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那是在那间叫葡萄串的房间里,真的,您最喜欢在那儿坐着,是不是?

弗洛斯 是的,因为那间屋子敞亮,冬天坐在那儿舒适。

小丑 那就对了,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一报还一报》 [15]

拉弗尔斯死后五天,班布里奇先生闲着无事,站在绿龙酒家院子外面的大拱门下。他是不喜欢独自一人胡思乱想的,但他刚从酒店出来。任何人在下午这么早的时候,悠闲地站在拱门下,肯定是想招引别人跟他做伴,就像一只鸽子找到了可口的食物似的。只是现在他要公诸同好的不是有形的食物,而是无形的精神食粮,因为根据理性的判断,流言蜚语可能也是人们所需要的。第一个对这种内心要求作出反应的,是对门的棉布商人,态度斯文的霍普金斯先生,他的主顾大多是妇女,所以他比别人更需要男性的谈话。班布里奇先生对棉布商只是敷衍了几句,他觉得霍普金斯当然乐意找他 谈天,可是他并不想为霍普金斯浪费唇舌。但是不久就有一群更重要的听众出现了,他们有的是路过这儿留下的,有的是特地到这儿闲逛,想打听绿龙酒家有没有什么新闻。现在班布里奇先生认为值得花些工夫,多谈些有意思的事了;他说,他刚从北方回来,看到了一些出色的种马,也买了几匹。他向在场的各位先生保证,他在唐卡斯特看到一匹天下无敌的纯种母马,是栗色马,快四岁了,谁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要是谁能找到更好的马,他班布里奇甘愿受罚,给“从这里赶往赫勒福德”。还有两匹黑色马,那是预备用来驾旅行马车的,它们使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卖给福克纳的一对马,那还是在一八一九年,他卖了一百畿尼,可是福克纳两个月后脱手的时候,却卖了一百六十镑。如果谁能证明这不是事实,班布里奇先生甘愿受罚,听凭他用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直骂到口燥唇干,他决不还嘴。

正在他夸夸其谈,讲得起劲的时候,弗朗克·霍利先生来了。他是不屑到绿龙酒家门口转游的,只是偶尔路过大街,看到班布里奇在街对面,才迈开大步,穿过马路,向马贩子打听,他答应替他找的第一流驾车马有没有着落。霍利先生在等他的好消息,因为班布里奇讲过,要在比尔克利给他物色这么一匹十全十美的灰色马,包他一百个满意,如若不然,那就算他班布里奇不识马,可是班布里奇不识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霍利先生站在那里,背对着大街,正跟马贩子约定时间相马和试马,恰巧一个人骑了马从旁边经过。

“布尔斯特罗德!”两三个声音同时发出,声音轻轻的,其中一个属于棉布商,他还循规蹈矩地加上了“先生”的称呼。但是这种惊叹声并无特别的意思,这无非像人们看到一辆驿车在远处出现,便喊一声“里弗斯顿驿车”。霍利先生扭过头来,对布尔斯特罗德的背影投出了漫不经心的一瞥。但是班布里奇跟着把眼睛转过去的时候,却扮了个嘲笑的鬼脸。

“对啦!这使我想起来了,”他把嗓音压低一点,说道,“我在比尔克利不仅找到了你那匹驾车的马,霍利先生,还发现了一件怪事。那是关于布尔斯特罗德的。你可知道,他的财产是怎么弄到手的?哪位先生想打听离奇的新闻,我可以免费奉告。要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的话,布尔斯特罗德早应该到博塔尼湾 [16] 去做他的祷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利先生说,把手伸进口袋,朝拱门下走前了一步。要是布尔斯特罗德真是个坏蛋,那就证明,弗朗克·霍利确有先见之明。

“我是从布尔斯特罗德的一个老伙伴那里听到的。我告诉你,我最早是在哪里遇见他的,”班布里奇说,突然用食指做了个手势,“拉彻尔家拍卖时,他到过那儿,不过那时我与他还根本不认识,我错过了机会,他显然是来找布尔斯特罗德的。他说,他能敲布尔斯特罗德的竹杠,要多少有多少,因为他了解他的全部老底。不过到了比尔克利,他灌饱了酒,把秘密统统泄漏给我了。他绝对不是想告发他,没有的事,这家伙只是夸夸其谈,好吹牛皮,他的牛皮就跟着他翻山越岭,跑遍了各地;他哪怕跑瘸了腿,还是非吹牛不可,好像这能捞到钱似的。一个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班布里奇露出厌恶的神气,提出了这个观点,但是他对自己的吹牛很满意,觉得那是完全具有市场价值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可以在哪里找到他?”霍利先生问。

“要问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只知道我是在‘撒拉逊人头酒店’跟他分手的。但他的名字叫拉弗尔斯。”

“拉弗尔斯!”霍普金斯先生惊叫道,“昨天我刚为他的丧事供应过布匹呢。他葬在洛伊克。送葬的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出殡挺体面的。”

这在听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应。班布里奇先生突然破口大骂,其中“十恶不赦”是最温和的。霍利先生皱起眉头,向前伸出脑袋,大声喊道:“什么?这人死在哪里的?”

