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迪安纳·特·华特·格尔逊公爵夫人的信

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父亲不肯承认儿子,即使儿子是个秃头或驼背。可是这并非说这位父亲看不见儿子的残废,除非他过分地溺爱。事实终归是事实,他是自己的儿子。我也是一样,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这些试笔不过是一个只在童年略尝学问皮毛的人的梦想,他对于各种学问都只是浅尝辄止,什么都懂得一点,却什么都不透彻,一如某些法国人的作风。因为,概括地说,我懂得一点医药、一点法律、四门算学,也大致了解它们之何所用。也许我还能说出一般学问对我们日常生活有何具体用途。但是,在这里面做更深的钻研,譬如为研究近代学术之王亚里士多德而咬破我的指甲,或锲而不舍地探讨某一门学问,我从来没有做过,我也描绘不出任何一种学问的轮廓。没有一个中学生不可以夸说他的学问比我大,哪怕是他学的第一课,我也考不出。倘若我被迫去考他,我就不得不很窘地借用一些属于一般兴趣的材料去考考他的天赋判断力,这对于那些学生正如他们的功课对于我一样陌生。

我从没有和任何内容充实的书籍打过更多的交道,除了普鲁塔克和塞内卡,我在他们里面汲取营养,正如那些女水神(Danaïdes)一样,不断地把水斟满又倾泻出来。我把其中某些知识强记在这些纸上,又有几何呢?几乎等于零。

历史是我的猎品,还有我所特别爱好的诗。因为,正如克里安提斯(Cleanthe)所说,声音通过喇叭口传出来就显得更洪亮更劲锐,我觉得思想集中在诗的和谐节奏里,吟诵出来也更轻快,更能摇撼我的心灵。至于我在这里所尝试的我的天赋才力,我感觉到它们如同负重而向下弯曲。我的思考力和判断力摸索它们的路径,蹒跚着,蹉跎着,颠踬着。当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尽头,我依然丝毫不感到满足。我依然看见更远处的风景,不过景色那么昏暗模糊,我认不清是什么。我不分青红皂白地谈论任何进入我思想领域里的东西,在那里面运用我自己的天然资源,如果偶然(这于我是常有的事)凑巧在一些名作家里碰见我所试要讨论过的题材,譬如我不久前在普鲁塔克碰见谈及想象的力量的论文。当我看见自己和这些人比起来,显得那么软弱和渺小,那么愚鲁和笨重,我不禁怜悯和蔑视自己。

可是我也沾沾自喜,我的见解常常很荣幸地和他们的见解吻合。同时我又有着这样一个优点(这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的),那就是认识到我和他们之间的巨大的距离。可是我仍任我的卑微可怜的意念奔突,保留原样,不加粉饰,不掩盖因比较而显现的弱点。

一个人想和那些大人物并肩而行需要有硬朗的腰身。我们现代许多轻率的作家,为了获得声誉,不惜在他们那些毫无价值的作品里搬用古代作家整段整段的文章,他们的做法和我正相反。因为这些古代作家的无限不同的光彩,使得这些作家的面目反而显得黯淡、浅薄、丑怪,得不偿失。

这是两种相反的癖好:哲学家克里西波斯(Chrysippe)把别的作家的东西,或是一整段一整段地,或是全篇地掺入自己的书稿里,譬如其中一本就是全部抄自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Médée),以致阿波洛多罗斯(Apollodore)说,如果把其中非出自他本人之手的材料全删去,就只剩下一张白纸了。反之,伊壁鸠鲁在他所留下的三百部著作中,一句别人的话也从不插进去的。

前几天我偶然碰到一段这样的文章,我一直吃力地爬行在一些蹩脚的法国文字上,它们那么无血无肉,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确不愧为法国文字。经过了一个冗长恹闷的旅程之后,我忽然踏上一段崇高、丰富、高耸入云的文章。如果我觉得那斜坡柔和了一点,攀登比较渐次一些,那还情有可原,可那是一个那么笔直峭削的危崖,我只读了六个字便有如突然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从那里我回顾我所由之而来的沼地,那么低下和深陷,以后我竟没有勇气再下去了。倘若我把那些丰富的掳掠品填塞到我的试笔中来,它们会把其余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泾渭分明得太露骨了。

在别人身上指摘自己的过错,我觉得并不比在自己身上指摘别人的过错(如我所常做的)更矛盾。我们应该随处把它们抖出来,剥掉它们一切遮隐物。所以我知道我自己是多么大胆地总是试图赶上抄来的文章,与它们齐头并行,并且冒失地心存侥幸瞒过裁判人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出来。但那得靠机遇,不亚于靠自己的机灵和聪明。而且,我并非整个儿和这些老选手竞赛和肉搏,只进行更番的、轻易的偷袭。我并不倔强地和他们扭打,我只试探他们的力气。如果我尝试着赶上他们与之并驾齐驱,我也只是逡巡着这样做罢了。如果我真比得上他们,我就算了不起,因为我只袭击他们那最坚固的部分。

