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飞行任务如此沉重!有时,一上午的功夫,我们的任务包括察看阿尔萨斯、比利时、荷兰、法国北部区域和海域的情况。但我们绝大多数的问题还是在地面上,而我们的视野也常常拉近、限制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交通堵塞上!就这样,三天不到的时间里,我和都泰尔特目睹了我们居住的村子的陷落。

我永远也无法摆脱这段可怕的记忆。将近凌晨六点的时候,我和都泰尔特从住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出来,眼前是一片无法形容的凌乱。所有的车库、棚子和粮仓里的东西都被堆在了狭窄的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发动机、新车和五十岁高龄已经退休的旧车、运粮的手推车、卡车、马车和翻斗车。仔细在这个市集上翻找的话,我们甚至能找到古代的驿车!只要是带轮子的东西都被发掘了出来。人们把房子里的宝贝收拾一空,勉勉强强地全部裹在床单里,胡乱装上车,面目全非。

它们本来是房子的门面,是特别的宗教习俗用品。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因为人们的习惯而不可或缺,因为充满回忆而美丽无比,因为它们建立的私密国度而无价。但因为人们将它们视为珍宝,人们将它们从壁炉上、桌上和墙上扯下来,散乱地堆在一起,于是它们就只是一堆老旧的杂物了。即便是虔诚的信物,当人们把它们堆在一起的时候,也显得有些恶心!

眼前,有些东西已经散了架。

“真是疯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咖啡厅的老板耸了耸肩:

“我们要撤退了。”

“为什么?我的老天爷!”

“不知道。市长说的。”

说完她就消失在了楼梯口,她很忙。我和都泰尔特站在那里凝视着街道。在卡车边、小汽车边、手推车边、马车边,摆放着床垫、厨房的器皿和手足无措的孩童。

老汽车显得尤为可怜。一匹稳稳地站车辕间的马给人一种健康的感觉。马不需要什么备用零件,三个钉子就可以修好一辆手推车。可是这些机械时代的遗迹呢?这些活塞、阀门、磁电机和齿轮的组合体,它们能运行到什么时候呢?

“……上尉,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怎么了?”

“帮我把车从谷仓里弄出来……”

我惊讶地看着她:

“您……您不会开车吗?”

“噢!……在路上开车还好……那还算简单……”

她带着弟媳和七个孩子……

在路上!在路上,她每天要前进二十公里,二百米就要停一下!每二百米,她就要刹车、停车、松离合器、踩离合器、在无法脱身的拥堵中不断变速。她会把什么都弄坏的!汽油也会不够!润滑油也是!她还会忘记给汽车加水:

“注意水。您的汽车水箱漏水漏得像一个篮子。”

“啊!这车有些年头了……”

“您得开上八天……您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

还没开出十公里,她就会已经撞上了三辆车,弄坏了离合器,还爆了胎。然后她、她的弟媳和七个孩子只能痛哭。能力所限,他们对眼前的问题束手无策,只能坐在路边等待牧羊人的到来。可是牧羊人……

牧羊人出奇的少!我和都泰尔特亲眼看见了羊群做的事。羊群在金属物质的巨大噪声里出逃。三千个活塞,六千个阀门,所有的这些材料都呻吟着、刮擦着、敲打着。水箱里的水洒到外面。这支逃跑的车队就是这样勤勤恳恳地踏上了征途!这支没有备用零件、没有备胎、没有汽油也没有机械师的车队。多么荒唐!

“你们不能留在家里吗?”

“啊!我们倒是想留在家里!”

“那为什么还要走呢?”

“有人告诉我们……”

“谁告诉你们的?”

“市长……”

总是市长。

“当然了。我们也像留在家里。”

没错。在这里我们嗅不到一丝恐慌的气息,有的只是盲目苦役的氛围。我和都泰尔特试图借此动摇一些人的决心:

“你们最好放下这些别上路。这样至少还能喝到自己家乡的水……”

“我们当然想了!……”

“你们可以这样做啊!”

我们取得了一些成效。有一小队人围了过来,听我们说话。有人点头表示赞同。

“……说的有道理,上尉!”

