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主保佑我们白头偕老。

——《多比传》:结婚祷告 [1]

在米德尔马契,丈夫的坏名声,妻子是不会长期不知道的。诚然,没有一个女子会在友谊上如此忠心耿耿,把她听到的,或者信以为真的关于一个丈夫的不愉快事件,直截了当告诉他的妻子;但是一个女人如果头脑闲得无聊,没有事干,这时突然发现了一桩对她的邻人十分不利的消息,她全身的道德神经马上会活跃起来,非把这事宣扬出去不可。坦率是一个原因。在米德尔马契的词汇中,坦率的意思就是指争取最早的机会,让你的朋友们知道,你对她们的才能,她们的行为,或者她们的地位,抱着并不乐观的态度;真正的坦率是不必别人前来征询意见的。其次,那就是对真理的热爱——这是广泛应用的词语,但在这场合,它的意义是:看到一个妻子过于愉快,跟她丈夫的品德不能相称,或者看到一个妻子一切称心如意,过于幸福的时候,立即仗义执言,让那个可怜的东西觉察到,要是她了解事实真相,她就不能为她的帽子,为她晚宴上的精美饮食沾沾自喜了。尤其重要的是,应该关心一个朋友道德上的成长,这有时被称作灵魂,而不顺耳的话对它是有益的,这些话要伴以对着家具若有所思的目光,以及含有深意的语调,这语调的言外之意是,说话者考虑到对方的情绪,本不想直言相告。总之,我们可以说,一颗善良的心之所以要使友人不快,那是为了她好,是出于热烈仁慈的动机。

米德尔马契所有遇人不淑的妻子中,恐怕没有一个会像罗莎蒙德和她的布尔斯特罗德姑妈那样,触动这种道德心,使它从不同的方式上,对她们的不幸遭遇作出反应。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不是一个不得人心的女子,她从来没有故意损害过任何人。男人们一向认为,她是温柔漂亮的妻子;他们还说,布尔斯特罗德看中文西家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与她结婚,这正是他伪君子本色的表现之一,因为从他厌弃人世的欢乐而言,他理该选择一个老是愁眉苦脸的黄脸婆才对。在布尔斯特罗德的隐私暴露以后,人们谈到她便说:“呀,可怜的女人!她像白天一样诚实,你们可以相信,她从没怀疑过他有不端行为。”跟她相好的妇女们,一见面便谈到“可怜的赫莉欧”,想象她知道一切以后心情怎样,推测她已经知道了多少。没有人对她怀恨在心,不如说,大家倒是同情她,关心她,忙于考虑她在这种处境中应该怎么办,抱什么态度;这样,从她还是赫莉欧·文西的时候直到现在,她的为人和作为,自然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中。有关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和她的地位的思考,必然涉及罗莎蒙德,她和她的姑妈一样,前途十分暗淡。但是她得到的主要是严厉的谴责,不是同情,不过她也是古老而善良的文西家的一员,这个家在米德尔马契是无人不知的,她的不幸也在于嫁给了一个外地人,作了婚姻的牺牲者。当然,文西家也有他们的缺点,但这些缺点都浮在面上,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坏事可以给你“发现”。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跟她的丈夫截然不同,这是不言而喻的。赫莉欧的过错是她自己造成的。

“她一向喜欢时髦,”哈克布特太太说,她正在招待几位太太用茶点,“当然,她为了跟她的男人保持一致,也把宗教抬到了第一位。她总想在米德尔马契出人头地,装出一副姿态,让人相信时常有一些教士,以及天知道什么人,从里弗斯顿那类地方到她家中来做客。”

“这一点我们是不能责备她的,”斯普拉格太太说,“因为这城里有身份的人,大多不愿跟布尔斯特罗德来往,可她的宴会上总得有几个客人呀。”

“锡西格先生一向给他撑腰,”哈克布特太太说,“我想,现在他该后悔了。”

“不过他心里从来不喜欢他,这是大家知道的,”托勒太太说,“锡西格先生从来不走极端。他总是遵守福音上的真理。只有泰克先生那样的教士,那些主张采用非国教派赞美诗,信仰低级教会的教士,才会跟布尔斯特罗德臭味相投。”

