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弗兰茨谈话之后,赖因霍尔德的感觉就不是很好。像弗兰茨那样,毫不客气地拒绝女人,这在他是没有过的,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的事情。在这方面,他必须总有人帮他才行,现在,他干坐在那里,开始犯难。女人们跟在他后面穷追不舍,包括还留在他身边的这个特鲁德,还有上一个,希莉,还有上上个,名字他已经忘了。她们都在刺探他的情况,有的是因为担心害怕(上一套衣服),有的是由于报复心切(上上套衣服),有的是因为旧情复发(倒数第三套衣服)。最新的这一套,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是市内中心市场的某个叫做雷莉的女人,是个寡妇,特鲁德和希莉先后去找过她,最后甚至还有个男人,某个叫做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以赖因霍尔德的朋友的身份跑到她那里,指天指地地向她发出誓言,她于是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是的,这件事情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干的。“拉普辛斯基太太——雷莉就姓这个,我到您这里来,并不是要对我的朋友或者别的任何人说坏话的。绝对不是为了这个。人家的衣服脏不脏我绝对不会去管。只是,对的就必须坚持。把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赶出门去,对此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而且,这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拉普辛斯基太太心潮起伏,一脸的鄙夷:赖因霍尔德,他和她在一起不应该算是吃亏。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同男人打交道了。弗兰茨继续说道:“听你说这话,我很高兴,这就够了。你以后也许就会明白的。因为您在做一件好事,在我看来,这件好事非做不可。这些女人叫人同情,她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哪,然后就是赖因霍尔德自己。再和您继续这样下去,他会垮的。所以,他都不喝啤酒和白酒了,只喝淡咖啡,他一滴酒也不能沾。他应该好好地控制自己。他的本质还是好的。”“是好的,是好的,”拉普辛斯基太太哭了。弗兰茨严肃地点着头说道:“所以,这件好事我非做不可,他已经受了不少的苦了,可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所以我们必须把手伸出来。”

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起身告辞,拉普辛斯基太太向他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我相信你,毕勃科普夫先生。”她可以相信他。赖因霍尔德没有出门。他是个不爱走动的人,但他也让人捉摸不透。他已经和特鲁德一起多呆了三个星期,这女人每天都要把弗兰茨叫过去,向他汇报。弗兰茨欢呼道:下一个马上就会出现了。现在注意。一点不错:一天中午,特鲁德颤抖着向他报告,赖因霍尔德已经连着两个晚上外出,出门前衣着讲究。第三天中午她就知道那女人是谁了:一个叫罗莎的,是个锁扣眼的女工,三十出头,姓什么她还不知道,但知道她住哪儿。瞧,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弗兰茨笑道。

然而,和命运的力量是不可能结成永久的同盟的。命运健步如飞,如果您行走不便,请穿莱泽尔的鞋。莱泽尔是紧靠广场的一家最大的鞋店。如果您不想走路,您可以乘车:NSU邀请您试乘6缸型新车。就在这个星期四,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又一个人独自穿过普伦茨劳大街,因为他想起一件事来,他要顺便去探望一下他的朋友梅克,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还要跟他讲赖因霍尔德和那些女人的事,他要让梅克看看,羡慕他敢于管教和制止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必须习惯秩序,而他也正在逐渐地养成习惯。

没错,弗兰茨背着他的报箱挤进这家酒馆,我这是看见谁了?梅克。正坐在那里和另外两人一起吃喝。弗兰茨也马上坐到边上跟着大吃了一通,等那两人走后,他们又在弗兰茨的邀请下放开手脚,要了几大杯啤酒,弗兰茨一边说,一边咕噜咕噜地喝,梅克一边听,一边咕噜咕噜地喝,满脸的惊异和满足,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梅克准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这确实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弗兰茨红光满面地讲述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功绩,说他是如何劝说那个雷莉,即那个拉普辛斯基太太,离开赖因霍尔德的,迫使他不得不和特鲁德一起多呆了三个星期,现在又冒出个叫罗莎的来,是锁扣眼的女工,不过,这只扣眼我们会用针线替她缝上的。弗兰茨如此这般地坐在他的啤酒面前,酒足饭饱,生活优裕。亮出你们的嗓子,用你们充满青春气息的合唱,尽情地颂扬,歌声回荡在我们桌旁,嘣嘣,歌声回荡在我们桌旁。三三得九,让我们像猪一样地喝他个够,三乘以三,一就是十,我们再喝一大口,一、二、三、四、五、六、七。

