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有过宏伟嘹亮的声音的生命,决不会在静寂的坟墓中立即泯灭的。服尔德的一生全是热烈轻快的节奏(allegretto),不能突然一变为严肃静穆的调子(andantemaestoso)。若干时内,他的帝王的朋友继续为他忙乱。弗莱特烈克二世委托乌同塑造一座胸像。凯塞琳女皇意欲收买他的藏书,写信给特尼夫人商量,称她为“曾经有些爱我的伟人的侄女”。

在法国,他所不赞成(因为他是保守主义者与君主专制的拥护者)而确曾揭竿倡导的大革命,把他当作先知者。一七九一年,宪政会议下令把服尔德遗骸迁葬先贤祠(Pan-théon)。在壮丽的行列之前,那个“善心的美女”穿着希腊式的长袍哀泣。一八一四年首次复辟时,他的棺龛被人盗发,经过的情形迄今不明。那座形销骨立的遗骸,曾经于八十余年中负载服尔德灵活的天才的尸身,从此不知下落了。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格么?他讥讽帝王而又谄媚帝王。他对教会中人宣说应当宽恕横暴,他却不能放过他的敌人。他慷慨而又吝啬,坦白而又谎骗,懦怯而又勇敢。他最怕人类免不了的打击,他的一生却老是卷入最易遭受打击的纠纷。他在法尔奈有如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但是狡猾的野兔,在政治场中往往会令狮虎却步。他受不住有利可图的事情的诱惑,但更受不住危险的善行的诱惑。

他是一颗伟大的智慧么?他不了解宗教,也不了解宗教之所以能不断的复生是证明人类有此不断的需要。他把基督教义与被人附会曲解的教义混为一谈。他对于一切都好奇,他比数学家知道更多的历史,比史学家知道更多的物理。他的天才能适应种种不同的规律。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无所不知实际只是一无所知,在“通俗化”之中便有“庸俗”,但这亦是浅薄的思想。大众也需要多少文人不时把专门学者的成绩代为咀嚼消化,需要他们做一番归纳综合的功夫。否则,专家与常人之间会有不可超越的鸿沟,会酿成社会的混乱。何况“明白”并非与“庸俗”同义,除非在诗歌中是如此,故服尔德只有在他不求“明白”的小说中才是诗人。

他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么?他的本性始终是慈悲为怀,慷慨大量的。他的抚养高乃伊小姐足为证明。他痛恨苦难,不但为自己即为别人亦如此。他曾努力为人祛除无谓的悲惨的灾祸。有一次,一个朋友去看他,他正含泪读着一段历史,说:“啊!人类曾经那么不幸那么可怜!而他们的所以不幸只因为懦怯愚蠢之故。”当他要和残暴与酷刑奋斗时,他难得愚蠢,从来不懦怯。“是的,他说,我哓哓不已,这是我老年人的特权,我将哓哓不已直到同胞革除愚蠢的时候。”战争最是残酷的暴行之一,他对于战争的宽容未免令人诧异,但在他的时代,兵士是雇用的,而且只用雇用的兵士去打仗,故它的祸害亦相当轻减。

在一切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中,最少哲学家气息的他倒是最著名,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十八世纪是中产阶级与绅士的时代,是博学的与轻佻的时代,是科学的与浮华的时代,是欧洲的尤其是法国的全盛时代,是古典的而已染着浪漫色彩的时代,而这一切特点都集于服尔德一身,他是十八世纪一幅最完美的图象。

还有,他在外国人心目中是纯粹法国式的。世界上其他的国家,一直爱好如服尔德或法朗士辈的作家,以巧妙婉转的态度,用明白的言语表现简单的思想。这种特殊的混合并非整个法国的面目,而是一部分法国的面目,而最优秀的法国人多少总有这种成分。因服尔德之功,法语才得在十八世纪中风靡全欧,才成为语言的光荣,它无异全欧的心灵所反射出来的奇光异彩,笼罩着法奈尔老人。

最后的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轰轰烈烈的生活,凡是怕烦闷甚于烦恼的人,对于使他们生活在明快强烈的节奏中的人,当然是感激不尽的。从西雷、柏林、法尔奈散布到全法国的小册子、短文、小说、诗歌、书信,有如洪水一般,其中有陈腐的俗套,亦有精警的名言。但一切是轻快的,欢乐的,而法国人听到服尔德先生的琴声颤动时,都觉得精神一振。自然我们可以更爱更严肃的音乐,但一百多年以后,法国对于所谓服尔德先生的强烈活泼的调子(prestissimo)仍是百听不厌,足见它自有魅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