“我听说,泰克先生为了他非常难过,”哈克布特太太说,“这也难怪,据说泰克家一半是靠布尔斯特罗德养活的。”

“这对他的教理当然会发生不利的影响,”斯普拉格太太说,她年纪大了,头脑有些古板,“人们恐怕不会再吹捧循道派,它在米德尔马契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我觉得,不能把人们干的坏事算在他们的宗教信仰账上。”鹰隼脸的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刚才一直听着。

“哦,亲爱的,我们忘了,”斯普拉格太太说,“这些话是不应该在你面前讲的。”

“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偏袒任何人,”普利姆但尔太太说,脸有些红,“确实,我的丈夫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交情一向不错,赫莉欧·文西出嫁以前也早已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看法,经常告诉她,她哪里错了,这个可怜的人。然而讲到宗教,我得说,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哪怕不信任何宗教,他照样可以干他所干的事,甚至更坏。我不是说,他的表现没有一点过分,我自己就是喜欢中庸之道的。但事实总是事实。在巡回法庭上受审的,我想,不见得都是宗教狂热分子。”

“好吧,”哈克布特太太说,巧妙地扭转了话题,“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认为她应该跟他离婚。”

“我不同意,”斯普拉格太太道,“你知道,夫妻夫妻,就是要白头到老。”

“但这并不是说,你的丈夫要进新门监狱的时候,你还得死心塌地跟着他,”哈克布特太太道,“你倒想想看,怎么能跟这种人一起生活!说不定他会对你下毒手呢。”

“说得不错,我也认为,要是这种人还能得到贤惠的妻子的照顾和关心,这无异是鼓励大家犯罪。”汤姆·托勒太太说。

“可怜的赫莉欧便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一向把她丈夫捧到了天上。确实,他也什么都依她。”

“好吧,我们来看看,她该怎么办,”哈克布特太太说,“我想她还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但愿不要遇到她,因为我确实担心,万一讲话时说漏了嘴,把她丈夫的事讲出了口怎么办。你们猜,她会不会已经听到一点风声?”

“我想还不至于,”汤姆·托勒太太道,“我们听说他 病了,从星期四开会回家以后,还从没出过门。但是她和她两个闺女昨天上过教堂,她们还戴着崭新的托斯卡纳草帽。她自己的帽子上还有一根翎毛。她讲究衣着,我从没发现她的宗教对这有过什么影响。”

“她总打扮得漂漂亮亮,非常摩登,”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带一点讥刺,“我知道,为了色彩调和,她特地把那根翎毛染成了淡紫色。我这么说,赫莉欧不会在意,她是主张公正的。”

“至于她知道不知道发生的事,那是不可能长期瞒她的,”哈克布特太太说,“文西家的人知道,因为文西先生出席了会议。这对他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不仅牵涉他的妹妹,还牵涉他的女儿呢。”

“一点不错,”斯普拉格太太说,“大家相信,利德盖特先生今后在米德尔马契再也不能趾高气扬了,他就在那个人死的时候,拿到了一千英镑,这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确实怵目惊心。”

“骄傲的人一定要失败。”哈克布特太太道。

“我不想为罗莎蒙德·文西难过,她跟她的姑妈不同,”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需要吸取一点教训。”

“我猜想,布尔斯特罗德家可能迁往国外什么地方,”斯普拉格太太说,“一个家庭出了丢脸的事,一般都这么办。”

“这对赫莉欧是最沉重的打击,”普利姆但尔太太说,“遇到这种事,没有一个女人会比她更伤心。我从心底里同情她。尽管她有各种缺点,像她这么好的女人还是少见的。她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就干净整洁,穿得清清楚楚,又一向心地善良,像白天一般光明正大。你们有机会,不妨看看她的衣柜,总是整整齐齐。在她的教育下,凯特和爱伦也跟她一样。你们可以想象,她在那些外国佬中间,会多么难受。”

“大夫说,那正是他要奉劝利德盖特的事,”斯普拉格太太道,“他说,利德盖特应该跟法国人住在一起。”