几个被我说服的追随者把我的工作接了下去。我说服了一个比我还热心的养路工人:

“我一直这么说!一上路我们就只能吃石子儿了。”

人们吵了起来。人们达成了共识。人们决定留下来。有几个人走到别处去劝别人。然后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不行。我们也得走了。”

“为什么?”

“面包师要走。谁来做面包呢?”

村子已然乱了套,到处都是窟窿,一切都从窟窿里溜走了。没有任何希望。

都泰尔特有一个主意:

“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告诉人们战争是不正常的。以前他们待在家里,战争和生活是混在一起的……”

咖啡厅的女老板又出现了,她拖着一个口袋。

“再过三刻钟我们就起飞了……您还有咖啡吗?”

“啊!可怜的孩子们……”

她擦了擦眼睛。噢!她不是为我们而哭,也不是为她自己而哭。她是筋疲力尽的哭。她已然感到自己被乱哄哄的人潮所吞没,而每一公里路程里,人潮都在变得更加混乱。

稍远的地方,敌人的歼击机在田野上低空飞行,随机朝这群可怜的人投下一串串子弹。奇怪的是,歼击机的射击并不连续。只有很少几辆汽车着了火,没有什么死伤。这种攻击更像是一种奢侈的建议——就像小狗轻咬人的腿弯,不过是为了催大部队快走。而这里歼击机好像只是在加重场面的骚乱。但为什么还要进行这样零星的、若有若无的任务呢?对于敌人来说,要摧毁这支逃亡者的队伍并非难事。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必要这么做。机器总会有损坏的一天。机器是为了平和、稳定、没有紧迫感的社会环境设计的。当人类没有时间去修理、修正和粉刷机器的时候,它就会迅速地衰老。今晚,随人们上路的那些汽车就会看起来有上千年那么老了一样。

我仿佛能够体会到机器的痛苦。

有一个人带着国王般的威严狠狠地打了他的马一鞭子,严肃地端坐在座位上。我估计他可能喝醉了:

“您看起来心情真不错啊!”

“世界末日到了!”

想到所有这些劳动者,他们本来都有自己固定的工作,每个人都各不相同而无比珍贵,可是今晚,他们都将不过是寄生虫和盗贼,我感到一阵沉重的不安。

他们将分散在乡村里,狼吞虎咽地分食田野。

“谁来给你们食物呢?”

“不知道……”

如何让这些每天前进五公里或九公里的人们、这些迷失在路上的上百万的流民填饱肚子呢?即使真的有这么多补给,也不可能运到他们手上啊!

眼前混在一起的人流和车辆的铁皮让我想起了利比亚的沙漠。我和布莱沃曾住在一片荒漠里,那里只有反射着阳光的黑色石子,到处散落着废弃的铁皮。

我绝望地审视着眼前的情景:坠落在柏油马路上的飞机,还能活多久?

“那你们想喝水怎么办,等着下雨吗?”

“不知道……”

从十天前开始,他们的村子就充满了川流不息的逃难者,都是从北方来的。在那十天里,他们还只是大逃难的见证者。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也踏上了逃亡的道路。噢!毫无信心:

“我吧,我宁愿死在自己家里。”

“我们都宁愿死在自己家里。”

没错。当谁都不愿离开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像沙雕城堡一样,只剩下一盘散沙。

假如法国有足够多的补给物资,那物资的运输也会彻底地败给交通堵塞。汽车抛锚、汽车层层叠叠地堵在一起、十字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当然可以随人流一起弃车而去,可是那些物资怎么办呢?

“一点儿补给也没有。不然什么都解决了……”都泰尔特对我说。

从昨天开始,就有流言说政府下令禁止村庄进行人员撤退。但天知道这些消息要怎么传下来呢,毕竟道路已经彻底走不通了。至于电话线路,它们不是占线就是断线,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就完全没有下命令的意义了。我们需要的是重振士气。几千年来,我们都告诉男人们:妇女和孩童不该遭受战争之苦。战争只和男人有关。市长和他们的副手们、教师们都非常清楚这条规矩。但突然之间,他们都接受了禁止撤退的命令——也就是让妇女和孩童们留在炮弹轰炸的地区。他们的良心也许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适应这个新的时代,因为人的思维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大转变。然而随着敌人的逼近,那些市长们、市长的副手们、老师们,他们也许还是会让人们上路。人们该怎么做呢?真相在哪里?这些没有放羊人的羊儿们要去哪里?