“死在斯通大院,”棉布商说,“女管家告诉我,他是她主人的亲戚,星期五来的时候已经病了。”

“什么,星期三我还跟他在一起喝酒呢。”班布里奇插嘴道。

“有没有医生给他看过病?”霍利先生问。

“有,那是利德盖特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在病床旁边守过一夜呢。他是第三天早晨死的。”

“讲下去,班布里奇,”霍利先生坚决地说,“那家伙讲布尔斯特罗德什么来着?”

人群已经扩大了,市政府法律顾问的在场证明那里的谈话是值得一听的。现在有七个人听到了班布里奇先生的故事。它的主要内容,我们都已知道,其中包括威尔·拉迪斯拉夫的身世,只是加上了一些地方色彩和细节,布尔斯特罗德怕泄漏的也就是这部分,他希望它随着拉弗尔斯的尸体一起埋进地底。这是他早年生活留下的魅影,它一直跟随着他,直到这天,他骑马经过绿龙酒家的拱门时,他才相信,上帝已把他从它的威胁下拯救出来。是的,是上帝拯救了他。他还没向自己承认,他为这目的耍弄过什么花招。他觉得,这是上帝为他所作的安排,他接受了这安排,如此而已。要证明他做过什么,加快了那个人的灵魂的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关于布尔斯特罗德的这些传闻,像烟味一样迅速传遍了米德尔马契。弗朗克·霍利先生为了收集情报,还专门派出一名心腹文书,借口打听干草价格,前往斯通大院,实际是找阿贝尔大娘,了解她所知道的关于拉弗尔斯和他病中的一切细节。经过这样的调查,他终于知道,那是高思先生用他的小马车,把这人送往大院的。于是霍利先生利用一个机会,到凯莱布的事务所找他,问他能否在必要的时候,抽出一些时间,为争执双方进行仲裁,然后随口问了一下拉弗尔斯的情形。凯莱布没有漏出一句对布尔斯特罗德不利的话,只是不得不承认,上星期他辞掉了当他的代理人的职务。霍利先生根据这点推测,拉弗尔斯一定把他的事告诉了高思,这样高思才拒绝替布尔斯特罗德办事。几小时后,他把他的推测讲给托勒先生听。这些话从此便流传开了,最后终于失去了推测的痕迹,仿佛这是高思直接提供的一份材料,哪怕孜孜不倦的历史学家也只得信以为真,认为凯莱布是第一个把布尔斯特罗德的罪恶史公之于世的。

霍利先生不难看到,不论拉弗尔斯透露的消息,或者他致死的原因,法律都无法追究。他亲自骑马到洛伊克村,查看登记簿,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讨论整个事件,后者同意那位大律师的意见,认为布尔斯特罗德有见不得人的隐私终于暴露,这不足为奇,但是牧师一向为人正直,不肯凭个人的好恶妄下断语。只是在他们谈话之际,另一个联想悄悄出现在费厄布拉泽先生心头,使他看到,不久的将来,另一件事必然会在米德尔马契闹得沸沸扬扬,这是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清楚的。布尔斯特罗德怕拉弗尔斯,既然这样,那么他对他的医生委曲求全,慷慨解囊,自然也与这种畏惧心理不无关系。尽管牧师竭力抵制这类想法,不愿承认那是有意识的接受贿赂,他还是看到了一种预兆,觉得这些复杂情况,一定会对利德盖特的名誉产生有害的影响。他发现,霍利先生目前还不知道那件突然还清债务的事,因此尽量留意,不让自己说走了嘴,接触到这个问题。