至于像我所常见的一般人那样做法,用别人的盔甲来保护自己,直至连手指尖都不露出来,用古代作家的原意东拼西凑起来以表达他的构思(对于一个博学之士,写一个普通题目这是容易的事)。但如果他们想把它们隐匿并当作自己的东西,这首先是怯懦和不公正,因为他们既无自己的资本以自树,便只想用一些纯粹借来的价值自我表现。其次,这是一个极大的愚蠢,因为如果他们用欺骗获得俗人无知的赞许而踌躇满志,将受明智之士的斥责,这些明智之士将对那借来的外壳嗤之以鼻,而只有他们的褒扬才有价值。

至于我,宁可什么事都干,也不愿意干这种事。当我引用别人的话,我的目的是要更清楚地表现自己的意思。

但这并不能应用于那些当集句发表的集句。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些极巧妙的这类作品,除了古代的以外,只有一个用卡比鲁(Capilupus)名字发表的。他们在这些及其他作品里都显出是富有才情的人,比方,利普西斯(Juste Lips)那广博而且惨淡经营的编着《政治学》(Les Politiques)。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无论我这些蠢话好还是丑,我并不想把它们掩饰,正如我不想掩饰任何一幅秃头或鬓发斑白的老者肖像,在那上面画家所画的不是一副完美的面孔,而是我自己的面孔。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脾气和意见,我发表它们因为我自己相信,而不是我要别人相信。我这里的目的只在显示我自己,明天也许是另一个我,如果一些新的学识把我改变过来。我并没有也不想拥有被人言听计从的权威,我自己觉得太欠缺教育了,实不能教育别人。

前几天有人在我家里看见前一章[105],说我应该对儿童教育这问题加以发挥。现在,夫人,如果对这问题我有丝毫的心得,最好的用途就是把它当作礼物献给那小人儿,他不久就要很幸福地从你那里出来(你那么高贵,第一胎不会不是男孩的)。因为,既然对于成就你的婚姻我曾经出了不少力,我当然关心一切从你那里产生出来的事物的伟大与兴隆,何况你原来拥有对我使唤的权利,更足以驱使我去祈求一切与你有关的事物的荣誉、幸福和利益。但是,我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只是:人类的学问中最难而又最重要的一门就是儿童教育。

正如在农作上,播种以前的准备工作以及种植本身都比较容易进行。但是一到所播下的种子破土而出之后,怎样培育它便有许多不同的方法和困难。对于人亦是一样,播种并不需要很多的工夫,但是一出世之后,我们便有各种不同的操心,充满了烦恼和忧虑,不知要怎样养育和训练他们。

他们天性的显露在这幼稚阶段是那么暗昧,趋势又那么变化莫测,要想在这上面树立任何稳固的判断实在是很难的事。

试看客蒙(Cimon),试看地米斯托克利(Thémistocle)和千万个别的人,他们怎样违反原先的自己。小熊和小狗显出它们天然的倾向,但是人,很快受习惯、意见和法律的影响,很容易改变或遮掩他们的天性。

可是要勉强左右人类的天然倾向其实是很难的。因此,往往因为错选了路径之故,我们徒然努力和浪费时间去训练小孩从事于一个他们不能安身的职业。不过,在这过程里,我的意见永远是引导他们向那最良善、最有用的东西,而不要过分注意从他们那些幼稚举动所看出的征兆和预言。我觉得就是柏拉图在他的《理想的共和国》里也太把这些东西看重了。

夫人,学问是一个伟大的装饰,同时也是一件用途极广的工具,尤其是对于一些像你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真的,在卑贱的手里,它并没有发挥真正的用处。协助指挥战争,治理人民,联络外国或异族的邦交,比起仅仅为了帮助辩证推论的建立,或案件的申诉,或为病人开方,学问或更觉自豪。所以,夫人,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忽视儿童的教育这一点,你是曾经尝过这教育的温甜的,而你又是来自书香之家(因为我还藏有你丈夫伯爵和你自己所出身的那些古代弗华伯爵们的作品。而你叔父弗朗索瓦·特·干达勒每日都在写书,这将把你家族的这一优点传诸久远),我想告诉你我关于这问题和一般见解不同的意见,这就是我在这点上所能贡献给你的一切。

你为你儿子选择的教师(这选择将决定你儿子教育的全部成败)的责任,已包含好几种重要的任务,但我不想去讨论它们,因为我在那上面并无什么有价值的贡献。就是在我冒昧给教师忠告的这特殊问题上,我也只要他接受他所赞同的地方。对于一个好家庭的小孩,他求学并非为世俗利益(因为这样卑贱的目的是配不上艺术女神们的恩宠的,何况还要仰仗别人),也不是为了外界的便利,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好处,去开拓和装备他的内心(既然你愿意他变成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而不是成为学者)——对于一个这样的小孩,我希望你为他选择的教师是一个精明的头脑,而不是充实的头脑,一个二者兼备的人,但品行和理解力要多于学识,并且要用新方法来实践他的职务。

人们不断地在我们耳边喧嚷,像把水灌在漏斗里一样。而我们的职责似乎就是照本宣科,复述人家对我们所说的。我希望教师们要改变这种做法,而且,一开头,依照交托给他的灵魂的能力,把它引入试验,让它尝尝各种事物,加以分辨和随意选择。有时替它开路,有时要它自己去开拓。我不愿意教师老是先开口和自言自语,我要他也轮流听学生说话。苏格拉底以及后来的阿克西洛斯首先令他们的门徒说话,然后才对他说点什么。“教师的权威常常是好学的人的障碍。”(西塞罗)

