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作为从远处追随着我们,

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现在。

利德盖特离开斯通大院后,布尔斯特罗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拉弗尔斯的口袋。他认为他一定留下一些东西,例如旅馆账单之类,足以说明他到过哪里,这就能够验证他的话,因为他说,他由于生病,又没有钱,他是直接从利物浦来的。他的小笔记本里夹满各种账单,但凡是别处的,日期都在圣诞节以前,只有一张是那天早上的。它跟马市场的传单揉成一团,塞在上衣下端的一只口袋里,那是他在比尔克利旅馆居住三天的费用,马市场便在那儿举行,它离米德尔马契至少四十英里。账单上的数目很大,由于拉弗尔斯身边没有行李,很可能为了省下一些钱作路费,他把手提包留在旅馆作抵押了。因为他的钱包空空如也,口袋里也只有两枚六便士硬币和几个零钱。

布尔斯特罗德根据这些迹象,觉得放心了一些,拉弗尔斯从圣诞节那次难忘的访问之后,确实一直离米德尔马契远远的。在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在跟布尔斯特罗德素昧平生的人中间,拉弗尔斯怎么能靠传播米德尔马契一位银行家过去的丑事,满足他幸灾乐祸、自我吹嘘的本能呢?就算他讲了,又有什么害处?当务之急是对他进行严密监视,防止他胡言乱语,泄漏消息,免得他心血来潮,重复对凯莱布·高思可能讲过的话;布尔斯特罗德最担心的,是怕他见了利德盖特,又故态复萌,随口乱说。他独自坐在床边陪夜,只是吩咐女管家睡时别脱衣服,以便随叫随到。他说他自己不想睡,医生的嘱咐很重要,他不放心托付给别人。他忠实地执行医生的指示,尽管拉弗尔斯一再向他要白兰地,说他一点力气没有,整个大地好像在从他脚下往下陷落。他烦躁不安,不能入睡,但不敢胡来,还能接受管束。按照利德盖特的吩咐准备的饮食送来时,他拒绝了,而他要吃的东西又吃不到,但这一切似乎只是使他对布尔斯特罗德更加害怕,他只得低声下气恳求他不要发怒,不要用饥饿向他报复,还拼命赌咒,说他绝对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他一句坏话。哪怕这种恳求,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也不能让利德盖特听到。但是最使他吃惊的,还是他在谵妄状态中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那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他突然以为有一个医生站在他身边,于是向他诉起苦来,说布尔斯特罗德要饿死他,向他报复,他以为他把他的事告诉了别人,其实他什么也没讲过。

布尔斯特罗德天生的专断傲慢和坚决意志,帮了他的大忙。这个外表脆弱的人,尽管心烦意乱,还是找到了必要的力量对付艰难的环境。在那难挨的一夜和清晨,他的神气像一具还魂的僵尸,身体凉了,但仍能活动;他阴沉森严地端坐在那里,主宰着一切,心中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办法保护自己,才能转危为安。不论他可以发出什么祈祷,不论他的内心对那个人腐朽的精神状态可能作出什么说明,也不论他是否意识到他目前的责任是接受上天的惩罚,而不是指望别人得到灾难,然而通过这些思索,在他力图把千言万语凝固成一个坚定的意志的过程中,符合他心愿的幻景仍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栩栩如生地显现和扩大了。而且这一系列幻景也带来了为它们辩解的理由。他从这些幻景中看到,拉弗尔斯只能死,也只有他死,布尔斯特罗德才能得救。这个堕落的灵魂离开人世,算得什么?他不知悔改——那些国事犯不是也不知悔改吗?于是法律判处了他们死刑。如果在这件事上,死是天意,那么希望它以死结束,也就算不得罪过,只要他没有亲手制造这后果,只要他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行事。万一出现失误,那是难免的,处方是人开的,不会万无一失,利德盖特说过,另一种治疗方法会促成死亡,那么他自己的治疗方法为什么就不会呢?但是当然,在错和对的问题上,意图决定一切。

