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的欢乐缺乏正确的认识,对幻想的欢乐充满无知的虚荣,导致爱情的中途夭折。

——帕斯卡尔

自从家里解除了威胁,讨厌的债务悉数还清以后,罗莎蒙德看到了一线希望,似乎欢乐就要回来了。但是她并不愉快,她的婚后生活没有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在她的想象中,那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利德盖特在这短暂的平静时期,回想起那些心神不定的日子时常暴跳如雷,叫罗莎蒙德受了不少委屈,因此眼下对她小心翼翼,格外体贴。但是他的心情也大不如前了,他依然觉得,节省开支,改变生活方式,还是势在必行,不断对她好言相劝,希望她逐渐接受这个想法;哪怕听得她回答要他迁居伦敦时,他也百般忍耐。但有时她并不回答,只是懒洋洋地听着,心里在纳闷,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她丈夫生气的时候讲过的那些无情而傲慢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虚荣心,而这种虚荣心当初是得到他的鼓励和赏识的。他对事物的看法,她一直认为违反常情,这在她心中也造成了一个疙瘩,使她把他的一切温情仅仅看作他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所作的一点小小补偿。他们跟亲友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对夸林汉姆也不能再抱任何希望,除了威尔·拉迪斯拉夫偶尔跟他们通通信,似乎已没人记得他们。威尔决心离开米德尔马契,她感到痛心、失望,因为尽管她知道和猜到了他对多萝西娅的爱慕之情,她心里仍怀着一个信念,认为他对她本人的感情深得多,即使今天不是这样,将来也必然这样。罗莎蒙德这类女人总是生活在幻想中,认为任何男人遇到她们,肯定会一见钟情,只要这种钟情不致毫无希望。卡苏朋夫人自然才貌双全,但威尔对她的爱慕,还在认识利德盖特太太之前。他跟罗莎蒙德谈天,有时逗笑戏谑,找她的岔子,有时又故意用夸张的姿态大献殷勤,她认为这种谈话方式便是更深的感情的伪装。在他面前,她总觉得心情舒畅,能满足自己的虚荣观念,好像生活在香艳风流的爱情故事中,这是利德盖特已无法创造的奇境。她甚至想象——青年男女们谁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发挥过想象力?——威尔故意夸大他对卡苏朋夫人的爱慕,是为了挑起她的嫉妒心。可怜的罗莎蒙德,在威尔离开以前,活跃在她脑海中的,就是这些思想。她觉得,他做她的丈夫,会比利德盖特合适得多。其实没有比这想法更荒谬的,因为罗莎蒙德对她的婚姻的不满,在于结婚本身所造成的状态,在于它需要自我克制和容忍,不在于她丈夫的为人如何。但是想入非非的美满生活,总是引人入胜、富有魅力的,正好可以供她消愁解闷。她编制了一则小小的罗曼史,它对她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起了调剂作用,在这故事中,威尔·拉迪斯拉夫始终是单身汉,生活在她身边,对她百依百顺,怀着虽未明白表示但彼此心照不宣的爱情,它随时会在一些有趣的场合,发出迷人的闪光。他的离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失望,引起了她的悲哀,增加了她对米德尔马契的厌恶。但是起先她还有另一个欢乐的梦可以代替它,那就是跟夸林汉姆的那个家族的交往。后来她婚后生活的烦恼加深了,那另一种安慰也消失了,这使她不得不怀着惆怅的心情,靠回味那个一度支持过她的虚无缥缈的罗曼史过日子。世上的男女往往对自身的一些迹象作出极其错误的判断,把模糊不安的憧憬有时当作天才的表现,有时当作一种宗教情绪,更多的是把它当作强烈的爱情。威尔·拉迪斯拉夫写过一些闲话家常的信,既是给她的,也是给利德盖特的,她写了回信。她感到,他们的分别不会是永别,她现在一心渴望的变化,就是利德盖特同意迁居伦敦;到了伦敦就会万事如意;她默默下定决心,要促成这个变化,就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威尔的信,说他即将回来,这个喜讯使她觉得一切又有了指望。

信是在市政厅那次难忘的会议前不久收到的,当然,对利德盖特说来,没有比威尔·拉迪斯拉夫的信更没有价值的了,它主要只是讲他对开拓殖民地的计划发生了新的兴趣,但顺便提到,在未来的几星期内,他可能有必要回米德尔马契一次,他说,这是必要的,也是非常惬意的,它几乎像学生的假期一样好。他希望还能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找到他的位置,还能听到为他演唱的大量歌曲。但他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动身。当利德盖特把信念给罗莎蒙德听的时候,她的脸像一朵复活的鲜花,更显得娇嫩可爱,容光焕发。现在已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了,债还清了,拉迪斯拉夫先生要回来了,她又可以劝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迁居伦敦了,“它跟外省城市是完全不同的”。