最好他让学生在前面跑,以分析他的步法,判断他应该自己降低到什么程度去迁就他的力量。没有这比例我们就要败坏一切。能够选择这比例,并在适当的程度内受它指导,据我所知是最艰辛的工作之一。而能够迁就和指导学生的幼稚步态,就是一颗崇高强劲的灵魂的标志。因为,我上坡时脚步比下坡时脚步更稳定和沉着。

有些人依照我们的习惯,想要在同一功课里,用同一教法去训练许多性质和才力不同的头脑,无怪乎在无数儿童中,很难找到两三个获得他们教导成效的了。

让教师要求他的学生不独解释功课里的字,还要解释意义和内容。判断他的进步不仅根据记忆力,还要根据各方面能力的提高。要他从一百个观点去表现刚才所学得的,应用到各种不同的题材,看看他是否接受得确当和已经化为己有,这就是依照柏拉图的方法去衡量他的进步。把肉片原封不动吐出来是生吞活剥和消化不良的明证。肠胃并没有完成它的作用,除非它改变了人家交给它烹煮的东西的形体和状况。

我们的灵魂无所信赖便不能移动,它被束缚和驱使去追随别人的幻想,去做那训导权威的奴隶和囚徒。我们那么惯于被缰绳牵引,以致忘记了自由的步法。我们的精力和自由熄灭了。“他们永不能自主”(塞内卡)。我在比萨曾经会见一位忠厚的长者,他那么五体投地地信仰亚里士多德,以至于他那所持的论点竟是:“一切真理和健全意见的标准和试金石,就是皈依亚里士多德的学问。此外什么都是幻想和痴愚,因为亚里士多德已经见尽一切、说尽一切了。”他这番议论,因为稍微被人太广泛和不准确地解释之故,曾经有一次引起罗马的宗教裁判,把他拖累了许久。

要我们学生什么都筛过,不要单纯由于仰赖和信服权威把任何东西都往脑袋里装。对于他,亚里士多德的原理不能成为原理,一如苦行学派和享乐派的原理不能成为原理。把这各种学说都摆在他面前,如果他能够选择就选择,否则就停留在怀疑里。只有蠢材才自信不疑。“我喜欢怀疑并不下于知识。”(但丁)因为如果他借自己的理性去抱持色诺芬和柏拉图的意见,那已经不再是权威的意见,而是他自己的了。对别人亦步亦趋的人并不能追随到什么,找不到什么,不,他简直不寻求什么。“我们不在任何国王治下,让每个人支配自己吧。”(塞内卡)至少他要晓得他该晓得的。他该要吸收权威的品性,而不要学习他们的教条。如果他愿意,让他大胆地忘记从哪里得来这些见解,但一定要晓得怎样把它们化为己有。理性和真理是人所共具的,属于那先说出来的人并不多于那引用的人。也不是根据柏拉图多于根据我自己,既然他和我一样看见和了解它。蜜蜂到处掠取各种花朵,但后来酿成蜜糖,便完全是它们自己的了,已经不再是百里香或仙唇花了。同样,人们从别处借来的文章,加以变化和混合起来,做成一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的教育、工作和研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要培养这种消化力。

让他把一切曾经帮助过他的事物尽量隐藏起来,只露出他用以制造出来的东西。掠夺者和借贷者们只炫耀他们的高楼大厦和购置的器物,而不会亮出从别人掠取来的东西。你看不见一个议员所得的酬报,你只看见他所获得的同盟和那带给他儿女的荣耀。没有人公布自己的收入,但显摆他的身家。

我们求学的利益就在于我们因而更良善更明慧。

厄皮卡玛斯(Épicharme)说,理解力看得见、听得见,理解力利用一切、安排一切,它施行支配和统治,此外什么都是聋、盲和无灵魂的。当然,如果不给理解力丝毫行动的自由,我们会使它变得奴性和怯懦。谁曾问过学生对修辞学和文法或西塞罗的这句或那句话的意思呢?教师只把它们原封不动地灌进我们的记忆里,和神谕一样,字母和缀音就是它的本质。背诵并不等于知道,只是保存人家交代我们记住的东西而已。我们所确知的,我们能够自由调动,用不着看模板,也用不着眼睛盯着书本。单是有书本上的一点本领又是多么可怜呀!只能期望它作装饰,而不能作基础。依照柏拉图的意见:坚定、忠信和诚实才是真正的哲学,其余的学科,另有目的,完全是脂粉。

我很想看见当代的名舞蹈家巴鲁爱尔(Paluël)或彭皮乌(Pompee)[106],教我们跳舞时只许我们坐在旁边看着他们跳,用不着离开我们座位,像那些人以为不必锻炼使用理解力便可以把理解力养成一样。我很想看见有哪一个人教我们骑马、舞枪、弹琴或唱歌,用不着实地练习,像那些人以为可以教我们善于辞令和养成良好判断力而用不着训练我们说话或锻炼判断力一样。其实,我们学习的时候,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好的书:僮仆的刁顽,奴婢的愚蠢,桌前的一席谈,这些都是用不尽的新材料。

