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理想的夏日。

大约早晨10点钟左右,太阳挂在东方和南方之间,温度愈来愈高。丽卜卡村钟楼的几口钟大声齐鸣。

最响亮的一口名叫“彼德”,它放开喉咙大喊,像喝醉的农夫,由马路这一边晃到那一边,以低沉地吼声告诉全世界他多么快活。

第二口钟稍微小一点,安布罗斯说它名叫“保罗”,发出的旋律比较活泼,也比较高亢,又长又吵,简直乐疯了,像春天坠入情网的姑娘,跑到田野,冲过黑麦田,对春风、对大地、对晴朗的天空和自己喜悦的心灵,诚心诚意唱歌。

第三口钟名叫“席娜卡”,宣布弥撒开始了,钟声如小鸟,尽量用匆忙又含糊的叮当声压过另外两口钟,硬是不成功。

三口钟同时奏响,构成一支壮观的乐队——一个像低音簧,一个像颤抖小提琴,一个像尖尖的铙钹,奏出的音乐在耳中听来很庄严,很讨人喜欢。

今天是地方节庆的日子——圣彼德和圣保罗纪念日——它们才这么高高兴兴呼唤教民。

在眩人的阳光和炙人的暑气中,小贩自黎明就在教堂前的大广场搭起凉棚,下面摆出桌子和柜台。

愉快的钟声刚传到乡野,各种车辆已隆隆开进村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车辆掀起的尘埃,以及一大群一大群步行者。马路、巷子和田埂布满女人的红衣服和男人的白头巾外套。

铜钟仍射出音符,向太阳高唱它们的颂歌和祈祷文:

“主啊!——主啊!——主啊,怜悯我们!”

“圣母!——圣母!——最神圣的圣母!”

“噢,上帝,对你——我对你哭——我大声哭!”

家家户户都点缀着绿叶,在这个庄严的特殊纪念日,全村看来有一种提升心灵,叫人狂喜的气氛。

每一条通衢大道很快就挤满行人、马匹和车辆。车上的旅人环顾四周的场面,又惊又喜,大自然把这儿装点得美极了,正好迎接这个大节日。

全乡野花泛滥。每一条小径都有大量的白色、金色和紫色鲜花。燕草和萱花由麦田一角伸出香喷喷的脑袋,野风信子和矢车菊遍布每一块田间。以前有水的洼洞如今长出好多“勿忘我”,使小溪谷像天空掉下来的蓝斑。野豌豆一望无际,金凤花和蒲公英数也数不清,还有蒺蕖和苜蓿的紫花,雏菊和甘菊——以及无数只有上帝知道名字的野花,为上帝一个人开放。一股甜香由田地升起,宛如神父在教堂为圣体烧香!

新客闻到这一切花香,心旷神怡,不过仍匆匆赶路,猛挥鞭子,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简直叫人受不了。

不久,丽卜卡村挤满了人,甚至挤到森林边。

凡是有一小片阴影的地方,就有人停车卸马具,至于教堂前的广场,简直水泄不通。

塘边有好多女人来洗风尘仆仆的双脚,穿上鞋子,以便体体面面上教堂。成年的农夫互相问候,年轻的一代——小伙子和姑娘们——一起走过摊子,眼神充满渴望,或者密密、麻麻挤在筒风琴演奏者身边,那人的乐器上坐着一个海外来的小怪兽,身披红衣,口鼻有点像德国老人,很活泼,蹦蹦跳跳表演滑稽戏,大家都捧腹大笑。

筒风琴奏出的音乐很轻松,观众几乎忍不住在原地跳舞。不过伴奏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曲调:就是“化缘叟”乞食的赞美歌,他们由教堂门廊到墓地牌坊间坐成两列,墓门那边另外坐了一个人—一一位由狗带路的瞎子。他唱得最起劲,一字一句拖得最慢最长。

大弥撒的信号响了,民众像洪水冲向教堂,里面霎时挤满了人——挤得人肋骨仿佛要断了。实在挤得可怕,甚至有人吵嘴。大多数的民众得留在外面的墙边或树下。

好几位神父从附近的教区赶来。他们立即在树下搭的告解室中坐好,开始听民众忏悔赎罪。

天气闷热可怕,风停了,但是民众耐心聚在告解室四周或挤在教堂墓地,想找地方消暑,硬是找不到。

汉卡跟幼姿卡赶来,弥撒刚开始。想走到教堂门口都不可能,于是她们站在艳阳下离坟场围墙不远的地方。

风琴声宣告大弥撒正在进行。大家跪在地上或坐在草地上虔诚祈祷。现在是晌午时分,静止的空气热得吓人。天空像白热的灶砖挂在头顶,刺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脚下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壁也发出炽热的强光,可怜民众跪着一动也不动,简直不能呼吸——似乎被太阳无情的光热给烤干了。

里面传出风琴声,夹着喋喋的祈祷,圣坛上不时有幽远的人声传来,或者小铃叮叮当当,不然就是风琴师嘶哑地大唱特唱。然后大熔炉静默了好久,薰香由教堂门口飘出来,在跪拜者头颅四周织出泛蓝的芬芳彩带。

不过,在灼热的大白天,彩衣遍布的广场和教堂墓地有如一个大花园。他们真的像鲜花——这些匍匐在天主跟前,躲在艳阳的纱网下,被四周沉默的气氛所掩盖的善男信女!

