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派也是一种自然,你可以看到

逻辑怎样使它们具有共同的性质:

许多体现在个别中,个别体现在许多中,

全体不等于某些,某些也不等于任何,

属包含着种,两者都可大可小,

一类高不可攀,另一类却望尘莫及,

同一类也有它自己的差异,

这个不是那个,他永远不是你,

尽管这个和那个都投赞成票,你和他

也只是一等于一,三等于三,毫无差异。

关于卡苏朋先生的遗嘱,还没有谣言传进拉迪斯拉夫耳中。当时,到处都在谈论解散议会和未来的大选问题 [33] ,正如到了传统的教区节日或集市期间,各地的戏班子都要汇集在一起争奇斗胜,招揽生意,在这种背景上,无关紧要的私事自然不会引人注目。那场著名的“严肃选举”已近在眉睫,群众对它情绪之热烈,可以从酒类销售额之低落得到证明。威尔·拉迪斯拉夫这时成了大忙人,虽然多萝西娅的守寡仍为他所关注,他却根本不愿别人跟他提起这事,因此当利德盖特找到他,把洛伊克的牧师问题讲给他听以后,他一口回绝,毫不客气:

“这种事你干吗要把我拖进去?自从卡苏朋夫人住到弗雷什特以后,我从没见过她,今后也不会见到她。我从来不上那儿。那里是托利党的地盘,我和《先驱报》在那里,就像偷猎者和他的猎枪一样不受欢迎。”

事实是威尔发现,布鲁克先生非但不像以往那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老要他上蒂普顿玩儿,而且暗示他,他还是少去为妙,这不能不引起他越来越多的猜疑。那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提出愤怒的抗议之后,布鲁克先生所作的避重就轻的让步。威尔在这方面是非常敏感的,他得出的结论是,由于多萝西娅的缘故,他已给挡在蒂普顿门外。那么,她的亲友对他发生了怀疑?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如果他们以为,他会不惜充当贪婪的冒险家的角色,为了钱追求一位富裕的夫人,那么他们是大错特错了。

这以前,威尔从未充分意识到他和多萝西娅之间存在的鸿沟,直到现在,他才走到它的边缘,看到她站在它的另一边。他不免愤愤不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觉得,他对多萝西娅表示的任何关心,势必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她也可能这么想,因为很清楚,人们都在千方百计向她灌输谗言。

“我们是永远分开了,”威尔想,“早知这样,我还不如留在罗马好,我在这里也离她一样遥远。”但是我们所说的失望,往往只是希望得不到满足时引起的痛苦期待。他发现有不少理由说明他不应该走,因为从公事上说,他没有理由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自己的岗位——正当布鲁克先生面临选举,需要“指导”,需要他为竞选进行大量直接或间接活动的时候,把他甩下不管。威尔不能在下棋下得最热烈的当口放下棋子。任何候选人,哪怕他像一切好好先生一样,头脑和骨头都软绵绵的,只要他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就应该支持他争取胜利。给布鲁克先生指点方向,让他保持坚定的思想,明确自己责无旁贷,必须拥护当前的改革方案,而不是坚持自己的独立和适可而止的方针,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费厄布拉泽先生预言的“装在口袋里”的第四个候选人,至今并未出现。不论议员候选人协会,或者争取改革派获胜的任何其他组织,都还没有发现必须进行干涉的复杂情况。布鲁克先生仍是第二个改革派候选人,他是自己掏钱参加竞选的。目前互相角逐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老托利党员平克顿,另一个是新辉格党人巴格斯特,他曾在上次选举中当选过,至于布鲁克,他是未来的独立派成员,只是在竞选中站在改革派一边。霍利先生和他的一派全力支持平克顿,布鲁克先生要取得胜利,得依靠那些放弃巴格斯特的选民,或者托利党内主张改革的新力量。当然,后面这个办法比较可取。

争取选票的这种前景,对布鲁克先生说来,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他认为,对待动摇分子应该用动摇的发言来引诱;何况敌对的论点一旦进入他的头脑,就会使他莫衷一是,模棱两可,这些情况给威尔·拉迪斯拉夫带来了不少麻烦。

