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亲爱的——”她这样打着招呼。

他已经吃过早餐,刚开始看《泰晤士报》。他的弟媳在收拾行李。她在他身边蹲下来,把报纸从他手中拿开,感觉它异常厚重。接着,她把脸放在刚刚报纸所在的位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亨利,亲爱的,看着我。不,我不要你躲着我。看着我,对了,就这样。”

“你是说昨晚的事吧,”他带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已经让你解除婚约了。我可以找些借口,但是我不想。不,我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我是个坏蛋,就该罪有应得。”

威尔科克斯先生被赶出了旧堡垒,便去建一个新堡垒。他令人尊敬的形象在她面前不复存在,于是转而在可怕的过往中寻求庇护。这不是真诚的忏悔。

“这事就随便放一边吧,亲爱的。它不会影响我们的;我心里有数,没什么两样儿。”

“没什么两样儿?”他问道,“你发现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还没什么两样儿?”他对施莱格尔小姐这样的反应有点恼火。他宁可看到她因为这次打击而情绪崩溃,甚或怒火中烧。他内心涌动着罪恶感,同时又觉得她没有一点女人味儿。她的双眼咄咄逼人,看过的书也只适合男人阅读。尽管他曾担心会发生争吵,尽管她也决意避免争吵,可争吵还是发生了,似乎不可避免。

“我配不上你,”他开口道,“要是我配得上,就不会让你解除婚约了。我心里有数。这种事我说不下去了,最好还是随它去吧。”

她吻了吻他的手,他猝然把手抽了回去,然后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你生活安逸,有高尚的追求,有朋友和书籍相伴,你和你妹妹,还有那些跟你们一样的女人——唉,你们怎么猜得到男人身边的种种诱惑?”

“是很难猜得到,”玛格丽特说道,“可要是结这个婚是值得的,我们就会努力去猜。”

“你想想那些成千上万在海外的年轻人,他们远离文明世界,脱离了家庭关系,会出现什么情况?与世隔绝,没有人在身边。对这种痛苦我有亲身体会,可你竟然说‘没什么两样儿’。”

“对我来说是这样。”

他苦笑了一下。玛格丽特走到餐边柜前,自己从早餐盘中拿了点吃的。因为她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便把给餐食保温的酒精灯熄灭了。她温柔体贴,但是神情严肃。她知道,亨利并非在坦白自己的灵魂,而是指出了男女之间思想的鸿沟,而她不想听他说这些。

“海伦来了吗?”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让她跟巴斯特夫人在一起扯闲篇儿。”

“天哪,不行!”他尖叫了一声,突然露出了本性。随后,他恢复了镇定。“让她们扯去吧。我的事情反正已经败露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无私——虽然我的感谢什么都不是。”

“她没给我捎个口信什么的吗?”

“我没听说。”

“你能不能按一下铃?”

“干什么?”

“找人来问一下啊。”

他悲情地大步走过去,按响了铃声。玛格丽特给自己倒了点咖啡。管家来了,说据他所知,施莱格尔小姐是在乔治旅馆过夜的,又问要不要他去乔治旅馆一趟。

“我会去的,谢谢你。”玛格丽特说道,把他打发走了。

“没用的,”亨利说道,“这种事情传得快,一旦泄露就阻止不了。我知道其他男人有类似的情况——我曾经看不起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永远不会被诱惑。哦,玛格丽特——”他来到她身边坐下,情绪突然爆发了出来。她再也没法听他说下去了。“我们这些人都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时候,你相信吗?有时候,再坚强的男人——‘自己以为站得稳的,须要谨慎,免得跌倒。’[135]这话不假,是不是?要是你知道来龙去脉,就会原谅我了。我交友不慎——而且国家也指望不上。我当时非常非常孤独,渴望听到女人的声音。够了,我已经跟你说了太多,只希望你现在能原谅我。”

“是啊,不用再说了,亲爱的。”

“我已经”——他放低了声音——“我已经尝尽了苦头。”

她认真揣摩着这番说辞。真的吗?他真的饱受悔恨的煎熬吗?或者,他想的其实是“好了,都过去了,现在重新开始体面的生活”?如果她没看错他的话,应该是后者。尝尽苦头的人不会吹嘘自己的男子气概。他会谦逊低调,如果这种气概确实存在的话,他会刻意掩藏起来。只有在传说中,有罪之人才会主动忏悔,进而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纯洁的女人,但这种做法十分可怕。亨利也想表现得可怕一点,但是内里缺乏这种本事。他是个正派的普通英国人,只是一时失足而已。真正该受谴责的一点——他对威尔科克斯夫人的不忠——似乎根本没有触动他。她真想提起威尔科克斯夫人。

吞吞吐吐地,故事给她讲完了。情节非常简单。时间是十年前,地点是在塞浦路斯的一个驻军小镇。他不时地问她可否原谅他,她回答说:“我已经原谅你了,亨利。”她措辞很讲究,以免他恐慌。她扮演着懵懂少女的角色,直到他重建起堡垒,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其中,与世隔绝。等到管家进来收走餐具的时候,亨利的心情已经大不一样——他问管家干吗这么着急,还抱怨昨晚用人们在厅里闹的动静太大。玛格丽特出神地打量着管家。作为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对身为女人的她还是有点吸引力的——这种吸引力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可是如果她跟亨利提起的话,天都会塌下来。