“好吧,”他说,深深叹了口气,想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讨论,这种讨论其实只是推测,什么也不能得到合法的证明,“这是一则海外奇谈。那么我们这位活泼多变的小家伙拉迪斯拉夫的身世,真有些曲折离奇哩!一位高尚贤淑的小姐和一位波兰音乐界的爱国志士相结合,这倒很像他的出身,可是我从没料到,这中间还有犹太当铺老板的血统。不过事先谁也不能知道,这样的混合会产生什么后果。有些肮脏的物质还是能发挥净化作用的。”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霍利先生说,骑上了马,“犹太人,科西嘉人,吉卜赛人,反正一样,都是万恶的外国血统。”

“我知道,他在你眼里是一匹害群之马,霍利。但他实在是一个不谋私利、光明磊落的小家伙。”费厄布拉泽先生笑道。

“得啦,得啦,这正是你的辉格派偏见。”霍利先生说,他一向喜欢带着歉意表示,费厄布拉泽态度这么文雅,心肠这么好,使你不由得以为他是一个托利党人。

霍利先生回家时,骑在马上,想到利德盖特给拉弗尔斯看病的事,认为这不外是他站在布尔斯特罗德一边,给他帮忙罢了。但是后来消息传出,利德盖特不仅没有拍卖家具,而且还清了他在米德尔马契欠下的一切债务。消息传播得很快,各种猜测和解释围绕着它展开,赋予了它新的形态和活力。它传进了许多人的耳朵,最后也传进了霍利先生的耳朵,他立刻发觉,医生的突然有钱,跟布尔斯特罗德企图掩盖拉弗尔斯传播的丑事,有着重大联系。那钱必然来自布尔斯特罗德,这是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可以断定的,因为关于利德盖特的情况早有谣传,说他的丈人和他自己的家庭,都不肯接济他。至于直接的证据,不仅银行的一个职员已予证实,而且清白无辜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本人,也向普利姆但尔太太提到了这笔借款,后者又告诉了她的儿媳妇,然后托勒家的索菲把它传开了。这件事变得轰动一时,这么重要,以致宴会频繁,应酬不断,请客的人,赴宴的人,都在为这桩有关布尔斯特罗德和利德盖特的丑闻忙忙碌碌。妇女们也奔走相告,有丈夫的,死了丈夫的,以及单身女子,都为了它带着针线活计,不断串门,一起喝茶聊天。一切公共场所,从绿龙酒家到朵洛普的饭店,变得盛况空前,大家全在议论这件事,连贵族院会不会否决改革法案的大事,也相形见绌,退居次要地位了。

大家几乎不再怀疑,布尔斯特罗德之所以对利德盖特一掷千金,包含着不可告人的隐情。霍利先生首先发难,邀集了一伙亲密朋友,其中包括两位医生,托勒先生和伦奇先生,进行密谈,讨论拉弗尔斯患病的真相。他把他从阿贝尔大娘处收集的细节,跟利德盖特出具的证书一一作了对照,证书上写的死亡原因是酒后震颤性谵妄。当时所有的医生,毫无例外都对这病保持着传统的观点,因此宣称,从这一切细节中,他们看不出任何可以引起怀疑的确凿根据。但是怀疑的伦理根据还是存在的,布尔斯特罗德显然具有强烈的动机,企图摆脱拉弗尔斯,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帮助利德盖特解决了他必然早已知道的困难;此外,布尔斯特罗德不择手段是完全可能的,利德盖特对贿赂无动于衷,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也像一切傲慢不逊的人一样,在需要钱的时候绝不会放过机会。哪怕这钱只是要利德盖特为布尔斯特罗德早年的丑事保守秘密,这也极不光彩;这家伙为了出人头地,破坏前辈医师的名誉,不惜对银行家卑躬屈膝,早已为人所不齿。这样,在斯通大院的暴卒事件中,尽管没有发现犯罪的任何直接证据,霍利先生的机密小组散会时,每个人都已形成一个观念,即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是即使真相不明,无法定罪,人们的普遍心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哪怕年高德劭的前辈长者也在所不免,这符合人的猎奇本能。他们爱好猜测,胜过对事实的单纯了解,猜测所得的结果不用多久,就会比事实更可信,它的容量也更大,可以容纳不可容纳的细节。布尔斯特罗德早年生活中的丑事,尽管已比较明确,在某些人的心中,仍给加上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然后经过他们绘声绘影的闲谈,终于变得光怪陆离,骇人听闻。

这种思想方式的主要支持者就是朵洛普太太,屠宰巷金樽酒店精力饱满的老板娘,她常常不得不驳斥顾客们浅薄的实际主义,因为这些人总是认为,他们从外在世界收集到的材料,与她心头“涌现”的一切,同样可靠。当然,它们怎么来到她的心头,她不得而知,但它们既然出现在她的心头,就与她用粉笔记在壁炉板上的账目一样,具有了确凿无疑的权威。她说:“嘿,布尔斯特罗德自己也讲,他的肚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哪怕他的头发得知了他的思想,他也要把它们连根拔掉。”