连“化缘叟”都不再强讨东西。偶尔有一位从催眠状态中醒来,说声“万福玛利亚”,略微提高嗓门要求赈济。

现在暑气几乎比得上一场火灾:田地和果园似乎随时会化成白色的大火。

静默感也比先前更叫人昏昏欲睡,有人直点头,跪着睡着了,有人退开,一定是去喝水,井桨声吱吱嘎嘎传来。

等全体会众的歌声在教堂回响,旗帜飘摇而出,神父在大红天幕下高举圣体匣跟在后面,由教区的几位贵族地主搀扶着,带领教区子民进行,外面的人这才完全清醒。伴着直上天国的圣歌,游行队伍像奔流的人河,围着教堂的墙壁流转,在阳光下白花花,亮闪闪的。大红的天盖浮游其中,隐在香炉冒出的烟雾里,薰香偶尔散开,才露出太阳般金光闪闪的圣体匣。旗帜像大鸟,在群众头上挥翅膀,圣物箱蒙着雾状的薄纱,由人扛着慢慢走,风琴咚咚,钟声隆隆,全体民众真心唱歌,心荡神驰,灵魂飘得老远,飘上天堂,飘向“正义的太阳”!

仪式终于完成了。几位大地主走出教堂,想找个凉阴,硬是找不到,安布罗斯在一棵树下腾出空位给他们,还端椅子给他们坐,这一来就便利多了。

佛拉庄的大地主也来了,却没跟他们坐,四处乱走。每次看见一张丽卜卡村的熟面孔,立即上前,友友善善交谈。他刚好看见汉卡,就由人群挤到她身边。

“你丈夫还没有回来?”

“哎呀!还没有。”

“你当然去接过他啰?”

“爹下葬后,我立即赶去,不过当局说他要过一个礼拜才出狱:也就是下星期六。”

“保证人呢——保证人怎么办?你交了保释金没有?”

“罗赫正在想办法。”她有所保留说。

“你若交不出来,我愿意为安提克作保。”

她说:“诚心诚意谢谢你。”鞠躬直鞠到他脚下。“也许罗赫能独自安排,否则他只好另外想办法。”

“记住:万一有必要,我会替他作保。”

他又在前走,看见雅歌娜坐在墙边,离她母亲很近,正专心祈祷,他想不出谈话的题材或借口,只对她微笑,就回到自己人那边去了。

她的目光盯着她们,对贵族千金很感兴趣,她们的衣着叫她忍不住赞叹,她们雪白的面孔和纤细的腰肢也叫她称奇。主啊!她们吐气好香喔,简直像香炉冒出来的烟丝!

还有她们扇凉用的工具!咦,活像火鸡的尾巴!那些大地主少爷过来对她们大送秋波哩!她们笑声好响亮,附近的人都吓一跳!

这时候,村尾或水车池的桥面突然传来咔嗒咔嗒和轰隆轰隆的车声,树梢扬起一阵阵尘埃。

“来迟了,赶不上弥撒!”彼德对汉卡低声说。

“只来得及吹灭蜡烛!”有人大笑说。

别人纷纷由墙顶眺望水塘边的路面。

不久狗吠声四起,一长串白篷盖的大马车出现了。

“德国人!波德菜西农场的德国人!”他们叫道。

没有错。大马车共有十五辆,由健壮的拖马拉车。女人和小孩坐在里面,帆布下露出全套家具。大马车旁边有一群结实的红发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抽烟斗。大狗随侍在侧,常龇牙咧嘴对攻击它们的丽卜卡村犬汪汪叫。

民众上前看他们,有几个人甚至走出教堂墓地去看个清楚。

他们慢慢开过去,费力地穿过车阵和马群,经过教堂前面时,没有一个人脱帽行礼。他们眼露凶光,发毛竖立——一定充满恨意,正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村民。

“哈!哈!长裤仔!……腐尸!”

“你们这些马生的杂种!”

“猪猡子孙!”

还有其他的浑名,像冰雹纷纷扔过来。

马修对他们嚷道:“怎么?谁赢了,噢,祖国的同胞?”

“谁被迫走路,你们还是我们?”

“我们的拳头太重了,不是吗?”

“来,逗留一会儿,这是我们本地的节日。——我们在酒店陪你们玩玩。”

他们不答腔,挥鞭催马儿往前走。

“别太快,否则你们的裤子会滚下来!”

有个男孩子向他们扔石头,好几个小孩拿砖块要跟着丢,及时被劝阻了。

“孩子们,随他们去吧,让这些瘟生离开我们。”

“愿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这些不信神的猎犬!”

一个丽卜卡村的妇人伸出拳头,在他们背后尖叫:

“愿你们都像疯狗般死掉!”

他们走过去,消失在白杨路上,车声也随着他们扬起的尘埃慢慢消逝。

丽卜卡村民乐坏了,再也无法祷告,一群群围在大地主身边,人数愈来愈多。他很高兴,快快活活和他们说话,请他们吸鼻烟。

他终于说:“啊!原来你们把他们熏走,鸟群飞掉了,呃?”

乔治用嘲笑和同情的口吻说:“我们的羊皮他们闻不惯。他们是娇贵的人,不适宜住在我们四周,我们若跟其中一位不和,咦,他们马上就走了。”

大地主好奇地说:“什么,你们打过架?”

