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天色倒是很美,是那种睛朗而凉爽的六月天,一切都是睛蓝、粉红,或土黄色。我从贾妮的卧室窗口探出头去,四处观望。已经十一点了,但一切都像清晨般清新而热情。

因为菲利普和我回来得晚,贾妮很恼火,没有起来帮我们做早餐,而芭芭拉还在曼哈西特。

我们出门前往工会大厅。刚走到第十七街,就看到拉姆塞•艾伦等在大厅的台阶上,脸上笑得很开心。

进了大厅,招贴板上出现了一大批新工作。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一个官员那儿,跟他抱怨卡的事情。

“这张‘欠费会员卡’弄得我上不了船,”我告诉官员,“可我必须马上上船,我已经没钱了。”

“我帮不了你。”他说得直截了当。

我回到菲利普和阿尔那儿。他们坐在一排椅子上,菲利普在读布里福 [A50] 的《欧罗巴》,阿尔看着他。我告诉他们那个官员的话。

阿尔说他认识村子里一个女孩在这楼上的办公室上班。“我去给你想点法子。”说着他就去楼上找她。

十五分钟后,他回来告诉我们,他已经和她约好吃午饭。

菲利普说:“你拿什么请她?”

阿尔说他半小时后带点钱回来,就走了。

“呵呵,”我对菲利普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大概以为我会让他和我一起上船。”菲利普说。

大概十二点三刻,阿尔回来了,拿着向村里一些朋友借的五块钱。他上楼把那个工会女孩接了下来。很明显,那女孩对阿尔很痴情,也许什么忙都会帮他。

我们出门,去了第八大道上一家西班牙餐厅。女孩说她天天在这里吃,而这家饭店确实是个“天天都要来”的地方。然后,她问我除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了她。

“你看,”我总结道,“我欠会费和超过假期,是因为得了流感,生了两个星期的病,这实在是拖了我的后腿。”

“这些你都告诉他们了吗?”

“咳,”我说,“我以为说了也没用。”

“有用的,”她说,“哪怕只是两个星期。”

于是,我开始巴结她,把我从前的左翼朋友全告诉了她,问她认不认识村里的谁谁谁,见没见过谁谁谁。她认识其中一些人。然后,我开始夸张了,告诉她我以前在宾夕法尼亚干过共产党,在波士顿公园因为煽动罪而被捕。这些把她给镇住了。她把我当成那种人了。

接着,阿尔开始讲笑话,午餐变成个小型聚会,只是菲利普差点把整场戏搞砸,她叫我“公园人”时,他狂笑不止。

最后,阿尔跟她定好下星期约会,这基本上就把整件事敲定了。我们结束时,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说:“那么,我想我可以为你的卡帮点忙,迈克。”

我们一起回到第十七街,她叫我们等着,然后给各部门打了几个电话。“我三点给你确切消息。”她说,我们目送她进了工会大厅的大门。

我们到锚吧点了一轮啤酒,菲利普去男厕所时,阿尔对我说:“那么,迈克,你就快要去法国了。我当然也梦想能一起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我说。

“菲利普不会同意的,我觉得。你觉得如何?”

“我们还没谈过。就我而言,我愿意你也一起去。人越多越开心,有你在,我们长途跋涉的时候会更有把握,我猜想。”

“是啊,”阿尔点着头说,“我想我们三个人会更有把握。你们俩都还年轻,没有经验,你们不知道怎么搞食物和钱。”

“有道理,”我说,“我自己想到过,我们会挨饿的。”

“我认为你说得对,”阿尔说。然后,他继续说道:“迈克,你为什么不劝劝菲利普让我一起去呢?”

“呃,”我说,“我是没什么问题,我说过。我想,劝劝菲利普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有可能会软下来的。好的,我会问他的。”

“跟他谈食物和钱的问题。”

“对。”我说。

“就那么干,迈克。”

“我会的”

阿尔拍拍我的肩,又帮我叫了一杯啤酒。

菲利普回来后,又和阿尔谈起了“新视界”。菲尔担心可能完成不了,因为我们的领悟实在有限。

阿尔点点头说:“有意思。但你可以在叶芝和犹太神秘哲学里找到大量神秘学的材料。”

“兰波认为他就是上帝,”菲利普说,“也许那才是首要前提。犹太神秘哲学认为,人和上帝之间只隔着一层迷雾,要突破无聊的生活并不难。但试想,假如你真把自己投射成上帝,或太阳,那你能看到和领悟到些什么?”