“这可怪了,”林普先生说,这是一个喜欢思考的鞋匠,眼睛近视,嗓音尖细,“我记得,我在《号角报》上看到过,这是威灵敦公爵改变态度,投降罗马天主教徒以后讲的话 [17] 。”

“很可能,”朵洛普太太说,“一个坏蛋既然这么讲过,另一个坏蛋自然也可能这么讲。尽管他是个假道学,装得那么煞有介事,倒像全英国没有一个牧师比得上他,他还是不得不向魔鬼讨教,魔鬼究竟比他高明一些。”

“对,对,这个同谋犯,你是无法把他驱逐出境的,”玻璃匠克雷布先生说,他听到的消息太多了,弄得他如堕五里雾中,不知相信什么才好,“不过据我听到的话,人们说,布尔斯特罗德本来打算逃走,他怕丑事败露了不好见人呢。”

“不论他走不走,反正他会给撵走,”理发师迪尔先生说,他刚才进屋,“我今天早晨刚给弗莱彻刮过胡子,因为他手指痛,他在霍利手下办事。他说,他们大家一致赞成驱逐布尔斯特罗德。锡西格先生现在也反对他了,要把他赶出教区。这城里有些先生说,他们宁可跟囚犯一起吃饭,也不跟他来往。弗莱彻说:‘我也宁可这样。一个人跑到这里,打着宗教的幌子暗中捣鬼,表面上装得好像嫌十戒还不够,背地里干的坏事却比半数囚犯还多,跟这种人在一起,还有什么胃口喝酒?’弗莱彻就是这么说的。”

“不过,要是布尔斯特罗德把资金抽走,这对我们的城市未必有利。”林普说,声音有些发抖。

“可不是,大部分人还不像他肯花钱做好事呢。”嗓音有力的染色匠说,他的双手红红的,简直可以跟他那张和善的脸庞媲美。

“但是根据我的看法,他保不住他那些钱,”玻璃匠说,“人家不都在讲,他的钱应该属于别人吗?根据我的想法,要是他们上法院告他,就可以把他弄得倾家荡产。”

“没有这样的事!”理发师说,他觉得他比朵洛普店里所有的人,地位都高一些,不过他还是喜欢上这儿闲谈,“弗莱彻说没有这样的事。他说,他们可以提出不少证据,证明这个小拉迪斯拉夫是谁的儿子,但是他们不想这么做,就像他们不想证明我是芬兰人一样,所以他拿不到一个子儿。”

“喂,你们听听他讲的什么话!”朵洛普太太气呼呼地说,“要是法律这么对待没有母亲的孤儿,那么上帝把我的孩子叫了回去,我真要谢天谢地啦。照你这么说,一个人的父母是谁,可以不问不闻。迪尔先生,我真不明白,你还算是一个聪明人,光知道一个律师怎么说,不问问另一个律师怎么说。大家知道,什么事都有两个方面,至少两个方面,要不,我倒要请教,谁还想打什么官司?如果法律不能证明你是谁的孩子,人们还要那些法律干吗。弗莱彻爱怎么说,随他的便,可我得说,我根本不把你的弗莱彻放在眼里!”

迪尔先生赶紧赔笑脸,表示朵洛普太太敢跟律师对抗,叫他钦佩之至。他对老板娘的揶揄,一向逆来顺受,因为他在她店里挂了一大笔账。

“人们说得很对,如果他们提出控告,这不仅仅是为了几个钱,”玻璃匠说,“比如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如今死了,不在了,可是根据我的看法,他从前也是个阔气的绅士,还比布尔斯特罗德正派得多。”

“当然正派得多!我敢担保,”朵洛普太太说,“根据我听到的,他好得多。我早已这么说过。有一天,税务官鲍尔温先生到这里来,就站在你现在坐的地方,他说:‘布尔斯特罗德带到这儿来的钱,都是靠偷和骗弄到手的。’我说:‘我早已看穿了他,鲍尔温先生。自从他走进屠宰巷,打算买我楼上的房子以后,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一见他心里就发毛。请问,谁会有那种不死不活的脸色,眼睛无缘无故老盯着你瞧,好像要看到你的脊椎骨似的。’那就是我说过的话,你们不信,可以问鲍尔温先生。”