“咦,没有……没有真的打……不过马修问候其中一个人说,‘赞美耶稣基督’一他不回答,马修敲了他一记。看哪,那家伙立刻鲜血淋漓,差一点断气!”

马修殷勤解释说:“他们是手脚柔嫩的人。外表看去壮得像橡树,但是你伸出拳头,仿佛打中一床羽毛被!”

“他们在波德菜西没有成功的机会。听说牛折损了。”

“对,他们现在连一头都没带走!”

“柯伯斯大概知道详情……”有人说到一半,克伦巴厉声插嘴说:

“人人都知道,那些牛是害牛瘟死的。”

大伙儿闷笑不已,尽量克制,铁匠挤过来说:“德国人走了,我们该感谢大地主老爷!”

大地主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我宁愿把土地卖给同胞,不计条件”,又说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老是跟农民交朋友。

席科拉听了,咧嘴一笑,压低嗓门说:“是的,这是事实,他父亲大地主老爷用马鞭打过我的背,我当然记得!鞭痕还在呢!”

大地主显然没听见他的话,正在说明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摆脱德国人。农民们客客气气附和,对他的好意却另有主张。

席科拉冷笑说:“我们的恩公正在装佯呢。”克伦巴叫他闭嘴。

他们互相恭维的时候,一位身穿圣袍、手端盘子的教士挤到人群里。

“那可不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吗?”

是他,现在穿神父的圣袍,正在募捐呢。他问候每一个人,捐款的成效不错,大家都认识他,不可能不捐点东西,让他空手过去。所以每个人都解开放钱的小包袱,除了铜币还不时有兹洛蒂银币叮叮当当落进盘里。大地主捐一卢布,佛拉庄的千金小姐捐出一大堆小银角子。亚涅克汗流浃背,脸色红得像火焰,却高兴得满面春风,在教堂墓地努力募捐,不冷落任何人,对每个人说一句好话。他遇见汉卡,诚恳地向她致敬,她捐了二十科培。当他跟雅歌娜面对面,摇动盘里的钱币时,她抬眼看他——一时惊呆了。他看雅歌娜手足无措,也吓了一跳,没说话就立刻走开。

她想亚涅克想得出神,甚至忘了捐款——她觉得此人是侧坛上一幅圣徒画像的化身:这么年轻,这么纤瘦,看来这么美!噢,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对她施了魔咒!……她揉揉眼睛,多次在胸的画十字想摆脱他的影子,偏偏办不到。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不过是风琴师的儿子,但他穿得真讲究!”

“他娘为了他得意得像火鸡似的。”

“复活节以后,他上的是神父学校。”

“今天神父叫他来募捐。”

“贪心的老财奴对他儿子至少很大方。”

“当然嘛,神父的光彩不是也能为他增光吗?”

“是的,而且会有不少利润。”

雅歌娜痴痴目送他,这些人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

仪式已近尾声,会众慢慢解散,汉卡走向大门,巴尔瑟瑞克大妈上前告诉她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和娜丝特卡已公布了结婚预告?”

“噢,多明尼克大妈会怎么说呢?”

“当然又会吵一架。”

“她没有办法阻止,西蒙没有错!何况也成年了。”

“屋里一定像地狱。”雅固丝坦卡说。

汉卡叹了一口气:“纠纷和违犯上帝的罪行还不够多吗?”

普洛什卡大妈问她:“你有没有听见社区长的消息?”她挺着大肚子和浮肿的面孔走近来,叫人很不愉快。

“我办丧事费了不少心血,最近又有许多别的忧虑,所以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形。”

“哎,官署的长官告诉我丈夫说村子里的账款少了一大笔。现在社区长到处借钱,当局随时会调查。”

“我公公生前常说会有这个下场。”

“是的,他得意,自负,喜欢装大人物,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

“他的土地会不会被没收?”

“当然会,如果不够,他得去坐牢。这流氓放荡够了!让他接受处罚!”雅固丝坦卡说。

“我不懂最近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甚至不来送葬。”

“噢,他关心的不是老波瑞纳,而是波瑞纳的遗孀!”

这时候雅歌娜牵着她妈妈走过去,她们连忙住口。虽然老太婆弯腰驼背,眼睛也缠着绷带,雅固丝坦卡还是忍不住讽刺她。

“西蒙什么时候结婚?今天我们由讲坛上听来的消息实在太意外了!……说真的,现在小伙子做腻了姑娘家的工作,很难禁止他当大男人。”她又嘲笑说,“现在娜丝特卡会替他干女人的活儿。”

多明尼克大妈突然发威,厉声对雅歌娜说:

“带我——带我走,免得那条蛇再缠我。”

她哭着走了,普洛什卡大妈格格笑。

“她虽然瞎了,却知道你是谁!”

“她瞎得不严重,还能准确抓下西蒙的头发!”

“啊,上帝保佑她别伤到别人!”

谈话中断,她们来到大门附近最挤的地方,汉卡和其他的人被挤散了。听不见她们毁谤人,她倒不太难过。她给每位“化缘叟”一科培,给带狗的瞎子五科培,又说,“来我们家吃午餐吧,老爹!在波瑞纳家!”