这样,布尔斯特罗德把他的意图和他的愿望分割开了。他在心中宣布,他的意图是服从医生的指示。但他为什么要对这些指示的效力反复推敲呢?那只是愿望玩弄的普通花招,为了使它可以利用各种毫不相干的怀疑观点,从效果尚不明确的一切措施中,从貌似不合规律的一切隐晦状况中,为自己扩大活动的地盘。然而他还是服从医生的指示的。

他的畏惧心理不断转向利德盖特,他们前一天早上的谈话,使他回想起来不免顾虑重重,尽管在当时他毫无这种感觉。那时,他提到了医院可能发生的变化,可是它在利德盖特心头引起的痛苦反应,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利德盖特对他的不满,他也并不在乎,他认为,拒绝别人对他的过高要求,这是名正言顺的。但现在他回想当时的情形,发现这可能使利德盖特成为他的敌人,于是幡然悔悟,觉得应该对他采取安抚态度,或者不如说,使他产生一种感恩图报的强烈心愿。他后悔不该舍不得花钱,哪怕这在当时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万一拉弗尔斯的呓语引起不愉快的怀疑,甚至泄漏真相,布尔斯特罗德仍可有恃无恐,知道由于他的广施恩泽,利德盖特已在心中为他筑好了一道防线。但是后悔也许来得太迟了。

这个不幸的人在心灵中进行的挣扎是奇怪的,可怜的。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把自己打扮得比实际更好,自私的欲望在他身上与教规融为一体,披上了庄严的道袍,像一个虔诚的唱诗班,跟着他走过了漫长的一生,可是现在恐怖突然从它们中间崛起,它们再也无法大声歌唱,只能为苟全性命发出寻常的哀鸣了。

直到将近中午,利德盖特才到达。他说,他本想早一些来,只是有事耽搁了。布尔斯特罗德发现,他的神色有些沮丧。但他立即专心致志开始诊断,详细询问一天来的变化。拉弗尔斯的病反而重了,他简直不想吃东西,始终不能安睡,老是语无伦次地说胡话,但还不太厉害。跟布尔斯特罗德担心的相反,他没有发觉利德盖特在场,只顾自言自语,有时断断续续地嘟哝几句。

“你觉得他怎么样?”布尔斯特罗德偷偷问。

“病情恶化了。”

“你认为希望减少了吗?”

“不,我仍认为他能够复原。你今天是不是还住在这里?”利德盖特说,望着布尔斯特罗德,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使他有些不自在,尽管实际上这与任何怀疑无关。

“是的,我想仍住在这里,”布尔斯特罗德说,竭力控制着自己,讲得不慌不忙,“我已把我留在这儿的理由通知了内人。阿贝尔大娘和她的丈夫没有经验,这事不能完全交托给他们。而且这样的责任也不属于他们的职务范围。我猜想,你大概有什么新的指示吧。”

利德盖特提出了新的指示,主要是如果几小时后,病人继续失眠,需要使用鸦片,鸦片的剂量绝对不宜过多。他已把鸦片带来,以防万一。他向布尔斯特罗德仔细交代了剂量,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停止使用,又说明了不停止的危险,还反复叮嘱,绝对不能让病人喝烈性酒。

“根据我的诊断,”他最后道,“麻醉是我担心的最大危险。他哪怕不吃多少食物,也能维持很久。他的身体还是相当结实的。”

“你自己的脸色也很难看,利德盖特先生,跟你平常完全不同,我可以说,从我认识你以来,还没见到你这样,”布尔斯特罗德说,那种殷勤劲儿跟前一天的漠不关心截然相反,就像他现在对自己的疲劳满不在乎,跟他平时活命第一,一有小病小痛便大惊小怪,也大不相同一样,“恐怕你有什么心事吧?”