为了达到这目标,与人交游是再适合不过的。还有到外国游历,但不要学我们法国许多贵族的做法,光是为要告诉人圣玛利亚圆教堂(Santa Maria Rotonda)有多少梯级,或里薇亚夫人有多少条衬裤,或者,还像有些人,某城某古迹里尼禄石像的脸比某个同一古钱上的脸宽多少。而要以报告那些国家的风土人情为主,藉以切磋琢磨我们的头脑。我希望他自小就被带到外国去,而且,为要收一箭双雕之效,首先到那些语言和我们最不接近的邻国,使他可以在舌头还易于驯教的年龄及时学好那些语言。

况且这已经是公认的意见,让小孩在父母怀中受到抚育是不合理的。那出于天性的挚爱使做父母的太温柔太慈蔼了,即使是最贤慧的。他们不忍惩罚孩子的过错,不忍看见他的饮食太不讲究,不忍看着他运动回来,满身大汗和灰尘,喝热的,喝冷的,或骑着一匹难驾驭的马,或手持着钝刀跟一个粗鲁敌手作对,或第一次拨弄手铳。但是别无他法,如果要把他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必须在年青时一点也不姑息他,必须常犯医学的戒条:

他得常待在旷野里,

在警觉中过日子。(贺拉斯)

单是锻炼他的灵魂还不够,还得锻炼他的筋骨。如果没有助手,灵魂会过分紧张,而且会觉得独自应付两重任务很艰苦。我知道我的灵魂怎样地呻吟,去和一个那么软弱、那么柔脆、那么沉重地倚靠她的肉体作伴。我读书时,常常看见大师们在著作里赞美豁达和英勇的模范,普通都是皮厚骨硬的人。我看见有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子体格那么坚强,鞭打对于他们简直比弹指对于我们还要轻,在乱棍下他们不皱眉也不结舌。当体育家模仿哲学家的忍耐时,与其说用心力,不如说用神经的力。而习惯于忍受劳作,便习惯于忍受痛苦。“工作造成胼胝去抵抗痛苦。”(西塞罗)他得要受运动的痛楚和辛苦的挫折,以锻炼他去受折骨、疝痛、炮灼、坐牢以及烤刑的辛苦和痛楚。因为他还会有后二者的危险,既然我们这时代,二者一样地威胁着善人与恶人。我们目前正受这考验。那些抗拒法律的人,正在用鞭子和绳索威胁善人。

而且,教师对于他的权威,应该是至高无上的,父母在身边便会妨碍和打断它。何况还有家人对他的尊敬,他对门第高贵和权势之认识,据我的意见在这样的年龄都是颇为不妙的。

在社交这学校里,我常常注意到这恶习,那就是不尝试去认识别人,而只顾把自己摆给人看,只管忙着去出售自己的物品,而忘记了采办新的物品。缄默和谦虚是社交最适当的品德。我们要训练小孩学成之后,节省和储藏他的优长。要训练他不因人家在他面前说的故事和蠢话而生气,因为惊怪一切不合脾胃的东西既无礼又讨厌。要训练他只顾完善自己,而不去责备别人所做的他不愿做的事,或非难公共的风俗。“一个人可以明慧而不骄不露。”(塞内卡)要训练他避免严峻傲慢的神气,避免幼稚的野心,不要以为与人不同就显得分外聪明,以为批评和另出心裁是件难事,可以从中获得特别的名誉。正如只有伟大诗人才能利用艺术上的自由,亦只有伟大煊赫的灵魂才有特权去超越礼教。“如果苏格拉底和阿里斯底波偶然逸出风俗和礼教,让我们的孩子别以为可以学步他们。他们那伟大而神圣的品质赐给他们这一自由。”(西塞罗)

教会他不要和人家争吵或辩论,除非遇到一个他觉得配得上作战的敌手,就是那时候也不要用尽他的法宝,而只用那最有效的几套。教他要特别缜密去选择和簸筛他的理由,要他注意切题,因而注意简练。尤其是要教他在真理面前解除武装和投降,一瞥见真理,无论出现于对方手里,或经过反省后出现于他自己心中。因为他并不坐在教授的讲座上朗诵一篇准备好的讲词,也不是投效于任何主义,除非他自己同意。他也不从事那些出卖悔过和认错的自由去换现款的职业。“没有什么可以强逼他去为一些指定或强加的课题辩护。”(西塞罗)

如果孩子的教师和我的性格一样,他会把孩子教养成一个对国王极忠心、极真挚、极勇敢的仆人,但会冷却孩子在公共职务以外效忠国王的念头。且别提这些私人义务所带来的许多坏处,大得足以损害我们的自由。一个被人收买和食人俸禄的人的判断力,如其不是无法保持完整和自由,便不免为轻率和背义所玷污。一个朝臣对他主人不能有自由或意志去想或说些阿谀奉承以外的话,既然这主人把他从千万个百姓中挑选出来,亲手培养他,这恩宠和优遇并非无缘无故地腐蚀他的自由,使他眩惑。所以我们看见那些人的语言一般都和其他职业语言不同,并且不足置信。