“你知道,对这类事情是得讲究一些策略的,”布鲁克先生说,“迎合一点别人的意思,减少一点自己的锋芒,说些‘不错,这有一定的道理’如此等等的话。我同意你的意见,这是非常时期,国家有它自己的意愿……政治联合……诸如此类的事……但我们有时用的刀未免太锋利了一些,拉迪斯拉夫。再说,十镑的房主 [34] ,为什么是十镑?当然,总得在一个地方划条线嘛。但为什么正好是十镑?如果再往下追究,这问题就难讲了。”

“事情当然是这样,”威尔不耐烦地说,“但如果你想等有了十全十美的法案再干,那你只好当革命家了,可到那时,我看,米德尔马契就不会选举你。至于两面讨好,这可不是一个两面讨好的时代。”

辩论的结果,布鲁克先生总是同意拉迪斯拉夫的话,后者对他说来,仍是一位伯克,还带有一点雪莱的气质。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觉得,还是自己的办法管用,于是又满怀希望地回到了老路上。在这个阶段,他信心百倍,甚至不惜拿出大笔的钱来干这件事,因为他的口才和雄辩能力这时还没有受到考验,他至多只是作为会议的主席讲几句话,介绍其他一些演讲人,或者跟米德尔马契的选民谈谈话,而每次谈话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位天生的策略家,后悔没有早些从事这行营生。不过他在莫姆赛先生那里,不免有些灰心丧气。莫姆赛先生是米德尔马契零售商的主要代表,这是一股雄厚的社会势力。至于这位零售商本人,他自然是本选区顾虑最多的选民之一,从他来说,他希望给改革派和反改革派同样供应茶和糖,因此他但愿不偏不倚,两边都不得罪。他跟从前的市民一样,认为必须参加选举,实在是一大麻烦,哪怕事前可以对各派一视同仁,使大家同样抱有希望,最后总得摊牌,叫一些人失望,可这些人在他的账簿上,却是可敬的主顾。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一向照顾他,向他买不少东西,然而平克顿的委员会中,也有不少人的意见对食品杂货业的生意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莫姆赛先生认为,布鲁克先生“忠厚老实”,对于一个食品商出于无奈,投了反对票,还可以谅解。关于这点,他在自己的内客厅中得到了证实。

“谈到改革,布鲁克先生,我只能从家庭角度来考虑,”他满面堆笑地说,一边把口袋里的小银币弄得叮叮直响,“它对内人有没有好处,能不能在我死后,帮助她带大六个孩子呢?我这问题是假设的 ,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很好,先生。我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请问,你叫我怎么办?有人跑来对我说:‘莫姆赛,随你怎么办,但是如果你投票反对我们,我只能上别的铺子买食品了。每逢我在酒里加糖的时候,我一定得明确知道,我的商人是有正确的政治立场的,因此我照顾他的生意是符合国家利益的。’先生,这些话就曾经从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向我提出。当然我不是指阁下你,布鲁克先生。”

“不,不,那是不对的,是心胸狭隘,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然后安慰他道,“除非我的管家向我埋怨,说你的物品都是次货,莫姆赛先生,除非我听到,你出售的白糖、调味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质量欠佳,我决不会吩咐他上别处购买这些物品。”

“先生,蒙你的照顾,我非常感激,”莫姆赛先生说,觉得政治形势似乎明朗了一些,“确实,能够给这么一位公正无私的先生投票,我感到万分荣幸。”

“好吧,你知道,莫姆赛先生,你会发现站在我们一边是正确的。这次改革慢慢会影响到每一个人,这是有关全体人民的措施,是一个开端,必须先跨出这一步,才谈得到其他一切。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你只能从家庭角度考虑这事,但还有国家利益呢。我们都属于一个家庭,你知道,都是在一口锅子里吃饭。投票这类事,要知道,它可以帮助好望角的人赚钱呢。说真的,选举的影响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布鲁克先生住口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已经离开了轨道,尽管他还很得意。但是莫姆赛先生的回答却十分坚定,毫不退让。