“对,有些心事。”利德盖特说,态度粗鲁,一边拿起帽子,打算告辞。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布尔斯特罗德问道,“别忙,请坐下。”

“不,谢谢你,”利德盖特说,有些傲慢,“我昨天把我的情况同你讲过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只有一点,即债务已经到期,现在真的要执行了。总之,千言万语就是这么一句话。再见。”

“慢着,利德盖特先生,等一下,”布尔斯特罗德说,“我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昨天我一时匆忙,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内人十分关心她的侄女,我对你的境况发生不幸的变化也深感忧虑。尽管求我帮忙的人很多,我经过重新考虑,还是觉得应该为你作出一些牺牲,不能袖手旁观。我记得你说过,有了一千镑,你就可以还清全部债务,恢复安定的生活?”

“是的,”利德盖特说,欢乐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超越了其他一切感觉,“除了还清全部债务,还会多一点。这样,我可以精打细算,重新安排家庭生活。我的业务今后也可能有些起色。”

“那么请你等一下,利德盖特先生,我可以给你签一张这个数目的支票。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帮助必须彻底才有效果。”

布尔斯特罗德开支票时,利德盖特转身对着窗外,他想到了他的家,还想到他那有着良好开端的生活终于可以避免一场灾难,它那些有益的目标也不致夭折了。

“你可以给我一张期票作交换,利德盖特先生,”银行家说,一边把支票递给他,“但愿今后你的境况慢慢好转,你就可以还我了。现在我觉得很高兴,希望你不致再遇到什么挫折。”

“我对你非常感激,”利德盖特说,“你使我恢复了希望,我又可以愉快地工作,为我的目标奋斗了。”

他觉得,布尔斯特罗德重新考虑他拒绝过的事,这是十分自然的,符合他性格中助人为乐的一面。他把马打了一鞭,让它跑得稍快一些,以便早些到家,把好消息告诉罗莎蒙德,他还想早些上银行兑取现款,跟多佛的代理人结清账目。但同时他的头脑中也闪过了一个思想,它给他的印象是不愉快的,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张开黑色的翅膀,掠过了他的心头,这个思想就是他意识到,他跟几个月前已多么不同,他竟然为个人得到的恩赐欣喜若狂,竟然由于布尔斯特罗德给了他一笔钱,他便感激涕零,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

银行家觉得,他已达到目的,排除了一个不安全因素,但他还是心事重重。他出于罪恶的动机,希望赢得利德盖特的好感,然而他没有测量到这个动机的分量,它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却依然作为孳生烦恼的根源潜伏在他的血液中。一个人立了誓言,但不一定能把违反誓言的路堵死。那么他是不是有意识要违反它呢?完全不是,只是导致违反它的愿望,仍在他身上暗暗发生作用,渗入他的想象,就在他一再叮嘱自己牢记他的誓言时,使他放松了警惕。拉弗尔斯恢复得很快,又能自由运用他那讨厌的知觉了——这怎么能叫布尔斯特罗德喜欢呢?拉弗尔斯的死,这才是能带来解脱的前景,他在不知不觉中祈求的也正是这种解脱,他哀哀祝告,如果这是可能的,那么他在世上剩下的日子,就可以避免耻辱的威胁,他也可以继续充当为上帝服务的忠实工具了。利德盖特的诊断没有为这祷告的应验带来希望。随着这一天的过去,布尔斯特罗德对那个人身上顽强的生命力,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巴不得他快些陷入死亡的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迫切的心愿引起了对这只野兽的生命实施谋害的冲动,因为心愿本身对它已无能为力。他在心中说,他太疲倦了,今天晚上他不能再陪病人坐到天亮,他只得把他交给阿贝尔大娘,万一有事,她可以招呼她的丈夫。

拉弗尔斯一直只能迷迷糊糊睡一会儿,然后突然惊醒,又变得烦躁不安,大叫大嚷,说他在陷下去。这样,到了六点钟,布尔斯特罗德开始按照利德盖特的指示,给他服用了鸦片。又过了半个多钟点,他把阿贝尔大娘叫来,告诉她,他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不能再守夜了。现在他只能把病人托给她照料。他向她交代了利德盖特关于每次用药剂量的指示,但在这以前,阿贝尔大娘对利德盖特的药方一无所知,她只是按照布尔斯特罗德的吩咐,把药配好送来,反正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现在她开始问,除了鸦片,她还能用什么。