谁站在打酒的柜台旁,喝酒的桌子旁,唱歌的桌子旁,在这间烟熏雾绕、臭气冲天的店子里,谁在微笑?是所有的肥猪中最肥的那一头,普姆斯先生。他在微笑,他称之为微笑,然而,他的两只小猪眼却在搜寻。如果他真想看清楚什么的话,他肯定是会操起扫帚,在这片烟幕上打出一个洞来的。这时,三个人向他匍匐而来。就是这几个小子,总和他一起做大生意,是很能干的弟兄。一样的弟兄,一样的帽子。宁可年轻上绞架,不要老来捡烟头。他们四人挠着自己的脑袋,他们在一起嘀咕,他们在店子里搜寻。如果他们要把这里的东西看清楚,他们就必须操起一把扫帚,一只排气扇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效用。梅克捅了捅弗兰茨:“他们还缺人。他们还要人替他们卖货,那胖子有多少人要多少人。”“他也向我暗示过了。难道我会和这个人搞在一起。我要水果做什么?这个人,他大概货很多吧?”“鬼知道,他都有些什么货。他说是水果。弗兰茨,不要问得太多。不过,和他来往,倒一点也不赖,总能捞到点好处。这老家伙,坏水多着呢,其他几个也一样。”

8点23分17秒,又有一个人来到打酒的柜台旁,喝酒的桌子旁,——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母亲,她在炖胡萝卜——这会是谁呢?他们说是英国的国王。不,英国国王带着随行浩浩荡荡地驶向议会的开幕式,是英国国家独立意识的一个标志,这不是那位英国国王。这个人不是的。那这到底是谁呢?这是那些在巴黎签署克洛格公约(9)的各国代表吗,在五十个摄影师的包围之下,那只合适的墨水瓶因为体积太大而拿不过来,难道只有用塞弗勒斯(10)餐具才能让人尽兴吗?这些都不是的。这就是赖因霍尔德,他懒洋洋地到来,灰色的羊毛裤子吊着,很不显眼的一个人,鼠灰鼠灰的一个年轻人。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挠头,在酒馆里搜寻。要想在这里把东西看清楚,就必须操起一把扫帚,用排气扇也行。弗兰茨和梅克坐在自己的桌旁,密切注视着这五个弟兄,很想知道他们将会干些什么,现在,他们一起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一刻钟后,赖因霍尔德会给自己取来一杯咖啡和一瓶汽水,两眼同时在店子里锐利地扫射。而谁将会从墙的那边对他哈哈大笑、招手示意?绝不会是纽伦堡的市长卢佩博士,因为他在这天的上午必须为丢勒纪念日致欢迎辞,在他之后发言的是帝国内政部长克伊德尔博士和巴伐利亚文化部长戈尔登贝尔格,这两位今天也不会被堵在这里。怀格莱P.R.牌口香糖健康牙齿,口感清新,促进消化。只有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是一脸的狞笑。见赖因霍尔德走了过来,他高兴坏了。这就是他的教育对象,这就是他的弟子,他现在可以把他招来给他的朋友梅克看看。瞧啊,他过来了。套住他的缰绳握在我们手里。赖因霍尔德拿着他的咖啡和汽水走了过来,在他们旁边坐下,一阵咕噜,结结巴巴地说了三两句。弗兰茨充满爱意,很想摸摸他的底牌,所以,梅克应该听到他问:“在家里过得怎样,赖因霍尔德,一切都好吧?”“好,特鲁德没走,我正在习惯。”他的话说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像挤牙膏似的。哦,弗兰茨很高兴。他差不多高兴到了极点,他太高兴了。这件事他办成了。除了我,还能有谁。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红光满面,人家对他表示了钦佩。“不是吗,梅克,我们正在世界上建立秩序,我们会把事情办好的,我们应该有人站出来。”弗兰茨拍着赖因霍尔德的肩膀,那肩膀向后一缩:“小子,你瞧,人就得振作起来,这样才能在世界上立足。我一直在说:振作起来,坚持到底,应该有人站出来。”弗兰茨为赖因霍尔德感到无比的高兴。一个后悔的罪人强过九百九十九个正人君子。

“特鲁德有什么话可说,一切都进展得这么平和,她难道不感到惊奇吗?嘿,那你呢,你甩掉了女人带来的全部烦恼,你不高兴吗?赖因霍尔德,女人是不赖,也能带来乐趣。不过,你瞧,如果你问我对女人还有什么看法,那我就会说:不要太少;也不要太多。太多了,会很危险,别去管她。在这方面,我可是吃过苦头的。”伊达的故事,天堂花园,特雷普托,帆船鞋,再就是特格尔。凯旋而归,这事已经过去了,慢慢淡忘了,喝。“赖因霍尔德,我会帮助你处理好女人的事情的。在这种事情上,你用不着去找救世军,任何事情,我们办得不会比别人差。干杯,赖因霍尔德,你再来一杯啤酒吧。”那个人不动声色地拿起他的咖啡和他干杯:“弗兰茨,你又能处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见鬼,说着说着,我差点误了事。“我只是这样想的,你可以相信我,你必须习惯喝白酒,喝低度的荷兰芹烧酒。”另外的那个人不露声色地说道:“你莫非想给我治病?”“为什么不呢。对这些事情我是很在行的。赖因霍尔德,你可是知道的,希莉的事情,还有在她之前,我都帮过你。我现在也会站在你这一边,难道你不相信我吗?弗兰茨仍然还是人类的朋友。他知道,路在哪里。”