“我敢说,这对她 正好合适,”普利姆但尔太太道,“她就是那么轻佻。不过这来自她的母亲,跟她的姑妈毫无关系,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倒是苦口婆心开导过她,据我知道,她是希望她嫁给别人的。”

普利姆但尔太太所处的地位,使她的感情有些复杂。不仅她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来往密切,而且普利姆但尔家的大染料厂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也有共同的利益,这使她一方面希望,对他的品德所作的最温和的评价能够得到证实,另一方面更加战战兢兢,唯恐人家说她替他掩盖罪责。还有,她家最近与托勒家的联姻,使她跟最体面的集团搭上了关系,这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要求,唯独那些严厉的观点,她觉得碍难同意,尽管她相信,在别的场合,它们是完全合理的。这个机灵的小女人的道德观念给搅乱了,她没法调和这些对立的“道理”,这些由最近的事件引起的悲和喜,因为那些事件固然使应该倒霉的人倒了霉,但也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老姊妹,这个老姊妹尽管有各种缺点,她还是不希望她败落的。

但那时,可怜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对正在到来的灾难还毫无觉察,只是内心的不安加深了,这种不安是自从拉弗尔斯上次来到灌木别墅之后,就经常在她心头出现的。那个讨厌的人生了病,住在斯通大院,她的丈夫居然留在那里照料他,这事她只得这么解释:拉弗尔斯从前在她丈夫手下办事,得到过他的帮助,今天他潦倒了,走投无路,因此从情理上说,不能把他丢下不管。何况从那以后,她发现丈夫的谈话已比较开朗,他说他的健康好转,可以继续处理银行的业务了,这一切使她产生了天真的乐观心情。但是在利德盖特送他回家,说他在会上病了以后,这种平静打破了。尽管后来几天中,利德盖特尽量安慰她,她还是暗暗伤心落泪,相信她的丈夫不完全是身体病了,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折磨着他。他不要她给他读书,也不要她时常坐在身边,理由是任何声音和行动都使他的神经受不了,然而她怀疑,他独自关在屋里,是为了集中精神处理他的书信文件。她相信一定出了乱子。也许那是做生意蚀本,损失了一大笔钱,又不愿让她知道。她不敢问丈夫,只得找利德盖特打听。在开会后的第五天——这五天中,她除了上教堂,没有出门——她对他说:

“利德盖特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我喜欢知道事实真相。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是神经受了一点小刺激。”利德盖特回答,有些闪烁其词。他觉得,这件痛苦的事还是不讲为妙。

“但那是什么引起的呢?”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问,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逼视着他。

“在公共场所,空气中往往含有一些毒素,”利德盖特说,“强壮的人抵抗得住,但对虚弱的人,根据体质,这会引起一定的反应。至于病在什么时候发作,或者说,为什么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身体突然支持不住,这往往是很难作出准确说明的。”

他的答复,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并不满意。她还是相信丈夫遇到了不幸,大家却把她瞒得紧紧的,按照她的性格,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她吩咐两个女儿陪伴她们的父亲,自己立刻坐上马车,进城拜客,心想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事务如果出了问题,她一定会看出一些迹象或听到一些消息的。

她先拜访锡西格太太,她不在家,然后又绕过墓园,来到哈克布特府上。哈克布特太太从楼窗口看到她前来,想起了以前对自己的警告,觉得不便跟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会面,为了贯彻这个决定,本想吩咐下人说她不在,但转念一想,又冒起了一股好奇心,舍不得放弃这次激动人心的谈话,只是打定主意,决不把心中的秘密泄露一句。

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给请进会客室,哈克布特太太接见了她,但神态跟平时略有不同,嘴唇闭得更紧,手也搓得更频繁,对信口说话采取了预防措施。她决定不问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

“已经快一个礼拜了,我除了教堂,哪儿也没去,”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在寒暄几句以后说,“那是因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星期四开会时病了,我不想离开家。”

哈克布特太太把一只手移近胸口,用它的手心擦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眼睛望着地毯上的花纹打转。

“哈克布特先生也去开会了吧?”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毫不放松,跟着又问。

“是的,他去了,”哈克布特太太回答,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据说,买地皮的钱决定由大家认捐。”