“目前只能给他喝汤或苏打水,其他什么也不用。有事你可以随时找我。今天夜里,除非发生重大变化,我不再到这儿来。必要时,你可以找你的男人帮忙。我得早些上床休息。”

“是的,先生,您太累了,应该早些休息,”阿贝尔大娘说,“还应该吃点什么,提提精神,您吃得太少了。”

于是布尔斯特罗德走了,他不用担心拉弗尔斯在谵妄状态中泄漏什么,因为他的呓语断断续续,不致发生危险,使人相信他的话。不论怎样,他只得孤注一掷。他下了楼,走进镶护壁板的客厅,开始考虑,他是不是给马披上鞍子,借着月光连夜回家,不必再关心尘世的后果。他又后悔没请利德盖特晚上再来一次。也许他会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拉弗尔斯已没有多大指望。他要不要派人请利德盖特呢?要是拉弗尔斯的病情果真恶化了,他正在慢慢死去,那么布尔斯特罗德可以高枕无忧,怀着对上苍的感激,安然入睡了。但他有没有恶化呢?利德盖特来后,可能只是说,病情的发展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并预言病人会逐渐安静入睡,然后慢慢好转。那么请他有什么意思?布尔斯特罗德害怕这样的后果。他左思右想,总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就是拉弗尔斯复原后,又会一切照旧,变成原来那个人,重新对他纠缠不清,弄得他走投无路,只得带着妻子远走他方,她也只得离开她的亲友和家乡,心中老是对他打着问号,跟他离心离德,同床异梦。

他坐在壁炉旁边,这么反反复复琢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蓦地出现了一个思想,使他一惊,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点亮了他带下来的卧室蜡烛。那个思想是:他忘了交代阿贝尔大娘,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停止使用鸦片。

他拿起烛台,但站在那儿,好久没有动。她给他服用的,也许已经超过了利德盖特规定的剂量。但是他忘记医生的一部分嘱咐,在他目前这种极端疲劳的情况下,是可以原谅的。他拿着蜡烛上了楼,不知道他是应该直接回自己的卧室睡觉,还是应该上病人屋里纠正他的失误。他站在走廊里,脸对着拉弗尔斯的房间,他能听到他在呻吟,在叨咕。那么他还没有睡熟。既然还没有睡熟,那么谁知道呢,也许利德盖特的指示还是不服从比服从好?

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还没有脱下衣服,阿贝尔大娘打门了。他开了一条缝,以便听到她低声说的话:

“先生,我能不能给这个可怜的人喝一点白兰地?他说他觉得在陷下去,别的他什么也不想喝……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靠鸦片在支持。他老是说,他在往下陷落,陷到地底下去。”

她有些诧异,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什么也不回答。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

“要是他这么下去,一定支持不住,非死不可。我故世的主人罗比逊先生病后,我侍候他,总是不断给他喝葡萄酒和白兰地,每次都是一大杯。”阿贝尔大娘又道,带一点规劝的口气。

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继续道:“在别人快咽气的时候,是不能再浪费时间的,先生,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要不,我把我们自己贮藏的一瓶朗姆酒拿给他喝吧。既然你叫我陪夜,我就得用尽一切办法……”

这时一只钥匙从门缝中塞给了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酒窖的钥匙,那里有不少白兰地。”

第二天一早,大约六点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便起了床,做了一段时间祷告。也许有人以为,内心的祷告必然是坦率的——必然会深入行为的根源!其实,内心的祷告是无声的言语,而言语总是自我表现,可是哪怕在自己的反省中,谁能如实表现自我呢?布尔斯特罗德还没有把最近二十四小时中混乱的内心活动,在思想中理出一个头绪。

他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可以听到呼吸困难的鼾声。然后他走进园子,注视着青草上和早春的嫩叶子上的白霜。他走回屋里时,迎面看到阿贝尔大娘,不免一怔。