让孩子的良心和美德从语言中照耀出来,并且只为理性所引导。使他了解坦白承认自己论证的谬误(纵使只有自己发觉了)是明辨和诚实的表现,那是他所追求的主要部分。使他了解刚愎和争论是粗俗的品质,在那些最卑下的头脑里显得最清楚。使他了解自新和悔悟,以及在兴奋的烈焰中放弃一个弱据点,是一个刚强、稀有的哲学家品质。

我们要劝孩子在人群中目光四及,因为我发觉那些重要的地位往往为最庸碌的人所占据,而鸿运很少和才能混在一起。我曾经观察到在一张桌子的上座那一端,谈话中心是地毡的艳丽和玛尔瓦赛(Malvoisie)酒的美味,而另一端所说的许多富于机智的话他们全听不见。

要他测探每个人的深处:牧人、瓦匠和旅客。他应该一切都拿来利用,向每个人借取他特有的商品,因为在家里什么都有用,甚至从别人的弱点和愚蠢也可以有所获益。由于体察每个人的姿态和作风,他就会在自己心里播下爱善仇恶的种子。

给他的幻想一种正当的好奇心,令他探寻一切事物的究竟。他应该看见四周一切不平常的东西:一座屋宇,一道泉水,一个人,一片古战场,恺撒或查理曼曾经走过的地方,

何处土壤因炎热而多尘,

何处因积雪而僵冷,

什么海风吹向意大利去。(普罗佩提乌斯)

他要打听这个或那个国王的性格、财富和联盟,这些都是学起来极有趣、懂得时又极有用的东西。

我认为他的朋友要包括,而且主要地包括那些只活在书本记忆里的人。借了历史的媒介,他要和那些全盛时代的伟大灵魂晤谈。这是一门空洞的学问,随你便。但是,如果你愿意,这也是一门收获无穷的学问,是那些斯巴达人为自己保留的唯一学问,这是柏拉图告诉我们的。在这方面,什么好处他不可以从阅读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记获得呢?但让我们的教师别忘记他任务的目的,别使学生注意迦太基衰亡的日子多于汉尼拔和西庇阿[107](Scipion l’Africain)的性格,注意马凯路斯[108](Marcellus)的死地多于为什么他死在那里而没有死得其所。别教历史多于教怎样批判历史。在一切科目中,我觉得这是最多方运用头脑的科目。我在李维里读到一百种许多人没有读到的东西。普鲁塔克在他里面读到一百种我所不能读到,而且,可能还有一百种作者本人并没有放进去的东西。对于有些人,那纯粹是一种文法上的研究。对于别的某些人却是一种哲学上的分析,在那里面我们彻悟我们天性的最深奥部分。

普鲁塔克里面有许多议论宏富的文章最值得读,因为据我的意见,他是这些题材的巨匠。但还有一千个题目他只轻轻带过,只指示一个我们喜欢时可去的方向。有时仅点出问题的要害而自足,我们必须把它们挖出来,陈列在空旷的地面。比方他这句话:“亚洲的居民服役于一个独夫,由于不能发出‘不’这一单音”,或许就是给拉博埃西的《自愿的奴役》提供论证和题材的。只要看普鲁塔克怎样从一个人的生平拾取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或一句无关重要的话,这已经是一篇宏文了。真可惜明智的人那么喜欢简练,无疑地这于他们声誉大有裨益,于我们却是损失。普鲁塔克宁可让我们赞美他的判断力,而不是赞赏他的博学。他宁可让我们常常渴念他,而不愿我们对他生厌。他晓得即使美好的东西我们也有觉得太多的时候,而亚力山德力达(Alexandridas)[109]很正确地责备那个对斯巴达五位监察官[110]讲演得很好但太长的人说:“哦,生客,你的话很对,只是说的方式方法不对。”身体瘦弱的用填充料使它胀大,内容空虚的用文字来填满它。

与社会接触对于清理我们的判断力有一种奇妙的效果。我们个个都被挤压和堆积在自己里面,目光缩短到和鼻子一样长。有人问苏格拉底哪里人,他并不回答“雅典人”,却答道:“世界人。”他,他的想象更丰富、更广阔,包揽着宇宙正如包揽着他本城。他的认识,他的交往,他的挚爱普及全人类,而不像我们只顾到我们的脚底。当严霜冻坏了我们村里的葡萄树,我的牧师坚持这是上帝的愤怒降临于世界的明证,并断定那些蛮子因此渴死。目击我们的内战谁不要大声疾呼我们的国家机器已被推翻,审判的日子已扼住我们的喉咙,殊不知许多更坏的事件曾经出现过,而这大千世界依旧继续歌舞升平呢?至于我,眼看着他们的放荡和浑浊,不得不惊羡他们那么温柔和松软。对于一个被冰雹打在头上的人,整个半球都仿佛在暴风雨里。而一个萨瓦(Savoie)乡下人说,要是法王那傻瓜晓得怎样管理财产,他就可以变成他的公爵的管家。他的想象力拟想不出任何比他主人更高的大人物。我们大家都不知不觉犯了这个错误,一个影响极大、为害极烈的错误。但是谁在自己想象里,像在一幅图画里,显现出我们大自然母亲的庄严景象,从她的面庞看出一个那么普遍和不断的变化,在那里面不仅看见自己,而且看见整个王国仅像极细的笔尖的一划,只有这个人能够依照正确比例估量一切事物。