他抬头转动瞎了的眼球。“我想你是安提克的妻子——上帝酬赏你!我一定来一…很快就来。”

大门外人潮稍微稀一点,那边坐的“化缘叟”更多,平行排成两列,各自诉苦。末端有个年轻人,眼睛戴着绿眼罩,一面拉提琴一面唱“古代国君”的歌谣,四周围了好多观众,经常有人把硬币丢到他的帽子里,他的表演很轰动。

汉卡站在教堂坟场附近,正在找幼姿卡,没想到竟看见她的父亲。

他跟“化缘叟”在一起,伸手要钱,以乞丐阶层的哀声来乞讨!

起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他——是他——真是他!

“我爹当‘化缘叟’!噢,主啊!”她羞得满脸通红,拉出围巾来遮住眉毛,偷偷由他坐的篷车后面绕过去找他。

“什么,噢,你在这边干什么?”她蹲在他背后,怕人家看见。

“汉卡!……是的……是我。”

“跟我来——回家——快——噢,主耶稣啊,我们大家多丢脸!来。”

“我不去……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若有好心人肯帮助我,我何必拖累你们呢?……我要跟别人一起走……见见世面……参观圣堂!……听听新的事物——是的,我会带钱回来给你们。看,这里有一兹洛蒂:买玩具给小彼德。喏!”

她牢牢抓住父亲的外衣领子,等于用武力拖他离开车阵。

“马上跟我回家,我说——什么,你没有羞耻心吗?”

“放开我,否则我要生气了!”

“那个头陀袋,扔掉!赶快,免得别人看见!”

“你听着,我要做自己决定的事情。有什么好惭愧的?‘对于饥饿为兄弟的人,头陀袋是他的母亲。’”说完他硬挣开女儿的掌握,一溜烟向马阵和车阵中跑走,走得无影无踪。

教堂四周人潮汹涌,追他根本不可能。

民众虽然浑身汗水,被尘埃呛得很难受,又热得发昏,却在这沸腾的大锅中尽情玩乐!

筒风琴拼命演奏,“化缘叟”大声哭,小家伙用力吹他们买的陶质小鸟;马儿互相啃咬,并尖声嘶叫,饱受苍蝇折磨;男人跟朋友说话,或结伴望着女孩子云集的摊位。她们挤在那儿,像蜜蜂围着蜂箱打转。

摊子上卖的货物跟每年市集所卖的差不多:圣徒画像啦,食品啦,衣物啦,缎带啦,串珠……等等,每一个摊位都有很多人,他们由教堂回来就一路停在那儿。

后来有人上酒店,有人直接回家。’另外一些人又累又困,躺在篷车下或果园和院子四周吃喝及休息。

天气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很少人有兴趣聊天或活动,许多人傻愣愣的,差一点晕倒。等村民坐下来用餐的时候,村子终于静下来了。

神父家备了盛宴招待圣职人员和大地主,隔着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他们的脑袋,谈话声、杯盘碰撞声和迷人的香味由窗口传出来,惹得过路人直流口水。

安布罗斯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一切军职饰物,不断在走廊穿进穿出,经常在门廊上大喊:“你们这些废料走开!否则我揍死你们!”

但是他的威吓一点效果都没有,顽童像麻雀,布满墙头,最大胆的甚至爬到窗下。他只能骂人,并用神父的棍子吓吓他们。

汉卡找她父亲,这时候跑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头子。

“白利特沙?咦,热得要命,他大概在某一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吧。啊!小流氓!”他大叫着,跑去追那些顽童。

汉卡心烦意乱回家,她姐姐到她家来吃饭,她将这件事告诉姐姐。

薇伦卡只是耸耸肩。

“他加入‘化缘叟’的行列,不会损失一个王国,却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身份比他高的人也有过同样的下场!”

“天哪!让我们的父亲去讨饭,我们大家多丢脸!安提克会说什么?还有邻居,他们不会说我们赶他出去讨饭吗?”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人都可以嚼舌根,但是谁肯帮忙?一个都没有。”

“我——我不许我爹去讨饭。”

“这么高傲,这么了不起?那你接他来养嘛。”

“我会的!你,你舍不得给他几汤匙的口粮。——噢,我明白了!……是你逼他去的!”

“什么?什么?我家的财物太多了吗?要我剥夺孩子的粮食来给他吃?”

“但是你该记得,他把田地移交给你,依法有权利要你奉养。”

“我不愿劈开肠子,拿出手头没有的东西。”

“劈开来也得给,爹最重要!他不止一次抱怨说你们害他饿肚子,对他比猪仔更不关心。”

“对。我害父亲挨饿,自己活得像阔夫人!我胖得连衬裙都滑到屁股下面去了,我几乎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

“别说这种话,大家会以为你说的是实情。”

“我说的是真话呀!要不是颜喀尔赊账,我们连马铃薯和盐巴都吃不着。啊,俗语说得好:‘饱肚先生以为没有人挨饿。’”

她继续说这种话,牢骚愈来愈多,这时候牵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正好来到住宅附近。

“你坐在房子旁边。”汉卡说着,跑去为他拿午餐。

午餐已经摆在树下,菜香传进他的鼻孔。

“燕麦片煮肥成肉,真好。愿你们吃了有收获!”乞丐嘀嘀咕咕,猛闻香味,嘴唇咂咂响。

他的狗坐在墙边,张开下颚直喘气,舌头伸出来,天气实在太热,简直要把人给融化了。闷热困乏的寂静中,只听见汤匙猛刮盘子的声音,屋檐下的燕子偶尔啁啁叫。

“噢,来一小碟酸奶不知道多凉快!”‘化缘叟’叹气说。

幼姿卡立即答道:“安心,我去拿给你。”

“喂,今天你哭哭啼啼,讨到的东西很多吧?”彼德懒洋洋用汤匙敲盘子说。

“天主怜恤一切的罪人,不记得他们苛待了‘化缘叟’——讨到很多东西,当真!凡是看到‘化缘叟’的人一定瞪着天空,或者拐进另一条路。否则就抽出一枚可怜的小硬币,巴不得我们能找他五科培。我们会饿死!”

