢复,因而给这种疾病提供一个完整的范例,让人们对它的各个阶段有一个鲜明的轮廓。利德盖特还说,也许他具有罕见的精神力量,愿意进行这项合理程序的试验,使他的肺部功能失调为社会的普遍福利做出贡献。

特朗布尔立即表示首肯,头脑中还出现了一幅美好的前景:他的病对医学科学发挥了重大推进作用。

“你放心,先生,跟你谈话的这个人,不是对自然治愈力一无所知的。”他说。用的仍是平时那种夸大的口吻,只是由于呼吸困难,显得有些可怜罢了。禁用药物没有引起他的不安,相反,由于经常使用热度表,说明他的体温具有重要意义,由于他觉得他是在为显微镜提供研究资料,又由于他学会了许多新名词,可以用来描摹他高贵的分泌液,总之,由于这一切,他还异常兴奋。利德盖特也很乖巧,跟他谈话时,故意选用一些医学术语。

不言而喻,特朗布尔先生从病床上起来以后,动不动要谈他在这场病中,怎样发挥他的意志力和体力。同时,他对一个独具慧眼,能够看到病人这种潜力的医生,自然也不会不尽力吹嘘。拍卖商一向慷慨大方,从不吝惜给人以应得的评价,何况他的口才也绰绰有余。他学会了“期待疗法”几个字,便用它和其他术语大做文章,说他保证,利德盖特“比其他医生学识丰富,在精通医学秘密上,远远超过他的大多数同行”。

这是在弗莱德·文西生病以前的事。弗莱德那场病,更使伦奇先生对利德盖特的仇视带上了明确的个人动机。新来者的危害大有发展成竞争的可能,而且毫无疑问,它已表现在不把前辈放在眼里,对他们进行事实上的抨击和非难上,而这些前辈忙得要命,要做的事太多,没有工夫考虑那些未经试验过的空想。利德盖特的业务在一两个地区蒸蒸日上,关于他出身望族的传说,也使他一开始就受到相当普遍的尊敬,以致在当地上等人家的宴会上,其他医生常常遇到他。但是跟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见面,结果不一定能促进双方的好感。人们的意见从来没有这么一致,他们认为,利德盖特是一个傲慢的年轻人,他为了最终出人头地,甚至不惜对布尔斯特罗德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尽管费厄布拉泽先生在反布尔斯特罗德一派中是一面旗子,他总是卫护利德盖特,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大家还是认为,这是费厄布拉泽一个不足称道的缺点,是他想两面讨好。

因此,同行的仇恨早已酝酿多时,最后才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把他为新医院制定的管理规则宣布的当口爆发出来,这些规则之所以特别令人气愤,是因为它排除了一切干预他的意愿和爱好的可能性。这样,除了梅德利科特勋爵以外,所有的人都拒绝为建造房屋捐款,理由是他们宁可把钱用在老医院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得不独力承担一切,他并不后悔,觉得他购得了推行他的革新意图的权利,不必担心怀有偏见的合作者的阻挠。只是他必须支付大笔款项,以致房屋的建造进度缓慢。这事本来由凯莱布·高思负责,但建造过程中,他遇到了挫折,在内部装修开始以前,只得辞去总管职务。后来在提到医院时,他常常说,不管怎样,布尔斯特罗德明白事理,懂得好歹,他对木工和石工首先要求结实耐用,他也理解下水道和烟囱的重要性。确实,布尔斯特罗德对医院非常关心,他甘愿每年拨出一大笔钱,使他可以独断独行,不受董事会钳制。但他还有另一个念念不忘的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也需要钱,那就是他想在米德尔马契附近购置一片田地,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为了维持医院,谋求大量捐款。医院是预备专医各种热病的,医疗工作将由利德盖特负责,他可以全权处理一切,进行他的比较研究,他的学识,尤其是在巴黎的学习,使他看到这种研究十分必要。医院的其他医生只能提供建议,无权否定利德盖特的最终决定。医院的全面管理权,完全掌握在以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为核心的五个董事手中,他们的表决权是按照捐款多少分配的。医院的任何空缺均由董事会指派它的成员担任,这样,一般的小额捐款人便无权参与管理机构的活动。

但是城里的每个医生,都直截了当拒绝上热病医院给病人看病。

“很好,”利德盖特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我们有一个出色的住院外科医生,还有一个药剂师,这人头脑清楚,手脚灵活。克雷布斯利的韦布,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不比任何人差,我们可以请他每周来两次,万一临时有什么手术,普罗思洛可以从布拉辛来帮忙。我得多花些力气,事情无非如此,好在我已辞去老医院的职务。尽管他们反对,我们的事业照样可以兴旺发达,到那时,他们就乐意参加了。事情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下去,各种改革势在必行,到那时年轻人都会高高兴兴跟我们合作,进行各种研究。”利德盖特信心很高。

