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罗朗·扎格尔斯说了很多话,又开了很多玩笑,然后,他沉默下来,身上裹着白色毯子,静静地坐在壁炉边的大轮椅上。梅尔索靠在书架上,隔着窗户的白丝纱帘望着天空和田野。他来的时候飘着绵绵细雨,因为害怕来得太早,他还在田野里闲逛了一个小时。天空灰蒙蒙的,虽然听不到风声,梅尔索却看到树木和枝叶在静默的小山谷中蜷曲着。马路那一端,一辆送奶车发出一阵巨大的金属和木器的噪声。几乎与此同时,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淹到了窗户。大雨犹如一层厚厚的油脂蒙在玻璃上,远方空洞的马蹄声现在比货车的噪声更清晰可闻。沉闷而冗长的暴雨声、壁炉旁的残疾人,甚至是房间内的寂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怀旧的面貌。它透漏出一种无声的忧郁,穿透了梅尔索的心,就像刚才雨水湿了他的鞋,寒气渗入了他单薄裤子掩盖下的膝盖。片刻之前降下来的非雾亦非雨的水汽,如一双轻盈的手洗净了他的脸,并露出蒙着厚重黑眼圈的双眼。现在他凝望天空,乌云不断飘来,不断消逝,又不断被新的乌云所取代。他长裤上的褶皱消失了,一个正常男人漫步在自己专属的世界里时所拥有的活力和自信也随之消失了。所以他才凑到壁炉旁,靠近扎格尔斯,坐到他对面,微微藏在巨大烟囱的影子里,始终看得见天空的地方。扎格尔斯看看他,又把目光移开,把左手握着的一团纸扔进了炉火之中。这个举止一如既往地可笑,看着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梅尔索感到一阵不适。扎格尔斯笑而不语。他忽然低头望向梅尔索。火焰只照亮了他左侧的脸颊,但他的声音和眼神中有一种热忱,他说:“您看起来有点儿累。”

梅尔索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是回答说:“是的,我有点儿无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走向窗口,看着窗外说:“我想要结婚,我想要自杀,或者订阅《画报》。反正就是个绝望的举动。”

扎格尔斯微笑着说:“梅尔索,您很穷。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解释了您的厌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您荒谬地同意了自己的贫穷。”

梅尔索依然背对着他,凝望着风中的树林。扎格尔斯用手抚平裹在腿上的毯子。

“您知道,男人如果想要评判自己,总是看自己是否懂得让身体的需求和心智的需求两者之间得到平衡。梅尔索,您正在自我评判,而且标准相当苛刻。您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像野蛮人。”他转头看梅尔索,“您喜欢开车,是吧?”

“是的。”

“您喜欢女人吗?”

“如果她们好看的话。”

“我就是这意思。”扎格尔斯边说边看向壁炉。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又说:“这一切……”梅尔索转过身来,倚靠着背后略微弯曲的窗户,等着扎格尔斯把话说完。扎格尔斯却沉默不语。一只苍蝇贴着窗户嗡嗡叫。梅尔索转过身来,用手困住它,又把它放了。扎格尔斯看着他,略显犹豫地说:“我不喜欢说话太严肃。因为这样的话,只剩一件事可以聊:个体对自己人生的辩白。而我呢,我就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有这双断腿。”

“我也找不到理由。”梅尔索说话时并没有转身。

扎格尔斯忽然爽朗地大笑。“谢谢。您一点儿幻想的余地都不给我留。”他转换了语气,“但您这样严酷是对的。然而我还是想跟您说件事。”然后他严肃地沉默了下来。梅尔索走过来,坐在他面前。

“您听着,”扎格尔斯说,“您看看我。我连如厕都要靠别人帮忙。然后还需要别人帮我清洗和擦拭。更糟糕的是,我得花钱雇人做这个事。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对人生充满了信仰,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去缩短它。我还愿意接受更严重的事情,比如失明、聋哑,随您说什么都好,只求我肚子里还能感受到这股晦暗却炙热的火苗,它就是我,生机盎然的我。我只想感谢生命允许我继续燃烧。”扎格尔斯有点儿喘息,往后一靠。他隐没到阴影里,只看得到白色毯子在他下巴上映出的苍白光斑。他继续说:“而您,梅尔索,拥有这副身躯,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快乐地活着。”

“别开玩笑了,”梅尔索说,“每天要上八小时班。啊!我要是能自由就好了!”

