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晚上,我在丘姆雷餐厅遇到海伦。海伦是“大陆咖啡”的女招待。我们要了苏打水加味美思酒,第一杯我一口气就干掉了。跑了一整天,口渴得不行,像是要跳进味美思里,就像以前在博物馆看到的一幅墨西哥画,一个人的嘴长长地伸出去衔住一根长管子的尾部,像是嘴等不及脸了。喝第二杯时,我感觉好些了,把手放在海伦裸露的膝盖上,捏了捏。

她说:“你干吗?丹尼森先生!”我朝她慈父般地笑了笑。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卡其布船员制服的帅小伙子进了门。过了那 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是菲利普。先前只是看着他,却没认出来。然后我看见阿尔和莱科跟在他后面。

他们走到桌旁,我们互相问了好。然后,服务员并了两张桌子,我们移了过去。

菲利普说:“哈哈,丹尼森,我们明天就要出海了。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听到了。”

阿尔说:“他们计划到法国去,还要跳船。”

我转过去对菲利普说:“你们准备在法国干什么?”

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们准备到了那里,就跳船上岸,去巴黎。到那时,盟军已经攻破巴黎,可能仗都打完了。我们准备装作法国人,我的法语不太流利,所以我扮成那种白痴农民。迈克法语说得好,就全让他去说。我们坐牛车,睡干草堆,直到抵达左岸 [A48] 。”

我听了一会儿,说:“你们怎么弄吃的呢?都是配给制,什么东西都要票子的。”

他说:“哦,我们就说票子丢了,就说我们是刚从集中营回来的难民。”

“谁来说这些话?”

“莱科。他是半个法国人。我会装得又聋又哑。”

我半信半疑地看看莱科,他说:没错,我妈教的我法语。我还会说芬兰语昵。”

“那好,”我说,“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关我的事。”

这时,阿尔说:“我绝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我说,“谨慎小心可不是年轻人的优点。其实,仔细想想,这是个好主意啊。”

阿尔朝我怒目圆睁,我没理他。

“法国……”我梦叨叨地说着,“你们到了那儿给我来封信——如果你们到了那儿的话。”

这时,菜上来了。先是虾,然后是热汤,汤上来的时候又一轮鸡尾酒也来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先喝鸡尾酒吧,汤就凉了,先喝汤吧,鸡尾酒就过劲儿了。

过了会儿,我们吃完晚饭,海伦说她要回皇后区去。阿尔给我四块钱,是用来付他、莱科和菲利普吃喝的账单的。能拿到这么多,我觉得很高兴。

走在街上,我们讨论上哪儿去。阿尔说:“这么着,我们可以去看康妮。”

菲利普问:“康妮是谁?”

“就是那个在《图片杂志》工作的女孩,”阿尔答道,“两个星期前我躺在屋顶上时跟你说过的。”

于是莱科说:“好,我们去吧。”

阿尔说:“可问题是她搬家了,我又没有她的新地址,可能是我弄丢了。得去问阿格尼斯或别的人。”

“那么,”我插嘴说,“去不成了。”

阿尔说:“我想也是。”

就在这时,一个大既十二岁的黑头发男孩正好路过,阿尔说:“好啊,哈里。”那男孩说:“好啊,阿尔。”

“罗姆玛丽”门前有个扔双色骰子的赌局,好几百块钱就光明正大地放着。我们停下看了一会儿。一个油光光的大胖子叼着根大雪茄,扔了五块钱,拿起骰子。他摇了个十。赌客们围在四周,或是把钱攥在手里,或用脚踩着钱以防被风吹走。他们开始对掷骰子的人下注,还互相下附加注。

“四到二没有十。”

“五没有十十一。”

“二没有十,一个三。”

掷骰子的从押二到一的注里拿了大约三十块钱。他中了个十,到处收钱,从别人鞋底下以及伸出的手中抽票子。他把十留在地上,说:“开。”有人中了,开出一个七。他加倍,要开二十。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骰子撞在一块板上弹了回来,是个九。下错注的开始押赔率了。

“六到四没有九。”

“十没有九一个三。”

“五他开的对。”

听不到任何闲话。

我们走开了。阿尔说:“我们可以去看玛丽安。她人很好。唯一的问题是,她丈夫糟糕透顶,而且他们从来不给酒喝。”

菲利普说:“我们去乔治吧喝一杯吧。”

“去贝蒂- 卢家怎么样?”我插话。

“好的,我们走。”

我们朝贝蒂- 卢家——是在我们刚才来的方向——走去,三三两两地走着。

在路上,菲利普跳起来,抓住一根树枝扯了下来。阿尔看看我说:“他真是棒,对吧?”

