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麦克拉斯基在20千英尺高空飞行,目力远及海天相接处的地平线,但他所看到的只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09:20,他已到达离“企业号”142海里的预期截击点。1在他左侧的远处洋面上,海水的质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说明中途岛的浅滩就在地平线那一边。在他编队最左侧的一些飞行员看见,遭空袭后的中途岛上空仍然烟雾腾腾。2可是日本机动部队在哪里呢?

麦克拉斯基五短结实的身材很像他驾驶的SBD无畏式俯冲轰炸机。他当年学的是驾驶战斗机,以后飞的也是战斗机,对SBD几乎是陌生的。1940年6月他到“企业号”任VF-6的中队长,1942年3月15日他晋升为飞行大队长,负责指挥“企业号”上全部飞行人员。自那以后,他忙里偷闲,很快就熟悉了“无畏式”的性能。现在当他率领32架俯冲轰炸机去战斗时,他的航母起降技术已经非常娴熟,但还从未驾驶SBD投过弹呢。所以谁也不会说麦克拉斯基是个经验丰富的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他自己就更不会这样说了。他具有指挥才能,英勇无畏,而且能处变不惊,随机应变。连轻易不用形容词的斯普鲁恩斯也称赞麦克拉斯基“很了不起”。

眼下的局面是对他的全面考验。他是否应该觉得自己比日本人先期到达该海域,因而可以在这里盘旋等待南云舰队的出现?或他是否应该继续飞向中途岛方向,以防万一落在日本人后面?他们的飞机已消耗了大量油料,现在他已不可能派它们采取常规的扩展正方形的空中搜索方式来寻找敌人的行踪。他是否应该趁油料尚未用尽就命令各机返回“企业号”?不论作出何种决定,都是刻不容缓的,因为现在所剩的油料只能再维持15分钟的侦察飞行,15分钟后他就只好率众机返航了。

麦克拉斯基迅速看了一下标图板,决定沿240°方向再飞35海里,然后转向西北与预计的日本舰队的航线平行飞行。“企业号”舰长默里称这一决定是“整个作战中最重要的决定”。尼米兹也赞同,说它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决定,产生了决定性的后果”。

SBD向西北方向飞行了大约7分钟。09:55,麦克拉斯基发现波光粼粼的湛蓝色海面上有一道军舰驶过后留下的长长的白色航迹,他抓起望远镜,沿着这条航迹观察,发现一艘军舰——他认为是艘“巡洋舰”——正朝北疾驶而去。他的推断很正确:既然这艘“巡洋舰”舰长如此行色匆匆,一定是想赶上日本舰队的其余舰艇。因此麦克拉斯基把航向由西北改为正北,紧跟那艘疾驶的军舰。这个糊里糊涂的向导是“岚号”驱逐舰。南云改变航向时,它正忙于向“鹦鹉螺号”投放深水炸弹,因而掉了队。

麦克拉斯基在跟踪“岚号”的过程中,损失了尤金·A.格林的那架飞机,但其原因至今仍是个谜。有报告说,格林和他的机枪手在距离美舰队大约40海里处爬上了救生筏,但此后就踪影全无了。

“企业号”的俯冲轰炸机随麦克拉斯基跟踪那艘日本驱逐舰,大约10分钟后就发现了敌舰队。但麦克拉斯基所遇到的麻烦并未就此完结。托尼·F.施奈德海军少尉的小组飞入日本护航舰艇的外围时,他的飞机油料耗尽,只好继续向南飞,然后在海上迫降。他和机枪手在救生筏上过了3天才被一架PBY救起,送到中途岛。

蓝眼睛的理查德·H.贝斯特海军上尉是VB-6的中队长。他看上去很年轻,却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几乎就在施奈德飞离的同时,贝斯特看见自己的僚机驾驶员埃德温·J.克罗格海军少尉发出信号说氧气用完。贝斯特本来可以命令这架飞机退出战斗,降低高度返回“企业号”,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有充分的理由。他知道,W.厄尔·加拉赫海军上尉率领的兄弟中队VS-6只携带了单重500磅的炸弹起飞,因为他们是首批起飞者,当时甲板上还没有足够的空间供携带单重1000磅炸弹的飞机起飞。结果只有自己中队的飞机装载了单重1000磅的炸弹。他不想失去克罗格那颗1000磅炸弹的攻击力,于是率中队下降到15千英尺,然后摘下氧气面罩,示意队员们也可以像他这样做,不会有危险。这时候,贝斯特不但飞得比麦克拉斯基低,而且飞到了他的前面。这样他就看不见大队长麦克拉斯基的信号了。

