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罗拉德派教徒要向我们说教啦。”

“去他的,凭我爸爸的亡灵起誓,”

船手说,“我不要听他的说教,

他没有什么福音可以带给我们,

我们只信仰我们唯一伟大的上帝,

而他老是给我们增加麻烦。”

——《坎特伯雷故事》 [27]

多萝西娅住在弗雷什特庄园,平安无事地过了将近一个礼拜,没有提出任何危险的问题。现在每天早上,她跟西莉亚坐在楼上最漂亮的一间起居室里,窗外可以望见小小的暖房。西莉亚穿一身白色和淡紫色相间的衣服,像一束双色紫罗兰。她的眼睛老是睃着婴孩那别致的动作,对她没有经验的头脑说来,这些动作都是稀奇的,因此她不时中断了谈话,向懂得这门奥妙学问的保姆请教它们的意义。多萝西娅穿了孀妇的衣服,坐在旁边,神色那么悲痛,对西莉亚毋宁说是一种干扰;因为不仅婴孩这么可爱,而且事实上,那个丈夫哪怕活着的时候,也死气沉沉,叫人讨厌,何况现在又……算了,算了!可想而知,詹姆士爵士已把一切告诉西莉亚,只是再三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让多萝西娅知道真相。

但是布鲁克先生的预言没有错,多萝西娅对自己分内应做的事,从来不会推卸责任。她的丈夫在他们结婚时立下的遗嘱,它的宗旨她是理解的,因此她一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地位,马上在心中盘算,作为洛伊克庄园的主人,她握有授予教士俸禄的权利,那么她应该把它授予谁呢? [28]

一天早上,她的伯父照例去探望她,显得十分起劲,不同寻常,据他解释,这是因为目前已很清楚,议会即将解散。这时,多萝西娅说道:

“伯父,如今我得考虑,洛伊克的教士俸禄应该归谁了。本来塔克先生是预定的继任者,但从他走后,我没听我丈夫讲过,他心目中谁可以接任他的职务。我想,现在可以把钥匙给我,让我回洛伊克查一下我丈夫的文件了。也许我能找到一点说明他的意愿的材料。”

“不要急,亲爱的,”布鲁克先生平静地说,“过不了多久,你知道,你要去就可以去了。但我已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看过一遍,什么也没找到,除了遗嘱,只有几本深奥的笔记,你知道。一切都可以慢慢来。至于牧师问题,我已经有了一个打算,想把它给一个人,据我看他是很适当的。人家向我推荐泰克先生,说他不错。我以前帮过他的忙,支持他争取一个职务。这是一个使徒式人物,我相信,他符合你的要求,你保证满意,亲爱的。”

“我希望对他有更充分的了解,伯父,要是我的丈夫没有留下什么说明他的意图,我只得自己作出判断。也许他的遗嘱中还有附件,是给我的什么指示。”多萝西娅说,她一直在猜想,她丈夫会为他的著作向她提出一些要求。

“关于教区长的人选,他没说什么,亲爱的,什么也没有,”布鲁克先生说,站起身预备走了,一边向两位侄女伸出手去,“关于他的著作,他也没说什么,你知道。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

多萝西娅的嘴唇有些哆嗦。

“得啦,你现在还不宜考虑这些问题,亲爱的。得过些日子再说,你知道。”

“我完全好了,伯父,我希望做些事。”

“好啦,好啦,以后再谈吧。现在我必须走了,如今我忙得不可开交……目前已经到了转折关头,政治上的转折关头,你知道。这里有西莉亚和她的小家伙——你现在当姨妈了,你知道,好吧,我算是外公啦。”布鲁克先生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走了。他急于去告诉彻泰姆,这可怨不得他布鲁克先生,多萝西娅坚持非得亲自过问一切不可呢。

多萝西娅在伯父走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叠在一起的双手出神。

“瞧,多多!你瞧他!这么可爱的孩子,你看见过吗?”西莉亚操起她那种慢条斯理的嗓音,得意地说。

“什么,咪咪?”多萝西娅说,抬起眼睛,神色有些茫然。

“什么?他的上嘴唇啊,你瞧他用力把它往下拉,好像跟我扮鬼脸似的。多么滑稽!他的小脑袋中也有思想呢。可惜保姆不在这儿。你瞧他那副样子。”