贝蒂- 卢住在地下公寓。她是个南方女孩,基督科学派的会员,目前正在搞电台,深信电台在未来的教育使命。看来,战争结束以后,将有大量文化从收音机里涌进你的脑子,躲都躲不开,因为他们准备把大学里所有科目的讲座都录制下来,每天二十四小时播放。

我告诉她,这在我看来可怕至极,她说我是“犬儒透顶”。

我们到的时候,贝蒂- 卢有个客人在,是个布鲁克林来的小个子,样子像是出租车司机。他穿着双排扣的正装,带着条不合时令的花领带,显然在刻意讲究举止。他给贝蒂- 卢带来一瓶加利福尼亚勃艮第 [A49] ,还有一些凉的烤牛肉片。菲利普很随便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喝起酒吃起肉来。阿尔也是如此,而且他们对这个布鲁克林来的人不闻不问。

莱科和我坐下,陷入沉静。菲利普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烤牛肉,就用油手从橱里拿出书来翻看。我打起精神,问了贝蒂- 卢几个关于电台的问题。

过了几分钟,布鲁克林那人起身要走。他与莱科和我握了手,又犹豫地看了看阿尔和菲利普。菲利普正在翻一堆唱片,阿尔则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

布鲁克林那人说:“好吧,我走了。”

贝蒂- 卢送他到门口,叫他以后再来。

菲利普和阿尔摆弄着老唱机,让它转了起来,于是他们放上一张《天鹅湖》的唱片。

突然,一只褐色的大老鼠从厨房里窜了出来,跑到房间中央。它站在那儿迟疑了一下,然后“吱”地一声,跑进卧室。

贝蒂- 卢说:“老天!又是那只老鼠。”

她到厨房里,把磷膏涂在全麦饼干上,再掰碎了,撒在厨房和卧室地上。我知道这一点用也没有,老鼠闻得出磷青。另外,她房间里的洞这么多,全纽约的老鼠都可以跑进来。

这时来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我和其中一个男人谈了起来,很无聊,谈古巴金酒的质量低劣,以及酒的价格很贵之类。他说他最喜欢喝威士忌,我说我最喜欢的是科尼亚克白兰地,可现在弄不到了。他说:“弄得到的,仍然弄得到。”

我说:“是啊,一块钱一口。”我深吸一口气,说好像除了法国的科尼亚克,别的地方都酿不了白兰地。“其他地方的白兰地根本没法比。”

他想了一会儿,说:“加利福尼亚白兰地糟得很。”

我说:“西班牙白兰地我也不喜欢。”

“反正,”他说,“我不喜欢白兰地。”

然后我们沉默了好久。我说了声不好意思,去了厕所。我靠在墙上,警觉地张望着,提防着老鼠。

回来时,阿尔和菲利普正要拿那两人给的钱去买朗姆酒。我为了避开谈话,就去放唱片。莱科在和贝蒂- 卢说话,我不经意听到他们是在谈菲利普。莱科和她好像很有进展。

阿尔和菲利普带回来两个在乔治吧遇到的法国水手。大家都结结巴巴说起法语,那两个水手却结结巴巴说起英语来。他们俩想表明自己很正派,一般不跟陌生人随便搭讪的,我们则不断跟他们说这没什么。

最终,聚会散了,我们走到外面街上。菲利普想吃东西,我们就往第七大道上的里克走去。

菲利普伸手打了一记巴士站牌,牌子前后摇晃起来;见状,阿尔也跳起来,把糖果店门口放报纸的木架子一脚踢翻。希腊人从店里冲出来,抓住了他。阿尔无奈,只好赔了一块钱。

稍后,我们坐在里克店里的餐台上吃鸡蛋,莱科告诉我贝蒂- 卢己经对菲利普很反感了。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腐烂了,”她当时说,“他带着死亡的气味。”

后来离开里克时,菲利普给我看了一块钱,说是从贝蒂- 卢的钱包里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