“但愿不再有霍乱病人要埋在那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实在太可怕了。但我一向相信,米德尔马契是一个无灾无病的福地。那一定是因为我从小就住惯了的缘故。但我从没看到比它更好的城市,住在这里是最舒服的,尤其是我们这个区域。”

“我相信,我是希望你一生都住在米德尔马契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哈克布特太太说,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我们必须学会适应环境,因为命运随时会把我们丢到天涯海角。当然,我相信,不论怎样,这城里总是有人惦记你的。”

哈克布特太太想说:“如果你肯听我的忠告,我得劝你离开你的丈夫。”但她觉得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女人还不知道,惊人的霹雳正在向她袭来,因此目前除了让她思想上有点准备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开始哆嗦,她意识到,哈克布特太太这些话背后,显然隐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尽管她出门时决心要探明真相,现在却发现,她没有勇气实现这个目的,于是把话头一转,问了问小哈克布特们的情况,便匆匆告辞,说她还得去探望普利姆但尔太太。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她左思右想,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肯定又跟他那些冤家对头,在会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激烈争吵,哈克布特先生也许便是其中的一个。这就难怪他的太太态度这么暧昧了。

但是当她跟普利姆但尔太太谈话时,她却发现,这个令人宽慰的解释有些站不住脚了。“塞利娜”带着感伤的情调接待她,哪怕谈话接触到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要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作答,这不可能是普通的争吵引起的,它最严重的后果,恐怕也不仅仅是影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健康。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本来以为,问别人也许不好,问普利姆但尔太太是不碍事的。但出乎她的意料,她发现,老姊妹也不一定始终可以无话不谈,因为不仅其他时候的一些谈话还记忆犹新,可能造成隔阂,而且长期以来保持着优越感的人,要向不如她的人打听消息,接受怜悯,这也不是好受的。但普利姆但尔太太说了几句神秘莫测、含意深远的话,表示她决不会背弃她的朋友等等,这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相信,一定出现了飞来横祸。尽管她天性坦率,她不敢再问:“你心里究竟还瞒着我什么?”只想赶快告辞,免得听到更明确的话。她开始感到不安,毫无疑问,这灾祸决不仅仅是失去几个钱罢了。她敏锐地发觉了一个事实,即塞利娜也像刚才哈克布特太太一样,听她谈到她的丈夫,便躲躲闪闪,仿佛尽量避免提及一个声名狼藉的人。

她在极度紧张的心情中,匆匆告辞之后,吩咐车夫驶往文西先生的商行。在短短的路上,由于情况不明,她越想越害怕,心里非常恐慌。她走进经理办公室,看到哥哥坐在那里,便两腿发抖,那张平时十分红润的脸,也变得死一般苍白了。他一见到她,脸上也出现了相似的神色。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

“上帝保佑你,赫莉欧!你都知道了。”

这一瞬间也许比继之而来的任何时刻更坏。这是在感情经历严重的危机时,内心不安的集中体验,是意识到一切中间状态的苦闷彷徨即将结束,最后一幕即将到来的预感。如果没有关于拉弗尔斯的回忆,她也许仍以为,那只是金钱上的亏损,但现在随着她兄长的表情和言语,一个思想突然飞进了她的头脑:她的丈夫可能犯了什么罪。然后,在恐怖的支配下,她眼前出现了丈夫被揭发的可耻情景,接着,她又觉得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她,弄得她羞惭难当,无地自容,随即她的心猛然一跳,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他身边,只得伴着耻辱和孤独,栖栖惶惶、毫无怨言地度过余生。所有这一切,在她心头只是一刹那的工夫,这时,她颓然坐进椅子,抬起眼睛,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哥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沃尔特。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把一切告诉了她,什么也没有隐瞒,他讲得不慌不忙,不时停顿一下,让她明白,丑事已一清二楚,不用证明了,特别是关于拉弗尔斯的死。