一大滴眼泪在多萝西娅眼睛里徘徊了好大一会儿,现在终于在她抬起头,想笑一笑的时候,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了。

“不要伤心,多多,吻一下孩子吧。你一声不吭,在想什么哟?我相信,你已经尽了一切责任,而且大大超过了。现在你应该快乐才是。”

“我不知道,詹姆士爵士肯不肯送我回洛伊克。我想把一切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你不能去,得等利德盖特先生同意以后才行。他还没有同意呢。(保姆,你来了,你抱孩子到走廊上走走。)再说,你依旧像平时那样,头脑里装着一种错误的观念,我看得到这点,这使我感到不安。”

“我哪里错啦,咪咪?”多萝西娅说,相当温顺。现在她几乎准备相信西莉亚比她聪明了,她确实有些担心,想知道她的错误观念是什么。西莉亚发现自己占了优势,决定利用这种地位。谁也不如她那么了解多多,懂得怎样对待她。自从西莉亚生了孩子,她对自己坚定的意志和沉着的智慧,更有了新的认识。很清楚,有了孩子,似乎就等于掌握了真理,而错误,一般说只是由于缺乏那个核心力量在起调节作用的缘故。

“你在想什么,我都看得出,看得不能再清楚了,多多,”西莉亚说,“你是想找一些不舒服的事干,只因为这符合卡苏朋先生的希望。好像你以前吃的苦头还不够。你这样待他,他根本不配,你以后会看到的。他待你很坏。詹姆士为了他,气得不得了。我最好还是告诉你,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

“西莉亚,”多萝西娅恳求似的说,“你使我很伤心。你要说什么,赶快告诉我。”有个思想掠过了她的头脑:卡苏朋先生没有把财产留给她。不过这并不是怎么可怕的事。

“是这样,他为他的遗嘱写了个附录,说在一种情况下,你将失去全部财产,那就是说,如果你出嫁……”

“这种话是毫无意义的。”多萝西娅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不,不是嫁给任何人,附录上是说,如果你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的话,你将失去一切,”西莉亚继续道,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当然,这话是毫无意义的,你绝对不会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是有意义的,这说明卡苏朋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血涌上了多萝西娅的脸和脖子,她感到痛心。但是西莉亚认为,她给姊姊吃的是一粒事实的清醒丸,它会消灭错误观念,这些观念已给多多的健康造成了太大的危害。因此她用不带感情的声调继续往下说,仿佛是在讨论孩子的衣服。

“詹姆士这么说。他说,这是卑鄙的,不像一个绅士的行为。詹姆士看问题是最 清楚的。那好像卡苏朋先生故意要让大家相信,你打算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这太可笑了。不过詹姆士说,这可以制止拉迪斯拉夫先生为了贪图你的财产娶你——仿佛他想过要向你求婚似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甚至会嫁给一个玩白鼠的意大利人!但我必须去看孩子了。”西莉亚说,声调没有一点变化。她匆匆披上一块薄围巾,轻快地走了。

这时多萝西娅又变得冷静了,无能为力地靠在椅背上。如果她能说明她当时的感觉,那么她会说,她产生了一种迷惘、惊讶的心理,发现她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子,她本人也在变化,以致回忆与刚刚诞生的新器官格格不入,不能配合。她丈夫的行为,她自己对他的忠诚,他们之间的一切争执,以及她跟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全部关系,总之,一切都变了。她的世界正在动荡转变,现在只有一点她是明确的,那就是她必须等待,重新考虑一切。有一种变化使她害怕,仿佛那是一桩罪孽,就是她对去世的丈夫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发现他心里另外有一本账,它也许歪曲了她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接着她又意识到了另一种变化,它同样使她不寒而栗,那就是她在内心深处突然对威尔·拉迪斯拉夫萌发了一种奇异的怀念情绪。以前她从没想过他会成为她的情人,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人在这么看他,而且也许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与此同时,各种不适当的情况,各种无法立即解开的疑团,也纷至沓来,涌上了她的心头。