“你的病人怎么样,大概睡着了吧?”他说,口气竭力装得很愉快。

“他睡得可香呢,先生,”阿贝尔大娘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慢慢睡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他?我想我走开一会没有关系。我男人下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一个小女孩在照料水锅呢。”

布尔斯特罗德上了楼。他一看就明白,拉弗尔斯的睡眠不是那种恢复精力的睡眠,它只能把他一步步带进死亡的深渊。

他环顾室内,看到一瓶白兰地还剩下一点,装鸦片的药瓶几乎已经空了。他把药瓶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拿起酒瓶,带下了楼,重又把它锁在酒窖里。

用早餐时,他考虑,他该立刻回米德尔马契,还是等利德盖特到来?他决定等他,又对阿贝尔大娘说,她只管去干她的活好了,他会待在卧室内守护病人。

他坐在那儿,望着他的安全的敌人,只见他正在一去不复返地走进沉寂之国。他感到了好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秘密已把翅膀合拢,它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把他救出了苦海。他掏出笔记本,查阅各项记录,那是他为了离开米德尔马契而作的安排,有一部分已经付诸实施。现在他只要离开一个短时期就行了,根据这情况,他考虑着哪些应该照旧,哪些应该取消。有些他本来觉得必要的节约措施,在他暂时引退期间,可以照旧执行,他仍希望,医院的开支大部分由卡苏朋夫人负责。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鼾声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病床上,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正在离开的生命,一度是从属于他的生命的,他曾为它的卑鄙无耻,对他唯命是从,感到由衷的喜悦。但正是这种昨天的喜悦,促使他今天为这生命的结束感到喜悦。

谁能说拉弗尔斯的死是意外的暴卒呢?谁能知道,他怎样就可以不死呢?

利德盖特在十点半钟到达,正好赶上看到病人咽气。他走进屋里时,布尔斯特罗德察觉他的脸色蓦地变了,但这主要不是惊异,而是承认他的判断错了。他在床边静静站了几分钟,眼睛注视着死人,但是他那强作镇静的表情说明,他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辩论。

“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望着布尔斯特罗德。

“昨天我没在这里守夜,”布尔斯特罗德说,“我太疲倦了,只得把他交给阿贝尔大娘照料。她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睡熟的。我八点以前进屋时,他几乎已处在这种状态。”

利德盖特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只是默默坐了一会儿,最后他说:“现在一切都完了。”

这天早上,利德盖特心情很好,他又恢复了希望和自由。他像过去一样,怀着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可以忍受结婚生活的一切缺陷。他没有忘记,布尔斯特罗德是他的恩人。但是这桩病例仍使他惶惑不安。他从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然而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布尔斯特罗德提出问题,才不致像在侮辱他。要是他向女管家查问……算了,人已经死了。如果说由于什么人的无知或粗心造成了他的死亡,现在再提也没有用了。何况归根结底,他自己也可能判断错了。

他和布尔斯特罗德一起骑马回转米德尔马契,一路上谈了不少事,主要是霍乱,改革法案在贵族院通过的可能性,以及政治协会的坚决态度。谁也没有讲到拉弗尔斯,布尔斯特罗德只提了一下,说他只得把他葬在洛伊克教堂的墓园里,还说,这个可怜的人,据他所知,除了李格,没有其他亲属,可是他说过,李格待他很不好。

利德盖特回到家中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来了。上一天,牧师没有进城,但利德盖特家即将强制拍卖的消息,晚上传到了洛伊克,那是担任教区执事的鞋铺老板斯派塞先生带去的,他则是从他的兄弟,洛伊克门大街可敬的修钟匠那儿听到的。自从那天晚上,费厄布拉泽先生发现利德盖特和弗莱德·文西从弹子房出来以后,一想起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在绿龙酒家赌一次或几次,这在别人可能是逢场作戏,但在利德盖特,却是他正在发生变化的若干迹象之一。他一向对赌博不屑一顾,现在竟开始效尤了。这变化也许跟他婚后生活不如意有关,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现在他认为,这主要恐怕是债务引起的,关于这些债务,传说已越来越多,他开始担心,所谓利德盖特有家底,或者有富裕的亲戚做靠山等等,一定纯粹是谣传。但他第一次想赢得利德盖特信任的尝试,碰了钉子,因此不敢再问。如今消息传来,利德盖特家里真的要拍卖了,这使牧师再也不能置之不问。