“这里没有医生吗?”

“您不是村里人吗?”

“不。我们从北方来。”

“为什么要找医生?”

“我妻子在马车上,她要生了……”

在这厨房的锅碗瓢盆之间,在废铜烂铁的荒漠之中,仿佛在荆棘丛中。

“您之前不知道吗!”

“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天了。”

道路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要在哪里停靠?道路所及之处,村庄一个接一个地被掠夺一空,仿佛流入了一条共同的下水道。

“不,这里没有医生。军队的医生在二十公里开外。”

“啊!好吧。”

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切都乱了套。他的妻子将在马路中间厨房用具的废墟里分娩。这都不算残酷的。残酷的东西在人类之外。没有人抱怨,抱怨毫无意义。他的妻子要死去了,他也没有抱怨。就是这样。就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噩梦吧。

“至少,要是我们在哪里停一下就好了……”

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真正的村子,真正的旅馆,真正的医院……但医院也被疏散一空了,天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游戏的规则。我们没有时间重写规则。找个地方真正地死去吧!但连真正的死亡也不复存在。只剩下毁坏腐烂的身体,和汽车没什么两样。

处处都让我感到一种疲惫的紧迫感,一种已经不再紧急的紧迫感。人们以每天5公里的速度逃离着,逃离着穿过田野向前推进的坦克——它的速度有上百公里,也逃离着时速达到六百公里的飞机。像我们打翻的瓶子里流出的黑色糖浆一样奔流。那个人的妻子要分娩了,但他有很多时间。事情很紧急,但又不再紧急了,它被选在紧急和永恒中间,保持着不安的平衡。

一切都变慢了,像人临终前的思绪。一大群羊在屠宰场外疲惫地跺脚,在这碎石地面上,可能有五六万头羊吧?这是一群疲惫和心烦的人,在通往永恒的门前跺着脚。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要怎么活下去。人又不能吃树叶来枝填饱肚子。他们也隐隐约约感到怀疑,但却不惧怕。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圈子、工作和责任,失去了存在的所有意义。他们的身份不再有用,失去了自我,他们的存在已经微乎其微。后来,他们又会自寻折磨——运送大堆的包裹时伤了腰,运送时床单的结没打好,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太多的车赶着要上路。

但显然,他们会对失败闭口不谈,因为没有必要评论构成自己的东西。他们自己就是失败。

我突然看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被开膛破肚的法国。必须赶快缝合。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不然就没救了……

开始了。已经有一堆窒息的人,像是离了水的鱼儿:

“这里没有牛奶吗?……”

这个问题真是笑死人了!

“我的孩子从昨天开始就滴水未进……”

那个孩子才六个月大,只会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声音。但这声音坚持不了多久了:它也是离了水的鱼儿……这里没有牛奶,只有毫无意义的废铜烂铁,每一公里都在变得更加破败——掉了螺母、钉子和铁皮,载着这些人走上毫无意义的逃亡,走向虚无。

敌人的飞机在南边几公里远的路上射击的消息流传开来。甚至有人说敌军的飞机是在轰炸。我们也的确听到了沉闷的爆炸声。消息看来无误。

但逃亡的人们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看起来反而有些激动。轰炸的危险在他们看来,似乎比被废铜烂铁吞没更小。

啊!未来的历史学家所描绘的蓝图啊!他们为了给这团糨糊一个意义而编造出的目的!他们会引用某位部长的话、某位将军的决定、某个委员会的讨论,加上华而不实的卖弄,变成了具有责任感的、眼光长远的历史性对话。他们会编出让步、抵抗、高乃依[1]式的辩护和懦弱。而我,我清楚地知道一个部门的撤退是怎么回事。我曾很巧地参观过一个。我还明白了,一旦一个政府搬走,它就不再是一个政府了。就像一个躯体。如果你也开始改变它的位置——胃放这里,肝放那里,肠子放在别处——机体就不复存在了。我在空军部待过二十分钟,我看到部长对传令兵所做的事情!非常神奇。因为有一根完好无损的电话线将部长和传令兵连接在一起。部长只要按一个按钮,传令兵就来了。