她从乔治旅馆回来的时候,堡垒重建工作已经完成,迎接她的是恢复了往日形象的那个亨利,干练戏谑,温文尔雅。他将事情和盘托出,并得到了谅解,现在要紧的事情是忘记失败,就像处理不成功的投资一样把它打发掉。雅基加入了霍华德庄园、迪西街、红色汽车、阿根廷硬币的行列,所有这些人、物本来对他就没什么用处,现在就更没用了。它们的记忆困扰着他,让他几乎无暇顾及玛格丽特,她从乔治旅馆回来,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海伦和她的客人已经走了。

“好吧,让他们走——我是说那个男的和他老婆,你妹妹嘛,见得越多当然越好。”

“但他们是分开走的——海伦走得特别早,巴斯特夫妇是在我到那儿之前走的。他们没留口信,也没回我的短信。我真懒得想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在短信里说什么了?”

“我昨天晚上告诉过你的。”

“哦——噢——是的!亲爱的,要不要到花园里走一走?”

玛格丽特挽住了他的胳膊。宜人的天气让她放松了下来。不过推动埃薇婚礼的轮子还在运转,迅捷地把客人送出去,一如之前把他们拉进来,所以她没法跟他待太长时间。根据预先的安排,他们要开车去什鲁斯伯里,然后他去北边,而她跟沃林顿一家一道回伦敦。她感到了片刻的欢愉,随后,脑子又开始忙碌起来。

“我担心,乔治旅馆那边已经有风言风语了。海伦除非听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走掉的。这事我没处理好,搞砸了。我应该当机立断,把她跟那个女人分开的。”

“玛格丽特!”他大声道,一下子把她的胳膊松开。

“怎——怎么了,亨利?”

“我绝不是圣人——事实上,刚好相反——但是你不管好歹,都接纳了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答应过要原谅我。玛格丽特,诺言就是诺言。永远别再提那个女人了吧。”

“绝不再提——除非出于现实的原因。”

“现实!你讲现实!”

“是的,我很现实。”她低语道,在割草机前弯下腰身,拨弄那些草屑,让它们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滑落。

他让她不再说话,不过她的那些担忧也让他不安。他受到过敲诈,这不是第一次了。他是个有钱人,理当富而有德;巴斯特夫妇知道他德有不足,可能会以此为要挟,从中获利。

“不管怎样,你不用担心,”他说道,“这是男人的事。”他专注地思考着。“无论如何,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事。”

玛格丽特为这个低级的建议感到脸红,可他真的是在为谎言做铺垫。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否认与巴斯特夫人相识,并且控告她诽谤。也许,他从来就不认识她。这边厢,玛格丽特就在身边,言行举止就好像他不认识那个女人。那边厢,屋舍俨然,周围有六七个园丁在为她女儿的婚礼善后。一切都是那么实实在在,干净整洁,所有的过往就像收起的弹簧百叶窗,不见了踪影,只有最后的五分钟还留在外面。

他环视着这一切,发现汽车大概五分钟之内就到,便立刻行动了起来。敲响铜锣,下达命令,安排玛格丽特去更衣,吩咐女仆清扫玛格丽特撒落在大厅的草屑。正如人类之于宇宙,威尔科克斯先生的头脑跟某些人的头脑比起来,也显得渺小狭隘——犹如一束聚光,照在一个微小的点上,又像自给自足的十分钟,穿行在特定的一段岁月中。他并非异教徒,只为现在而活,也许比所有哲学家都要睿智。他为刚刚逝去的五分钟和即将到来的五分钟而活;他有一颗生意人的大脑。

他的车驶出奥尼顿,在高大的圆顶山丘间驰骋,此刻的他心境如何呢?玛格丽特听到了一些流言,不过没关系,上帝保佑,她已经原谅了他,他因此感觉更像个男人了。查尔斯和埃薇还没听说这件事,而且永远都不能让他们听到。保罗也不能。他对子女疼爱有加,这是不需要理由的;威尔科克斯夫人在他的生命中已经远远离去。他没有把她跟对埃薇突然的锥心爱意联系起来。可怜的小埃薇!他相信,卡希尔会成为她的好丈夫。

玛格丽特呢?她的心境又如何?

她有几件小事在操心。显然,她妹妹已经听到了什么。她害怕在城里跟她见面。她还为伦纳德担心,他们理当对他负责的。巴斯特夫人也不该挨饿。可是基本的形势并没有改变。她仍然爱着亨利。让她失望的是他的行为,而非他的性格,对此她可以忍受。她也爱她未来的家。就在两天前跳车的地方,她从车上站了起来,深情地回望着奥尼顿。除了农庄和城堡主楼,她现在还能指认出教堂和乔治旅馆那黑白分明的山墙。还有那座桥,以及啃啮着绿色“半岛”的小河。她甚至能看见那个浴棚,可就在她寻找查尔斯的新跳板时,一座山头在眼前耸现,遮住了所有的景物。

她再也没见过那些景物。河水日夜奔流,涌向英格兰,太阳日复一日隐遁在威尔士的群山之中,钟楼响起《看,英雄凯旋而归》的吟唱[136]。但是威尔科克斯家族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其他任何地方。出现在教区登记簿上的,不是他们的名字,在夜晚的赤杨林中叹息的,也不是他们的鬼魂。他们风驰电掣,隐入山谷,又从山谷中倏忽而出,身后留下一缕烟尘和少许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