薇伦卡反驳说:“不过,今年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压得我们大家透不过气来。”

“没有错,尽管如此,没有人短少伏特加。”

幼姿卡在他手上放一个粥碗,他开始啜饮。

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丽卜卡村民今天要和大地主协议,是不是真的?”

汉卡说:“如果他们的权利获得认可,也许会谈成。”

怀特克插嘴说:“你知不知道德国人已经离开我们这儿?”

“噢,愿瘟疫害死他们!”‘化缘叟’气冲冲握拳大叫。

“那他们也伤害过你啰?”“昨天傍晚我到他们那边,他们放狗咬我!……大地的渣滓,狗生的坏人!……我听说丽卜卡村的人叫他们呆不下去……哈!我恨不得活活剥他们的皮,让他们身上没有一寸完肤!”他一面说,一面吃光粥碗里的东西,然后喂了狗,准备离去。

“今天是你的收获日,你得去采收,”彼德讽刺说。

“不错,我得去采收。去年这里只有六个‘化缘叟’,今天人数有四倍,我的耳朵被乞讨声吵得发疼。”

幼姿卡说:“请你在我们家过夜。”

“愿天主赐你们健康,噢,你们没忘记可怜的饿殍!”

彼德看他在路中央慢慢走,用拐棍试探障碍物,冷笑着说:“好一个饿殍!他肚子好胖,几乎走不动呢!”

他们再度出门,听晚祷,享受风琴的旋律,在教堂痛哭,然后再参观摊子,就算只看看摆出来的华丽货品也不错。

西蒙为娜丝特卡买了一串琥珀珠子、几条缎带和一条艳红色的围巾,她当场全部戴上身。然后他们互搂着腰肢,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逛过去,非常高兴,简直乐昏了。

幼姿卡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讨价还价,伤心地数数钱——总共才一兹洛蒂!

雅歌娜在不远的地方,假装没看见她哥哥,一个人漫步,伤心又孤寂。现在一切飞扬的缎带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筒风琴奏出的曲子和热闹的群众都对她没有吸引力了。

她被人潮推着走,人家停在哪儿,她就停在哪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将飘往何处。

马修偷偷走到她身边,柔声低语道:

“别赶我走!”

“我可曾这样?”

“有一次,恶狠狠把我给骂走!”

“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没有选择余地。有人——”

她突然住口,亚涅克正慢慢由人潮中向她挤过来。

马修低声说:“他在此地?”并指一指年轻的亚涅克教士,民众想吻教士的手,他笑着拒绝这份光荣。

“他一举一动都像大地主少爷!我记得他前些日子还在赶牛呢!”

“他看牛?不可能!”她想起来就难受。

“我说有这回事。我记得有一天风琴师怪他让牛跑进普里契克的燕麦田去吃草,自己却在梨树下睡着了,还痛揍了他一顿。”

雅歌娜离开马修,怯生生走向年轻的教士,对方笑眯眯望着她,发现自己成为许多观众注视的焦点,立即把视线移开,到一家摊位买了几张圣徒版画像,分给愿意接受的人。

她痴痴站在原地,用灼热的眼光盯着他,嫣红的嘴唇浮出一抹笑容——明艳,安详,甜得像蜂蜜。

“雅歌娜,这是你的守护神。”他说着,给她一张圣雅歌妮斯的画像。两只手一接触就分开了,仿佛烫得发疼。

她浑身无力,不敢吐出半个音节。他又说了一两句话,她仍默默无语,眼睛一直望着他。

民众把他们冲开了。她将版书放进胸衣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他,他已走进教堂,里面正举行另外一场仪式。但是她仍看见他的幻影。

她大声说出心底的想法:“他真像神龛上的圣徒!”

“所以女孩子都盯着他!她们真傻。‘腊肠恐怕不是做给狗吃的。’”

她连忙回头:马修居然在她身边!

她喃喃说些不清楚的字句,想撇下他走开,硬是办不到,他紧追不舍。不过,他隔好久才敢说出一个问题:

“雅歌娜,西蒙作结婚预告,你娘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他要结婚就让他结婚好了:意志属于他本人。”

他做个苦脸,犹豫不决地说:

“告诉我,她会不会把他该得的土地交给他?”

“我怎么知道?她没跟我说。他可以亲自去问她。”

这时候西蒙和娜丝特卡来跟他们相聚,安德鲁也突然露面,五个人形成一个小团体。西蒙先说话:

“雅歌娜,别袒护娘,她要侵害我的权利。”

“不,我是偏袒你。不过,老天!最近几天你变得真厉害!……妙极了!”说真的,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哥哥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背脊直挺挺,帽子歪戴在一边,身穿一件雪白的头巾外套!