“请你原谅,先生,但我无法从命。在我投票的时候,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投票,说得客气一点,我必须知道,这对我的钱柜和账册会发生什么影响。我承认,价格是一种奥妙莫测、谁也弄不明白的东西,你买进了葡萄干,它突然跌价了,可这东西是不宜贮藏的,对这类事,我还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但是它可以起镇静作用,免得人忘乎所以。谈到一个家庭,我想,总有借方和贷方,改革总不致把这个也改革掉,否则的话,我只好投票主张保持现状了。从个人来说,也就是从我自己和家庭来说,我不喜欢变,我是最不喜欢变的少数人中的一个。我不是不会失去什么的人——我这是指我在教区和私人事务方面的地位,跟阁下和阁下的惠顾当然是无关的,因为已经蒙你说明,只要我出售的物品使你满意,不论我投不投你的票,你是不会不照顾我的生意的。”

这次谈话以后,莫姆赛先生上楼,向他的太太吹嘘道,他毕竟比蒂普顿的布鲁克高明一着,现在他不必担心,可以参加投票了。

布鲁克先生这一次没敢向拉迪斯拉夫夸耀他的策略,不过从他自己来说,他还是很满意,觉得他的竞选不必靠拉选票,只要在辩论上下功夫,他是凭学识,不是凭卑鄙的伎俩取胜。布鲁克先生必然也有他的代理人,他们了解米德尔马契选民的特点,以及利用他们的无知为改革法案效劳的办法,不过这实际上无异是利用它来反对改革法案。威尔塞住了他的耳朵。议会有时也像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以至吃饭穿衣等等,如果我们的想象力太活跃,对它的内幕了解得太多,它就无法存在了。世界上有不少肮脏的手在干肮脏的勾当。只是威尔一再向自己提出,他支持布鲁克先生的竞选活动,应该完全问心无愧。

但是用那样的方式,为正义的一边争取多数,是否能够成功,他自己也心里无数。他写了不少演说稿和演讲的提纲,但他逐渐发现,布鲁克先生的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货色,有时难免失去头绪,不知所云,很难再言归正传。起草文件是为国出力的一种方式,但记住文件的内容却是另一回事。不成!要使布鲁克先生在必要的时刻,想起必要的论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装满他的头脑,占有它的一切空间。但困难的是找不到这种空间,因为它早已被各种思想塞满了。布鲁克先生自己也说,他讲话的时候总觉得千头万绪,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拉迪斯拉夫的辅导活动立刻面临了考验。原来在提名的日子以前,布鲁克先生必须向米德尔马契尊贵的选民们阐明自己的立场。他发表演说的地点在白鹿大饭店的阳台上,这是一个有利的地点,位在市场的一角,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一大片空地和两条交叉的街道。那是五月一个晴朗的上午,一切似乎都富有希望。巴格斯特的委员会和布鲁克的委员会之间,出现了一些谅解的迹象,它们的成员有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自由派律师斯坦迪什先生,以及普利姆但尔先生和文西先生这类实业家,因此实力雄厚,几乎与支持平克顿的一派势均力敌,平克顿的委员会以霍利先生等人为主,设在绿龙酒家。布鲁克先生近半年来,在自己的田庄上实行了一些改革,这使《号角报》对他的攻击调子降低了。他穿着淡黄色坎肩,驱车进城时,听到了一点欢呼声,不免得意扬扬,十分舒畅。但是在关键性的场合,情况往往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不能说万事大吉。

“看样子不错,是吗?”布鲁克先生看到人群在汇集,说道,“不论怎样,听的人不会少。我很高兴,你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有这么多朋友,实在是值得欣慰的。”

然而,米德尔马契的织布工和制革匠,与莫姆赛先生不同,他们从来没有把布鲁克先生当作自己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他跟伦敦来的陌生人差不多。不过大家还算安静,站在那里听一些发言者介绍候选人的情况,尽管其中一人——那是布拉辛的政界人物,专程前来向米德尔马契指出它的责任的——说个没完没了,使人不由得担心,在他之后,候选人还能讲些什么。这时人群越来越多,那位政界人物的话也快完了,布鲁克先生的情绪突然发生了显著变化,但他仍拿着夹鼻眼镜,摩弄着手中的演讲稿,不时与委员会的人交谈几句,仿佛对这次演说满不在乎似的。