麦克拉斯基打破无线电静默,命令贝斯特攻击左侧的航母,还命令加拉赫攻击右侧的目标。他决定自己率机攻击右侧那艘航母,同时说了一声:“厄尔,跟我上。”

不知何故,贝斯特没有听到麦克拉斯基的命令,以为他的攻击目标是“左边”那艘航母。他就这样向大队长作了报告。

这时,南云的航母还没有摆开有序的架势。由于向东北方向作了两次舰靠舰转弯,“赤城号”和“加贺号”处于西南,“加贺号”在“赤城号”舰首右侧,“苍龙号”略偏东北,“飞龙号”也在东北,但因离得远,没有马上被注意。当VB-6和VS-6从西南方向飞来时,处于右侧的无疑是“加贺号”,而在左侧的则是“赤城号”。

贝斯特让中队兵分三路,从正面、右侧和左侧分别对“加贺号”实施攻击。这样就使敌航母处于被夹击状态,分散了它的对空火力。贝斯特刚开始俯冲,麦克拉斯基已像一只鱼狗似的从他边上直扑下去。贝斯特突然改变方向,冲向“赤城号”,这就使他的攻击有所耽搁。

日本舰队遭鱼雷机攻击时,正在仓促进行攻击美特混舰队的准备工作。“赤城号”还下令督促:“加速作好第二波攻击准备。”旗舰舰桥收到报告说来犯美机数量增多,可是当时都被云层遮住了。10:20,观察哨发现“加贺号”上空有架俯冲轰炸机,“赤城号”立即进行极限转弯。56

源田回忆说,他起初并不太担心:

我原以为俯冲轰炸机也许不好对付,但我刚才看到敌人的技术并不高明,因而我的结论是,这些俯冲轰炸机也未必高明。但我担心刚才的空战结束后,我们的战斗机都在低空飞行,要爬高去截击敌俯冲轰炸机是需要时间的。

也许高炮火力能把敌机赶跑,也许航母可以进行规避。

突然“加贺号”上的观察哨大喊:“俯冲轰炸机!”“加贺号”飞行长天谷孝久海军中佐对美国人的战术钦佩不已。他说:“他们顺着阳光,利用间歇云的掩护向我们俯冲,这个战术实在是高明。”

通信参谋三屋静水海军少佐站在离指挥塔台不远的飞行甲板上。俯冲轰炸机刺耳的尖叫声越来越近,令人魂飞魄散。他迅速卧倒在甲板上。这时的时间是10:22。前三颗炸弹没有击中目标。接着加拉赫的飞机怒吼着俯冲到2500英尺高度投弹,炸弹在集中排列于右舷舰尾准备起飞的飞机中炸开了花。霎时间,飞行甲板上一片火海。飞机被掀得七倒八歪,有的机头朝下,机身变成了烟囱的烟道,向外喷着烈火,吐着浓烟。

接着落下的两颗炸弹均未中的。舰上的射击指挥官趁此瞬间跑上舰桥。他发现冈田大佐站在那里,直愣愣地仰望着天空,似乎无法接受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向冈田报告说下面的通道全被大火封住,大部分舰员被困在下面。电源全部中断。他催促冈田离开舰桥,和参谋人员一起上锚机甲板准备离舰,因为航母已开始倾斜。但冈田舰长只是似醉如痴地摇摇头说:“我要留在舰上。”三屋走下舰桥,想通过飞行员待机室与机舱人员取得联系。他回来时发现舰桥已不复存在,冈田和那位射击指挥官也已化为乌有。