这,就是一种成功。

“备车。”部长说。

部长的权威就到此为止了。他把命令告诉传令兵了。但后者并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一辆车是部长的。没有电话线是连接传令兵和汽车司机的。司机迷失在了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统治的那些人如何看待战争呢?从现在开始的八天里,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我们要开始一项针对我们发现的装甲部队的轰炸任务。一个统治者,他能从这个被开膛破肚的国家听到什么呢?消息以每天二十公里的速度传播。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断线,已经失去了传递消息的能力,眼下的一切存在都在土崩瓦解。政府陷入了一片空洞:极地般的空洞。它只能时不时地接到一通紧急、绝望的电话,但它却令人费解,只有只言片语。那些负责人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一千万的法国人还没有死于饥饿?是不是有一千万人的生命维系在这通电话上?一句话可以是:

“四点在某某家见面。”

或者:

“消息说死亡数量有十万人。”

或者:

“布鲁瓦[2]一片火海。”

或者:

“您的司机找到了。”

一瞬间,这一切都涌现出来。一千万人。汽车。东部的部队。西方文明。有人找到了司机。英格兰。面包。几点了?

我给你七个字母。这是圣经上的七个字母。请用这些给我重新写出圣经来!

历史学家会忘记现实。他们会杜撰出有思想的人物,用可知世界的神秘物质加以连接,他们都拥有坚毅的目光,根据笛卡尔逻辑的四大规则衡量重大的决定。他们会区分正义和邪恶的力量,区分英雄和叛徒。但我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

“要做叛徒,他得对一些事情负责,管理一些事情,对一些事情做出反应,了解一切事情。放在今天,这就是天分得证明。为什么不表彰叛徒们呢?”

和平已经初露端倪。这不是那种勾画好的和平,像历史的新阶段一样,接在由条约结束的战争后面。这是一段无名的时期,是一切的终结,一个不会结束的终结。这是一片沼泽,所有冲动都会在其中一点点被埋没。人们感觉不到结局的临近——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结局。正相反,人们一点点进入了状似永恒的临时状态中腐烂。一切都不会结束,因为国家失去了纽带——如果要抓住一个溺水者,得抓住他的头发。一切都散了。所有悲壮的努力都只能抓到一缕头发。即将到来的和平并不是人类做出的决定的结果。它像麻风病一样在空气中传播。

那儿,在我的飞机下方,路上的难民队伍东倒西歪,因为有的德国的装甲部队在杀人,有的却给难民们水喝。公路像是泥与水混合的泥浆地。和平和战争混在一起,使战争腐烂。

我的一个朋友里昂·魏尔兹在路上听过一件事,他后来把这件事写进了一本厚书里。在路的左边是德国军队,右边是法国军队,在这两者之间是缓慢移动的难民队伍。上百名妇女和儿童正努力从他们着火的汽车中脱身。一名炮兵中尉不小心被卷进了交通堵塞中,他正努力架好一门75毫米的大炮,敌人冲大炮射击却射偏了,扫射到了路上的人群。那位中尉汗流浃背,却仍然努力地完成着他不可能的任务,从而保住这块撑不到二十分钟的阵地(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几位母亲去找那位中尉:

“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懦夫!”

中尉和他的手下们走开了。他们在和平的问题上四处碰壁。当然不能在路上屠杀儿童,但是每个士兵开枪时都会击中一个孩子。每辆前进或试图前进的开车,都可能压扁一群人。因为当他们逆流前进时,整条路都会被不可逆转地堵住。

“你们疯了!让我们过去!孩子们快要死了!”

“我们,在打仗……”

“什么仗?你们在哪儿打仗?这条路上你们三天只能走六公里!”

这是几个迷路的士兵,他们坐在卡车上不知所措,去往他们预定地点的汇合在几小时前就已经失去了意义。但他们深陷在自己的基本义务中:

“我们在打仗……”

“……你们还不如收留我们!太没有人性了!”

一个孩子哭了起来。

“那个……”

那个孩子不哭了。没有牛奶,也没有眼泪。

“我们,我们在打仗……”

他们重复着自己的公式,语气里带着绝望的愚蠢。

“但你们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战场!你们就在这里和我们耗着!”