利德盖特刚送走一个他非常关心的穷苦病人,一看到费厄布拉泽先生,立即伸出手迎上前去,露出了满脸笑容。牧师不免感到诧异,这会不会又是拒绝同情和帮助的傲慢表示?没有关系,同情和帮助是非给不可的。

“你好吗,利德盖特?我来看你,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使我为你深感不安。”牧师说,用的是友好的口吻,没有一点谴责的意味。这时他们都已坐下,利德盖特马上答道: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听到这儿要强制执行拍卖?”

“是的,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利德盖特说,神情无牵无挂,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他毫不在乎的事,“可是危险已经过去,债还清了。我现在不再有什么困难,也不再欠什么债。我想我可以重整旗鼓,更好地安排一切了。”

“原来如此,我太高兴了,”牧师说,靠在椅背上,声音轻轻的,十分利落,这是心上的石头搬掉以后常有的表现,“这比我在《泰晤士报》上读到的所有新闻都好。我承认,我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这儿的。”

“谢谢你来看我,”利德盖特亲切地说,“正因为我的心事消失了,我才更能领会你的美意。前一个时期,我确实给弄得焦头烂额。我担心,这些创伤今后还会给我带来痛苦,”他又道,露出了一丝苦笑,“但眼前,我只能感到,套在我身上的锁链终于解开了。”

费厄布拉泽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热情地说道:“我的好朋友,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别见怪。”

“我相信,你要问的事是不会使我生气的。”

“那么我就问了,这是为了使我完全放心,必须问的。你有没有……有没有为了还债,又另外借了一笔会给你今后带来更多麻烦的债?”

“没有,”利德盖特说,脸有一点发红,“我想我何必不告诉你,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帮我忙的是布尔斯特罗德。他借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给我——一千镑,他答应等我有了钱再还他。”

“好,这是很慷慨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觉得不能不对他不喜欢的人表示赞许。他一向劝利德盖特,不要和布尔斯特罗德发生任何私人瓜葛,现在他不免有些惭愧,简直不敢想到这点。他立即补充道:“不过布尔斯特罗德关心你的福利是应该的,也是自然的,你与他合作以后,收入非但没有增加,也许反而减少了。他能采取这样合情合理的行动,我很高兴。”

利德盖特听了这些好心的推测,感到不大自在。它们使他心头那种不安的意识更加鲜明了,这种意识几小时前刚从他的思想中隐隐诞生,那就是布尔斯特罗德起先对他冷酷无情,接着忽然大发慈悲,他的动机只能是自私的。他对那些好心的推测未置可否。他不愿接触借款的整个过程,只是牧师刚才不敢想到的那一点,却以更清楚的面目呈现在他眼前了:这种接受布尔斯特罗德私人贷款的关系,正是他以前不遗余力想避免的。

他不能回答什么,只得开始谈他打算实行的节约措施,声称他对生活已有了不同的观念。

“我想办一个诊所,”他说,“我真的觉得,我在那方面犯了一个错误。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我还想收一个学徒。我不喜欢这些事,但只要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干,它们其实并不会降低他的身份。何况我已经历过严重的创伤,再擦破一点皮也算不得什么。”

可怜的利德盖特!“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这是他无意之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它是他思想的一部分,也是他脖子上套着枷锁的明显标志。费厄布拉泽先生对他怀着深刻的同情,希望他成功,他丝毫不知道有一些事已在利德盖特心头引起了不祥的预感,因此满腔热忱地祝贺了他,便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