“因为我不再是娘的仆役了。”

“你自由了,日子会不会比以前舒服?”她看他兴致勃勃,很高兴,就问他。

“问你放走的小鸟就知道啦!……你有没有听见结婚预告?”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娜丝特卡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腰,答道:

“再过三个礼拜,收获季以前。”她羞红了脸。

“婚礼一定要举行,哪怕在酒店也好。我不开口借用娘的房子。”

“你有地方安顿你太太吗?”

“当然,我要搬到娘对面属于我的房间。我不在村民家租房子。只要她给我分内的土地——我会成功的!”他满怀自信说。

马修宣布说:“我们不会让娜丝特卡空手嫁出去。她会拿到一千兹洛蒂的现金!”

这时候铁匠走过来,把他拉到旁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又匆匆走了。

他们继续谈天,补上虚构的细节。西蒙眼睛发亮,认为他一旦有自己的田产,必是好农夫,他会定下心来苦干。噢,他们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娜丝特卡望着他,目瞪口呆。安德鲁的话跟他差不多,只有雅歌娜恍恍惚惚,他们的话她只听见一半,因为对话题她不感兴趣。

马修嚷道:“雅歌娜!到酒店来,乐队要演奏。”

她伤心地说:“我不再喜欢这种娱乐了。”

她泪眼模糊。他看了她一眼,拉下帽子走开,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到了神父家前面,他碰见苔瑞莎。

“去哪里?”她怯生生问他。

“到酒店。铁匠召集一个会议。”

“我乐于陪你去。”

“我不赶你,空闲也不缺乏。但是你要当心你的眼神,免得人家说你的坏话!”

“他们已经说了,而且将我劈成碎片,像恶犬撕一头死牛。”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机会呢?”他渐渐不耐烦了。

“为什么?咦,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她用嘶哑的嗓音说。

他向前走,走得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他突然回头看她,大嚷道:“喏!你又像小牛乱流眼泪!”

“没有,没有!只是一粒小沙子迷了眼睛。”她答道。

没想到他放慢脚步,跟她并肩走,柔声柔气对她说:

“这里有一点钱,找个摊位买点东西。你到酒店来,我们一起跳舞。”

她恨不得倒在他跟前谢谢他。

“钱我不在乎,但是你的好意真了不起!”她说话结结巴巴,脸色红得像火焰。

“好,到时候再来,不过要晚一点。黄昏之前我很忙。”

他在酒店的门阶上露出告别的笑容,就走进去了。

酒店有很多人,热得要命。大房间满是顾客,正在喝酒和聊天,私用客厅坐的都是丽卜卡村的青年精英,以铁匠和社区长的弟弟乔治为首。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农夫:普洛什卡、村长、克伦巴和老波瑞纳的堂兄弟亚当。柯伯斯未受邀请,却想办法进来参加。

马修进门的时候,乔治正认真发言,用粉笔在桌上写字。

照他们提出的协约,大地主答应村民每交出一英亩林地,他就用波德莱西农场的四英亩土地来交换,另外还让他们买土地,分期付款。而且,他要赊木材给他们建房子。

乔治一条一条列出来,以数字来计算田地的分法,看每个人能得到几亩地。

普洛什卡咕哝道:“‘诺言是做给傻瓜的玩具!’”

“这——这是事实,不是诺言。他要到公证人那边去签字!别忘了,好多田地要给我们,丽卜卡村每家人都会增加一份田产。想想看,老爷们!”

铁匠复述大地主叫他说的话。

他们默默用心听,死盯着桌上的白数字沉思默想。

“没问题——黄金般的好机会,但是官厅委员会答应吗?”村长最先说话,并用指尖去梳理头发。

乔治吼道:“他非答应不可!我们开会决定以后,不征求官方的许可,他无可奈何!我们硬要这样!”

“许可不许可都用不着大声叫。你们谁去看看警察是不是在墙外偷听?”

“我看见他在吧台喝酒。”马修保证说。

有人问道:“大地主说他什么时候签字?”

有人答道:“你们若愿意,明天好了。只要我们接受,他马上签署,然后我们就量土地。”

“那收获季一过,土地就落在我们手上啰?”

“秋天可以耕种?”

“啊!棒极了……到时候工作一定很顺利!”

大家兴冲冲七嘴八舌说话。他们太高兴了,自觉会成功。眼睛发亮,仿佛伸手就能抓着渴望已久的田地。

有人开始哼歌,有人向犹太老板要伏特加酒来庆祝。有人胡言乱语,大谈他们将拥有的土地,人人都幻想日后的新土地、财富和幸福。

他们像醉汉,说空话,用拳头敲桌子,用脚敲地板,闹翻了天。

“啊!到时候——到时候丽卜卡村的地方节日可就是一桩盛事啰!”

“每年狂欢节会有多少人结婚!”

“咦,全丽卜卡村的姑娘都不够分配!”

“我们要到城里去请一些来,呃?”

老普洛什卡敲桌子要大家安静,并嚷道:“安静,孩子们!你们好吵,像安息日集会的犹太人。我要说的是,大地主的建议没有诡计吗?”

他们突然静下来,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浇灭了他们的热诚。最后村长说:

“我也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慷慨。”

一位年纪稍长的人附和说:“是的,其中一定有问题,否则他怎么会白白交出这么多土地?”

乔治发火了,大叫说:

“我说你们是一群说梦话的傻瓜!”