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但是不久,可怜的罗莎蒙德头顶的天空又布满了乌云。笼罩在她丈夫脸上的新的忧郁,原因何在,他完全没有告诉她,因为他不敢把他创痍满目的心灵暴露在她的冷漠和曲解面前,于是她立即对它作了别出心裁的解释,违反了她从前关于影响她幸福的因素的一切观念。她那时正处在新的精神振奋状态,她便认为,这只是利德盖特喜怒无常的又一次表现,他对她不理不睬,还显然想尽可能回避她,原因无非如此,于是她决定自作主张,就在那次会议后不多几天,发出了不少请帖,预备举行一次小小的晚会。她相信这是聪明的一着,因为他们似乎跟人们疏远了,现在需要恢复过去时相往来的习惯。等大家接受这些请帖以后,她就可以告诉利德盖特,还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一个医生必须懂得交际应酬;罗莎蒙德对别人的责任一向看得非同小可,从不懈怠。但是所有的邀请都遭到了谢绝,最后一封复信落到了利德盖特手中。

“这是奇吉利的笔迹。他为什么写信给你?”利德盖特说,有些纳闷,一边把信给她。她不得不让他看信。他板起面孔瞅着她,说道:

“你瞒着我发请帖,罗莎蒙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坚决要求你,不准把任何人请到家里来。我猜想,你还邀请了别人,他们也拒绝了。”

她没有开口。

“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利德盖特大喝道。

“当然听到了。”罗莎蒙德回答,把脸朝旁边一扭,动作像一只斯文的长脖子麻雀。

利德盖特把头一仰,但一点也不斯文,随即离开了屋子,意识到自己已到了危险的边缘。罗莎蒙德的思想却是:他已变得越来越叫她受不了,无缘无故便发这么大的脾气。但他什么也不想告诉她,因为他估计得到,她对什么也不关心,这种情绪就发展成了一种对她不理不睬的习惯。关于那一千英镑的事,她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布尔斯特罗德姑父借给他的。利德盖特的不近人情,朋友们对他们的明显回避,在他们摆脱经济困难以后,成了她无法解开的疑团。如果那些邀请给接受了,她还打算请她的妈妈和其他人,她已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于是她戴上帽子,想去打听一下,他们都怎么了,她突然感到,好像大家在策划一个阴谋,要把她孤立起来,她的身边只剩了一个跟一切人格格不入的丈夫。那是在晚餐以后,她看到父母单独坐在客厅内。他们满面愁容的招呼了她,说了一声:“啊,亲爱的孩子!”便不再做声。她从没见到父亲这么灰心丧气的,在他身边坐下后,说道:

“爸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但文西太太答道:“唉,亲爱的孩子,你什么也没听到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是泰第乌斯出了什么事吗?”罗莎蒙德问,脸色变白了。出事的想法,立即跟她心中那个无法解开的疑团发生了联系。

“是的,亲爱的。想想看,你嫁了这么一个专惹麻烦的丈夫。欠债已经够坏的了,但这比欠债更坏。”

“别说了,别说了,露西,”文西先生道,“罗莎蒙德,布尔斯特罗德姑父的事,你一点都没听到不成?”

“没有,爸爸。”可怜的罗莎蒙德说,觉得这不像是她从前经历过的任何不幸,于是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钳住了她的心,使她几乎喘不出气。

她父亲告诉了她一切,最后说道:“你还是知道的好,亲爱的。我想,利德盖特只能离开这个城市了。情况对他很不利。我得说,他也是不得已。现在我不想再责备他什么了。”文西先生一向对利德盖特看不顺眼,提起他总是百般挑剔。

这打击对罗莎蒙德是可怕的。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的遭遇像她这么凄惨,嫁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却成了大家怀疑的目标,弄得声名狼藉。人们干了坏事,耻辱往往被当作罪行中最坏的部分,这是难免的。在这样的时刻,必须有非常清醒的头脑,那种在罗莎蒙德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思考能力,才能意识到,如果她的丈夫当真给发现犯了什么罪,那么岂止是可耻而已。现在她只是感到这是奇耻大辱。可是她嫁给了这个人,还天真地相信,他和他的出身会成为她的光荣呢!但她在父母面前,仍保持着平时的缄默态度,只是说,如果利德盖特肯听她一句话,他们早已离开米德尔马契了。

“想不到在这件事上,她还承受得住。”母亲等她走后说。

“啊,多谢上帝!”文西先生说,他已经几乎支持不住了。

但是罗莎蒙德是带着一种情绪回到家中的,那就是她的丈夫理应遭到她的唾弃。他究竟干了什么——他的行为究竟怎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把一切告诉她?他不跟她谈这件事,她自然也不能跟他谈。她心里一度考虑,她得要求父亲让她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是想到这样的前途,她觉得索然无味——一个出嫁的女儿回到娘家,跟父母住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乐趣?这使她简直不敢想象。