“我得再喝一杯雪利酒,拉迪斯拉夫。”他用轻松的口气对威尔说。威尔就在他背后,随即把他要的提神剂端给了他。这件事做得并不恰当,因为布鲁克先生平时饮酒不多,喝第一杯以后,没隔多久,又喝第二杯,这对他的身体是意外事件,它的效果不是使他精力集中,而是精力分散。可怜他吧,许多英国人正因为演说时信口开河,净谈些鸡毛蒜皮的私事,结果一败涂地!当然,布鲁克先生竞选议员,是指望为国劬劳,他应该不在此例,不妨谈谈私人琐事,但既然要演讲,总得讲些大道理才成。

布鲁克先生担心的不是演讲的开头,这部分他觉得满有把握,毫无问题,他会讲得头头是道,像蒲伯 [35] 的双行诗一样娓娓动听。上船是容易的,但接着出现在眼前的一片汪洋大海,却叫人晕头转向。这时,他肚子里的守护神醒来了,提示他道:“注意,问题,有人可能对纲领提出问题呢。”于是他开口道:“拉迪斯拉夫,把纲领提要给我。”

布鲁克先生走到阳台上,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压倒了各种怪叫、呼啸、咒骂和其他反对的议论,这种现象说明对方很有节制,斯坦迪什先生(一只地地道道的老狐狸)立即凑在旁边的人耳边说道:“这是危险的信号,真的!霍利还有更厉害的花招在后面呢。”然而欢呼声还是此起彼落,从来没有一个候选人像布鲁克先生那么和蔼可亲,他胸前的口袋里揣着提要,左手搭在阳台的栏杆上,右手摩弄着夹鼻眼镜。他衣冠楚楚,穿着淡黄色坎肩,亚麻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色安详自若。他怀着信心开始道:

“先生们!米德尔马契的选民们!”

这开头是毫无问题的,接着而来的小小停顿也十分自然。

“我站在这儿感到非常高兴……我一生还没有这么自豪过,这么愉快过……这么愉快过,你们知道。”

话是讲得十分漂亮,但并不完全对头,这样,不幸得很,美好的开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难怪,在恐惧控制了我们,一杯雪利酒又跟烟雾似的笼罩着我们的思想时,连蒲伯的双行诗也无济于事,变成了“不着边际,不知所云”的废话。拉迪斯拉夫站在窗边,演讲者的背后,心想:“现在一切都完了。唯一的机会要看运气了,因为有时做得再好,也不一定得到好的效果,乱来说不定倒能侥幸成功。”这时,布鲁克先生方寸已乱,再也讲不到点子上,只得回过头来谈他自己和他的资历——这对于候选人始终是得心应手、万无一失的话题。

“我的好朋友们,我是你们的亲密邻居……你们知道,我在这儿当过好多年治安法官……我一直在参与解决社会上的各种纠葛,比如,机器生产,还有破坏机器……你们不少人都关心机器,我近来也研究了这个问题。你们知道,破坏机器,那是不成的,一切必须进行下去,贸易,工业,商业,物产的交换,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根据亚当·斯密,一切必须进行下去。我们要看到整个世界,要有‘远大的目光,广阔的视野’,必须看到一切地方,正如有人说的,‘从中国到秘鲁’都要看到。这个人就是约翰逊,你们知道,在《漫游者》 [36] 上。从一定程度上说,我就是个漫游者,当然,我没有到过秘鲁,但我不是经常守在家里的,我知道,那不成。我到过中东地区,你们米德尔马契的货物,有些就是销到那儿去的。还有,也销往波罗的海。波罗的海,你们知道。”

在回忆的海洋中这样漫游,对布鲁克先生说来是很轻松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可以毫不费事地从遥远的海外游回英国,但是敌人的鬼花招这时出现了。人群顶上升起了布鲁克先生的模拟像,它几乎就在他的对面,离他不到十码远。模拟像涂得花花绿绿,也是淡黄色坎肩,夹鼻眼镜,脸上没有表情。与此同时,空中还响起了模拟他的声音,它有些像杜鹃叫,又有些像鹦鹉学舌,用木偶剧中小花脸的腔调重复他的话。人人都仰起了头,打量十字路口那些遥遥相对的打开的窗户,但窗口有的没有人,有的挤满了哈哈大笑的听众。模拟的声音,哪怕毫无恶意,对于一个正在严肃认真地发表演讲的人说来,也带有嘲笑捣乱的性质。它往往不是准确地模仿原来的话,只是随心所欲地摘取一些字句,进行恶毒的歪曲。这时它发出的声音是“波罗的海,你们知道”,于是人群中本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变成了一片哄然大笑。要不是党派的利益发挥了镇静作用,使布鲁克的委员会中那些人意识到,千丝万缕的关系已把他们共同的伟大事业与“蒂普顿的布鲁克”联系在一起,那么,连他们也会大笑不止。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指责的口气问,新警察局在干什么。可是声音是无法逮捕的,对候选人模拟像的围攻也不见得有效,因为霍利也许本来就预备它给人当靶子打的。