他再度说明一切,累得浑身汗水。铁匠也尽可能解释,但是说不动老普洛什卡。他只是摇摇头,露出狐疑的微笑,最后乔治握拳扑向他,气得全身发抖。

“既然你觉得我们的话一文不值,那就说出你的想法呀。”

“我要说——我对那群猎犬清楚得很,我告诉你们,除非看到白纸黑字,别相信任何说法。他们一直欺负我们,从中得利,现在他们又想坏点子来赚钱。”

“你若认为这样,可以撤回你那一票,但是不要阻止别人!”克伦巴叫道。

“你——你,你会跟那些人一起为森林对抗他,现在你竟帮他说话?”

“我去过,如果有必要,我还要再去一遍!我不是支持他,而是支持一个公平又对我们大家有利的协议。只有傻瓜看不出这个合约对丽卜卡村有益,只有傻瓜推拒人家送上门的东西。”

“你们才是傻瓜呢!你们会卖掉裤子,换一条裤带——是的,双料的傻瓜!大地主若肯交出这么多,说不定还肯多给一点。”

他们继续吵,别人都支持克伦巴,闹声震耳欲聋,颜喀尔进来,在桌上放一瓶伏特加酒。

他叫道:“来,来,各位好农夫——敬波德莱西——一个新的丽卜卡村!愿你们都当那儿的主人!”他逐一劝饮伏特加酒。

这一来屋里更吵了,不过现在人人都赞成协约——只有老普洛什卡例外。

铁匠——他的好差事大概有不少酬劳——说话最大声,拼命赞美大地主和他高尚的意图。他请大伙儿喝酒——一下请伏特加,一下请啤酒,一下又请甜酒加所谓的“蒸馏酒精”。

他们玩得很痛快—一有人简直太痛快了……刚才一直不说话的柯伯斯突然跳起来,痛骂他们大家。

他尖叫说:“我们这些‘地客’的立场呢?我们只是猫掌,无声无息?没有地的人都反对这个协约。什么,一个人肚子撑到走不动,另外一个人却活活饿死?田地必须平分给大家。你们都是腐尸和大地主!看看他们,这些无鞍马,脑袋仰得好高,仿佛瞧不起我们大家!”他大声叫嚷,说话很下流,他们将他赶出门外,但是他在酒店外面仍不住地骂人和诅咒。

大家就此分手,有人回家,音乐响了,有人留下来跳舞。

现在黄昏降临了。天空布满红光,染得果园的树梢和麦穗满是红色和金色。一阵温柔的湿风吹起,青蛙呱呱叫,鹌鹑娇啼,蚱蜢的尖音由田野传来,夹着永恒的声浪,板车的隆隆声,不时有回家的醉汉在路上唱歌。

这些杂音慢慢静下来。村民坐在屋外,享受黄昏的宁静与清凉。

男孩子在水车附近洗澡,一面拨水一面叫;姑娘们则在围院里唱乡村歌曲。

波瑞纳家等于没有人。汉卡带小孩子出去,彼德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雅歌娜自晚祷以后就不在家。

只有幼姿卡忙着做晚上的家务,陪伴瞎眼的“化缘叟”。他坐在门廊上吹凉风,嘴里咕哝咕哝祈祷,并聆听怀特克的鹳鸟挨近来,出其不意用尖嘴啄他的腿部。

“啊,你这流氓,浑蛋——啄得好猛!”他咕哝着,把脚缩到身体下面,并挥动他的长念珠。但是鹳鸟只退后几步,又伸出长长的尖嘴,由另一个方向走过来。

“噢,我听见你的声音!这回你啄不到我——好个聪明的鸟儿!”他喃喃地说。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拉小提琴,于是他连甩几下念珠,把鹳鸟赶走,以便享受琴声。

“幼姿卡,谁拉得这么棒?”

“不过是怀特克罢了!他跟彼德学的,现在整天拉个不停,叫人耳朵刺痛。怀特克,够了,现在拿苜蓿给小雄驹吃!”她大声叫嚷。

提琴声静下来。但是“化缘叟”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怀特克进屋时,他用最和善的口吻说:

“给你。演奏这么棒,配得五科培的赏钱。”

怀特克非常高兴。

“你会不会演奏虔诚的曲子?”

“我听过的曲子都会弹。”

“啊,不过‘每只狐狸都称赞自己的尾巴’——喏,拜托,演奏这支曲子。”他用乞丐特有的方式哼出几个音符,又尖又慢,微微颤抖。

“化缘叟”还没哼完,怀特克就把小提琴拿过来了,先跟着他学一遍,然后照教堂听来的方法演奏,变化很多。“化缘叟”非常惊讶。

“咦,孩子,你甚至能成为风琴师哩!”