这大千世界(有人只把它当作枝节中的枝节)就是一面我们应该用来自照的镜子,从那里可以得到对自己的正确认识。总之,我希望它是我们那些学生的课本。那么多性格、宗派、主张、意见、法律和风俗,教我们去对照自己的一切作出正确的估量,并教我们以判断力以认识自己的瑕疵和天生的弱点。这并非轻微的学问。那么多朝代兴替和邦国存亡,教我们休要把自己的兴替存亡看作奇迹。那么多名字,那么多胜利和武功被埋在遗忘之丘下,使我们希望靠俘获十个轻骑兵和一个只有征服者才认识的山寨来留名万世显得可笑。那么多邦国礼仪的辉煌和骄傲,那么多宫廷和爵禄的煊赫的荣华,使我们的目力坚定和强健,可以不眨眼地去凝视自己的显耀。那么多人在我们之前被埋葬,鼓励我们不必害怕去另一个世界找到那么多的同伴,以及其他等等。

毕达哥拉斯说,人生可以和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庞大繁杂的集会相比。有些人在那里献身去夺锦标,别的人在那里做买卖牟利。还有些(而他们并非最坏的)则并没有别的企图,除了旁观和审视每件事物怎样和为什么形成,做别人生命的旁观者,作出评价,并且安排自己的生命。

这些榜样可以适当地说明,那些是人类行为试金石的哲学最有用的理论。我们要教孩子

什么可希求,

金钱有何用;怎样对国家亲友;

上苍有何厚望,和怎样分配

我们在这大千世界的地位;

认识自己,和天生我材的意旨。(佩尔西乌斯)

什么是知识和愚昧,什么才是学习的目的,勇敢、节制和正义是什么,野心和贪婪、奴役和服从、放荡和自由的差异何在,真实的满足有什么标志,我们应该畏惧死亡、痛苦和羞辱到什么程度:

什么艰苦要避免,哪种危难要轻视。(维吉尔)

是什么机件牵动我们和里面这许多动荡的因素?因为,我觉得我们用来浇灌培养孩子的理解力的道理,应该是那些调整他的行为和意识的道理,教他怎样自知和怎样善生和善死。

在自由艺术[111](Arts libéraux)中,让我们从那给我们自由的艺术着手吧。任何艺术对我们生命及行为的训迪都有裨益,正如任何事物都多少有所补助一样。但是让我们首先挑选那直接而且专门为这目标服务的吧。

如果我们晓得怎样在大自然所给的限度里节制我们生命的机能,我们就会发觉现在流行的许多上乘的科学于我们竟毫无用处。而就是在那些有用的科学当中,有许多无谓的广博和精深,我们也大可以不必为此追求。而且,依照苏格拉底的教育法,只把我们的课程限于那些亟需的。

那么,敢于立行吧!并从此刻起!

谁想进德修业,却又徘徊观望,

就像村夫要等那断绝道路的小溪

枯涸才前进。小溪却荡荡

永久不息地流向前方。(贺拉斯)

这实在是大愚不智之举。在未教我们的孩子立身修行之前,先教他们

鱼虾的灵活,狮子的豪壮,

和那游泳于西海的山羊。(普罗佩提乌斯)

以及星辰的知识和第八重天的运行。

昴星和金牛,

于我何所有!(阿那克里翁)

阿那克西米尼(Anaximènes)写信给毕达哥拉斯说:“当死亡和奴役时刻在我眼前,探索星辰的玄机有什么意义呢?”(因为那时候波斯国王正在准备进攻他的国土)。每个人都该这样说:“既给野心、贪婪、冒进、迷信所征服,内部又有许多其他同样的生命的敌人,我还要到处梦想世界的运行吗?”

教完孩子那些可以使他明慧的道理之后,他的教师就要为他解释逻辑、物理、几何及修辞学的性质。他的判断力既经培养好,他很快就可以完全驾驭他所学的了。他的功课应该时而用会话时而用书本来进行,有时教师把适合这目标的作家的作品交给他读,有时却给他那经过咀嚼的实质与精华。如果教师本人对书本不够熟悉,不能在书里找出适合他目标的优美启迪,你可以让教师去和一个文人共事,这文人倒可以供给他所需要的一切粮食。谁会怀疑这课程会比迦撒(Théodore Gaza)所订的课程容易和自然呢?在迦撒那里,我们只找到一些不愉快的多刺的教条,一些空洞无物的字眼,简直无法把握住它们,更没有什么足以唤醒我们的悟性的。在这里我们的灵魂却找到那值得咀嚼和寻味的滋养品,它的果实会无比的大,也更容易成熟。