他越说越带劲儿,就像有的时候,希望又燃了起来,今天感觉有人在边上协助,便更是燃起了希望。终于能信赖某人让他又萌生了自信。他稍稍让自己冷静了一些,熄灭了一支烟,淡定地说:“几年前,我拥有一片锦绣前程,别人跟我谈我的人生,谈我的未来。我总说好。我甚至去做为此该做的事情。可即便在当时,这一切对我已经显得陌生。我每天忙着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平无奇。不要快乐,也不要‘反对’什么。我说不太清楚,但您应该能明白我,扎格尔斯。”

“是的。”扎格尔斯回答说。

“现在呢,如果我有时间……我只想自我放纵。一切突如其来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这么说吧,就像落到小石子上。雨水让石子清凉,这样已经很美好了。另一天,它又将被太阳炙烤。在我看来,快乐纯粹就是这样。”

扎格尔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接着是一阵沉默,雨势看起来更大了,乌云膨胀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雾气,房间内变暗了一些,仿佛天空把积压的阴暗和寂静都投注了进来。扎格尔斯认真地说:“每个身体总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理想境界。要我说的话,石子的理想境界需要一个半神的身子来支持它。”

“的确,”梅尔索有点儿意外地说,“但也不用这么夸张,我做很多运动,就这么简单。在身体感官上,我能获得极大的享受。”

扎格尔斯陷入沉思。

“是啊,”他说,“我替您高兴。了解自己身体的极限,这才是真正的心理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没有时间做自己,没有时间快乐。但是,您是否介意跟我详细说说您所说的‘让自己平平无奇’?”

“不介意。”梅尔索说,然后便沉默了。

扎格尔斯抿了一口茶,剩下一大杯就放那儿不动了。他喝得很少,因为他每天只想小解一次。凭着坚强的意志,他几乎总能把随着每一天而来的羞辱感降到最低。“能少一点儿就少一点儿。这也是一种破纪录了。”某天,他曾经这样告诉梅尔索。几滴水第一次从烟囱落入壁炉里。炉火发出噼啪声。玻璃窗被雨水愈加猛烈地击打着。某处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对面的马路上,一辆辆汽车犹如油光发亮的老鼠一般飞蹿而过。其中一辆按了一声很长的喇叭,声音穿过山谷,这声音空洞而凄凉,使得这潮湿的空间愈显空旷,直到他的回忆对梅尔索来说都成了这片天空寂静而悲伤的一部分。

“我请您见谅,扎格尔斯,但有些事情,我很久都没谈及过了。所以我不记得了,或者说记不清楚了。当我看着自己的人生和它隐秘的色泽,我感觉内心有一阵激动的泪水。就像这片天空。既是雨又是晴,既是正午又是午夜。啊,扎格尔斯!我回想着吻过的那些唇,回想着自己曾是个穷孩子,回想着人生中某些时刻令我激昂的躁动和野心。那些全是我。我相信一定有某些时候,您甚至认不出我来。极度的不幸,过分的幸福,我不知该怎么说。”

“您同时扮演好多角色?”

“是的,但我不只是玩玩而已,”梅尔索激动地说,“每当我想到自己内心所经历过的悲喜,我就知道,非常明确地知道,我所参与的这场戏,是所有戏中最认真、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扎格尔斯微笑。

“这么说来,您有很多事要做?”

梅尔索大声地说:“我得养活自己。别人能忍受那种八小时的工作,但我的工作让我抓狂。”

他沉默了,点燃了一直夹在手指间的烟。

“然而,”他手中的火柴还没熄灭,“要是我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心……”他吹了吹火柴,把焦黑的一头按压在左手手背上。“……我很清楚我会有怎样的人生。我不会把我的人生当作一场实验。我自己会是我人生的实验。我知道怎样的热情会一股脑儿地充盈我。以前我太年轻了,总把以自我为中心。如今,”他继续说,“我明白了,去行动,去爱,去忍受苦难,这便是真正地活着;但这样活着的前提是愿意活成透明人,并且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一道充满喜悦和热情的彩虹,虽然普天之下是同一道彩虹,但其映像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扎格尔斯说,“但您不能工作的同时又过这样的生活……”