在他离开舰桥的工夫,航母前段升降机附近又接连落下第七、第八颗炸弹,弹着点很近。其中一颗炸弹落进升降机井,在停放在机库甲板上的飞机当中爆炸。这些飞机都已完成加油装弹,准备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参加第二波攻击,但命运决定它们永远起飞不成了。天谷看见,第二颗炸弹正好在保养官的头顶上方爆炸。说来也真怪,此情此景反倒使他镇定下来,产生了比较达观的想法。人难免一死,他希望自己能在像这样瞬息即逝的闪光中了却一生。他想:再有炸弹,那就落到我头上来吧。

但落在他头上的是“加贺号”的指挥任务,因为第三颗炸弹击中舰桥附近一台加油车,燃烧着的爆炸碎片使舰桥上的人都死于非命。天谷成了舰上职务最高的军官,他竭尽全力指挥灭火,希望还能救下这艘母舰。但这个希望也成了泡影。美机投下的第九颗炸弹,是命中该舰的第四颗也是最后一颗。它几乎正好落在舰中段略偏左舷处。这时舰上一无照明,二无电力,即使炸弹没有命中,天谷也无法扑灭这场大火。

渊田正全神贯注地准备派出“赤城号”上的第二波攻击飞机,丝毫没有留意“加贺号”受攻击的情况。10:22,指挥室下令战斗机一准备就绪就马上起飞。增田挥动白旗,第一架零式机沿飞行甲板迅速起飞。这时一名观察哨大声喊道:“俯冲轰炸机!”渊田随即抬起头,只见3架飞机笔直地冲下来,似乎直冲着靠近舰桥他所在的位置而来。他刚刚识别出无畏式那粗短的外形,就看见飞机上掉下3个黑点,悠悠荡荡地朝“赤城号”飘然而下。渊田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块防弹护板背后。

据美方记载,攻击“赤城号”的是贝斯特率领的5架俯冲轰炸机。就本书作者所知,日方目击者的报告以及档案记载都一致认为,只有3架美机参与进攻。贝斯特在近乎垂直俯冲时,从瞄准器里看见舰上有架飞机起飞。他从2500英尺高度投下炸弹。这颗炸弹爆炸后定能在航空母舰飞行甲板上炸出个4英尺的洞。他认定他的第一颗炸弹命中“中线略靠前”。渊田在他所著的书中也说第一颗炸弹命中。但在普兰奇采访他时,他说第一颗没中。他用别有风味的英语说:“它落在右舷外侧的海里,嘭……在海里炸开,海水哗哗地掀起。”“赤城号”的受创记录图表上标着,第一颗炸弹是近距脱靶,落在舰首左舷外约10米处。源田还记得当时爆炸掀起的水柱落在舰桥上的情景,大家都被浇得湿淋淋的,个个脸色发青。他说,南云及其幕僚是“惊而不慌”。

第二颗炸弹落在舰中部的升降机附近,把升降机炸成了一件未来派的雕塑作品,七扭八歪地掉进了机库里。渊田认为第三颗炸弹一定更准确,破坏力更大,便就地一滚,急忙卧倒,把脸紧贴甲板,用双臂交叉护着头部。实际上这颗炸弹的撞击声没有前一颗那么响,它击中左舷飞行甲板边缘附近。“赤城号”的受创记录是:“致命伤,洞若干。”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寂静。

在两颗炸弹直接命中后,源田感到舰上并没有产生多大震动,觉得有点蹊跷。由于这个原因,加上天生喜欢向前看的性情,他一时镇定下来。他想:“赤城号”也中弹了。接着又想:真遗憾!我们一定不能败,因为我们还有第二航空母舰战队。

源田的乐观情绪并非无根无据。在一般情况下,航空母舰中了两颗炸弹未必就是致命的。但第一航空母舰战队在遭敌俯冲轰炸机攻击时,甲板上停着满载炸弹和油料的飞机,机库里还有装好鱼雷和油料待提吊的飞机。更糟糕的是,那些800公斤重的炸弹还没来得及送回弹药库。这些堆放着的炸弹被诱发后所产生的阵阵爆炸,加上飞机起火后引起的连锁反应,转眼之间就将把“赤城号”变成草鹿所说的“烈火熊熊的地狱”。