“噢,我什么都会弹——从贵族领地听来的音乐,到他们在酒店唱的歌,全部会。”怀特克一面吹牛,一面继续演奏他听来的歌曲,惹得鸡舍的家禽格格叫,汉卡回来了,打发他去帮幼姿卡做事。

后来汉卡坐在门廊上喂小家伙吃奶,并跟“化缘叟”说话,他为她编些不可思议的奇谭,她没有质问,只默默聆听,眼睛凄然望着夜色。

雅歌娜还没有回来。她出去看几位女友,却被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激得哪儿都呆不住。她一次又一次被迫离开她们家,最后竟一个人在村头村尾乱逛。她凝视水面良久良久,水面黑漆漆,却随风战栗,所以看得很清楚,她凝视晃动的影子,凝视照在塘面及慢慢消失在远处的住宅灯火。然后,她往前看,瞥见磨坊那端的草地蒙在温暖的白雾中,田凫鼓翼飞过头顶。

她注意听河水在高高的赤杨树下由水门流经幽暗的河道,她幻想那个声音是悲哀的呼喊——含泪的优美倾诉声。

她由丽卜卡村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像找不到出处的流水,茫然若失,永远在穿不透的岩壁间拍打。

有一种情绪噬咬她的心。不是悲愁,不是渴望,不是爱的感觉。她的眼睛射出贫弱的光芒,她觉得可怕的啜泣声压得胸瞠发胀,仿佛要炸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发现自己来到神父家附近。门廊外有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听见马儿不安地刨地面。只有一个房间点了灯,访客们正在玩牌。

她懒洋洋观看这一幕,看个过瘾,然后走上克伦巴的土地和神父的大花园之间的那条围墙小巷。她溜到山植篱旁边,心情紧张极了,头上的树枝摇摇摆摆,叶子上的露珠滴在她脸上。她死板板往前走,根本不考虑要去什么地方……最后风琴师的楼房高耸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面的四个窗户都开着,灯火通明。

她贴着树篱的影子偷偷走过去,靠近房屋往里瞧。

天花板挂了一盏灯,父亲和母亲在灯下陪儿女喝茶,亚涅克在屋里踱来踱去,跟他们谈话。她听得见他的每一句话,地板的每一阵吱嘎声,不眠不休的钟摆声,甚至风琴师沉重的呼吸。亚涅克正在谈她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一句都听不懂。

但是她一直盯着他,宛如凝视某一位圣徒的画像,饮下他的每一个声音,觉得比蜂蜜更甜。他走着走着,有时候消失在房间的尽头,然后又出现了,来到光圈里。有几次他停在窗前,她连忙往后缩,惟恐被他看到,但是他只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说几句迷人的话,使亲人唇边带笑,两眼发光。最后他坐在母亲身边,小妹妹爬到他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他亲昵地拥抱她们,爱抚她们,跟她们玩耍,激起满屋子天真的欢笑。

时钟响了。他母亲站起来说:

“你老是说个没完,现在该睡觉了,明天你天一亮就得动身。”

“对,娘——哎呀,我觉得今天真短。”他抱怨说。

雅歌娜心痛如绞,热泪浮上眼眶。

他又说:“不过,假期快到了,校长答应我,只要神父写信要求,他就让我早一点回家。”

“我会求他写信,别担心,他会写的。”她母亲说着,在窗口对面替他铺了一张床。

道别很长,也很亲密,母亲把他抱在胸前亲吻。

“心肝,现在上床,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雅歌娜看见他们蹑手蹑脚在别的房间走动,低声说话,惟恐打搅他。他们关上窗子,不久整栋房屋静悄悄的,以便让亚涅克睡得好一点。

雅歌娜本来也想回家,但是有一个画面引得她呆在原地不动,她中邪般站着,凝视最后一个敞开而未熄灯的窗户。

亚涅克看一本大书看了一段时间,然后跪在窗前,在胸口画个十字,双手合十祷告,抬眼看天空,开始喃喃低语。

夜已深,万籁俱寂,星星在天上眨眼睛。田野吹来一阵温暖的香气,树枝偶尔颤声摇动,小鸟轻轻唱歌。

雅歌娜愈来愈痴迷。她心跳得厉害,眼睛喷火,丰满的嘴唇热得发烫。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臂,虽然觉得瑟瑟缩缩,却又被一种抵制不了的奇异冲动所驱使,只得靠在围墙上,围墙因她发抖而吱吱嘎嘎作声。

亚涅克看看窗外和四周,然后继续祈祷。

当时她内心的变化,她自己永远想不通。一股烈焰穿透了她的肢体,烧进内部,她痛得真舒服,真想大叫几声。她浑身颤抖,像遭到快速的闪电轰击,觉得一股燃烧的旋风随着她奔逝,狂啸涨满她的身心,急着在外吐,难言的渴望实在太强了。她要爬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把嘴唇搁在他白皙的手上——向他下跪——脸对着脸凝视他——对着他祈祷,把他当作一具圣像!但是她不敢上前,心里有一种神秘的畏惧,怕犯上恐怖的罪行。

“噢,耶稣!噢,慈悲的耶稣啊!”她不禁闷声哀叹。

亚涅克站起来,探头看窗外,仿佛已看见她似的:

“谁在那儿?”

她惊慌到极点,屏住呼吸,心跳停止了,为一种宗教性的恐惧而全身发麻。灵魂仿佛在喉咙口跳动,饱尝悬宕的痛苦——加上狂喜的不安!

但是亚涅克只看见围墙,没看见他。他合上窗户,迅速更衣,吹熄灯火。

于是黑夜落在她四周。她逗留了好久,痴痴望着沉默漆黑的窗户。黑夜的寒意透进她的骨髓,以银露来浇灭她的热情,弄熄她血液中的烈火,给她一种难言的幸福!她的灵魂弥漫着甜美的宁静感——像日出前做梦的花儿一般宁静——她忍不住默默祈祷——这是无瑕的心梦所造成的奇妙幸福——像春日黎明般难以形容的欢乐——大颗大颗的喜悦泪珠接着流出来——这是她献给天主的一串串感恩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