这确是一件大可哀的事,情况竟到了这地步:哲学在我们这世纪,即使是对明慧之士,已经变成了虚名,一件无论在人们意见里或在事实上都毫无价值、亦无用处的东西。我相信原因全在于那些诡辩,堵塞了哲学的通衢。把哲学描画为一件愁眉不展、面容可怕、非儿童所能亲近的东西是极大的错误。谁给它戴上这样苍白可憎的假面具来面对我呢?再没有什么比哲学更活泼、更快乐、更肥壮,而且我几乎要说,更放荡的。它只教我们享乐和宴游。一副忧郁悚栗的面孔便足以证明那里并非哲学之家。文法专家特美提里乌士(Démétrius)碰见一群哲学家坐在德尔斐圣庙里,对他们说:“除非我看错了,要不然,看见你们脸色那么宁静愉快,你们一定不是讨论严肃的问题。”其中一个答道:“只有那些寻究‘投射’这动词是否有两划,或考究比较形容词‘好’和‘坏’的出处,以及‘善’和‘恶’的最高级形容词的人,讨论他们的学问时才会皱眉头。至于哲学的讨论,就只能使参加的人心旷神怡,而不是颦眉蹙额。”

在病躯里我们常瞥见

灵魂的痛楚;她的快乐亦然,

一切都在面孔上表现。(尤维纳利斯)

由于寄寓着哲学的灵魂是健康的,那么,应该使身体也健康。灵魂应该使自己的宁静和安逸映射出来,依照自己的模型抟造外在的样子,因而赋予一种娴美的骄傲,一种活泼愉快的姿态,一副清爽欣豫的面孔。智慧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恒定的欢快,它的境况有如月外的景物:永远的宁静。经院逻辑的三段论式使那些献身于它们的人乌烟瘴气,而不是哲学。他们对于哲学只能风闻而已。怎么?哲学自信可以平息灵魂的风涛,教饥饿和发烧欢笑,并非用一些想象的修辞,而是用一些自然可捉摸的理由。它的目标是道德,而道德却并非像学校里所说的,安插在一座巉岩峭削的高不可攀的山顶上。反之,那些曾经接近它的人都以为它是住在一片丰饶绚烂的美丽平原上,从那里它俯瞰脚下一切景物。谁只要认得方向,便可以很惬意地经由一些阴翳、青翠、芬芳的途径,一个像苍穹的斜坡一样平易的斜坡到达。这种道德是最高的、美丽的、可爱的、美妙的以及勇敢的,是苦恼、忧愁、恐怖和拘束的公开死敌,以自然为向导,以运气和逸乐为伙伴。那些和这种道德没有交往的人,于是依照贫弱的想象去虚构那忧郁、易怒、暴烈、恐吓、蹙额的愚蠢形象,把它放在荆棘丛中一块孤石上:一个唬人的鬼影!

我的教师既晓得他的责任是要用对道德的挚爱多于对道德的尊崇来充满学童的心,他就会告诉孩子,诗人们和一般人的见解是一致的,并让他切实了解到,众神们安排到达爱神的香闺之路,比到达智神的卧室之路更为艰辛。而到了他情窦初开时,你试介绍给他一个白拉达曼德(Bradamant)或一个安琪里克(Angélique)做情人[112],一个是天真、活泼、慷慨、雄壮但并不强悍的美,另一个却温柔、娇嫩、矫饰多姿。一个扮作少年,戴着闪光的头盔,另一个却穿女服,戴着珠饰的头巾。如果孩子所选择的与那菲里芝(Phrygie)的女人气牧人[113]不同,教师便能判断他的爱情是男性的。

他要给学童这教训:道德的崇高和价值就在于实践时容易、快乐和有用,它和困难相距那么远,就是儿童也和成人一样,简单的头脑也和精明的头脑一样可以得到它。获得的方法是自然,而不是勉强。苏格拉底,它第一个宠爱的儿童,故意放弃强求的途径,以便循着那容易而自然的途程达到它那里。道德是人类快乐的乳母。它对我们的快乐加以纠正,使它们变为纯洁和可靠,加以节制,使它们变为活泼和有趣,裁掉那些不愿给我们的快乐,以鼓励我们去追求那些专为我们而设的快乐。而且道德像母亲那样,把天性所需要的一切很丰盛地遗给我们,直到我们满足,如其不是直到我们厌饫(除非我们把那阻止酒客酩酊、馋人腹胀或淫夫发秃的节欲看作一切快乐的仇敌)。如果道德缺乏一般庸俗的命运,它也不致因此受制,或者简直用不着它,而另造一些全属于自己的不再飘摇无定的命运。它晓得怎样变为富强、博学和睡在温馨的床褥上。它爱生命、爱美丽、爱光荣和健康。但道德的特殊职责是要有节制地使用这些幸福,或者懂得无所遗憾地失掉它们。这是一个高贵多于艰苦的职责,没有这职责,生命将成为不自然,成为躁暴和凶残,而这样的生命才真是布满了礁石、荆棘和魔怪。

如果这学童碰巧禀性那么乖异,爱听寓言多于美丽的游记或至理名言,或者听到激起同伴的青春热情的鼓声,却转身去听呼唤他去看卖艺者把戏的声音,或者由于爱好,并不觉得从战场满身硝烟尘土得胜回来,比从球场或跳舞场带着锦标归来更高兴快乐,[114]那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唯有把他放到某一个城市去当面包匠,管他是否公爵的儿子。遵照柏拉图的教训,安置小孩不要看他父亲的财产,而要看他的心灵能力。

既然哲学教我们怎样生活,既然童年和其他年龄一样有一份儿,为什么不传授给他呢?