源田想到山口的两艘航母,于是朝“飞龙号”望去。只见它也冒起了白色浓烟。源田“第一次真正感到震惊了”,他有生以来就这一次变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赤城号”上大约有200个人被气浪掀进大海。村田拼命想给甲板下的人找个地方躲一躲。渊田走进情况简介室,发现它正在迅速变成一个急救室。他问一个参加救护的人怎么不把伤员送病员舱,那个人告诉他说,下面各层都起火了。渊田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冲向病员舱,想尽力抢一些东西出来,但被烈火和浓烟挡住了。如果他和源田两人当时想在病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这时候也就和其他病号一起命归黄泉了。

渊田神情恍惚地回到舰桥,不由自主地想找他在江田岛的老同学源田。他俩曾共同分享过胜利的喜悦,现在该共同分担这份忧愁了。此刻源田对日方全部损失情况已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是那种伏在别人肩头上哭鼻子的人。他瞧了渊田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搞砸了。”这似乎是对眼前战局的一个小结。

与此同时,草鹿以他惯有的务实精神一直在计算损失情况。报务室和天线都已被炸毁,无法进行通信联络。尽管采取了措施,迅速给前弹药舱和炸弹舱注水,并使用了二氧化碳灭火器,情况仍然很快就变得不可收拾。4610:42,舵轮系统已无法使用,主机停车。所有人员都奉命参加灭火。只剩下两挺机枪和一门高炮还能使用。

在权衡了各项因素之后,草鹿认为南云现在应当把帅旗移到别的舰上,把机动部队交由官阶仅次于南云的第八巡洋舰战队司令官阿部弘毅海军少将临时指挥。只要机动部队的智囊团完好无缺,他们还能以“飞龙号”为核心继续作战,最好能打上一场日本人所擅长的夜战。因此,草鹿催促南云撤离“赤城号”,把司令部迁移到另一艘舰上去。

后来草鹿回忆说:“但多情善感的南云没有听取我的意见。我催他两三次都没有用。他坚定地站在舰桥上一个罗盘旁边。”这时,草鹿在江田岛的老同学青木大佐走上前来,轻声对他说:“参谋长,我是舰长,我将对这艘舰负全部责任。所以,我恳求你,还有司令长官和其他参谋人员尽快离舰,以便继续指挥舰队。”

听了青木这一番话之后,草鹿提高嗓门,斥责南云在这个重要问题上以感情代替理智。最后南云还是屈从于理智,同意由人营救离舰。他的决定已嫌太晚,因为舰桥扶梯已被大火封住,参谋们只好抓住绳子往下滑。草鹿身材矮胖,差点挤在窗户中出不去,还是别人使劲推了几把,才得以脱身,可是结果还从绳子中部脱手摔到飞行甲板上,扭伤了踝骨,双手和一条腿也被烧伤。

渊田最后一个往下滑时,绳子已经被火烧着了。剧烈的爆炸使“赤城号”猛然一颠,渊田被高高地抛到半空,接着又重重地摔在飞行甲板上,把双腿的脚踝、脚背和脚跟都摔断了。他心想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感到疼痛,感到悲伤,感到浑身发软。面对死亡,他没有别的念想,只是感到极度疲倦。火舌向他舔去,他的军服着火冒烟。两名士兵冲进浓烟,把他抬起来放进绳网里,然后把他荡到救生艇上,和已在艇上的南云及其参谋们一起驶向“长良号”轻巡洋舰。渊田并不是南云参谋班子的成员,其他飞行员不撤离,他是不能撤的,但他已经受了伤,不能再留在舰上了。

源田正待上艇时,一名士官见他一只手被烧伤,就摘下自己的手套,递过去说:“航空参谋,请用我的。”几乎与此同时,一名水兵跑上前来,交给他一颗图章和一张银行存折。这人是源田的勤务兵。他冒着舱里的烈火,奋力抢出自己长官的东西,源田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造化能活到用上这两件东西的时候。他的积蓄并不多,不过这两个人此时此刻还能想着他人,使他深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