“人们还会议论下去的,”他说,“哪怕法官宣判他无罪,人们仍会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不干坏事,尚且难免给人说长道短,何况现在。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它对利德盖特也像对布尔斯特罗德一样沉重。我不想猜测事实究竟如何。我只是但愿我从没听到过利德盖特和布尔斯特罗德的名字。你还不如终生不出嫁的好,罗莎蒙德也是这样。”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做声。

“但是你必须拿出勇气来,不要害怕,赫莉欧。大家并不责备你 。不论你打算怎么办,我始终跟你在一起。”哥哥说,讲得虽然率直,但并无恶意,态度诚恳。

“沃尔特,你扶我一把,送我上车,”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回到家中,不得不对她的女儿说:“我身体不大好,亲爱的,我必须躺一下。你去照顾爸爸吧。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想吃晚饭了。”

她进了卧室,锁上房门。她的思想受到了伤害,她的生命遭到了摧残,她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新的状况,然后才能迈开坚定的步子,走上不得不走的道路。她对她丈夫的为人发出了一道新的探索的光,她不能对他毫不计较,二十年来,她相信他,尊敬他,上了他的当,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幕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都是丑恶的骗局。他娶她的时候,那罪恶的过去已经存在,可是他把它瞒得紧紧的,现在她再也不能相信他是无辜的,相信人们对他的指责是无的放矢。她的天性是正直的,光明磊落的,她不得不分担罪有应得的耻辱,这使她像任何人一样,不能对这痛苦漠然置之。

但是这个女人没有受过完备的教育,她的言谈举止像一件奇怪的百衲衣,夫唱妇随仍是她思想的组成部分。一个男子,当他荣华富贵的时候,她跟他在一起,度过了将近半辈子的生活,他也一贯对她关心体贴,现在惩罚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她觉得她没有理由抛弃他。有一种抛弃是跟被抛弃者仍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但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这没有爱的共同生活,只能加快被抛弃者的灵魂的没落。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在锁上房门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打开门,回到不幸的丈夫身边,分担他的忧虑,谈论他的过错,这情形她感到悲痛,但不能谴责。不过她需要时间来恢复她的力量,需要用哭泣来跟她生活中的一切欢乐和骄傲告别。在她决定下楼时,她先做了几件事,这在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眼里,可能只是蠢事,然而她却要用它们向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旁观者表明,她要开始新的生活,迎着羞辱前进。她摘下了她所有的首饰,穿上了朴素的黑外衣,她不再戴富丽豪华的帽子,头发上也没有大蝴蝶结,只是把头发梳直,让它露在一顶寻常的帽子下面,这一切使她突然变得像一个早期的循道派教徒。

布尔斯特罗德知道妻子出门回来,说她身体不大舒服以后,也是在跟她同样不安的心情中度过这段时间的。他早已料到,她会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事实,但他听候命运的安排,觉得这比由他自己承认一切轻松一些。现在他相信,这个时刻终于到了,他在焦急中等待着它的后果。他的女儿给他打发走了,虽然他同意给他送一些食物去,但他什么也没吃。他觉得,他正在无人同情的痛苦中慢慢死亡。也许他从妻子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温情脉脉的微笑。如果他向上帝祈祷,除了沉重的报应,恐怕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到了晚上八点,门开了,他的妻子走了进来。他不敢抬头看她。他坐在那里,垂下眼皮,她向他走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变小了——似乎干瘪了,萎缩了。新的怜悯和旧的温情像一股激流,滚过了她的心头。他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她把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严肃而又亲切地说道:

“抬头看着我,尼古拉斯。”

他微微一震,抬起眼睛望着她,一时间有些惊讶,她那苍白的脸,那刚换上的黑色衣服,那嘴角边的哆嗦,都在说:“我知道了。”她的手和目光温柔地停留在他身上。他失声哭了,她坐在他的旁边,跟他一起啼哭。他们还不能彼此诉说那种她要跟他一起承担的耻辱,或者那些给他们带来耻辱的行为。他的忏悔是无声的,她的忠诚的保证也是无声的。尽管她胸怀磊落,她还是不敢接触那些话,那些表明他们彼此休戚相关的话,她像回避火一样回避着它们。她不敢问他:“其中哪些只是诬蔑和无稽之谈?”他也不能说:“我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