“这一点不假,”克雷布先生说,“根据我的了解,大家叫作拉弗尔斯的这个人,生得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再好也没有了,谁跟他在一起都觉得快活——当然,他现在已经死了,躺在洛伊克教堂的墓地里了。根据我的想法,他怎么会躺在那里,有些人知道得比他们应该 知道的更多。”

“这还用你讲!”朵洛普太太说,觉得克雷布先生显然有些含糊其辞,因此口气中带一些嘲笑,“那家伙把一个人骗到一栋荒凉的房子里,丢在那儿,可是他并不在乎住医院和请护士的钱,哪怕把半个村庄的人都请去,日日夜夜陪伴病人,他也不在乎,他却不让一个人进屋,除了医生,可这个医生,大家知道,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又是个穷措大,什么都听他摆布,到了事后,这个医生又突然有了钱,付清了肉店老板拜尔斯先生的账,可这些上等腿肉账,从去年米迦勒节欠到现在,都快一年了。总之,不用任何人跑来告诉我,也不必凭祈祷书起誓,我便猜到,这里边还有不少关节。我才看不惯你们这副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的傻样子呢。”

朵洛普太太向周围扫了一眼,那副睥睨一切的神气说明她一向是店中享有绝对权威的老板娘。接着,勇敢一些的人开始了附和的大合唱。林普先生只得呷了口酒,把两只扁平的巴掌合在一起,紧紧压在膝盖中间,垂下患睑缘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朵洛普太太那一席话像火一样猛烈,把他的智慧烤干烧光了,似乎要等再下一阵雨,它才会恢复生机。

“为什么不打开坟墓,请验尸官检验一下?”染色匠说,“从古以来都是这么干的。要是有肮脏勾当,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成,乔纳斯先生!”朵洛普太太说,口气特别郑重,“我知道,那些医生都是什么货色。他们是老狐狸,不会给你找到破绽。这个利德盖特医生,他不等病人断气,就想给他们开膛剖肚呢。这是明摆着的,他要剖开体面人的肚子是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们,他什么药都懂,有的药你们嗅了,看了,也不懂,吞下以前不懂,吞下以后也不懂。说真的,我亲眼见过甘比特医生配的药水,他是我们俱乐部的大夫,一个好好先生,凡是他接生的孩子,活的最多,在米德尔马契谁也比不过他——我说,我看过他配的药水,不论在瓶子里,在瓶子外,都跟别的药差不多,可是它能叫你第二天就肚子痛。这是怎么回事,请你们自己捉摸吧,事情就是这样!总之一句话,谢天谢地,我们的俱乐部总算没跟这个利德盖特医生打交道。要不,真不知有多少母亲的孩子得遭殃呢。”

朵洛普店里讨论的问题,也是全城各界人士普遍关心的大事。这些议论一边传到了洛伊克牧师府,另一边传到了蒂普顿田庄,也毫无遗漏地传进了文西家每个人的耳朵。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朋友,全都讨论过这件事,还伤心地把它跟“可怜的赫莉欧”联系在一起。只有利德盖特这时还蒙在鼓里,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他侧目而视;布尔斯特罗德本人也没想到,他的秘密仍会暴露。他跟人们的关系一向并不融洽,因此那些不友好的表示也没引起他的注意。而且他为各种业务上的事,出门了几次,因为他现在已打定主意,觉得自己不必离开米德尔马契,可以料理一下以前一直挂在那儿的事务了。

“我们不妨到切尔特南旅行一次,大概得一两个月,”他对妻子说,“那地方不仅空气新鲜,又在海边,而且对我们的精神也大有好处。在那儿住六个星期,可以使我们心情愉快,耳目一新。”

他确实相信这种精神作用的重要性。由于最近的那些罪孽,他打算今后过更虔诚的生活,尽管他向自己讲起这些罪孽时,都是作为假定提出的,祈祷时也是作为假定的事祈求宽恕的:“如果我在这方面做了错事……”

至于医院,他避免再跟利德盖特提到它,怕因此暴露他是在拉弗尔斯死后才突然改变计划的。在他隐秘的内心中,他相信利德盖特会怀疑他故意违背他的医疗嘱咐,既然他怀疑这点,自然也会怀疑他有一定的动机。幸亏他对拉弗尔斯的经历还一无所知,布尔斯特罗德决定随时留意,免得这种模糊的怀疑继续加深。利德盖特一向反对把某一医疗方法说成绝对有效或有害,他认为这是武断,因此他没有理由提出疑问,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只能保持缄默。这样,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靠上天保佑总算渡过了危机。唯一使他忐忑不安的,是有一天他无意之间遇见了凯莱布·高思,但后者只是和蔼而严肃地向他举了举帽子。