粘土是易塑的;趁它还润潮,

让旋转的轮赶快把它抟造。(佩尔西乌斯)

当生命已经过去,人家才教我们怎样生活。一百个学生在未读到亚里士多德《论节欲》一书之前,早已染上了花柳病了。西塞罗说即使他有两个人的寿命,也不会抽时间去研究那些抒情诗人。而我觉得那些饶舌的诡辩家们无用得更可怜。我们的儿童迫不及待得多了,一生只有最初十五六年是受教于教师的,其余就用来做事。让我们把这短促时间用在必需的教育上吧。辩证学那些艰难的精微无补于生命,学它是错误的,让我们摒弃它吧。学习哲学的简单教训,学会选择和论证得恰到好处吧。它们比卜伽丘(Boccace)的故事还易领会。儿童离开保姆之后,学哲学比学写读还容易。哲学对初生婴儿和对老年人一样有它的道理。

我和普鲁塔克意见相同:赞成亚里士多德不浪费他那伟大门人[115]的光阴,不去玩弄三段论式和几何学原理一类的把戏,而只教他许多关于刚毅、勇敢、豪侠、节制和大无畏的镇定的训言。而且,有了这些武器后,趁他还是童子便遣他带领仅仅三万步兵、四千骑兵和四万三千枚金币去征服全世界。至于其他艺术和科学,他说,亚历山大当然也尊重它们,赞美它们的优越和魔力。可是,无论怎样有兴趣,他总不至于钟爱到要学习它们。

老或少,在这上面运用你的心思吧,

它们支持你的心灵,宽慰白发的暮年。(佩尔西乌斯)

这正是伊壁鸠鲁在写给墨尼色士(Meniceus)的信开头所说的:“别让最年轻者逃避哲学,或最年老者厌倦它。”谁不这样做,就等于说,幸福生活的时期还未到,或者已经过去了。

为了这些原故,我不愿意把儿童像囚徒般关起来。我不愿意把他交给一个脾气忧郁、易怒的教师。我不愿意像别人所做的,勉强他和挑夫一样每天劳苦十四五小时,以摧毁他的心灵。我也不觉得这是善法,如果发觉他生性沉静,过分专注书本,便鼓励这种倾向,这会使他不适于社交的晤谈,分散对于较好事业的注意。我曾经见过多少人给这种对待学问的不审慎的热忱弄得昏庸。卡尔纳亚德(Carnéade)那么迷恋,连梳头和剪指甲的工夫都没有。

我也不愿意他那高贵的风度被别人的野蛮和无礼所沾染。法国的智慧自古便被公认为一种很早就栽植却不能生根的智慧。其实我们还可以看见没有什么像法国小孩那么温雅的,但他们普通都不能副大家对他们的期望。一长大成人之后,你便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优异了。我听见有些聪明人说,这完全因为他们被送去读书的学校(这在我们国内到处皆是)把他们弄蠢了。

对于我们的儿童,小房间、花园、书桌和床,或独处、或群居、或早或晚,什么时刻对他都应该是一样,什么地方都是他求知的书房,因为那陶铸我们的判断力和德性的哲学,那将作为他的主要功课的哲学,有这样一个长处,那就是到处都有份。有人在筵席上请演说家伊苏格拉底(Isocrateen)阐说他的艺术,他这样回答道:“我所能做的,现在不合时宜。现在合时宜的,我不能做。”大家都觉得他有理由。因为对一群为欢宴而聚会的人滔滔演说或辩论修辞学,未免太不调协了。关于其他学问也可以一样说法。至于哲学,在讨论人及其义务与职责的一部分里,所有圣哲都一致主张它适于交谈,无论宴会、游乐都不应该排斥。而当柏拉图把它请到他的《宴会》(Le Banquet)时,我们看见它带着何等切合时与地的温蔼态度和座众攀谈,虽然所涉及的是那最崇高、最健全的理论。

无论贫与富,不可须臾离:

忽略它,老幼都要把亏吃。(贺拉斯)

这样,无疑地,儿童会没有别人那么空闲。可是,正如我们在走廊上散步,虽然多走三倍,也不会像为一定的目标赶路那么累。同样,我们的功课像随意地进行,没有指定的时间和地点,而且掺杂在我们一切行动里,将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连游戏和运动都成为一部分重要功课:赛跑、摔跤、音乐、狩猎、武艺和骑术。我要他的仪表和风度都与灵魂同样受陶铸。我们所训练的,并不仅是灵魂,亦不仅是肉体,而是一个人,二者是分不开的。而且,正如柏拉图所说的:不应该培养一方面而忽略另一方面,而要使二者齐头并进,犹如两匹套在同一根辕木上的马。照此说来,他似乎没有主张把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用于身体锻炼,他认为既然智力可随着体质的增强而发展,难道反之不一样?

……[116]

原著第一卷第二十六章

初刊湖南人民出版社《蒙田随笔》(一九八四年初版)