“对,”阿尔说,“那样的话,你也许是可以看到些东西。但显然,兰波虽然作了那样的投射,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菲利普握紧了拳头。“当然,他是失败了,但我想我理解他为什么失败,虽然我不确定我能解释清楚。”

“那么就试试呗。”阿尔温和地劝说道,并皱了皱眉。

菲利普一摆手,不再谈下去了,又叫了一些啤酒。

终于,三点了,我们穿过马路回到大厅。我在门厅打电话给那女孩,她告诉我该去见谁。我道了谢,阿尔接过电话和她聊了起来。

那个工会官员说,她的同事把我的特殊情况跟她说了,由于情况特殊,她愿意给我发一张新卡。她做卡的时候,我塞了几张空白的卡在口袋里,以备今后急用。

我回去把好消息告诉菲利普和阿尔,然后到招贴板前和其他海 员一起看航运信息。

“现在我们肯定能上船了。”菲利普说。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说。接着,我把从办公室里偷来的白卡给阿尔看。他立即从我手里抢过去,塞进外衣口袋,动作快得连菲利普都没察觉到。我看看阿尔,他正严肃地看着我。

过了一分钟,阿尔说他得去第五十二街干个刷漆得活儿,就走了。菲利普和我坐到一条长凳上,等着三点半的工作招聘。

到了三点半,招甲板人员。我和其他四个一级水手同时上前递卡。就快要被挤倒时,我得到了其中一份工作。菲利普和我欢欣雀跃,他给我点烟时手都在抖。

这时,开始招普通水手了,菲利普在其他十个普通海员的包夹下递进卡片。调度员在一堆卡里乱翻,查看资历。

有一个普通水手在工作窗口前转了一天了,他是个大概十七岁、还长着粉刺的瘦弱孩子,一看就是个呆子。他的卡被扔回到自己脸上,这里一天到晚都是这样。我看到他的卡上敲着“欠费会员”的章。他没意识到应该去公开工作窗口,在这儿泡了一整天,递进那张没用的卡,再被扔回到自己脸上,还憨笑不改。我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因为似乎谁都不在乎,连调度员都不管。

菲利普的卡被扔了回来,不过只是因为资历差了几个小时而已。我们回到座椅上,我说:“会来的。”

调度员对着话筒说:“有一份一级水手的工作。现招一名一级水手。”这就是我刚才投递的那个工作。

“明天会好的,”我说,“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起来。”我开始琢磨阿尔是怎么搞定那个工会女孩的。然后我看看菲利普,他又打开了书。

“阿尔这人真了不起,”我说,“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菲利普从书中把头抬起来。

我决定攻克这个难关,就说:“你为什么不让阿尔和我们一起出海?他想去想得不行呢?”

菲利普面露苦色,“啊呀,”他说,“不行的,我出海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摆脱他。我告诉过你的。”

我耸耸肩说:“我不明白。”

“你不太清楚实际情况,我也不指望你明白。”

“好吧。”我冷冷地说。

又快到五点了,菲利普提议去阿尔家吃晚饭。他以为阿尔刷了漆会有点钱,但我太知道了,阿尔肯定是为了和我们一起出海,在城里猛找打卡机,在空白的卡上敲章。

阿尔的家在第五十二街一家爵士俱乐部的楼上,我们到了那儿,他还没回来。我瘫坐在沙发上,菲利普坐在安乐椅上读《欧罗巴》。

从沙发上,我可以看到后院:灰泥墙上有一条裂缝,葡萄老藤爬满墙面,在夏日黄昏清澈的光线中,样子很美。我对菲利普说:“看外面那面墙,葡萄叶子真是别致。我打赌蒙马特 [A51] 就是这个样子。”

菲利普走到法式窗前,看着那堵墙。很快,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阿尔和菲利普正站在沙发前叫我起来。我翻了个身,想起刚才做的梦。梦见在田纳西见过的一些山丘。随即想到,这些天来居然没梦到过船,这非常奇怪,因为每次出海前,我总会先梦到船的。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威尔•丹尼森随着他那六英尺三英寸的影子溜了进来。我吓了一跳,他走进来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穿着皱条纹外衣,嘴里叼着根抽了一半的烟,坐到安乐椅上。阿尔和菲利普告诉他我们和工会女孩吃了午饭,一切都搞定了。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看丹尼森的反应。

丹尼森脸上从来就看不出有多少反应。我认识他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是搞不懂他。他是从内华达的里诺来的,外表老让人联想起赛车和赌桌。当然,这只是外表而已。他说起话来缓慢而乖戾,但又有一股与之格格不入的文雅。我还知道,好多见不得人的事,他都有份儿。他总会接到芝加哥打过来的神秘电话,一些去过他家的人,看上去虽然和气,但都有种偷偷摸摸的紧张神情。

威尔好像还有个老婆,仍然住在里诺,一直给他邮寄食品包裹。据菲利普和阿尔说,每年圣诞节,他都会打点行李去一趟西部。丹尼森身上有着某种西部的特点,我时常纳闷他为什么待在东部。当然,他说过,西部的环境对他的健康不利,但又有传言说他在西部耍了不少人,那些人对他还念念不忘。显然,他每年的圣诞节之旅肯定都是暗中进行的。

也不知为什么,丹尼森让我联想起牛仔,但不是那种你在电影里看到的牛仔,骑着白马,头戴珍珠灰高顶阔边帽,双枪套上装饰得密密麻麻的那种。威尔是这种牛仔——穿着条平背心,头戴半高阔边帽,总坐在酒吧的牌桌旁,输了钱也一声不吭,而身旁,英雄和歹徒正在拔枪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