以后的两天中,利德盖特发现她有了变化,相信她已经知道那个不幸的消息。她会向他提出责问吗?也许她照旧保持沉默,似乎表示她相信他干了坏事?我们必须记住,他正处在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只要提起这事就会引起他的痛苦。当然,罗莎蒙德也有同样的理由埋怨他保持沉默,不向她开诚布公讲明一切。但是内心的痛苦使他原谅自己——既然她现在知道了真相,仍不愿跟他谈这问题,他又何苦自讨没趣,接触这件丑事呢?但是有一种潜藏得更深的意识对他说,过错在他这边,这使他坐立不安,对他们之间的沉默再也无法忍受,仿佛他们是在同一只失事的船上漂流,却不愿彼此看一眼。

他想:“我是一个傻瓜。难道我已抛弃了一切希望?我的结婚得到的是烦恼,不是帮助。”那天晚上,他开口了:

“罗莎蒙德,你听到了使你伤心的事吧?”

“是的。”她答道,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本来她一直在懒洋洋地缝着什么,显得神思恍惚,跟平时大不一样。

“你听到了什么?”

“我想是全部吧。爸爸告诉我的。”

“他说大家认为我是一个可耻的人?”

“是的。”罗莎蒙德说,声音很轻,又拿起活儿,机械地缝了起来。

沉默来临了。利德盖特心想:“如果她对我还有一点信任,有一点正确的认识,她现在就该对我说,她不相信我的耻辱是理所应得的。”

但是罗莎蒙德呢,她只是懒洋洋地移动着手指。关于这件事,她认为,不论情况如何,应该由利德盖特作出说明。她知道什么呢?假定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不开口,澄清一切呢?

她的沉默对利德盖特内心的痛苦,无异是火上加油,他一直在埋怨别人不谅解他,甚至费厄布拉泽也不来看他,现在这种情绪更强烈了。他开始问她的时候,本来怀有希望,认为他们的谈话会驱散集结在他们之间的阴冷的雾,但他发觉,他的决心被绝望的愤懑扼杀了。她那神情,仿佛这烦恼也像其他烦恼一样,只是她一个人才有的。他在她眼中始终与她隔着一条鸿沟,干着她所反对的事。他一怒之下站起身子,把两手插进口袋,在屋里踱来踱去。不过这时,他的心底始终潜伏着一种意识,认为他无论如何必须克制愤怒,把一切告诉她,使她相信事实。因为他几乎已经有过足够的教训,知道他只能顺从她的天性,而且正由于她缺乏同情,他只得让她几分。不久他又恢复了公开一切的意愿,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如果他能够使她严肃地体会到,有人在故意污蔑他,在这种污蔑面前,他不应该气馁,不应该逃跑,整个乱子出在他迫切需要钱上,那么这正是时候,他可以对她施加影响,让她认识到,他们必须共同努力,尽量节省开支,这样才能顶住这场风暴,保持他们的独立。他要向她提出,他打算采取的具体措施,争取她的同意和支持。他只有这条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他不知道,他这么心事重重地踱来踱去,走了多久,但罗莎蒙德觉得时间已经很长,她希望他快些坐下。她也在盘算,这正是机会,可以敦促泰第乌斯做他应该做的事。不论这场灾难真相如何,它的可怕是不容否认的。

利德盖特终于坐下了,没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离罗莎蒙德近了一些。他靠在扶手上,挨近她,先不开始这伤心的题目,只是严肃地端详着她。现在他战胜了自己,准备开口了,他的心情是庄严的,仿佛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甚至已经张开嘴巴,但这时罗莎蒙德突然放下双手,望着他说道:

“很清楚,泰第乌斯……”

“什么?”

“现在终于很清楚了,你应该放弃继续留在米德尔马契的想法。我不能再在这儿过活。让我们上伦敦吧。爸爸和其他所有的人都说,你应该走。不论我得忍受多么大的悲痛,离开这儿总比在这儿轻松一些。”

利德盖特心里一怔,凉了半截。他辛辛苦苦准备的一席话全都烟消云散了,一切又回到了老路上。这使他不能忍受。他蓦地抹下脸来,一跃而起,走出了屋子。

也许,如果他坚强一些,在贯彻自己的主张方面比她决心更大,那天晚上就会出现较好的结果。他的力量一旦冲破那道障碍,他或许就能改变罗莎蒙德的想象和意愿。我们不能相信,任何天性,不论它们如何顽强或者乖僻,会抵挡得住更强大的力量对它们施展的影响。它们会被风暴所征服,至少暂时屈服,接受那个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击它们的心灵的约束。但是可怜的利德盖特,痛苦在他心中跳动,他没有力量完成这个任务。

相互谅解和消除分歧,仍像原来一样遥遥无期,而且由于努力的失败,似乎更加渺茫了。他们依然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一天天拖延下去,利德盖特怀着绝望的情绪从事日常工作,罗莎蒙德则似乎理直气壮,认为他待她太狠心。不论对泰第乌斯讲什么都不顶事,等威尔·拉迪斯拉夫来了,她要把一切告诉他。尽管她始终保持缄默,她还是需要有人理解她受到的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