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条基本法则:我们不能就地把被征服者变成征服者。当我们说一支军队在撤退之后又奋起抵抗时,其实我们的说法是省略的,因为当时撤退的那支军队和现在加入战斗的这支军队已经不再是同一支军队了。撤退的军队不再是军队。并不是说这些军队的士兵们不配去战斗了,而是因为撤退会毁灭这些士兵间所有的联系——实际上的和精神上的联系。把这些士兵筛出来放到后方,换上新的有组织的后备军。这些人才是可以抵抗敌人的人。至于逃兵,我们把他们聚在一起重新编成军队。而如果没有后备军可以上战场,一开始的撤退就变得无法挽回了。

只有胜利能够起到纽带的作用。失败不仅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分裂,还会造成人自身的分裂。当那些逃兵不再为支离破碎的法国哭泣,那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因为法国吃了败仗——法国不是在他们眼前失败,而是在他们心里失败了。能够为法国哭泣,就已经是胜者了。

对于几乎所有人——仍在抵抗和已经不再抵抗的人——来说,战败的法国的面孔在后来的寂静时刻才会浮现出来。眼下,每个人都在为一个平常的细节,一个逐渐衰弱或渐趋明显的细节而心力交瘁,可能是一辆抛锚的卡车,一条拥堵的道路,一根卡住的气门杆,一个荒唐的任务。崩溃的标志就在于任务在变得荒唐不已,抵抗崩溃的行动本身荒唐不已。因为一切都在自我分裂。人们不再为世界性的灾难而流泪,而只为他们负有责任的、可以触及的东西流泪,而这些东西也在瓦解。崩溃中的法国只是碎片的洪流,显现不出任何一张面孔——这个任务、这辆卡车、这条路、这个该死的操纵杆,都没有。

诚然,溃败是一场令人伤心的表演。底层的人们在底层顽抗,强盗还是强盗的样子,各种机构则在土崩瓦解。被恶心和疲惫的感觉填满的军队,也在荒唐的背景下分崩离析。失败导致了这些效应的产生,就像瘟疫的传播一定伴随着淋巴结炎。但是,如果你爱的人被一辆卡车轧死了,你会嫌弃他丑陋吗?

战败的不公之处,在于它让受害者看上去反而像是有罪的人。失败要如何展现那些牺牲、忠于职守、严于律己和被决定战争命运的上帝忽视的警惕?失败要如何展现爱情?失败展现出的,只有失去权力的将领、散漫的士兵和消极灰色的人群。缺乏责任感的确是存在的,但是它意味着什么呢?俄国改变态度或者美国军队介入的消息就足以改变人们的面貌,将他们用共同的希望联结起来。诸如此类的消息,每每就像一股海风,吹散人们心头的疑虑。不能根据溃败的一系列效应来评判法国。

应该看到法国勇于牺牲的精神,并据此来评判这个国家。法国接受了不合逻辑的真理的战争。逻辑学家告诉我们:“德国有八千万人,而我们不可能在一年内凭空创造出缺少的四千万法国人。我们的麦田不能变成煤矿,也不能指望美国的援助。为什么德军攻取格但斯克[1]之后,不让我们去拯救格但斯克——虽然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而是逼我们自杀来避免耻辱呢?拥有生产的麦子比机器多的土地,人口只有别人的一半,这有什么耻辱的呢?为什么我们要感到耻辱,而不是整个世界都该感到耻辱?”这些逻辑学家说得没错。对我们来说,战争意味着灾难。但是为了避免战败,法国就能拒绝进行战争吗?我不这么认为。而既然一切警告都没能扭转法国参战的行为,说明法国也本能地这么想。在我们中,感情战胜了理智。

生活始终在打破着各种公式。尽管丑陋,但战败看上去仿佛是通往涅槃的唯一路径。我明白,就像为了种树,我们首先要让种子腐烂。如果第一次的抵抗出现得太晚,那么失败就已经注定。但它仍然是抵抗的萌芽。它仍然可能从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法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既然世界只是仲裁,既不合作也不战斗,法国接受了溃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沉默掩埋。进行军事袭击时,总要有人冲在前面。这些人几乎总是必死无疑的。但为了袭击能成功,总是有人要死的。

既然我们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让我们的农民对抗对方的工人,让我们的士兵以一敌三,这就是我们最高的职责!我拒绝别人拿战败的丑陋评判我!一个在飞机上被烧伤的人,虽然他是会变丑的,但是人们会去评判他皮肤的浮肿吗?

注解:

[1] 格但斯克(Dantzig),波兰滨海省的省会城市,也是该国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和最重要的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