“我不会退缩,你可以放心,利德盖特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我看到你不屈不挠,决心实现你的雄心壮志,我一定始终支持你。多年以来,我在这城市里反对邪恶势力的努力,就是为了使上帝的恩典降临在这里,我虽然微不足道,但我相信,这目的是一定能达到的。我决不怀疑,我会得到志同道合的董事们的帮助。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已表示支持我,保证每年捐助一定的款子,只是他没有说明数额,我想,可能数目不大。但他在董事会是有用的成员。”

所谓有用的成员,大概就是指不提出任何主见,始终追随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投票的人。

医师们对利德盖特的厌恶,现在差不多公开了。当然,不论斯普拉格大夫或明钦大夫,都不说他们不喜欢利德盖特的学识,或者他想改进医疗方法的意图,他们不喜欢的是他的骄傲自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们暗示,他目中无人,自以为是,轻举妄动,一心想搞新花招,目的无非为了出风头,吹牛皮,这是一切江湖骗子的惯技。

“江湖骗子”这个称号一旦出现,就再也抹不掉了。当时,圣约翰·朗先生 [7] ,一位自称是“贵族和绅士”的庸医,正在招摇撞骗,说他可以从病人的太阳穴中吸出一种水银般的液体。

一天,托勒先生向塔夫脱太太笑道:“布尔斯特罗德找到了利德盖特,正好配成一对。宗教界的江湖骗子跟医药界的江湖骗子自然情投意合,一见如故。”

“一点不错,这是可想而知的,”塔夫脱太太说,一边牢牢记住,她编结的毛线已经打到了第三十针,“如今这类人太多了。我还记得,切希尔先生拿了熨斗,不顾上天的意旨,要把人的驼背熨平呢。”

“不,不,”托勒先生说,“切希尔还算好呢,他至少是公开干的,光明正大。那个圣约翰·朗,那才是我所说的江湖骗子,他自吹自擂,说他能医百病,别人不懂的疑难杂症,他都会医。这种人为了出名,不惜弄虚作假,冒充内行。前不久他还装模作样,敲打一个人的脑袋,要从里边取出水银来呢。”

“我的老天爷!这么折腾人的身体,多可怕!”塔夫脱太太说。

这以后,大街小巷便议论纷纷,都说利德盖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把人的身体当一回事,他那些异想天开的实验,非把医院的病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可。很清楚,金樽酒店的老板娘说得一点不错,他会不顾一切,把死去的病人开膛剖肚。他给戈比太太看过病,她后来死了,显然是心脏病,只是症状不太明显,利德盖特居然敢要求她的亲属让他解剖尸体,这事马上在帕利街传开了,老太太住在那里已经多年,有固定的收入,现在他竟把她的遗体与伯克和黑尔盗取的尸体等量齐观,这自然岂有此理,是对死者的极大侮辱。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利德盖特向多萝西娅提起医院的事,也是在这个时期。我们看到,他正以坚强的毅力,面对着仇恨和愚蠢的误解,同时意识到,这些谣言的产生,一部分也是由于他的幸运和成功造成的。

一天,在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书房里,利德盖特向他推心置腹地说:“他们休想把我撵走。我在这里获得了很好的机会,能够实现我的目的,这对我是最重要的。我完全相信,我今后的收入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我要使我的生活尽量安静一些,现在除了家庭和工作,什么都不能吸引我。我越来越相信,一切器官组织都来源于同一物质这点,是可以得到证明的。拉斯珀伊 [8] 和其他人也在做同样的探索,我已经失去了一些时间。”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利德盖特讲话时,他一边吸烟斗,一边沉浸在思索中,“但是城里那种敌对情绪,只要你谨慎一些,是不难克服的。”

“你叫我怎么谨慎一些?”利德盖特说,“我所做的一切正是我应该做的。人们的无知和仇视,叫我有什么办法,正如维萨里 [9] 也无能为力一样。一个人不能迁就愚蠢的结论,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产生的。”

“完全正确,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考虑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你应该尽量与布尔斯特罗德疏远一些,当然,你可以继续在他的帮助下,干你认为正确的事,但不要跟他连在一起。我这么说,也许像出于个人情绪,我也承认,这种情绪确实不少,但个人情绪不见得都是错的,只要不是意气用事,有真实的印象作根据,它便是纯正的意见。”

“布尔斯特罗德对我根本算不得什么,”利德盖特满不在乎地说,“我与他只有职务上的来往。至于与他发生密切关系,我想还不至于,因为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但你考虑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呢?”利德盖特问,一边在腿上轻轻按摩,尽量使它舒服一些,他不太觉得需要别人提供意见。

“哦,这样。千万小心,不要给金钱问题拖累——我是过来人,我这话还是经验之谈。有一天,我从你随口说的一句话知道,你不赞成我完全为了钱打牌。这一点,你讲得对。但是要做到永远不缺钱用并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做到。也许我的话是多余的,但一个人总喜欢装得比实际高明一些,举出自己的不幸事例来教训别人。”