似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究竟多长,她不知道——她才听得西莉亚说:“那就成了,保姆,现在他在我膝上可以安静了。你去吃饭吧,让加勒特待在隔壁屋里。”这时,西莉亚看到,多萝西娅靠在椅上,显得精神恍惚,便接着对她说道:“多多,我认为卡苏朋先生没有良心。我从来不喜欢她,詹姆士也是的。我觉得,他的嘴角总包含一种恶毒的意味。现在他干出了这种事,我相信,哪怕按照宗教精神,你也不必再为他吃苦了。他的去世是上帝的恩典,你应该感谢。我们 不应该悲痛,宝宝,是吗?”西莉亚充满信任,问那个没有知觉的世界的核心和调节者,他的小拳头那么可爱,连指甲也是十全十美的,那头发又多么……当然,一旦把他的帽子取下,那就……但怎么说好呢?总之,这是我佛如来在西方人中的化身。

正在这个紧急关头,利德盖特来了,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你的神色还没上次好,卡苏朋夫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让我给你按一下脉。”多萝西娅的手像大理石那么冰凉的。

“她惦记着洛伊克,要想去查看文件呢。”西莉亚说,“她不能去,是不是?”

利德盖特暂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望着多萝西娅,开口道:“我不知道。按照我的意见,卡苏朋夫人目前最需要的是心绪宁静,在这个前提下,她什么都可以做。靠禁止是不能使人心绪宁静的。”

“谢谢你,”多萝西娅打起精神说道,“我相信那是合理的。有不少事等待我处理,为什么我要空坐在这里?”然后她尽力摆脱个人的烦恼,回想别的一些事,蓦地说道:“利德盖特先生,我想,你在米德尔马契认识每一个人,我有不少事要向你请教。目前我得解决一些重要的问题。我要指定一位牧师。你认识泰克先生和一切……”但是她的心情太沉重了,终于说不下去,又抽抽搭搭哭了。

利德盖特给她喝了一点提神药水。

他在离开以前,要求会见詹姆士爵士,对他说道:“让卡苏朋夫人做她要做的一切。我想,她需要充分的自由,这比任何药物更有效。”

他在多萝西娅神志昏迷时期对她的诊治,使他对她生活中受到的折磨,形成了一些符合实际的结论。他觉得可以肯定,她一直在紧张的自我克制和内心矛盾中,过着痛苦的生活,现在她似乎只是觉得自己走出了一个牢笼,又陷入了另一个牢笼。

利德盖特的劝告,詹姆士爵士很容易接受,因为他发现,西莉亚已把遗嘱中那件不愉快的事,告诉了多萝西娅。现在无法挽回了,这就没有理由把需要办的事再拖延下去。第二天,詹姆士爵士马上同意了她的要求,答应送她回洛伊克。

“目前我并不想住在那里,”多萝西娅说,“那会叫我受不了。我在弗雷什特跟西莉亚在一起愉快得多。我离开了洛伊克,也许能更好地考虑关于它的问题。我打算上蒂普顿田庄,跟伯父一起住几天,看看从前我到过的地方,会会村子里我认识的熟人。”

“我想,现在还不成。你的伯父正忙于政治活动呢,你最好避免接触这类事。”詹姆士爵士说,这时蒂普顿在他心目中,主要是小拉迪斯拉夫出入的巢穴。但他和多萝西娅之间,没有一句话接触到遗嘱中那个讨厌的部分。确实,两人都觉得,在他们中间谈论这问题是不恰当的。詹姆士爵士哪怕在男人面前,也不好意思谈不愉快的事。至于多萝西娅,她一旦提到这个问题,她要说的一件事,正是她目前不能说的,因为它只是进一步暴露她丈夫的不公正。然而她确实希望詹姆士爵士知道,她和她丈夫为威尔·拉迪斯拉夫对家产的合理权利发生过分歧,她觉得,这就可以使他像她一样明白,她丈夫提出那个不近人情、粗鲁无礼的附带条件,主要是为了不惜一切对抗那个权利,不仅仅是出于更难谈到的个人感情因素。另外,应该承认,多萝西娅希望这一点能被大家所理解,这对威尔是有利的,因为她的亲友似乎认为,他只是靠卡苏朋先生的施舍在过活。为什么要把他比作玩白鼠的意大利人呢?那句来自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话,像恶作剧的小鬼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画的一幅刻毒的漫画。