“不能,因为我总处在反抗的状态,这样不好。”

扎格尔斯不说话。雨停了,夜色湮没了乌云,房间内几乎已经漆黑一片,只剩壁炉的火照亮扎格尔斯和梅尔索的脸。扎格尔斯望着梅尔索,沉默了许久,然后只是说了句:“爱你的人要吃很多苦……”梅尔索突然往前跳了一步,扎格尔斯惊讶地停了下来,梅尔索的脸隐在阴影中,激动地说:“别人对我的爱不能逼迫我做任何事情。”

“的确,”扎格尔斯说,“但我只是说出我所认为的而已,您总有一天会孤独终老,就是这样。您请坐下,听我说。您说的话令我震撼。尤其是其中一件事,它证实了人生经验所教给我的一切。梅尔索,我非常喜欢您,也是因为您的身体,是它教会了您一切。今天我觉得似乎可以对您敞开心扉说话了。”

梅尔索缓缓坐下来,他的脸进入已逐渐转暗、接近消逝的火光。窗框中,丝质的纱帘外面,夜晚忽然拉开了序幕。窗外有什么东西展开了。一片乳白色的微光漫入房间内,梅尔索从佛像讽刺而缄默的嘴唇和镂刻的铜器上,认出了那张他熟悉而稍纵即逝的脸庞,那是他如此深爱的星月之夜的脸庞。夜晚仿佛丢失了替身般的乌云,此刻正安静地绽放着自身的光亮。马路上,汽车的速度放慢了。小山谷深处,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为群鸟酝酿着睡意。房子前方传来脚步声,而在这个如牛奶般倾泻到世间的夜晚,喧嚣声回荡起来更广阔也更清亮。在微红的火光、屋内闹钟的震动和四周熟悉的物品的秘密生活中,一首稍纵即逝的诗编织成形,酝酿着让梅尔索以另一种心境、信心和爱接受的扎格尔斯即将说的一番话。他往扶手椅背上靠了靠,在这片天空下,聆听着扎格尔斯的奇特故事。

“我确定,”他开始说,“人没有钱不可能快乐。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贪图方便,也不喜欢浪漫主义。我喜欢把事情弄清楚。所以呢,我发现某些精英分子身上有一种自命清高,他们总以为金钱不是快乐的基础。这很蠢,显然也是错误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懦弱的。”

“梅尔索,您听好,对一个出身良好的人而言,快乐并不复杂。只需要把命运所给的一切重拾起来,凭的不是克己的意志(一如很多虚假的伟人那样),而是凭借追求快乐的意志。只不过得到快乐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时间。快乐本身也是一种漫长的耐心。在几乎所有情况下,我们耗费生命去赚钱,但明明应该用钱来换取时间。这就是一直以来唯一让我感兴趣的问题。它很明确。很具体。”

扎格尔斯停下来,闭上眼睛。梅尔索固执地继续望向天空。过了一会儿,马路和田野上的声音变得清晰,扎格尔斯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哦!我很清楚,大多数有钱人完全不知快乐为何物。但这不是问题所在。有钱,就是有时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时间是可以买的,一切都可以买,身为有钱人,或者成为有钱人,就是在配得上快乐时有时间去快乐。”

他注视着梅尔索:“梅尔索,我二十五岁时便已经明白任何人只要对快乐有概念、有意愿且有要求,便有权当个有钱人。想要快乐,在我看来,是人心中最高贵的一件事。在我眼中,凡事都可以用这个‘要求’来得到解释。因此只需要一颗纯真的心便足够了。”

扎格尔斯始终注视着梅尔索,说话突然慢了下来,语气冷硬,仿佛想要吸引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梅尔索的注意力。“二十五岁时,我开始发迹。我不惜开始使诈,甚至不择手段。短短几年,便收获了大把的钞票。您知道吗,梅尔索,将近两百万啊。世界向我敞开了。有了世界,我就能过我梦寐以求的孤独又热烈的生活了……”过了一会儿,扎格尔斯以略显深沉的声音继续说,“或者应该说是我原本要过的生活!梅尔索,因为不久便发生了那场夺去我双腿的意外事故。我不知道如何自我了结……现在,就这样了。您能理解的吧,我不想过一种被贬损的生活。二十年来,我的钱一直在我身边。我过得很简朴。那笔钱几乎分文未动。”他用坚毅的双手覆盖在眼皮上,稍稍压低了声音说,“绝不能被病痛的吻玷污了人生。”