费厄布拉泽先生的忠告,利德盖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尽管这些话出在别人嘴里,他可能受不了。他不能不想起,他近来欠了些债,但这些债看来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他不想再亏空下去,决心在家中保持俭朴的生活。他欠的家具账,今后不会再有了,他贮存的酒也还可以维持一个很长的时期。

那时有许多思想鼓舞着他,这也是合理的。一个人怀着雄心壮志,想干一番事业,在卑鄙的打击面前,就会想到不少伟大人物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往往弄得遍体鳞伤,这些人像保护神一样,活跃在他的心头,无形中支持着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闲谈的当天晚上,利德盖特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把长长的腿向前伸直,头向后仰起,按照他沉思时喜爱的姿势,把两只手合抱在脑后。罗莎蒙德坐在钢琴前面,演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这些曲子,她的丈夫只知道(他是一只懂得感情的象!)跟他的情绪很对劲,好像它们是从海上吹来的一阵阵节奏分明的清风。

这个时候,利德盖特显得神采奕奕,谁见了都敢打赌,说他在事业上一定一帆风顺。他的黑眼睛里,他的嘴角和眉宇间,都有一种安详的神色,那是头脑中深沉的思想的流露——他的心不是在探索,是在观看,那目光也似乎蕴藏着丰富的内容。

不久,罗莎蒙德离开了钢琴,坐到靠近沙发的一张椅子上,面对着丈夫。

“这些曲子够了吧,我的老爷?”她说,把双手合抱在胸前,露出了一点温柔体贴的神情。

“够了,亲爱的,如果你已经疲倦的话。”利德盖特和蔼地说,把眼睛转过去瞧着她,但没有其他动作。这时对他说来,罗莎蒙德的出现也许只是在一个湖泊中增加了一匙茶水,她那女性的本能对这点自然不会毫无感觉。

“你在想什么?”她问,俯前一些,使她的脸更贴近了他。

他把两只手伸过去,轻轻按在她的肩膀后面。

“我在想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在三百年前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给解剖学开创了一个新时期。”

“我无法想象,”罗莎蒙德说,摇摇头,“在莱蒙夫人的学校里,我们常常玩猜想历史人物的游戏,但从没想过解剖学家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叫维萨里,那时他要懂得解剖学,只有一个办法,他便是那么做的,那就是在黑夜到墓地和刑场去盗取尸体。”

“哎哟!”罗莎蒙德惊叫道,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很高兴,幸亏你不是维萨里。这太可怕了,他应该找一些其他的办法。”

“那不可能,”利德盖特说,一心在想自己的问题,没太留意她的回答,“他只能在深夜,从绞架上把犯人发白的尸骨取下,埋在地里,然后一点一点偷偷运回家中,这样才拼成一具完整的骨骼。”

“我希望他不是你崇拜的英雄之一,”罗莎蒙德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我真担心,有一天你也会在深夜爬下床,跑进圣彼得教堂的墓园。你自己说过,人们为了戈比太太的事多么生气。你的敌人已经太多了。”

“维萨里也是这样,罗莎。米德尔马契医务界的老顽固嫉妒我,这并不奇怪,当年维萨里也遭到过一些最伟大的医师的残酷攻击,因为这些人相信盖仑 [10] ,他却指出,盖仑错了。他们称他骗子,凶恶的妖魔。然而事实证明,人体结构正如他所说的一样,这才使他们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以后怎样呢?”罗莎蒙德问,有了些兴趣。

“ ,他奋斗了一生。那些人一度使他非常气愤,以致他焚毁了他写的不少手稿。后来,正当他离开耶路撒冷前往帕多亚大学任教时,船只失事沉没。他死得很惨。”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接着罗莎蒙德说道:“泰第乌斯,你可知道,我常常想,要是你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

“别那么说,罗莎,”利德盖特说,把她拉到身边,“那等于说,你希望嫁另一个人。”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觉得,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成,你完全可以干别的事。你那些在夸林汉姆的堂兄弟们都认为,你选择的职业,使你落到了比他们低一等的地位。”

“夸林汉姆的堂兄弟们见鬼去吧!”利德盖特说,露出了轻蔑的口气,“如果他们跟你说那样的话,这只是证明他们厚颜无耻罢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罗莎蒙德说,“那不是 一种美好的职业,亲爱的。”我们知道,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总是很难改变的。

“这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罗莎蒙德,”利德盖特严肃地回答,“说你爱我,却不爱作为医生的我,这无异是说,你喜欢吃桃子,却不喜欢桃子的味道。亲爱的,别再讲那种话,它使我感到痛苦。”

“一定从命,一本正经大夫,”罗莎说,露出了两个酒靥,“我将来要宣布,我最爱骷髅,还爱盗尸人,还爱药瓶,还爱跟每个人吵架,还爱最后在海里淹死。”

“不,不,还不至于那么坏吧。”利德盖特说,不再提出反驳,只是无可奈何地抚摩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