赖因霍尔德抬起眼皮,用两只忧伤的眼睛看着他:“这么说,你有办法啰。”弗兰茨长时间地同他对视,不让自己感到扫兴,那个人只管看好了,要是他能够看出别人是不会被压扁的话,那他就只会让他受用。“真的,这里梅克可以向你证明,我们有经验,我们相信这个。再比如说烧酒;赖因霍尔德,只要你能喝烧酒,我们就来庆贺一番,我请客,所有的账都记在我头上。”弗兰茨挺起胸膛,梅克好奇地凝视着他,赖因霍尔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两个人。赖因霍尔德低下头去,两眼在自己的口袋里搜寻:“你是不是想把我治成个婚姻的奴隶?”“干杯,赖因霍尔德,婚姻的奴隶也应该活下去,三三得九,让我们像猪一样地喝他个够,赖因霍尔德,一起喝吧,万事开头难,可是没有开头也就没有结尾。”

全体立定。排列成行。向右转,齐步走。赖因霍尔德放下他的咖啡杯。普姆斯站在他的旁边,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一张肥脸涨得通红,赖因霍尔德耸了耸肩膀。普姆斯于是开始透过厚厚的烟幕吹响号角,发出欢快的啼鸣:“毕勃科普夫,我已经问过您了,您的意见如何,您还要抱住您的一堆废纸不放吗?这能挣几个钱,一张两个芬尼,一个小时五个芬尼,对吧。”接下来是一阵鼓噪,弗兰茨应该同时承接一辆水果推车或蔬菜推车,由普姆斯供货,赚头很大。弗兰茨又想又不想,他不喜欢普姆斯手下的这帮弟兄,他们肯定会骗我的。结巴子赖因霍尔德在一旁沉默。弗兰茨征求他的意见,这时他发现,这个人刚才一直在看他,直到现在才又把视线移进杯子里。“喂,赖因霍尔德,你是怎么想的。”那个人结巴道:“我是、是会跟着一起干的。”梅克也说,干吗不呢,弗兰茨,弗兰茨见状,也答应考虑一下,他不愿意说不,也不愿意说是,他愿意明后天再来一趟,和普姆斯商量这件事情,看看货物的情况,取货,结账,哪个地带对他最好。

大家都走了,酒馆里空荡荡的,普姆斯走了,梅克和毕勃科普夫走了,打酒的柜台旁只剩下一个街头小贩在和老板讨价还价,嫌工钱给的太少了。此时,赖因霍尔德还蹲在他的座位上。他面前放着三只空空的汽水瓶,半杯汽水,还有那只咖啡杯子。他不回家。家里睡着那个金发的特鲁德。他苦思冥想。他站起身来,穿过酒馆,羊毛袜子吊在外面。这人面容凄惨,苍白中透着蜡黄,嘴的附近有两道八字形的凹陷,抬头纹阴森可怖。他又给自己拿来一杯咖啡和一瓶柠檬汽水。

耶利米(11)说,这个男人该死,他相信人,他依靠他的肉体,他的心背叛上帝。他就像荒原上的一个被遗弃的人,不会感到善的来临。他在干旱的沙漠中,在荒芜人间的盐碱地里停留。相信上帝的人,他的信心就是我主的人,得到恩赐,得到恩赐,得到恩赐。他就像一棵种在水边的树,树根舒展,扎进溪流。它不会感到炎热的来临,相反,它的枝叶常绿常青,干旱的年头,它可以无忧无虑,它永不停息地结出果实。这颗心最能骗人,这颗心已经堕落;又有谁能了解它?

漆黑浓密的森林里的水,漆黑一团的水,你们是如此的静谧。你们是多么的宁静。当林中狂风肆虐、松树开始弯腰、树枝间的蜘蛛网开始撕裂破碎的时候,你们的表面纹丝不动。可是你们,漆黑一团的水,你们的内部在沸腾,树枝纷纷落下。

狂风撕扯森林,狂风进入不了你们的内部。你们的底部没有蛟龙,猛犸的时代已经过去,那里并不存在任何可以引起恐惧的东西,植物在你们的怀中腐烂,鱼群和蜗牛进行着轻微的活动。这就是全部。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你们只是水,你们却是漆黑一团的水,异常宁静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