在洛伊克,多萝西娅查看了桌上和抽屉中的一切,把她丈夫可能贮藏私人文件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发现专门留给她的什么,只有那份“内容提要表”,这可能是打算给她的一系列指示的第一份,是为了指导她的工作的。卡苏朋先生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犹豫不决,在给多萝西娅制定这份遗书时也是这样,何况他顾虑重重,对于把这部大作托付给别人的计划总是放心不下,跟他亲自执行这计划时一样,仿佛他是在一条黑暗的、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摸索。他不信任多萝西娅有能力处理他所准备的材料,他把它托付给她,只是因为他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信托的编写者。但是他终于从多萝西娅的性格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觉得她能够做好她决心要做的事,因此他要求她作出保证,在这个承诺的束缚下辛勤劳动,为他建立起一座陵墓,在这陵墓上将刻上他的名字(不过,卡苏朋先生没有把这部未来的著作称作陵墓,他只是称它《世界神话索隐大全》)。但是岁月比他更强,他的打算未能如愿。他想用保证这双冰冷的手,抓住多萝西娅的一生,然而他只提出了问题,却没来得及听取答复。

现在这双手松开了。要是她出于深刻的同情,作出了保证,她就可能任劳任怨地履行她的诺言,尽管她的理智会提醒她,这一切都毫无价值,至多只是表现了她的忠诚,但为忠诚而献身正是最高的价值。然而现在她的理智非但不受忠诚的约束,而且更加活跃了,因为她发现,他们的夫妇关系中潜伏着秘密和猜疑的敌对因素。那个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在她面前已不能唤起她的同情,现在剩下的只是对丈夫委曲求全的辛酸回忆,而这位丈夫的思想实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崇高,他又自命不凡,忘乎所以,看不到自己性格中患得患失的缺点,以致不顾尊严,做出了这样的事,连普通有一点荣誉感的人也不免为此大吃一惊。至于财产,它只是那个破裂的关系的象征,即使对它的所有权不附加任何她所不能接受的条件,她也乐于放弃它,除了原来属于她,又在结婚时规定归她所有的那部分以外,她什么也不要。这份财产带来了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例如,她认为它的一半应该属于威尔·拉迪斯拉夫,这难道不对吗?但是现在由她来实行这个正义的行动,怎么还可能呢?卡苏朋先生采取了残酷的措施,给她设置了有效的障碍,尽管她心里郁积着对他的不满,任何回避他的意图的做法,仍是她所不愿考虑的。

她把她需要研究的契据文书收集之后,又锁上了书桌和抽屉。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是留给她的,也没有发现丝毫迹象,说明她的丈夫在孤独的沉思中,曾有一时一刻想起过她,希望取得她的谅解,或向她作出解释。她返回弗雷什特时,对他最后提出的严峻要求,以及最后为维护他的权利而采取的不合理行动,仍然没有找到任何说明。

现在多萝西娅尽量把思想转向眼前的责任,其中有一件是别人一定会向她提起的。利德盖特听她谈到牧师的俸禄,当时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后来见了她,又与她谈到这事。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补救他以前违背良心所作的投票。

“关于泰克先生的情况,我不想说什么,”他说,“我倒想提出另一个人选,那就是费厄布拉泽先生,圣博托夫教区的牧师。他的俸禄少得可怜,养不活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有母亲、姨妈、姊姊,她们都得靠他生活。我相信,他一直不结婚,原因就在这里。我听过他讲道,那是非常出色的,通俗易懂,发人深省。据我看,他有资格在圣保罗大教堂讲道,可以跟老拉蒂默 [29] 媲美。不论什么题目,他都讲得深入浅出,见解独到,简单,明了。我认为他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应该可以作出比目前更大的成就。”

“现在为什么不能呢?”多萝西娅问,如今她对一切不能发挥抱负的人,都深感同情。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利德盖特说,“我自己也有体会,要使合理的事变成现实,并不那么容易,总有许多力量在牵制着你。费厄布拉泽常常流露一种意思,似乎他选择了错误的职业。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不是当一名可怜的教士,据我看,他缺乏促使他前进的动力。他非常爱好博物学和各种科学知识,可是他的地位使他在这些兴趣上不得不受到一定的限制。他没有多余的钱——连日常开支都很拮据。这就使他热衷于打牌,反正在米德尔马契玩惠斯特的人有的是。他打牌是为了钱,确实也赢了不少。当然,这使他不得不跟一些不值得他结交的人来往,在某些方面,也使他失于检点。然而,尽管这样,从整个来看,我仍认为,他是我认识的最正直的人物之一。他对人不怀恶意,光明磊落,尽管有的人外表上比他正派。”

