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曾经注意到多数古人都同意这一点:当活着坏处比好处多的时候,就是应该死的时候,而保存我们的生命去受痛苦和不安就是触犯大自然的律法,像古格言所说的:

或无痛楚地活着,或快乐地死去。

当生只带来丑誉,我们就应该死。

啊,我宁可死也不愿活在困苦里!

至于把死的轻蔑提到这么一个程度,以至用它来摆脱富贵荣华,以及其他我们称为命运的恩惠和福泽,仿佛那劝导我们放弃这一切的理性还不够忙似的,还要加上这新任务;我就从未见有人这样指示或实行过,直到塞内卡这段文章落到我手里。在那里面他劝卢齐利乌斯,一个极得皇帝信任的有权力的人物,放弃他那骄奢繁华的生活,从世间的野心归隐到一种孤寂与哲学的宁静生活里,卢齐利乌斯对此曾举出几点困难。塞内卡说:

我的劝告是,你要不离开你现在所过的生活,便得离开整个的生命;我的确极愿劝你走那比较平易的路,解开而不必斩断你那打得那么坏的结,只要你在解不开的时候把它斩断。没有人,无论怎样怯懦,不宁可只摔一次完事而愿意终身蹒跚的。

我原以为这劝告只符合苦行学派严峻的教义,但比较奇怪的,它竟是采自伊壁鸠鲁的——在同样的情形下伊壁鸠鲁曾经这样写信给衣多明纳。

可是我相信在我们自己的宗教信徒里也曾发见过性质相同的情绪,不过用基督教的中庸表现出来。波瓦蒂埃主教圣希拉尔是阿利乌邪说的著名仇敌,在叙利亚的时候,听见他那留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的独女为同邑一个最显赫的豪贵求婚,因为她是一个正当韶年的美丽、富裕,又极有教育的女郎。他写信给她(像我们所知道的),说她应该放弃那些摆在眼前的许多娱乐和利益;说他在旅途中找着一个更好更适合的配偶,一个权力和贵显都大过不知多少倍的新郎,将会给她许多无价的衣服和首饰等礼物。他的计划是要使她对于世俗的娱乐失掉胃口和习惯,把她整个儿献给上帝;但是因为他觉得达到这目标的最短捷的路径是他女儿的死,他就继续不断用誓言、祈祝和祷告求上帝带她离开这世界,唤她到天上。而事情就这样经过,因为他回家不久她便离开他了。他竟感到非常之愉快。

这个人似乎远超出他人之上,因为他一开头就想到这方法,别人却只用来作补助;而且,那是关系他的独女的。

但我不想删掉这段故事的结尾,虽然它并不切题。圣希拉尔的老婆,从他那里得知他怎样由意愿和计划获得他们女儿的死之后,对于永久的天上的福乐怀着一个那么深刻的观念,她极诚恳地求她丈夫为她同样做法。于是,当上帝答应他俩共同的祈祷,把她带到他那里去的时候,那是一个以共同极端的快乐去拥抱的死。

原著第一卷第三十三章

初刊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一三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