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个小时,玛格丽特什么都没做;终于,她控制住情绪,写了几封信。她受到的伤害太大了,不想跟亨利说话;她能可怜他,甚至决意嫁给他,但是此刻,一切都深深地压在心底,无法言说。表面看来,他的堕落带来的感受太强烈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和表情,她的笔尖勉为其难写下的柔情文字好像出自他人之手。

“我最亲爱的人,”她起笔写道,“这件事不会让我们分开。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我想就此不了了之。早在我们相遇之前,这事就发生了,即便是在相遇之后发生,我想我也会这么写。我真的理解。”

但是她把“我真的理解”划掉了;这么写不得体,亨利可受不了这种理解。她把“这事可大可小”也划掉了。她面对这种局面竟能气定神闲,这会让亨利大为光火。她一定不能发表评论;发表评论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

“我想这样差不多了吧。”她寻思着。

可是,一想到他的堕落,她胸口就堵得慌。这么费尽心思,他配得上吗?竟然没抵住那种女人的诱惑,这太过分了,是的,太过分了,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她试着设身处地去体会他所受的诱惑,一阵头昏脑涨。男人真是不一样,竟然屈服于这种诱惑。她对志同道合的信仰被压抑了,在她看来,生活就像是大西部快车的玻璃车厢,把男男女女与空气隔绝开来。男女真的分属不同种族,都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他们对彼此的爱恋只是大自然保持万物生息的一种手段吗?除去人类交合的种种礼仪,就只剩下这个了吗?她的判断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知道,通过大自然的手段,我们造就了一种让自己不朽的魔力。远比两性相吸更神秘的,是我们投入其中的温情;远比农田和滋养了这些农田的垃圾之间的距离更宽广的,是我们和农田之间的鸿沟。我们以科学无法衡量的方式进化着,其结果连神学也不敢想象。“人类确实创造了杰作。”诸神会如是说,而且说话间就会赐我们以不朽。玛格丽特知道这一切,不过此刻她感受不到,她把埃薇和卡希尔的婚姻理解成一群傻瓜的狂欢,而她自己的婚姻呢——她一想到这个就痛苦不堪,便把信撕了,然后又写了一封:

亲爱的巴斯特先生:

我应诺跟威尔科克斯先生说了你的情况,很抱歉地告诉你,他那儿没有职位能给你。

此致

M.J.施莱格尔

她把这个便签夹在写给海伦的短信里。给海伦的信她没有花多少心思,本来应该推敲一番的,可是她头疼得厉害,就不再字斟句酌了:

亲爱的海伦:

把这个便签给他。巴斯特夫妇不是什么好人。亨利发现那个女人醉倒在草坪上。我在这儿给你准备了一间房,接信后立刻就过来,好吗?巴斯特夫妇压根儿就不是我们该费神的那种人。明天早上我也许会跟他们见个面,尽一点应有的义务。

写这封信的时候,玛格丽特觉得自己变得现实起来了。过段时间,也许可以帮巴斯特夫妇安排一下,但是现在必须堵上他们的嘴。她希望那个女人和海伦不要搭上话。她按铃叫用人,但是没人回应;威尔科克斯先生和沃林顿一家已经睡下了,而厨房里正纵情狂欢着。于是她只好亲自去乔治旅馆了。她没有进旅馆,因为当面商量只会平添事端,她只是把信交给了女侍应,说这封信很重要。她再穿过广场时,看到海伦和巴斯特先生正从咖啡厅的窗户向外看,她担心自己已经来晚了。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她应该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亨利。

这件事倒挺简单,因为她看见亨利就在大厅里。那些画被夜风吹得撞击着墙壁,哐哐的声音惊扰了他。

“谁在那儿?”他喊道,一副房主的口气。

玛格丽特走了进来,从他身边过去。

“我叫海伦过来睡觉了,”她说道,“她最好到这儿来;所以别把大门锁上了。”

“我还以为有人闯进来了。”亨利说道。

“同时,我跟那个男人说了,我们帮不了他。以后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但是现在巴斯特夫妇必须得走。”

“你是说,你妹妹还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可能吧。”

“要带她去你的房间吗?”

“我没有什么要跟她说的,我要上床休息了。你跟用人说下海伦的事吧?能不能让人去拿一下她的行李?”

他敲了敲一面小锣,那是买来传唤用人用的。

“要让他们听见,你得大点声。”

亨利打开了一扇门,从过道那头传来阵阵笑闹声。“那边太吵了。”他说着,朝那里走去。玛格丽特上楼去了,不知道该为他们的相遇高兴还是难过。他们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内心最深处的本能告诉她,这种情况不太正常。即便为他自己着想,也该有个解释才是。

可是——向她解释什么呢?时间,地点,几个细节,这些她想象一下也就一清二楚了。起初的震惊已然过去,她觉得把巴斯特夫人的来龙去脉说明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直以来,她对亨利的内心了若指掌——他思想上的困惑,他对个人影响的无知无觉,他炽热而内敛的情感。他的外在生活印证了他的内心世界,她该为此拒绝他吗?也许吧。如果他的不忠发生在她身上的话,也许会;可是这事发生在远未认识她之前啊。她的内心苦苦挣扎着。她告诉自己,威尔科克斯夫人的委屈是她自己的。但是,她不是一个只会空谈的理论家。更衣的时候,她的愤怒,她对逝者的敬重,她想大吵一架的冲动,统统平息下来了。亨利想怎样就怎样吧,因为她爱他,总有一天,她会用自己的爱将他改造得更完美。

在这场风波中,怜悯是她所有行动的根基。概而言之,怜悯是女人的根基。男人如果喜欢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具备更优秀的品质,不管他们的喜欢程度怎么样,我们都战战兢兢,唯恐配不上他们,否则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将我们舍弃。可是,正是这种配不上的感觉刺激了女人,无论好坏,都会激发她更深刻的本性。

这是问题的核心。必须原谅亨利,用爱去完善他;其他的都不重要。威尔科克斯夫人,那个不甘寂寞却心地善良的幽灵,就让她去承受自己的冤屈吧。对她来说,如今一切都各得其所了,而且,她也会对这个坎坷一生的男人心生怜悯吧。威尔科克斯夫人知道他出轨的事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不过玛格丽特睡下了,为情感所系,在那条从威尔士彻夜奔流而来的淙淙河水的催眠中入睡。她感觉自己与她将来的家融为一体,为之增色,也因之出彩,一觉醒来,第二次看到奥尼顿城堡突破晨雾,显出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