“我不明白,他这种嗜好怎么没有使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多萝西娅说,“他怎么不想戒除这种恶习。”

“我相信,要是他的收入多一些,他是会戒的。他很愿意把时间用在别的方面。”

“我的伯父说,大家认为泰克先生是一个使徒式人物。”多萝西娅说,沉浸在思索中。她希望基督教创始时期的虔诚精神能在今日再现,但同时又滋生了强烈的愿望,要从赌博冒险中挽救费厄布拉泽先生。

“我不想说费厄布拉泽是使徒式人物,”利德盖特道,“他的地位不像使徒,他只是教区居民中的一个牧师,他的责任是尽量改善他们的生活。说实话,我发现,如今人们所谓的使徒式,只是指对一切采取求全责备的态度,仿佛什么都得牧师说了算。我看,泰克先生在医院里就有点这种味道,他的教义大多就是要给人添麻烦,弄得大家不得安生,想到他就头痛。再说,一个使徒式人物到了洛伊克,那还得了!他会像方济各 [30] 一样,觉得连飞鸟也该听他传道。”

“确实,”多萝西娅说,“很难想象,我们的农夫和雇工会从他们的讲道中获得什么启示。我看过泰克先生的一本讲道文,这样的讲道在洛伊克没有用处——我是指那些谈到义的转归 [31] 和《启示录》的预言的那几篇。我一直在思考关于基督教的种种教义,每逢我看到一种说法比别种更能体现上帝的恩惠,我便信奉它,认为它是最正确的,因为它包含的各种善最多,也能使大多数人分享这种善。毫无疑问,宽恕多一些总比谴责多一些好。但我希望先见见费厄布拉泽先生,听听他的讲道。”

“行,”利德盖特说,“我相信你会满意的。人们非常拥戴他,但他也有自己的敌人,反正总有那么一些人,看到别人有点才能,便不能宽恕他,因为他与他们不同。至于赢钱的事,那确实是个污点。米德尔马契人,你认识的当然不多,但是拉迪斯拉夫先生是跟布鲁克先生经常见面的,他就是费厄布拉泽先生家里那些老妇人的好朋友,他对这位牧师是会歌颂不止的。那些老妇人之一,姨妈诺布尔小姐,是忘我善行的稀奇古怪的体现,拉迪斯拉夫有时跟她非常热和。一天我在一条小街上遇到他们,你知道拉迪斯拉夫的样子,他有点像穿了外套和背心的达夫尼斯 [32] ,那个瘦小的老姑娘挽住了他的胳膊,活像从浪漫喜剧中走出来的一对宝贝。不过,对费厄布拉泽的最好证明,还是亲眼看看他,听听他讲的话。”

幸好多萝西娅是在她的私人起居室里听到这些话,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因此利德盖特对拉迪斯拉夫所作的天真介绍,没有引起她的痛苦。在私人闲谈中,利德盖特往往口没遮拦,他把罗莎蒙德的话完全忘了,因为罗莎蒙德说过,她觉得,威尔爱上了卡苏朋夫人。那时,他关心的只是怎样介绍费厄布拉泽的家庭。他故意先发制人,着重提到了人们对教区牧师可能讲的最坏的话。在卡苏朋先生去世后的几个星期里,他没有见到过拉迪斯拉夫,也没有听到过任何谣言,使他有所警惕,知道布鲁克先生那位心腹秘书,对卡苏朋夫人说来,是一个危险的话题。等他走后,他描绘的拉迪斯拉夫的形象,一直逗留在她心头,跟洛伊克的教职问题争夺地盘。威尔·拉迪斯拉夫怎么想她呢?那件使她的脸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红的事,他有没有听到?听到后,又有何感觉?此刻他清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他露出微笑,俯视着那位小老妇人。一个玩白鼠的意大利人!不,相反,他能够同情每一个人,坚定不移地分担人们思想上的压力,而不是对人们施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