然而在当地的一些主要市民中间,一种与他誓不两立的情绪正在增长。

由于城内发现了一名霍乱病人,市政厅召开紧急会议,讨论防疫问题。当时议会已匆匆通过一项法令,准许为防疫措施征收捐税,米德尔马契也成立了委员会,监督这些措施的实行,许多消毒和预防设施获得了辉格和托利两党的一致赞助。现在的问题是:应否在城外开辟一个掩埋尸体的场所,这笔费用该靠征税筹集,还是由私人认捐。会议公开进行,全市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可以参加。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委员会的成员,他于十二时前从银行出发,打算在会上鼓吹私人认捐方式。由于对自己的计划迟疑不决,近来他一直处在半隐退状态,但是今天早上,他决定恢复原来的面目,作为一个活跃而有影响的市民,在当地的公共事务中露脸了,因为他是希望在这里终其天年的。路上他遇见了不少人,都是去开会的,其中也有利德盖特,两人便结伴同行,一面谈论开会的目的,一面走进会场。

屋内济济一堂,似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比他们到得早。但是中央的大桌子旁边,靠近上首的地方,还有几个位子空着,他们便朝那儿走去。费厄布拉泽先生坐在对面,离霍利先生不远。所有的医生都出席了。锡西格先生坐在主席的位子上,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在他的右首。

利德盖特发现,他和布尔斯特罗德就座时,人们在互相使眼色,表情有些特别。

主席宣布开会,说明了会议的宗旨,指出醵资购买一块土地的好处,这块土地应该大一些,将来可以改作公墓。接着,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起立,要求发言,他的嗓音尖厉,但是给他压得低低的,显得柔和流畅,大家知道,这是他在这类会议上经常使用的声调。利德盖特又发现,人们在互相使眼色,表情有些特别。霍利先生跟着站了起来,用洪亮坚定的嗓音说道:“主席先生,我要求在大家开始就这事发表意见之前,允许我谈一下一个有关社会舆论的问题,这不仅是我,也是在场的许多先生认为必须首先解决的。”

尽管社会礼节限制了“可怕的语言”,霍利先生那种简短有力、镇静自若的讲话方式,还是显得咄咄逼人。锡西格先生同意了这个要求,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坐下了,霍利先生继续讲下去。

“主席先生,我现在的发言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它至少还得到了本市八位先生的赞同,他们便坐在我们周围,并要求我代表他们讲话。我们的共同愿望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应辞去一切公共职务——我现在便向他正式提出这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纳税人,而且是作为绅士中的一员所担任的职务。有些事和有些行为,由于种种原因,法律不能过问,然而它们也许比许多能够依法惩处的行为更加卑劣。正直的市民和绅士,如果不愿与这些行为不端的人同流合污,就应该尽他们的力量保卫自己,这就是我和我所代表的朋友们在这件事上决心要做到的一点。我不是说,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犯了可耻的罪行,我只是要求他公开否定或驳斥有关他的一些丑闻的传说,传播这些丑闻的人现在死了,是死在他的屋子里的。根据这传说,他曾在许多年前干过邪恶的勾当,不择手段地攫取了财产。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能否定这一切,他就应该辞去他现在担任的一切社会职务,这些职务是只有高尚正直的绅士才配担任的。”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他从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起,内心就发生了危机,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几乎使他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利德盖特也大吃一惊,仿佛一些模糊的预兆终于应验,露出了可怕的事实,然而他的愤懑和厌恶,似乎遭到了他的医生本能的抵制,当他看到布尔斯特罗德那张铁青的脸上惶惶不安、无地自容的神色时,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挽救或解除他的痛苦。

布尔斯特罗德一下子就明白:他的一生归根结底是失败了,他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人,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尽管他一向以卫道者的姿态出现;现在上帝抛弃了他,暴露了他的真面目,让人们用胜利的、鄙薄的眼光看他,他们扬扬得意,因为他们的憎恨已证明是正当的;在陷害他的同谋者时,他尽量回避良心的谴责,其实都无济于事,现在这种回避只是变成了对他的恶毒嘲笑,被揭穿的谎言也像可怕的利爪指向着他——这一切惊涛骇浪似的向他涌来,他终于没有消除后患,他的耳朵仍然听到了咒骂的回声。他突然意识到,重新建立的安全感只是空中楼阁,事情还是败露了,这意识并非来自一个罪犯的粗俗感官,它来自一个敏感的人的内心,这个人一生都是在最紧张的状况下度过的,敏感已成为他身上主导的、压倒一切的特点。