这时候,扎格尔斯打开紧邻着壁炉的小矮柜,里面有一个带着钥匙的大钢盒,微微泛黄。盒子上放着一封白色的信和一把黑色手枪。梅尔索不由得感到好奇,扎格尔斯只是报以微笑。事情很简单。每当那剥夺了他人生的悲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时,他就把这封信摆在面前,信上没有标日期,只阐述了他求死的意愿。然后他把枪放在桌上,把枪口拉过来,紧贴眉心,继而划过太阳穴,用冰冷的金属冷却脸颊的燥热。他就这样待了很久,任由手指沿着扳机游移,玩弄着保险卡槽,直到他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整个人陷入半睡半醒的境界,蜷缩在这个又冰又咸、随时会有死亡冒出的金属枪口的感觉里。当他感觉到—自己只需要在信上标注好日期,然后开枪—通过这种方式去体验求死竟是如此轻易时,他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生动,让他得以在恐怖中看清否定人生的意义,于是他把这股想要在尊严和静默中持续燃烧下去的渴望全都带入昏睡之中。然后他彻底醒来,口中满是苦涩的唾液,他舔舐着枪口,把舌头伸进去,终于因为难以言喻的快乐而发出嘶哑的喘息。

“当然,我的人生毁了。但我说的是有道理的:要不计代价地追求快乐,抵抗这个用愚蠢和暴力将我们包围的世界。”扎格尔斯终于笑了,又说,“您看看,梅尔索,我们文明社会的卑劣和残酷,全都能在‘快乐的民族没有历史’这句俗语中寻见。”

天色已经晚了。梅尔索也不知道确切时间。他脑海中有一股狂躁的亢奋在沸腾。他嘴里残留着香烟的余温和苦涩。周围火光依然昏暗。故事听到现在,他第一次望向扎格尔斯:“我想我懂。”

扎格尔斯因为太过疲惫而喘着粗气。一阵沉默之后,他吃力地说:“我想说清楚一点,不要觉得我在说金钱能带来快乐。我的意思是,对某个阶层的人来说,在有时间的前提下,快乐是可能的,而有钱,就能摆脱金钱的困扰。”

扎格尔斯盖着毯子,瘫坐在椅子上。夜色笼罩下来,扎格尔斯几乎整个儿隐匿在黑暗中了。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为了重新建立联系,在黑暗中确认对方的存在,梅尔索站起身来,像是摸索一般地说:“这是一种值得的冒险。”

“是的,”对方沉重地说,“最好赌这种人生,不要赌别种人生。至于我,当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废物,”梅尔索心想,“在这个世间一无是处。”

“二十年来,我无法体验某种快乐。我已经被自己的人生所吞噬,而我却无法完全参透它。而死亡最让我恐惧的,是它会让我非常确定—我的人生耗尽时,我将从未参与其中。我被迫成了我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您明白吗?”

一阵年轻的笑声突如其来地从阴暗中传来:“这也就是说,梅尔索,说到底,即便是我这样的处境,我还是心怀希望。”

梅尔索朝桌子走了几步。

“好好想想这一切。”扎格尔斯说,“好好想想这一切吧。”

梅尔索说:“我能点灯吗?”

“麻烦您。”

罗朗·扎格尔斯的鼻翼和圆圆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费力地呼吸着。梅尔索向他伸手,他却摇摇头,笑得很大声。“您别太把我说的话当真。您知道,别人看到我这双残腿所露出来的同情总是让我抓狂。”

“他在拿我开玩笑。”梅尔索心想。

“只要从悲剧中提取快乐就好。好好想想吧,梅尔索,您有一颗纯真的心。好好想想吧。”然后他直视梅尔索的双眼,过了一会儿,他说,“而且您还有两条腿,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说完,他微笑,摇了摇那只小铃铛:“您该走了,小伙儿,我要尿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