布鲁克先生本人,这时不可能马上意识到什么,他只觉得头脑里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甚至耳朵也有些嗡嗡作响。他是唯一还没有发现一切的人,他既没看到自己的模拟像,也没听到那些模拟的声音。我们在寻找要说的话时,那种焦急的心情是最容易控制我们的知觉的。布鲁克先生听到了笑声,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托利党要想些点子跟他捣乱,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何况这时候,那个美好的开端失去之后又跑了回来,要把他领出波罗的海了,这使他心里更加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哦,我想起来了,”他继续道,把一只手插在旁边的口袋里,做出一副安闲的样子,“你们知道,如果我需要一个先例……但是如果我们做得对,我们又何必要什么先例……但是好吧,我们不妨提一下查塔姆 [37] 。我不能说,我一定会支持查塔姆,或者庇特,就是小庇特,他不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们却需要思想,你们知道。”

“你的思想见鬼去!我们要的是法案。”一个粗暴的声音从下面人群中冒了出来。

那个看不见的小花脸,本来一直盯住布鲁克先生,这时立即应和道:“你的思想见鬼去!我们要的是法案。”笑声比以前更响了,布鲁克先生停了下来,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嘲笑的声音。但它又像是在挖苦那个干扰他的人,这么一想,他又受到了鼓舞,于是和蔼地回答道:

“你的话有些道理,我的好朋友。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彼此交换意见?你们知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以及诸如此类的自由。至于法案,你们会得到法案的……”这时布鲁克先生停了一下,戴好夹鼻眼镜,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提要,仿佛要实事求是谈具体问题了。但那个看不见的小花脸又开腔了:

“你们会得到法案的,布鲁克先生,只要多拉些选票,弄到个议席,花上五千镑,七先令,四便士。”

在一片大笑声中,布鲁克先生涨得满脸通红,放下了夹鼻眼镜,手忙脚乱地四面张望着,这才发现了自己的模拟像,现在它已越来越靠近他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它给一些鸡蛋扔得好不伤心。他振作一下精神,又开口了。

“无理取闹,耍花招,嘲笑,都是对真理的考验,这一切太好了……”这时,一只讨厌的鸡蛋啪的一声打在布鲁克先生的肩膀上,那个嗓音又出现了:“这一切太好了。”接着一阵鸡蛋飞到空中,主要针对模拟像,但有时仿佛出于偶然,也会打到那位原型身上。这时又有一群人冲进了会场,口哨声、呼啸声、吼叫声、笛子声,加上一些人想制止这一切发出的呐喊声、吆喝声,使整个会场越来越乱,在这一片鼓噪声中,谁的嗓音也没法压倒它,布鲁克先生也给弄得威风扫地,束手无策。这场风波要是不用游戏的方式,不用玩笑的方式出现,还不致使人这么狼狈。如果是真刀真枪的攻击,那么报馆访员可以据实报道,说“它使那位博学的先生肋部遭到了危险”,或者可以公正地证明,“那位先生的靴底曾出现在栏杆顶上”,这样也许还差可自慰。

布鲁克先生回到了委员会的办公室,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说道:“这实在有些不像话,你们知道。我刚要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人民,可他们不让我往下说。你们知道,我正想谈到法案本身呢,”他又说,望了望拉迪斯拉夫,“然而到提名的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是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话没有获得一致公认,相反,委员会还觉得情况十分严重,那位布拉辛的政界人物写个不停,似乎又在酝酿新的计划了。