但是在这个紧张的机体上,仍保持着反抗的活力。尽管他身体虚弱,自我保存的意志依然跃跃欲试,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像火焰一样不断跳动,驱散了一切教义上的恐惧,哪怕他可怜巴巴坐在那里,祈求怜悯和同情的时候,它也在他死一般苍白的表皮下蠢动和发光。在霍利先生讲完以前,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应该回答,而且这回答应该是反驳。但是霍利先生讲完以后,他却不敢站起来声明:“我没有过错,这些传说都是捏造的。”即使他敢这么做,他还是觉得,在当前这种心惊胆战的状况下,他的声明只能是一块破旧的薄纱,用它当遮羞布是不成的,经不起一拉,它就破了。

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望着布尔斯特罗德。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紧靠在椅背上。他不敢站直身子,在他开始说话时,他把手压在两旁的座位上。他的声音虽然比平时嘶哑一些,还是能够听见的,每个字他都讲得清清楚楚,虽然每句话之间,他总要停顿一下,好像喘不过气似的。他先是面向锡西格先生,然后对着霍利先生,说道:

“先生,我作为基督的仆人,向你提出抗议,因为你允许对我进行恶毒的攻击。有些人仇视我,任何诽谤,只要是针对我的,明明是无稽之谈,他们也信以为真,表示欢迎。对待我的时候,他们的良心也特别严格。我成了一些流言蜚语的牺牲品,这些流言蜚语指控我行为不端……”说到这里,布尔斯特罗德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愤不平,几乎像轻轻的呐喊,“那么请问,谁有权利控告我?那些过着非基督徒的生活,不,过着不顾廉耻的生活的人,那些不择手段牟取私利的人,那些干着狡诈诡谲的职业的人,那些在我把我的收入用于促进今生和来世的崇高目标时,把他们的收入用在荒淫无耻的享乐上的人,他们不配对我提出指控。”

他提到狡诈诡谲的职业时,屋里骚动了,有的人在交头接耳,有的人在嘘嘘怪叫,还有四个人顿时站了起来,他们是霍利先生,托勒先生,奇吉利先生和哈克布特先生,但霍利先生第一个开口,这使其他的人没有出声。

“如果你是指我,先生,那么我请你,以及其他任何人,审查一下我的职业生活。至于基督徒或非基督徒,那么我根本不承认你那一套关于基督精神的骗人鬼话。谈到我怎样使用我的收入,那么豢养盗贼,骗取合法继承人的财产,然后打起宗教的招牌,自封为扼杀人间一切欢乐的圣人,这绝不是我的原则。我不想伪装我的道德观念如何高尚,我也还没有找到任何美好的标准可以用来衡量你的行为,先生。我再一次要求你对有关你的丑闻,提出满意的解释,否则,请你自动辞去你的职务,我们绝对不能容纳你做我们的同事。我声明,先生,我们拒绝同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合作,他的卑鄙无耻不仅已由舆论,而且也由最近的事实得到证明。”

“对不起,霍利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主席说。霍利先生仍气呼呼的,有些不耐烦,稍微弯了弯腰,重新坐下了,把两只手深深插在口袋里。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想,目前的争论不宜再延长了,”锡西格先生对着那个浑身哆嗦、脸色发青的人说道,“我不得不同意,霍利先生所说的话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情绪,因此我认为,为了你的基督教信仰,如果可能,你应该澄清事实,否定那些不幸的诽谤。从我来说,我愿意给你充分的机会,听取你的发言。但是我必须声明,你现在的态度是令人遗憾的,不符合你一向主张的那些原则,为了这点,我必须提请你注意。现在我作为你的牧师,以及希望你恢复荣誉的人,建议你退出会场,避免对会议发生进一步的阻碍。”

布尔斯特罗德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从地上拿起帽子,慢慢站了起来,但他抓住椅子的一角,身子摇摇晃晃,以致利德盖特觉得,没有人扶他,他一定走不回家。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眼看一个人由于没人扶助,倒在他的旁边。他站起身来,把胳臂伸给布尔斯特罗德,搀他走出了屋子。然而这个行动,尽管只是尽了一点轻微的责任,纯粹出于同情心,在这个时刻,对他说来还是十分艰巨的。这好像是他在发出信号,表示他跟布尔斯特罗德站在一起,它的严重性,这时他也跟别人一样充分理解。现在他相信,这个颤颤巍巍靠在他胳臂上的人,是把那一千镑作为贿赂赠予他的,他对拉弗尔斯的治疗遭到了别有用心的破坏。推论一个接一个相继而至:人们一定知道那笔借款,相信它是贿赂,也相信他是把它当作贿赂接受的。