“我们在打仗……”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打仗。他们甚至从来没见过敌人。他们只是驾着卡车追逐着比海市蜃楼更转瞬即逝的目的地。他们只碰上了这腐烂的和平。

一切都混乱不堪,他们下了卡车。人们把他们围了起来:

“你们有水吗?……”

他们把水拿了出来。

“有面包吗?……”

他们把面包拿了出来。

“你们就看着她死去吗?”

一辆歪倒在沟渠里的抛锚的汽车,里面有一名妇女,嘶哑地喘着气。

他们把她救了出来,安置在了卡车里。

“这个孩子呢?”

他们把孩子也安置在了卡车里。

“还有那个快要分娩的孕妇呢?”

孕妇也被安置在了卡车里。

然后是另一个哭泣的妇女。

一个小时之后,卡车开走了。它掉头朝西去了,被难民潮夹带着,追随着人流。士兵信仰了和平,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肌肉是看不见的。因为你的每一枪都打在一个孩子身上。因为在战争的汇合中,你会遇到分娩的妇女。因为试图传递情报或接受命令都是徒劳的,就像要和天狼星展开讨论。不再有军队,只有人。

他们信仰了和平。他们被迫当起了机械师、医生、牧羊人和抬担架的人。他们帮助人们修理汽车——那些可怜的人们对于机械一窍不通。而这些不辞辛苦的士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英雄,还是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审判。但如果有人要为他们授勋,他们不会感到惊讶;如果有人让他们在墙边站成一排被枪毙,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他们被遣散,他们仍然不会感到惊讶。什么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他们早就突破了会感到惊讶的边界。

在这巨大的混沌中,没有任何命令、动作、消息,任何波浪可以传出超过三千米的距离。而随着所有的村庄和军用卡车一个接一个地流入同一个下水道——被和平吞没——一个接一个地信仰了和平。这一小撮已经接受了死亡的人——牺牲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接受了他们面前的使命,去修理老旧推车改造而成的担架,三位修女往担架里塞了十二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为了什么只有上帝明白的朝圣,前往什么童话故事里的庇护所。

和将手枪放回口袋的阿里亚指挥官一样,我不会对那些放弃战争的士兵评头论足。什么风儿能让他们重整旗鼓?哪儿来的波涛能触动他们?谁的面孔能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三四公里外的路上那些以荒唐的猜测形式出现的流言,混沌的流言,在这三公里的混乱中慢慢变成了所谓的真相。美国加入了战争。主教自杀了。俄国的飞机把柏林变成了一片火海。三天前签订了停战协议。希特勒入侵了英格兰。

妇女和儿童们没有牧羊人,男人们也没有。将军下达命令,部长叫来传令兵。也许凭借他的口才,他还能让命令变成另一个样。阿里亚叫来他的机组们,他可以叫这些人去牺牲。军用卡车上的中士能够叫来他手下的十二个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假如有一位神奇的将军,短短一瞥就能对整体局势了如指掌,并且想出了一个能够拯救我们的方案,这位将军也只能通过一条二十来米的电话线来指点江山。而传令兵就是他用来赢取胜利的一切力量——如果电话线那头还有一个传令兵的话。

当这些零零散散的士兵跟着同样七零八落的队伍上路时,他们不过是战争的失业者,脸上丝毫没有战败的爱国者英友的绝望。但他们倒的确隐隐约约地在期盼着和平。可是在他们眼里,和平仅仅代表着这场无名的混乱的终结,代表着他们可以恢复自己过去的身份——可能是卑微的身份。像是一个老修鞋匠回想着他敲钉子的情景,敲着钉子,就是在铸造世界。

他们在笔直往前走,不是因为他们怕死,而是因为不协调的现状将他们一个个地分隔了开来。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的身心一片空洞。

注解:

[1] 高乃依(Corneille),(1606~1684),十七世纪上半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一向被称为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奠基人。

[2] 布鲁瓦(Blois),法国中北部城市,卢瓦尔——谢尔省首府,位于卢瓦尔河流域。历史上曾几次为法国第二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