“那是鲍耶搞的花招,”斯坦迪什先生说,把话岔开了,“尽管他毫不声张,我也知道,他在口技上很有一手,谁也比不上他,说真的!最近霍利常请他喝酒,鲍耶这套本领还是值些钱的。”

“得啦,你知道,你从没向我提起这事,斯坦迪什,要不然,我也可以请他喝酒。”可怜的布鲁克先生说,他为了国家的利益,已请过不少人喝酒了。

“在米德尔马契,恐怕没有一个人比鲍耶更为人所不齿,”拉迪斯拉夫愤愤不平地说,“可是偏偏好像总是这些人在左右着大局。”

威尔气得要命,对自己是这样,对他的“上司”也是这样。他回到家中,关起房门,马上非正式地决定,他要跟《先驱报》和布鲁克先生从此一刀两断。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他和多萝西娅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要填平的话,除非他离开这儿,谋得一个完全不同的职务,而不是留在这儿,充当布鲁克的下属,理所当然地给人瞧不起。于是他的头脑里展开了年轻人的奇迹梦:在五年中,随着社会生活的日趋广阔,越来越具有全国意义,政论文章和政治演说也必然身价百倍,于是他就可以平步青云,蒸蒸日上,别人也不能误解他,说他是要多萝西娅降低身份迁就他了。五年,是的,只要他确切知道,她关心他超过关心其他任何人,只要他能让她明白,他离开她是为了将来可以不必贬低自己的人格,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情,那么他一定马上远走高飞,开始新的道路,这在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是完全可能的,按照事物的内在规律,才华可以带来荣誉,而荣誉可以带来世上的一切幸福。他擅长讲话,也擅长写作,不论干什么都能得心应手,而且他决心永远站在真理和正义一边,为它们贡献自己的全部热情。为什么他不能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出人头地,感到自己赢得了应得的地位呢?毫无疑问,他应该离开米德尔马契,前往伦敦学习法律,为自己的成名做好准备。

但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必须等他和多萝西娅之间取得某种谅解以后才成。他必须让她知道,在目前,哪怕她愿意嫁给他,他也不能娶她。这样,他暂时还不能离职,还得与布鲁克先生周旋一段时间。

但过不多久,他就有理由怀疑,布鲁克先生已走到他的前面,打算了结他们的关系了。原来外界的争论和内心的声音不谋而合,使那位博爱主义者为了人类的利益,终于采取了比平时果断的步骤,即退出竞选,支持另一位候选人,把他的竞选机构移交给那个人。他自称这是果断的步骤,但同时指出,他的健康状况使他受不了竞选中的惊涛骇浪,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我觉得胸口不大舒服,继续干那件事已力不从心,”他向拉迪斯拉夫解释他的决定道,“我必须立刻煞车。你知道,可怜的卡苏朋就是一个警告。我花了不少力气,取得了一些进展,路总算打通了。这件事,这种竞选活动,实在不好办,拉迪斯拉夫,是吗?我相信,你也厌倦了。然而我们靠《先驱报》打开了局面,使事情走上了轨道,如此等等。如今一个能力比不上你的人,也可以把它办下去了……是的,你知道,一个不如你的人也成了。”

“你是希望我辞职吧?”威尔说,脸立刻涨红了,一边从写字台旁边站起身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走了三步,又回过头来,“无论何时只要你提出,我都可以从命。”

“说到希望的话,亲爱的拉迪斯拉夫,我对你的能力一向评价极高,你知道。但是关于《先驱报》,我跟我们一边的某些人商量过,他们的意思还是由他们自己办,同时给我一定的赔偿。既然这样,我想你可能同意辞职,另谋更好的出路。那些人也许不会像我那么器重你,我是一直把你当知心朋友和左右手看待的,尽管我始终希望你能另有高就。我想,你是不是到法国走走。我可以给你写些信,写给奥尔索普 [38] ,以及诸如此类的大人物。我认识奥尔索普。”

“多谢你的关照,”拉迪斯拉夫高傲地说,“既然你即将与《先驱报》分手,关于我的下一步行动,我就不必再麻烦你了。我可能暂时还得留在这儿。”

布鲁克先生走后,威尔对自己说:“这是他那些亲戚要他辞退我的,今后我干什么,不必他费心。我要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我得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不必因为他们怕我,我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