可怜的利德盖特,这一发现像两只可怕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他在挣扎,然而从道义上说,他还是不得不把布尔斯特罗德一路护送到银行,又派人去叫他的马车,并等在那里送他回家。

这时会议已匆匆结束,岔到了关于布尔斯特罗德和利德盖特的这件事上,人们分成意见不同的几组,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布鲁克先生以前只听到一些零星消息,觉得自己支持布尔斯特罗德,未免“走得远了一些”,因此心里很不自在。现在他又了解了全部真相,感到有些不忍,露出伤心的脸色,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利德盖特真倒霉,给卷进了这件不清不白的事情中。费厄布拉泽先生正打算步行回洛伊克。

“你搭我的马车好了,”布鲁克先生说,“我正预备拐往洛伊克看望卡苏朋夫人。她昨天夜间从约克郡回来了。她想见见我呢,你知道。”

于是他们坐车走了。一路上,布鲁克先生好心地说,但愿利德盖特的行为不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轻人带着他伯父高德温爵士的信来找他时,他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之辈。费厄布拉泽先生讲话不多,他十分伤心。他对人的弱点有过切身体会,不敢相信在走投无路的逆境中,利德盖特一定不会为穷困所迫,干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马车抵达庄园住宅门口时,多萝西娅正在园子里,她出来迎接他们。

“你好,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我们刚开了会回来,那是有关防疫的会,你知道。”

“利德盖特先生在那儿吗?”多萝西娅问,她神采奕奕,精神饱满,没戴帽子,站在四月明朗的阳光下,“我得找他,跟他详细研究一下医院的事。我答应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这么做的。”

“哦,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我们刚听到了不幸的消息——很坏的消息,你知道。”

他们穿过园子,向教堂门口走去,费厄布拉泽先生急于回牧师府。多萝西娅听他们讲了整个不幸事件。

她听得非常仔细,凡是涉及利德盖特的事实和感想,她还要求他们讲了两遍。沉默一会儿以后,她在教堂院子门口站住,对着费厄布拉泽先生,用有力的声音说道:

“你不致相信,利德盖特先生会干出任何卑鄙的事吧?我并不相信。让我们查清事实真相,替他恢复名誉吧!”

* * *

[1] 引自高尔德斯密斯的长诗《旅行者》。

[2] 一八三二年春英国曾发生霍乱。

[3] 这是生理学上的术语,指心脏的收缩和舒张,这里是借用的。

[4] 为已受普通教育的少女进入社交界作准备的一种学校,主要教授音乐、礼节等等。

[5] 希腊神话中的少女。

[6] 德国的一个著名童话,讲矮妖精怎样帮助一个少女成为王后,然后向她索取她的孩子,最后失败气死了。

[7] 托马斯·凯恩(1637—1711)和约翰·蒂洛森(1630—1694),两人都是英国著名的高级教士,曾任主教等职。

[8] 见该书“巴斯妇故事的开场语”一节。

[9] 莎士比亚的剧本(又译《请君入瓮》),引文见该剧第二幕第一场安哲鲁的话。

[10] 都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完成过非凡的业绩,参见本书一八三页注②。

[11] 丹尼尔,见本书三二八页注①。《穆索菲勒斯》是他写的一篇长诗,内容主要是讨论德行和知识的作用。

[12] 基督教外典之一,又称《西拉之子耶数智慧书》,与《旧约》中的《传道书》性质相同,因此又称《外典传道书》。内容大多为道德说教、劝世箴言等。

[13] 基督教最常用的祈祷经文,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

[14] 约翰·韦尔(1795—1864),美国医师,哈佛医学院教授。一八三一年曾发表《酒精中毒震颤性谵妄症的形成及治疗》一书。

[15] 莎士比亚的剧本。引文见该剧第二幕第一场。

[16] 在澳大利亚,当时是英国流放犯人的地方。

[17] 威灵敦公爵本来反对所谓“天主教徒解放法案”,后来为避免与爱尔兰发生内战,改变态度,于一八二九年与罗伯特·庇尔一起,促使议会通过了该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